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月亮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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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都是月亮惹的祸》

    文/11点要睡觉觉

    刚上幼儿园的周遇已经有了许多的烦恼。

    在他小小的世界里,这些烦恼连起来几乎像优乐美一样,可以绕地球好几圈。

    地球有多大?周遇不知道。

    但他知道,幼儿园里的女生是个比地球还大的麻烦。

    周遇只觉得自己小小的聪明的脑袋快要炸裂了。

    放学回家前,又有小女孩羞羞答答地脚垫底,足尖来回地划圈子,站在教室门口,难掩脸红羞涩却又一本正经地同他说:“周遇同学,我能做你的女朋友?做你的初恋吗?”

    周遇生得唇红齿白,眉眼虽小,却也看得出来极为干净精致,他又长得比同龄人高,平白有几分俊俏风流。

    周遇长得很像他爹周自恒,像是铸了模子,一般模样刻画出来的,连肖像画都描摹不出来如此的□□,眉梢一挑,就有桀骜不驯的气质。当然,这性子也像极了他爹,粗犷任性,有种“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蛮横。

    周自恒对周遇实行放养政策,养一阵赶一阵再溜一阵,等到家里人寻了,再吹个口哨唤回来,再是省心不过了。

    周遇被他爹这样养着也还凑合,小事粗粗拉拉,大事却是半点也不马虎的,肚子里门清。

    至于什么是大事?什么又是小事呢?

    周遇他爹周自恒跟他说了——“终身大事才叫大事,其他都是小事。”

    他爹还教育他——“千不能万不能,就是不能欺骗人姑娘的感情,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属于耍流氓的范畴。”

    ——“别仗着老子遗传给你的脸蛋去勾引小姑娘,要让你老子我知道了,哼哼,老子生起气来,连自己都他妈害怕。更别提你妈了。”

    以周遇的阅历,还不足以明白,什么是结婚,什么又是谈恋爱,但他晓得,耍流氓不是什么好的。

    于是,在面对娇娇俏俏的幼儿园小女孩表白的时候,周遇拉下脸,凭借着蛮劲儿,很是英武地提着小女孩漂亮的公主裙领口,把小女孩从教室门口拎开,撒开脚丫子,就带着一帮弟兄们跑了。

    回家路上,小弟们围着周遇叽叽喳喳。

    “老大,女朋友诶,说出去多威风啊。”

    “就是就是,还是初恋,我也想初恋一两把玩玩儿。”

    周遇不耐烦,推开小弟的胖脸:“去去去,边去,什么初恋一把两把,那是能随便玩的吗?”

    小弟一号的一张胖脸被家里养的极其好,肉圆圆,肥嘟嘟的,周遇一巴掌糊上去,小弟的胖脸都变形了,但他也不在意,还追着周遇问:“那老大,你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初恋?”

    在小弟们心中一向无所不能、天凉王破的周小少爷头一次,一个字也没回答上来。

    琢磨着这个问题,周遇早早回了家,准备诚心诚意地向他爹请教。

    周遇组织了一下语言,拐弯抹角地问他爹:“如何用一句话形容你的初恋?”

    他爹周自恒在和他娘明玥下五子棋,闻言一本正经,端着回答:“那我的初恋真是捡到宝了,漂亮优雅,温柔大方,知书达理,可爱性感,天真烂漫,身材窈窕,是女神中的女神……”

    越说越是得意,末了又是满满的自豪,傲娇劲儿在眉梢飞扬,冲着明玥挑了挑眉毛。

    明玥被他这一眼看得很是脸红。

    手上一抖,整盘五子棋都乱了。

    周自恒看她细细白白的脖颈弯下去,乌发间露出妩媚的一张侧颜,心尖都颤了颤。

    但儿子周遇还在纠结问题,摆出了认真的态度,周自恒也没再去逗弄明玥,敲着二郎腿边捡棋子边问:“小子,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周遇从来没听过这么多的四字词语,这时候脑子还是一片浆糊,“漂亮优雅”“温柔大方”“知书达理”“可爱性感”“天真烂漫”“身材窈窕”几个词来回地在脑子里转悠……

    他想了半天,磕磕绊绊地问:“这、这说的还是我妈吗?”

    不是特别像啊!

    他话一出口,后脑勺就被周自恒拍了一下。

    周自恒牛气兮兮:“这他妈怎么不是你妈了!小兔崽子!怎么说话呢你!当初你妈多辛苦才生下的你,这会当了小白眼狼了?看我不抽死你!”

