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散记之二
加一之变,远程导博
杨英锐
2003 年的一天晩上,美国伦斯勒理工学院杨英锐教授在等一个学生从中国来的电话。那时还没有手机,等电话就是在坐机边上等电话。半夜时分,电话铃响了,对方声音有些紧张,“杨老师,相关性结果机器刚算出来,整个是乱的。” 我心中一紧,不应该啊,昨天还说计算机算出的权重近乎完美,怎么相关性会乱呢? 我略一定神,随即问道, 算模型难度预测值的时候,公式里面加“1”了吗? 学生说: 哎呀,没有,忘了。我脱口而出: 公式里加“1”,现在就上机重算。
给我打电话的学生叫赵艺,当时是中山大学哲学系的博士生,其导师是系主任鞠实儿教授。2002 年,他们申请到了教育部重大项目基金。那年暑假,在中山大学珠海校区 举办全国逻辑学和认知科学教师研讨班,为期一周,并邀请了我和另二位在美国教书的华裔学者去讲座。众所周知,开这种会,会务繁杂,安排食宿,报销旅费,会场组织,机场接送,收集论文和材料印制,每个环节都费心力,成功与否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硏究生和 青年教师们的热情努力。赵艺就是那次负责会务的博士生。记得开幕式开始安排在一个二 百多人的大阶梯教室里。那是珠海的七月啊,当时阶梯教室里居然没装空调,情形可想而知。后来转移到图书馆的一个厅里,人们才算是进入了状态。
会后有人说,听杨老师讲座就像听歌剧,使人沉浸其中。这样的评论让我很陶醉, 以后真的成为我对讲课的自我追求。这就是赞扬的力量。善于赞美是心理健康的表现,是 文明的特征, 是语言的艺术,也是情商的流露。被赞美者,当是馅媚之态不可有,邀宠之心不可无。赞美者,能用形容词最高级,最好不用比较级; 用比较级常使被赞扬者犹嫌不足,而用最高级就为被赞扬者留下谦虚的余地。夸奖别人,甚至夸奖自己,都要认真的夸奖; 反正是要夸奖,何苦惜词呢? 这是修辞的功夫。被夸奖被认可被肯定被赞扬,是人性与社会性的基本需求。所以,用经济学的话说,赞扬是每个人生来平等的天赋资源,是成本最低的溢价品。相比而言,嫉妒的机会成本是加倍的,别人有优势,是一倍,你再花心思去嫉妒,又是一倍,折回来影响自己的心理健康,再加一倍,里外里都是吃亏的赔本生 意。你看冠名科学发现多的民族,一定有浓厚的赞美文化; 冠名科学发现少的民族,多半弥漫着谦逊传统。
“谦虚”一词,表达了汉语文化中一个极为神秘的概念,内涵不清外延不明,最好是存而不论,说多了容易有违祖训有讳圣忌。二战以后的历史,包括国内史和国际史,提供 了越来越多证据表明,人类文明仍然处于相当初级的发展阶段,表现出越来越明显的食物链反祖特征。在丛林原则如此顽强的情形下,谦虚的概念显得那么奢华,那么童话。即然 谦虚是那么美好的东西,何不谦让一下,匀给别人或别的民族多用用呢。谦虚是高贵的品 格,是成功的属性,是成功者(这是东方文化语言,在西方文化语言中称幸运者)的特权,是对别人的精神施舍。用经济学的话说,谦虚是贵重金属,本来是社会交往中的硬通货,如果过度消费或提前消费,就会造成通货膨胀,造成谦虚贬値边际递减。谦虚的低点是无奈,是一种负面的合理化。谦虚是对未知的敬畏,行为主义的谦虚表现在不断自我学习,不断向人请教,不断事业进取。无作为谈不上谦虚,那是对未知的傲慢,是对认知的冷漠,即是对心智世界的冷暴力。对过去成就的谦虚,再用经济学的话说,叫做沉没谦虚,等于沉没成本寻租,在金融市场上那是不算数的。骄傲是谦虚的初级阶段,无可骄傲,何从谦虚; 杨英锐到今天都还没挣到谦虚的资格,却没功夫去惭愧。
