谁说血浓于水,水融于血,血水缔造的亲情金刀也砍不断?想说爱你,咋就这么,这么难?
01
“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能跟陌生人走,咋就不长记性呢?”小太阳幼儿园门口,虎燕拉着四岁小女儿的手,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小女孩委屈地擦着眼泪回头望了又望张麦子说:“妈妈,我没跟她走,就是说说话。她不是坏人,她说她是我姥姥……”
“一个姥姥就够了,难不成还要几百个姥姥?”虎燕故意提高了嗓门,生怕张麦子听不见似的。
望着远去的母女俩,张麦子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任由肆虐。是啊,一个姥姥就足够了,没有人有几个姥姥。张麦子明白,那是虎燕故意说给她听的。
再看那小女孩,和当年的虎燕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大大的杏仁眼,胖嘟嘟的小脸蛋儿,还有那翘翘的鼻子。
02
那是20多年前的一次亲戚宴会上,张麦子发现了丁菊华,那个她永远记在心里的女人。她还是那样的妖艳,还是那样的高傲。在她的后面紧跟着一个小女孩,刚满四岁,麦子记得再清楚不过了,那女孩儿是农历十月十三出生的,她那大大的杏仁眼,胖胖的圆脸蛋儿,还有那翘翘的鼻子……张麦子喉咙一紧,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她赶紧擦掉,生怕别人看到。还好,没有被丁菊华发现,她挪到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定,视线从没离开过那个小女孩,孩子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心,隐隐作痛。
人家都在吃饭,斛筹交错,推盘换盏,唯独张麦子一个人,似坐非坐的,愣愣地发呆。
“吃,咋不吃呀?你再不吃可就没有了。”旁边一个女人提醒她。
“哦,谢谢!”她拿起了筷子,但眼睛从来没看菜盘,却一直在看那个小女孩。
“你认识丁菊花?看你一直在看她。”女人问。
“哦,不,我只是看那个孩子怪可爱的。”张麦子声音小得蚊子哼哼似的。
“那孩子是抱养的,就丁菊花那样的母鸡哪能下出那么俊的蛋!”女人说这话时,鼻子一耸,眼一瞥,嘴一抽。
“是吗?我就说不像。”女人旁边的老女人也来掺和。
“好像从小就抱养来的,听说跟那家断绝来往了。”
“这样的事多去了,都是被计划生育搞的。”
“就是,就是,这是国策,要不谁家还多嫌自己的孩子,不都是万不得已吗?”
人们议论纷纷,似乎比喝酒还下菜。
张麦子发现丁菊华去了卫生间,把孩子留在邻座的一个女人身旁,她赶紧加快了脚步,走到女孩儿跟前儿,用手摸了摸孩子的脸蛋儿,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怎么擦也擦不完。
“阿姨,你怎么哭了?”小女孩的声音柔柔的,好甜。
旁边的女人拉住了孩子的手,对着张麦子说:“你这人真奇怪,对着人家的孩子哭什么?莫非你没有女儿?”
“嗯,都是计划生育……”张麦子又哽咽了。
“阿姨,计划生育是什么?它咬人吗?”小女孩说着伸出了胖嘟嘟的小手,在张麦子的脸上擦拭起来。
张麦子一把抱住孩子:“不,它怎么会咬人呢?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虎燕,我叫虎燕,我姓老虎,要是计划生育咬人,我就去咬它。”小女孩说着还张大了嘴巴。
人们都被逗笑了,唯独张麦子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她赶紧在小女孩的脸上使劲儿亲了一口,匆匆地离去。
03
张麦子踉踉跄跄出了酒店,拐弯走进一个胡同,坐在地上,忍不住大哭起来!
“阿姨?孩子,我哪里是你的阿姨?我是你亲妈,十月怀胎的亲妈啊!”