    周自恒口气凶得不得了,周遇却是半点也不怕的。

    对于这个明玥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周自恒爱屋及乌,疼到了心底,说话没轻重,但却从没下过手的。

    周遇冲周自恒做了个鬼脸,小短腿跑过去抱住明玥的腰:“妈妈,妈妈,你也说说呗,你的初恋是怎样的?”

    明玥抬起头瞄了周自恒一眼,父子俩兴致勃勃的表情都是一样的,眉飞色舞,吹口仙气都能飘起来。

    “妈妈,快说快说嘛。”周遇蹭着她的腰。

    周自恒也放下了二郎腿,正襟危坐,眼睛一瞬不瞬。

    ——就差没往脸上写“快夸我,快夸夸我”了。

    “我的初恋,他……”明玥轻咳一声。

    周遇直愣愣地竖起小耳朵,黑色的头发蓬蓬松松的。

    周自恒掩饰不住唇边的笑意。

    明玥语气艰难道:“他,不学无术,胡作非为,喜欢打架斗殴,聚众闹事,嗓门大,脾气也大,以前还抽烟喝酒,是全校最不受老师喜欢的学生……”

    周自恒脸都黑了。

    周遇攥着小手,一会看看妈妈,一会看看他老爹,只觉得头都大了。

    “不过——”

    明玥话锋一转,“他有这世界上最大的优点。”

    “是什么是什么?”不等周遇开口,周自恒就耐不住询问。

    明玥不理睬周自恒,拍拍儿子周遇嫩白的小脸:“你爸爸他从他到尾就只对妈妈一个女孩子好。”

    这情话熨帖得,让周自恒差点没扶摇直上九万里。

    老脸都红了。

    话都羞得说不出来。

    真是太他妈感人了!

    明玥乘机教育儿子,语重心长:“所以你以后不能做一个花心的坏男孩,要从一而终。知道吗?”

    周遇两只小手都纠缠在了一起,脸皱的跟包子似的,半晌才苦着脸道:“真的吗?妈妈?我爹他的人设不是年少成才的霸道总裁吗?杂志上可都是这么写的,你……”你别看我年纪小,就骗我!

    周自恒从不知道他在儿子心目中形象如此高大上,一只手就抄起儿子,摆在膝头,道:“知道你为什么叫周遇吗?”

    “难不成我其实叫王遇?”周遇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含含糊糊道,“我该不会是隔壁王伯伯家的娃吧?”

    草!

    周自恒好不容易心平气和一回,现今差点没把周遇从腿上踢开。

    周遇反应地快,麻溜地揪着周自恒的裤管,从周自恒的长腿上爬下去,小跑着蹿进了厨房。

    明玥乐不可支,一双桃花眼弯弯地跟月牙似的。

    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眉目风情依旧保持着少女的美好,又有成熟的风韵,如同一枝妍丽的桃花,妩媚的米分色从青葱年华,浸透了悠悠岁月。

    周自恒哼哼唧唧地又翘起二郎腿,靠在沙发上,懒散地拾捡黑白棋子,时不时还看两眼明玥,状似漫不经心道:“原来当时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个形象啊。”

    真有够差的。

    简直是坏男孩典范啊。

    明玥软软地跟他道歉:“我只是实话实说。不过我知道,我真是捡到宝了!”她凑过去讨好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周自恒哼了一声,尾音上扬,满足又得意洋洋,最后按捺不住,捧着明玥的脸,吧唧亲在她嘴唇上。

    他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语气难掩骄矜:“姑娘,你眼光真好!”

    周自恒已经是个孩子的父亲了,这会儿笑起来,眉眼工整绮丽,依旧宛如少年郎。

    明玥跟着他笑,往事在这一句“姑娘,你眼光真好”里,幻化成浮光碎影。

    与他有关的过去,好像从未曾褪色。

    交往的第一天,难得穿了一回校服的周自恒站在单车边上跟她说:“姑娘,看上我,你眼光真好!”

    他那时候还很青涩,肩膀不甚宽阔,吹口哨的技巧倒是纯熟。

    高中毕业,周自恒作为最佳进步生代表,站在升旗台上发言,在热烈的掌声里,他依旧我行我素地吹口哨:“明姑娘,不得不说,你的眼光,是真他妈好!”

    他正是青春,正是最肆意的年纪,毫不顾忌地宣泄他的感情。

    结婚典礼上,他西装革履,把素白的戒指套上她的手指,他当着宾客的面,狠狠地抬起她的手亲了一口,难掩喜悦:“姑娘,跟了我,你眼光真好!”

