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那一刻,那个混合着极端绝望与耻辱的时刻,她体会到了比死还难以忍受的痛苦。
九.生亦何惧
战争到底为了什么?
问话消散在空气中,却以一种无声的形式,一下下锤击着葛颜的脑袋。
她蹙着眉。曾经昏天黑地的日子一点一点涌进来。那些埋在心底的阴影,在这么长时间安宁的生活后,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水面。
这种底层流民所过的炼狱般的日子,是那些在高位者无法想象的。他们或许会怀抱怜悯,但那也只是廉价的同情罢了。
……
时间倒回初平元年,葛颜五岁。那时,她穿越过来刚满一年。
董卓闯进洛阳没过多久,便传来消息说,汝南袁绍联合关东各州郡兴兵讨董。那个西凉蛮子听闻后不顾异议,当即决定挟汉献帝,朝中百官,及洛阳居民迁往长安。
圣旨刚下,洛阳城里就炸开了锅。上至公卿,下至平民,无一不处在一种奇妙的焦灼中,一方面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要“来日即行”,尚抱着一种侥幸;另一方面又畏惧着后半句“违令者斩”,生怕慢一步就丢了项上人头。
董卓的士兵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次日一早官兵又来扫街,这次全部是铁骑。
葛颜和母亲住在一间几近倾颓的矮房里。那是间废弃屋子,原是城里一家大户的柴房,那户人家嗅觉灵敏,早在洛阳出事前便迁出城。
柴房并不正对大街,而是位于一条里弄,平日里很安静。
但这一天,葛颜是在喧闹声中惊醒的。
街上人山人海,官兵赶着一大队被绳索捆住的人径往城外而去,那些人背后都插着写有“反臣逆党”的牌子,他们哭天抢地,引得围观人长吁短叹。
其实这些人根本不是什么反臣逆党,只是洛阳城的富户而已,葛颜曾在橫驰的车轿中瞥见过他们的面目。
围观中,有几个是知悉些内情的,他们说是董卓强行劫走这些富户的家产,并归为叛党,捉起来尽斩于城外。
这么多条人命,就这样成为刀下冤魂。
然而这只是开始。
城外惨叫声还未平息,数万居民就被驱逐着望长安而走,每百人编为一队,由一组士兵押行。
临行前,董卓下了最后一道命令:烧毁洛阳城。
出城后,葛颜牵着母亲的手,怀抱着并不多的行李,回头望了一眼。橘红色火舌舔舐着天空,昔日家园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快走!”正在她出神之际,后面军士粗暴地推了她一把,用西凉土话骂了一句。
接下来的几天,在催喊之下,这队人马夜以继日地逃亡,脚下不能有片刻停顿。并非关东联军已经近在咫尺,而是只要有人稍微慢点,就会被身后的官兵拖出去打骂,甚至一刀捅死。
因为太过疲惫,陆陆续续有人体力不支倒下,身体被后面的人践踏而过,尚未虚脱就被活活踩死。
没有人会在乎自己脚下踩的到底是什么,所有人只有一个念头:逃。除了逃还是逃,不分日夜地逃,直到自己成为下一个倒下的人。
偶有几个夜晚,他们可以停下来歇息一会儿。那时候离长安已经不远了,母亲携带的干粮也一粒不剩了。
董卓手下的官兵将百姓视如草芥,放肆地夺人妻女粮食,纵使在本应宁静的夜晚,号哭声亦响彻云天。
葛颜堵住耳朵,有些心慌,不知是太饿,还是那种凄厉的喊声过于渗人。
她将那些扰人的声音堵在外面,倒在母亲怀里强迫自己入睡。
可一旦安静下来,她又根本睡不着。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饿得胃发疼。
葛颜烦躁地蜷起身子,双腿抵着胃,希望这样能好受点。母亲发现了她的异常,轻轻翻开她的手。
“颜儿,饿了吗?”她关切地问。
葛颜本想摇头的,没想到肚子已经不争气地“咕噜”一声。
母亲摸了摸身上的口袋,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她谨慎地四下望了望,从怀里掏出一块有点黑了的饼,拍拍上面的灰:“别逞强了,快吃吧。”
这块饼不仅看不出原色,还散发着一股馊味,也不知母亲藏了几天了。不过对于一个忍饥挨饿逃亡的人来说,这绝对不啻美食。
葛颜咽了咽口水,刚想伸手去接,突然想起母亲也没吃东西。