泪水模糊了一切,时光回到了1989年……
那年张麦子无意中怀孕,她又喜又悲,喜的是又有孩子亲近她了,她终于可以为三代单传的老王家生个传宗接代的儿子,不再让村里的人看不起!悲的是丈夫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熟人托关系才刚刚调到城里的新单位上班,自己当了多年的民办教师也正在有望转正的关键时期。大女儿才刚满两岁,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要生下这个孩子,都不符合国家政策,千万不能……
生活不是永远都能如人所愿。命运偏偏给张麦子开了个玩笑。她不但怀孕了,而且东藏西躲在人家一个废弃了的窑洞里,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了孩子,结果不是儿子,还是个女的。
她永远不会忘记,1999年的那个冬天。她辞掉干了足足七年的民办教师,躲在邻村那个被人废弃的窑洞里等待生产。没人说话,没人陪伴,又不敢生火冒烟,只有从附近人家打来的一暖水瓶开水和十几包方便面。偶尔会有村里一个远方的表姑来给她送一碗应时的饭,让她感激不尽。
农历十月十三那天,正好表姑来送饭。麦子觉得肚子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没等到表姑去叫人,她就觉得裤裆全湿了,经验告诉她,那是羊水破了,表姑一阵慌乱,她也不知所措。
就在那张破床上,就表姑一个人陪伴并接生。麦子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孩子就是生不下来,表姑告诉她:“这个孩子难缠,是个立生。”她还不明白什么是立生,表姑就说:“一般孩子都是头先出世,而这个孩子,是个一脚蹬,也就是脚先出世。”
“使劲儿,再使劲儿,正好卡住孩子的脖子了。”表姑干着急帮不上忙,麦子拼了老命,双手把床单都给抓破了,那么冷的天浑身是水,可还是生不下来。
“这可怎么办呀?这可怎么办呀?又没有医生,麦子,姑求求你了,再使把劲儿吧,要不孩子可真没命了。”表姑几乎要哭出声了。
麦子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脑仁儿都要挣破了。终于,“哇,哇……”一阵婴儿的哭声,麦子昏了过去。
当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后的黄昏,她的家人都在,甚至连远在30里外的妈妈也赶来了,看着她睁开了眼睛,妈妈哭着说:“麦子,麦子你可活过来了,你终于活过来了。”
丈夫也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这时有人把孩子抱给她,她看到了女儿那红扑扑的小脸,杏仁似的双眼,翘翘的鼻子,温暖着她的心。那一刻她打定主意,她张麦子今生不要儿子了,就要这个女儿,两个女儿也足够了。
04
二女儿的出生,她几乎瞒过了所有人,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村里还是有人零零星星地知道了,人们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孩子都是自家的,又不吃你家的饭。
不过,当时正是计划生育小分队逐村排查的关键阶段,张麦子不敢让女儿吃奶,也不敢留在自己身边,只好交由七十岁的婆婆藏在家里看管。
一天,小分队的人又进村了。麦子的婆婆赶忙把孩子用小褥子包裹好,从院墙上递给了邻家的一个孤老头。
还好,没有人去打扰一个孤老头,孩子躲过了一劫。不过也正是这一院墙传递,反倒把女儿给传走了。
那天,正好邻家老头的外甥孙女来看她,她看到老舅家藏着的那孩子,圆脸大眼的,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因为自己结婚五年了,一直不会生育,可没少招人嫌。当她弄清孩子的底细后,竟然不动声色向小分队告密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那是多少年后张麦子才从当年那个小分队的一个成员嘴里知道的。
看着小分队刚离开村子,麦子的婆婆到邻家老头那儿,把孩子抱回自己家。孩子半瓶子奶水还没喝完,大门外就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打门声,麦子的婆婆知道情况不妙,赶紧又把孩子从院墙上递过去才去开门。
小分队逐一检查没有结果,只好走人,不过临走时撂下话:“赶紧让你儿媳妇检查去,否则,别怨我们不客气,你儿子的铁饭碗,看来是端腻了。”
后来他们隔三差五地来检查,就连麦子的娘家也受到了牵连,被罚了400斤粮食。孩子是没法保住了!隔壁孤老头的外甥孙女儿,如愿抱养走了孩子,那个女人就是丁菊华。
面对此情此景,麦子好像孙猴儿站在如来佛的手掌上,没有丝毫阻止的余地,唯有日夜流不尽的眼泪。
孩子被抱走了,张麦子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她大病了一场。还好,能为孩子找个好家逃个活命,也保住了丈夫的工作,还不让娘家受牵连,她多少有点安慰。
孩子满月的前一天,张麦子和丈夫一道去看孩子,谁知刚走进丁菊华的门洞,丈夫就被丁菊华那个二楞子的男人一锄头给打昏在地,因为他们以为张麦子和丈夫是来要回孩子的!