    他那时候已经成熟,眉宇之间是稳重的担当,但一声口哨声却让他变得像个易冲动的小青年。

    孩子出生当日,明玥看见他流眼泪,他不知道是哭还是笑,胡子拉碴地抱着她:“姑娘,你看看,你眼光多好,生的孩子跟他爹一样好看。”

    他几乎是立马就定下了孩子的名字。

    他们的孩子叫周遇。

    纪念他们幼年就相遇。

    于是才有了之后的岁月里,所有的遇见。

    遇见爱情,遇见成长,遇见追求,遇见坚持。

    遇见婚姻,遇见你。


2.妾发初覆额(一)

    第二章.

    南城九月。

    孤莲在秋日的金阳里抵抗午后的凉风。

    一岁零九个月的周自恒坐在小区门口,双手摊开撑着脑袋看天上飞走的燕子。

    每飞走一只燕子,春天就被剪掉一点。

    周自恒看了一个下午了,飞过去的燕子比他的牙齿都多,虽然他的牙好像也不怎么多。

    可江阿姨还没来看他。

    周自恒很是忧伤地叹了一口气。

    半大的小豆丁乖乖巧巧地坐着叹气委实是一件逗趣的事情,吃了晚饭下来走动的婶婶阿姨都来逗弄他,周自恒心里急,但又不会说话,张着嘴嗷嗷嗷了半天,推开阿姨,气嘟嘟地换了个地方,继续看燕子。

    可他白白净净的,宛若好女,阿姨们也不能理解他嗷嗷叫的意思,跟着逗他。小保姆跟在他后头好生看顾。

    周家是半年前搬到小区来的,一来便住进了小区最好的两套房,房子一上一下,打通了单元后,上下连结,做了复式楼。

    这是南城的第一个商品房小区,88年年初施工动土,89年3月交付,连带装修的那种。正好是上面下发政策的时候,小区赶上了一缕春风,又是近海的地带,时兴些新鲜东西,观望了一阵后,不少人就买了房,单单留下最大最好的两套,不对外销售。

    小区里人搬进来了,议论也就多了,大伙儿都说,那房子,是小区老板周冲留给自个儿的。

    相信的有,不相信的也有,等到周冲抱着个粉雕玉琢,还不会说话的小娃娃进来的时候,热烈的讨论也就告一段落了。

    不过久而久之,新一轮的议论又开始了。

    比如,周冲不过快三十的年纪,打哪来的钱建的这么大一个小区?

    比如,周冲他怎么光有个儿子没有媳妇儿呢?

    再比如,周冲他儿子周自恒怎么快两岁了都不会说话呢?

    关于这些问题,众说纷纭,到底是没有一个人能回答的上来。

    周家就一直有那么一些的神秘感,街坊四邻不太敢亲近,而周冲也很少和小区的住户来往。他长得高大英俊,常常西装革履,出入车接车送,这在改革开放做得顶漂亮的南城也是很少见到的。

    但他的儿子周自恒却是很讨大家的喜欢。

    周自恒虽然还不会说话,但模样可人,金童一般的玲珑,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澄澈地像是冬夜里的清辉。小嘴巴红嘟嘟的,抱着奶瓶喝水的时候,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跟只松鼠似的。

    漂亮的人儿谁不喜欢,周冲早出晚归的,周自恒在家里呆久了就闹腾,保姆日日里抱着周自恒出来,街坊邻里看着他孤孤单单的可怜,时不时还会带点糖果出来逗逗他。

    周自恒虽然个子不高,但脾气比他爹还横,对谁家大人都不理,谁的糖果都看不上。

    除了对门明岱川一家。

    明家就在周家对面,都是半年前搬来的,刚一搬来,也是大伙儿议论的对象。

    明家家里简单,统共就两口人,男的叫明岱川,女的叫江双鲤,二十多岁的年纪,一对璧人似的。

    再一番打听,那可不得了,这明岱川哪,还是个海归哩!