以上说到的赞美,嫉妒和谦虚诸概念,各自有其宽泛的心理学谱系,有其通幽的哲学路径,有其曲折的认知通道,有其计算语言学的丰度, 並伴随有各种行为主义的现象。 这些在杨英锐的研究领域中都是被禁闭的,因为有民俗学的味道,写随笔时顺带说说就算 说了,同时提高点学术随笔的可读性。也有在这个方向认真研究并做出有价值工作的学 者。比如原北大心理与认知学院院长,原中国心理学会理事长周晓林教授,在前年的中国认知科学年会上,所做的主题报告就是关于“同情”的核磁共振实验研究。要是有人研究谦虚的心理学或做出带谦虚谓词的逻辑系统,应当会产生有趣的博士论文,也是对人工智能领域的贡献。比如原来和我合作过的一个计算机系博士生柏罗(后来做了美国空军研究部门的一个主任,也是唯一管我叫“老板”的人)就是应用道义逻辑研究具有伦理能力的机器人。我的同事,原系主任,布热津斯嘉徳教授研究是应用模态逻辑和无穷逻辑开发具有谎言和识别谎言能力的机器人。人性与社会性相互作用,塑造了人的品性。品性模型化是拟 真电子游戏和仿真机器人领域的热门研究方向。
不知何年何月从何人起,人们开始用“认真负责”来形容教员讲课,把基本理论研究 和“坐冷板凳”联系起来。那真是一种平庸的比喻,是一种傲慢的莫名,是一种贵族的轻 率,是一种体验的缺失。说白了,那是占人便宜欺负人。课讲的有影响力,那不仅是知识的积累,更是才华的迸发和现场的发挥。基本理论的研究,那是心智世界何等的壮怀激烈,铁马金戈,千里奔袭,运筹帷幄,又是何等的马革裏尸,大漠驼铃,血洒疆场,边城 野营。那岂止是认真负责所能局限,又岂是冷板凳的形容。那是生命的挣扎,是精神的彩虹,是英雄的气概,说到底是对赞美的追求,是对现世的渴望。去读读学术大家的传记, 读读尼釆,读读黑格尔,读读弗洛依德,读读柏拉图,彻底地读读马克思,再认真地读读杨英锐,你就懂了。它涉及的领域是心理学,教育学,认知科学,社会学,经济学甚至人类学,涉及各种科学训练与悟性,正所谓大想希声,大教无形。你不该敬畏吗?
没有供奉,何处香火。神不吃饭吗? 它吃的是素斋赞美。还有,欧几里得泡的是热水澡,伽利略吃的是大鹅肉,咱们孔子吃的是学生供奉腊味,人家马克思吃的是企业家恩格斯社会福利,牛顿盯的是苹菓,费曼喝夜店咖啡,爱因斯坦吃冰淇淋。最惨的是哥德尔,吃的是普林斯坦高级研究所的林间泥土,最后患厌食症饿死了。我吃什么呢? 一个北大北大荒出身的学术丐侠,吃百家饭的。丐亦有道,分品味高低,我走的是洪七公一路,上层路线,飞檐走壁,夜访世界宫庭御厨,专啃名家经典皇室馆藏。食不厌精,侩不厌细,非名著不读,非前沿不入,细嚼慢咽,最后出手必一剑封喉。
这说的有点变奏了。以后写随笔,要学小哥费玉淸,起始就说:“给一个 T 好吧?music!” 其实写随笔和声乐相通,最难最关键的也是定调。当然还有更高境界,变维令人不察,变调令人不觉,那是美国普渡大学才子教授豪夫施泰徳写《哥徳尔,埃舍,巴赫》的科普水平,用棋界的话说,叫做业余九段。杨英锐的工作,如最近的《局域规范对称与对称破缺的逻辑基础》,如经济动力学和认知动力学,以及溶合二者的高阶规范场论模型,水平当在专业九段,离牛顿爱因斯坦十段超一流还有半步之遥。呜呼,叫我如何不想它,英锐,盼君早日配谦虚!