麦子的丈夫被送进了医院,麦子吓坏了,孩子没看成,反倒把丈夫也给打伤了。不幸中的万幸,丈夫住了半个月的医院,没有大碍才出院。
可等她再去找丁菊华时,丁菊华早已进城打工了,其实人们都说丁菊华是躲避了。麦子四处打听无果,也只好作罢!
05
今天终于在这个场合,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了女儿。人家的事情场,她不想也不能把事儿闹大。再说女儿都四岁多了,再想要回来,恐怕是不可能的事了。
麦子想到十月怀胎的艰辛,想到生产时的险些要命,想到女儿那圆圆的小脸,那个用自己的血肉铸就的小生命就这样被人家抱走了,她的心如万刀乱绞般的痛。
不,宴席可能快要结束了,她得找丁菊华理论去,不能就这样算了!然而,当她气冲冲再次来到酒店,这里早已人散店空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如今她也早已跟着丈夫进城了,好在老天爷挺眷顾她的,当年她做了绝育手术后,竟然又怀上了,并生了个儿子!
每每看着身边的一双儿女,她想的最多的其实还是那个二女儿,毕竟她欠孩子的太多太多,今天终于得知孩子叫虎燕了,他打心眼里高兴。
日子在指尖消逝,转眼到了2000年。当年的虎燕已经长成了一名五年级学生了,张麦子好不容易才在一个做老师的邻居那儿打听到了,虎燕就在城西一所小学里读书。
听到消息的那天晚上,她一夜辗转难眠,她甚至想象了好些个母女见面的场景,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连半夜起来的儿子都不解地问:“妈,你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儿子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妈妈是心里不舒服,甚至有些痛。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坐车到那所小学门口,她几乎看遍了所有上学的女孩儿,就是不见虎燕的影,难不成虎燕长大了我不认识了?难不成邻居的消息不准确?麦子胡思乱想。
上课铃声响过,校园里全都安静下来了,她也不肯离去,她甚至大胆地走进了教务室的门,去问虎燕所在的班级。简直太巧了,她竟然在教务处碰到了虎燕的班主任小郭老师!
当小郭老师问及她的身份时,她说她是胡艳的姨母,想见见胡燕,在她诚心诚意的恳求下,小郭老师答应下课后让她到校门卫室等候。
麦子喜不自禁,站在门卫室外足足等了一节课,激动人心的下课铃声响后,一个身着红上衣,扎着马尾辫的姑娘向这边奔来,那一招一式和自己的大女儿一个样,没错,就是虎燕,她就是自己的女儿虎燕!
“虎燕——”她叫道,孩子望了望她,迷惑地摇了摇头:“你是,你是叫我吗?我不认识你啊。”虎燕说完转身就走。
“虎燕,我是你姨母,是你没见过面的姨母。”
“我从没听妈妈说过我有什么姨母。”虎燕眨巴着那双杏仁大眼,鼻子更翘了。
“你妈妈叫丁菊华,对吧?我不会骗你的。”说这话时,麦子一把拉住了虎燕的手,随手从包里掏出了一百元钱,递给了虎燕,并说:“别告诉你妈妈,你自己买点书呀什么的,哦,对了孩子,你还缺什么快告诉我,我下次来了带给你。”
虎燕说:“我不要钱,我什么都有。”麦子仿佛有些失望,但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儿,她多么想抱一抱她啊,可惜上课铃响了,虎燕向教学楼跑去。麦子追过去,把那张一百元钞票硬塞进了虎燕的兜里。
06
一周后的下午,麦子买了大包小包的零食和学习用品,又一次来到学校门口,当放学的铃声响起,她眼巴巴地盯着从校园里走出来的每一个女孩,生怕虎燕从自己的视线里漏掉。
“虎燕,虎燕……”她大声喊道,奇怪的是虎燕看见她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一转身就跑开了,她忙追过去。
“你怎么啦?”麦子一把拉住了虎燕。
“放开我,我不认识你,妈妈说的,你是个拐卖女孩的坏人。”
“我是你亲妈,我怎么会拐卖你呢?”这一句竟说漏了嘴。
“什么亲妈?那我妈是谁,骗子!”虎燕使劲推开了麦子。
张麦子急了:“虎燕,你听我说,你……”
“你什么你?我就知道又是你!”一个女人挡在了虎燕和张麦子之间。麦子一抬头,发现了丁菊华。
“难道我不能看看孩子?” 麦子近乎乞求了。
“我就说虎燕最近怎么怪怪的,原来又是你!以后少出现在虎燕面前,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丁菊华理直气壮。
气急了的张麦子大吼:“难道我看我的孩子都不可以?”