    这时候出国念书总不是那么流行的事,家里孩子考上国内好大学都能摆上一大桌酒席,更别说海归了。

    明岱川这头海龟生的相当光风霁月,眉目疏朗,平日里见着虽说严肃了些,但待人接物都是彬彬有礼,没有半点狂放姿态的。而又听说啊,明岱川还是个博士,回国开了设计公司,这小区里上上下下的装修,就是他的第一笔生意。小区交付时候,装修都是现成的,寻常哪见过这样漂亮的屋子啊,踩上去都怕地上的瓷砖脏了。大伙儿也都说,这海龟是个有才华的,不愧是喝了几年洋墨水,也算是学成归国了。

    他的妻子江双鲤是个和气又温柔的女人,这时候怀孕了,眉眼都染着春风。

    也不知道这样漂亮的一对人,生下来的孩子,该有多好看。

    周自恒谁都不喜欢,就喜欢江双鲤,平时会在小区花园里等着江双鲤出来散步,小短腿迈开来,抱着江双鲤,小嘴嗷嗷嗷叫唤,像是喊人似的。

    江双鲤也喜欢这样小小的可爱的周自恒,雪白雪白的,跟年画娃娃一样。

    老一辈都说,多看看长得好看的孩子,肚子里的孩子也会跟着这个模样长的,江双鲤就总抱着周自恒看。

    周自恒脾气古怪,但在江双鲤边上却相当乖巧,不哭不闹,还会把自己喝水的奶瓶分享给江双鲤。

    江双鲤看着周自恒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哭笑不得,十动然拒。

    相处久了,江双鲤才从丈夫明岱川口中得知,周自恒没有母亲,从小就是保姆带大的,周自恒难带,换了一茬又一茬的保姆,周自恒如今,怕是把江双鲤当成他妈妈了。

    江双鲤闻言又是一阵哭笑不得,旋即问明岱川:“我就真的长得很像他妈妈吗?”

    明岱川把她抱起来,手贴着她微微凸起的小腹道:“应该不是,他爸周冲都未必知道他儿子的妈是谁。”

    明岱川是个很严肃正派的人,背后议论是非让他有些不自在,但看妻子好奇满满,还是继续道:“这孩子,当时不知道被谁给送到了派出所,上面有张纸条,上头就写着,孩子的爸爸叫周冲。周冲做了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后,就把孩子带回来了。”这事儿,当时闹得有些大,之后就淡了。

    江双鲤一双眼睛雾蒙蒙地看着明岱川。

    “所以,大概是你怀着孕,母性光辉太重。”明岱川弯下腰,耳朵去听胎动,转移妻子的注意力,“你听啊,咱们女儿好像在咕咕叫。”

    江双鲤很快止住了眼泪。但到底,对周自恒有了更多的关心。

    周冲倒也是个心大的,开始还会打声招呼,后来就直接把周自恒扔在明家家门口就不管事了。

    小保姆带着周自恒在门口等,差点没急哭了。

    明岱川也不是太介意,周冲虽然不会带孩子,但对周自恒的吃穿用度都没差的,挑顶顶好的用,周自恒在江双鲤面前又乖,明岱川就当是提前预习当专业爸爸了。

    算是不花钱的培训班,还有个小宝宝给他带。

    个糙糙的男娃娃,怎么带都带不坏。

    但今天,周自恒在小区花园里等了许久也不见江双鲤出来散步。

    等得一张小脸蛋都皱起来了。

    急得哼哧哼哧,把一奶瓶的牛奶都喝光了。

    这时候他总算是知道不会说话的坏处了,光能张嘴嚎,半点意思都表达不出来。

    周自恒一扁嘴,坐在地上哇哇哭起来。

    小保姆伺候不来这位小少爷,急得汗如雨下。

    刚巧这时候,他爹周冲就回来了,开着阔气的洋轿车,领带松散,西装搭在手上。

    小保姆更是大气不敢出一个。

    周冲看周自恒嚎啕大哭,也不在意,捞起周自恒带上车,道:“不就是想看你江阿姨吗?去去去,爸爸带你去,爸爸还带你去看你个小妹妹。”

    周自恒哭声渐小,抽抽搭搭地嘟囔着:“噗噗……”

    “叫爸爸,不是噗噗。”周冲就着衬衫擦了擦儿子的脸,“你不是喜欢你江阿姨吗?这样,咱就让你这个妹妹给你做媳妇儿,你就算你江阿姨半个儿子了,怎么样啊?儿砸?”

    周自恒被他大力气擦得脸都红了,张着嘴叫唤,急忙忙推开周冲的糙手。

    周冲这下倒是会错了意,当下就颌首道:“好嘞,儿子,咱们就这么说定了,走咯,去看你媳妇儿去咯!”

    “噗噗,噗噗……”

    “是爸爸,爸爸。”

    “噗噗!”

    “爸爸!”

    “哎~”

    “草!老子怎么叫你爸爸!”