在中大的那次讲座,我讲的是推理心理学。我是这个领域的权威(此处略去“绝对” 二字,以敬二位恩师),沟壑幽深,了然于胸,又都和我自己的工作有关,自然讲的动 人。听众都有逻辑学基础,容易产生共鸣。具体说来,就是介绍心智逻辑和心智模型二个竞争学派的理论框架,与逻辑学的关系渊源和实验研究,以及杨英锐心智元逻辑理论。回美国不久,赵艺发来电子邮件,说已征得其导师同意,想请我带其做博士论文。基于两点考虑,我同意了。题目就定为推理心理学的跨语言经验研究。
首先,是基于学术意义的考虑。虽然心智逻辑和心智模型理论是推理心理学中二个主要的竞争学派,但它们有一个主张是一致的。那就是,各自的主张都具有跨语言跨文化 的普适性(universalness)。换句话说,就是其理论对实验的预测对不同母语的被试都是有 效的。这种跨语言的比较硏究,当时尚未有汉语实验的支持。汉语是大语种,做与英语实验比较研究的意义很清楚。其实,指导这样的题目,我内心是有顾虑的。人在美国做研 究,我讲究的是硬碰硬,别人都有条件做的,我要比别人做的更漂亮。做与汉语的比较研究,你有先天优势,有走捷径的嫌疑。不过英语实验是我做的,比较研究又是指导学生做,做就做吧。
再者,是关于学生的能力。做比较研究,看上去只是把英语实验改成汉语实验重做 一遍,似乎简单,其实风险很高。因为英语实验的结果近乎完美,汉语比较实验要得到一 致的结果,对实验设计和实验控制要求非常严格,同时学生要熟悉统计分析,能上机熟练 计算。这些都是远程在线指导不方便之处。如果出现实验结果不一致的情况,文章难写事小,博士生毕业是有时间限制的,延误了学生毕业事大。要知道,实验心理学专业最忌讳 的事情,就是对失败的实验隐瞒不报,那是损害学术声誉的事,用围棋词汇,叫做“出俗手”。一个实验心理学家手高手低,在学界内是有私议的。不过考虑到赵艺的硕士论文是 中科院心理所傅小兰先生(现任心理所所长,国科大心理系主任,中国心理学会理事长) 指导的,做的题目也与推理有关,学术训练应该靠的住。
后来情况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实验很成功。具体说来,赵艺和另一个博士生曾建敏合作,把我发过去的英语实验材料严格按字面译成中文,严格按照英语实验过程控制 实验。而且,赵艺对统计分析很熟,用 SPSS 做的很快很干净。回到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个 晚上,二个小时后,电话又响了,赵艺兴奋地报告说: 杨老师,公式加“1”后,所有数据计算结果正中预测! 我当即祝贺,放下心来。
比较研究在统计学里叫可靠性分析。你想像一下,用美国学生在普林斯顿大学和纽约大学的感知数据与中国学生在中山大学做出的理论预测值(反之亦然)做交叉分析,得到的相关性结果竟然达到 0.93,几乎严丝合缝,完美无瑕,这模型的可靠性让实验不能不膜拜。这论文后来发表在美国认知科学年会的论文集上(见所附链接)。后来,两位华裔同行,牛卫华(博士导师是耶鲁大学心理学教授斯藤伯格)和张学欣(普林斯顿大学心理学博士,他导师的丈夫就是卡内曼教授,2002 年经济学诺奖得主)邀请我合作一篇文 章,论证了创造性受东西方文化的影响,有文化差异; 而推理不受东西方文化影响,没有文化差异,论据用的就是本文所说的比较研究结果。这篇文章收在一本关于认知心理学的书里,当时没当回事,后来成了引用率挺高的文献,倒是我始料不及的。
在指导赵艺博士论文的全过程中,没有见过面,全靠电子邮件。那时国际长途电话 不便宜,只在必要时偶尔打一个,还得长话短说。现在疫情期间,讲究远程教育在线授 课,于此我也算是个先行者吧。后来赵艺做了华南师大一个学院的副院长,曾建敏当了北师大哲学系逻辑教硏室主任,后来去了西南大学心理学院,都出息了。赵艺的夫婿熊明是有成就的逻辑学家,他的硕士生导师北大教授周北海和博士生导师中大教授张羿是我四十年的熟人。我在文章中用到数理逻辑中塔斯基定理时,就引用过熊明教授的书做参考文献。去年有一次给熊先生发微信请教问题,他回我说在真正的先生面前不敢称先生。瞧人家这气度,按说我本该再“谦虚”一下的,一忙就搁置了。从 2011 年到 2018 年,我每年假 期都到中山大学国际金融学院讲二或三门 36 学时的课,共四周。有时一天上下午加晚上 讲九个学时,连讲三天。期间,有机会赵艺就会请我去华南师大给讲座,在院长权限内付我最高课酬。这就是远程导博攒下的交情。
(2020-7-15,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