丁菊华一把捂住了张麦子的嘴。“你能不能不说,疯女人!”
麦子看了看惊呆了的虎燕,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冲动,她忙对虎燕说:“虎燕,都是姨母不好,我喜欢你,想让你做我的闺女,是我太贪心了。”
虎燕被丁菊华拉走了,张麦子呆呆地望着远去的虎燕,瘫倒在地。
后来,麦子去学校门口,就再也没有见过虎燕,她又跑去向教务处打听,人家告诉她,虎燕转学了。麦子百思不得其解:是我错了吗?我亲生的女儿,想见见她,咋就这么难呢?
07
从此,虎燕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也没有了音信,就连丁菊华也没了踪影。有人说丁菊华南下打工了,有人说丁菊华跟人跑了,也有人说丁菊华发达了,去省城住了。那么虎燕呢?麦子最挂念的女儿虎燕呢?。
张麦子的心如水中的浮萍没有个着落。她日思夜想,她甚至想:莫不是丁菊华那个不踏行的把虎燕给卖了?
她板着指头算算,虎燕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不知结婚没?婆家对她咋样?女婿是个啥样的人?
太多的牵肠挂肚,太多的胡思乱想。麦子总觉得,即使她和女儿已经走到了这样的地步,可在看不见的地方,一定还有牵着彼此的丝线,系在自己的心上,女儿的一切她都能感同身受。
2013年的夏天,麦子从一个亲戚那里得到了可靠消息:虎燕已从外地回来结婚生子了。麦子像疯了似的急忙打听在哪里可以见到虎燕,人家只告诉她就在她居住的城里。
女儿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不能相见,张麦子的心时时刻刻都有一把刀子在绞,绞出一滴滴谁都无法体味的血泪。
她固执地站在街上的十字路口,祈望女儿能够突然出现。白天像一个交警,晚上像一盏路灯。然而,满大街的人流没有一个身影是她从身上掉下的虎燕。
08
一年又一年,麦子的头发都白了,还是没有找到虎燕。终于有一天,多年不见的老邻居碰到了麦子,无意中谈到了虎燕,谈到了虎燕的孩子。她才知道自己千思万念的女儿其实就在跟前,虎燕的女儿就在小太阳幼儿园。
张麦子急不可耐地来到了幼儿园,但她不知道外孙女姓什名谁,她只知道孩子就在这个幼儿园。她就守在幼儿园的门口看啊看,既不认识外孙女,甚至连自己的女儿也辨不清。
她等啊等,三天了,终于在一天放学,看到了一个和当年女儿一模一样的女孩站在幼儿园门口,她便和老师搭讪,问女孩的妈妈是否叫虎燕?起初老师很戒备,后来听她诉说了情由,也许是被感动了,告诉她正是。
她便抱住外孙女问长问短,但老师有条件,不能让她私自带走孩子,只能在门口和孩子聊聊天,等家长来了再决断。
谁知还没说上几句话,虎燕就来了,她看到这一幕心里明白了几分,不容非说拉起女儿就走。
张麦子懵了,她多年不见的女儿怎么会?愣了半天,她追了过去“虎燕,虎燕,好女儿,你还在记恨妈妈?”
“谁是你女儿?你的女儿读博,你的儿子出国,我是谁?我是被人从院墙里扔出去的多余蛋!”虎燕像打机关枪一样,从嘴里射出一串串无情的子弹。
张麦子被噎得半天搭不上话,她泪如雨下,嘴张了又张,最后嗫嚅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是妈妈身上掉下的肉,我怎么会……我,我当时实在是万不得已……”
麦子哽咽着,话也显得语无伦次。
“不得已,不得已怎么不把他们扔了,为啥偏偏是我?你别哭,也别拉我。我不认识你!”
虎燕甩开了麦子的手,拉着女儿匆匆离开。
“虎燕,虎燕,你听我说……”任由张麦子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
谁说血浓于水,水溶于血,血水缔造的亲情金刀也砍不断?想说爱你,咋就这么,这么难?
(无戒365极限挑战训练营更文第四十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