    周冲和周自恒斗嘴的时间,司机就开到了医院门口,问过了前台,就寻到了产房外。

    这时候已经入夜,走道里明岱川同几人在产房外等候,看模样该是长辈。

    紧闭的房门里,传来低低的痛呼,这阵仗周冲实在是没见过,周自恒也是呆呆的模样,长着嘴巴,小手攥着周冲的领口:“噗噗,噗噗,嗷……”

    周冲揉了揉儿子柔顺的黑发,额头贴着他的,道:“我的傻儿子诶!等着,你媳妇儿就出来了。”

    走廊长且寂寥。

    明岱川站在向西一隅的窗前,眉头紧锁。

    周冲抱着儿子过去,上衣上摸了摸,从口袋里拿了包烟出来:“要不要缓缓?”

    周冲抽烟,在他看来,烟酒是最好的抚慰品。能让周冲主动递上烟的,不多。

    明岱川看一眼,摆手,道:“你怎么来了?”

    他们两家来往并不算太多。最多,算是邻居吧。

    “还不是我家这小子,吵着要见人吗?”周冲捏了一把周自恒肥嘟嘟的屁股,“这可是我家祖宗爷爷。”

    “嗷!”周自恒双手捂着自己被捏的屁股,可惜他手太小,盖不住,气鼓鼓地瞪了周冲两眼。

    周冲正打算逗逗儿子这媳妇的事,产房的声音突然消停。

    隔了好一会,门被从里面打开。

    明岱川难得慌张一回,跑过去,周冲也抱着周自恒去凑热闹。

    医生围着刚出生的婴儿,检查她的各项体征。

    “先生,您的女儿她不哭,这……”接生的医生有些难以开口。

    明岱川抱着女儿,看着病床上迷迷糊糊的妻子,高大的身形有几分颤抖。

    小婴儿一团粉红色,小小的身子蜷缩起来,胎发浓密,湿答答的,五官很纤细,唯一能看见睫毛修长,上头还有水泽,细细密密一片。

    产房里手术灯已经熄灭,很有几分安静。

    这时候,周自恒忽然伸出手,指着婴儿道:“媳、媳妇儿……”

    周冲眼睛都僵住了。

    明岱川也不知道作何反应。

    小婴儿打了个嗝,扯开嗓子哭了起来。

    周自恒头一次说清楚一个词语,正是找到了说话的乐趣,一个劲儿地说个不停:“媳妇儿!媳妇儿!媳妇儿!”他说的来劲,还在周冲怀里蹦达。

    小婴儿像是回应似的,越哭越大声。

    周自恒第一次开口说话,和明玥的第一声啼哭一起,成为了这个九月,最让周明两家开心的事情。

    周冲把周自恒举得高高的,还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儿砸!好样的!就是你媳妇儿!”

    明岱川抱着女儿的手,不自觉紧了一分。

    总有坏人想偷我女儿!


3.妾发初覆额(二)

    第三章.

    明玥出生的当晚,朗月当空,皓银光辉如琼华流泻。

    那还是九月,南城微微泛黄的篁竹里尚有虫声繁密如落雨,间或有疏朗的歌声从对面的高塔上传来。天上就挂着一轮白玉盘似的月亮,再无多余的云朵,也再无多余的星子,那些旁物,都不能给月亮添一丝的彩。

    南城被罩在了轻雾一般的月光里。

    整一年里,最美的月色不过如此了。

    明岱川珍而重之地给他刚降生的小女儿起名叫——“明月”,又加了个王字旁,做“玥”,用神珠这样的字眼,寓以掌上明珠之意。

    明岱川还给女儿起了个应景的小名,叫“小月亮”。

    他一贯是个严肃稳重的人,现下女儿出生,跟个得了宝贝的小孩似的,抱着女儿不肯撒手,笑眯眯地叫着女儿的名字,什么甜蜜话都往外头说。

    江双鲤的父母看见明岱川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心就彻底落地了。

    也不怪他们这么担心。

    明岱川这个女婿在他们看来,着实是个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年纪轻轻的,就已经能把自己家庭和事业都经营得好好的了。国家虽然总是强调着“生男生女都一样”,但总有些老旧的思想还是存在的。江双鲤的母亲当年也因为这个吃了不少苦头。