“娘,你先吃。”她推开饼,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个诱惑。
“娘不饿,颜儿快吃吧。”母亲尽量装出轻松的语调。
“娘胡说,娘明明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正说话间,忽然一只脏兮兮的黑手伸过来,一把抢走母亲手上的饼。紧接着,就像触发了一个机关,一大群同样狼狈的人拥上去,抢那只已被黑手半个塞进嘴里的饼。
这是些饿坏了的百姓。
见到如此景象,母亲有些慌了。她顾不上姿态,四肢着地爬到那些人跟前。
“求求你们,别再抢了,给我的孩子留点吃的好吗?一小口,一小口也行,求你们了……我给你们跪下,我给你们磕头……”
说罢,母亲真的像锤子一样一下下磕起头来,嘴里喃喃道:“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可那些饿疯的人哪里听得见。
葛颜摇晃着站起来,一把拉住母亲。母亲身体有些不稳,红着双眼,茫然而无助地看向她。她的心里像突然被千万根锥子刺过一般。
“娘,不要这样了……我没事,没事……”她哽咽着,泪如泉涌。
……
这最后几天亡命生活,久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一路上军士烧杀抢掠,到了长安近郊,便乘势将王陵及官民坟冢一并掘开,盗取墓中宝藏。挖出的尸体混着途中死去百姓的尸体,暴露在日光之下,血腥腐臭气直冲鼻子。
葛颜捂住半张脸,一边快走一边避免踩到尸体。
虽然学医时上过解剖课,面对尸体并不陌生,但她第一次见到这种支离破碎且腐败到一定程度的尸体,一股反胃的感觉还是忍不住涌上来。
她抬起眼,想要平静一会儿,却发现远处有饿极的百姓伏在尸身上,红色的血肉和白色的蛆虫挂满唇齿。
在乱世,甚至是平常饥荒年代,人吃人的现象并不少见。葛颜从前只在书上读到过这样的段落,而面对真实场景,她除了胃里翻涌愈甚的恶心,更是惊恐得双目无神。
“你,给我快点!”一个官兵一脚将她踹倒在地,举起手中利刃,“否则休怪老子刀下无情!”
葛颜栽倒在一具尸体上,那颗狰狞的头颅正与她相对。她面色惨白,双唇打颤,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母亲一个箭步上前,趁那官兵下一脚踹上的瞬间挡在了葛颜身前。她顾不得疼痛,一把抱起孩子,让她的脸贴在自己肩上。
母亲不敢再看那个官兵一眼,快步往前走。
葛颜能感觉到母亲的双肩在微微颤抖。触目所见,她在生理上和自己一样难受,但为了孩子,她必须强忍住。
那些骄兵还在呵骂,用刀刮开死人的衣裳翻找值钱宝贝。他们见惯了血,见惯了人吃人,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麻木和贪婪。
双手渐渐弯曲紧握成拳头,鲜血从咬碎的嘴唇间流出。葛颜拼命克制着心中咆哮的愤恨,忍得全身发抖。面对这些刍狗一样的生命,她突然觉得自己从前的念头是那么可笑。
母亲只以为是她害怕,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就是在那一刻,那个混合着极端绝望与耻辱的时刻,她体会到了比死还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溺水濒死的感觉不同,这是永恒的,望不到头的泥沼。
外表只有五岁的葛颜伏在母亲肩头,泪水汹涌而出,她花了很大力气才没让自己哭出声。
也正是在那一刻,她的身体里突然爆发出沉眠已久的火焰,一种想要活下去的欲望。
活下去。为了母亲,为了她这条在死人堆中侥幸留下的命。
水镜先生曾称赞葛颜精于医道,并敏锐地指出,她的天才绝非兴趣使然。
没错,那一半归功于她曾是个医科生,另一半则因为她曾亲眼见证大量触目惊心的死亡。
这残酷的经历激发了她的潜能,促使她克服文字记载模糊,药方真伪难辨,卫生条件落后等等困难,一路坚持到现在。
是的,在比死更绝望的时刻,她决定活着,以一颗医者的仁德之心,在这乱世中找寻到生存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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