    要是江双鲤的母亲把这话讲给江双鲤听,江双鲤定会嗤之以鼻。

    江双鲤小了明岱川整整四岁,江双鲤上大学时,明岱川已经念研一了。江双鲤念的是英语专业,明岱川学的是建筑设计,按理说应该不会有太多的交集,但明岱川无父无母,学费是靠着家里亲戚东平西凑得来的,加上他节省,又有奖学金,他专业好,私下接了小单小单设计的活,赚钱之后,一边把钱还给亲戚,一边又能供自己生活,日子也还过得去。

    明岱川是个很有远见的人,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下,他依旧想自己创业。

    同时,他也意识到学历和见识的重要性,下定决心,要出国留学。

    留学的第一道门槛,就是英语。

    明岱川英语不好,这是硬伤。他又上不起辅导班,最后决定在外语系找个成绩好的学生教他。

    江双鲤是外语学院英语专业的第一。

    明岱川在学习室等到江双鲤后,情不自禁地脸红了。

    他这才晓得,原来这个女孩是这么地漂亮。

    江双鲤和明岱川在一起后,过了好一段的苦日子,虽然不到吃糠咽菜的境地,但也算不上好,明岱川出国后,她在国内等着他。

    明岱川就觉得,他要给这个女孩子好日子过。

    江双鲤毕业后,他们就结婚了。

    如今迎来女儿明玥,明岱川比任何人都要高兴。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真真正正,有血脉连在一起的人。

    这已经能让他感恩了。

    他不埋怨父母的早早离去,不怨尤上天对他的苛刻,不愤懑生活给予他的艰辛,他感恩这个幼小的生命带给他璀璨的色彩。

    明玥很健康,各项检查都符合标准,只是在产房的时候老是不哭,吓着了好一批小护士,以为是呼吸道被堵塞,后头才知道,明玥压根是睡着了。

    一众人哭笑不得。

    想着,真是个心大的女娃娃。

    心大的女娃娃嗓门也挺大。

    巡房的医生护士都说,这段时间医院出生的婴儿里,就数小月亮的嗓门最为响亮了。

    明岱川听了,腰板都不自觉挺直了一点,有种莫名的自豪和骄傲,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这段时间,明岱川不仅仅是迎来了一个血脉相连的女儿,设计装修公司的事业也在稳步发展,特别是接手了周冲的商品房楼盘设计后,口碑迎风直上,订单纸片般的飞来。

    明岱川是个严谨认真的人,做事没有半点马虎的,因此,事务也就繁忙琐杂。但就是如此,明岱川还是亲力亲为地照顾妻子和女儿,万事俱细。

    江双鲤的母亲提着黄豆猪脚汤来医院的时候,明岱川正蹲在床边,一会儿看看江双鲤,一会儿看看明玥。

    看样子,是在比对两人的相似处。

    九月里,暑夏的热度和秋季的凉意混杂在一起,南城的空气湿润度很高,打从山峦外吹来时,还不忘夹带郊区稻谷丰收的清香。

    阳光暖暖悠悠。

    江双鲤的母亲放轻了动作。

    明岱川替江双鲤掖了掖头发,把她的帽子正好。

    月子里的女人头发不能洗,受不得风寒,养好了身体以后更好,养不好就是之后岁月里永远的伤痛。

    江双鲤一直没有洗头发,用帽子包起来,有时候自己都会觉得难受,味道不好。

    江双鲤睡得很熟,她怀孕没胖多少,但脸上圆圆的,莹润白皙,带着帽子既是是睡着了,还有些许的汗珠从额头溢出来,明岱川用纸巾给她擦了擦,想了想,又笑着在她额头鬓角,亲了一口。

    江双鲤的母亲站在门口,只觉得这一幕很感人。

    她这时候才真正觉得,她的女儿是找到了一个可以依托终生的良人。

    明岱川又蹲下来,他做了个很孩子气的动作,把手交叠着垫在下巴下面,去看不过三天大的小女儿。

    小女儿又在睡觉了,比之前张开了那么一点点,但就是这微不可查的一点点,也让他觉得很惊奇。

    一个人竟然可以这样小,小到以天计。

    三天,不过七十二个小时。

    在这三天前,明岱川觉得他的生活已经很让他知足了,但在这三天后,他又有了新的追求。

    他有了一个像棉花糖一样柔软可爱,还一样甜蜜的小女儿,和她相处的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都变得有了生命和血脉赋予的丰满的意义。

    他希望她能在他的庇护下成长,做个无忧无虑的小月亮。

    明玥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吮吸嘴唇。

    明岱川比了一比,她的嘴唇都没有他的指甲盖大!

    明岱川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摸明玥的脸颊。

    他不敢用力,多一分,都怕弄碎了他的明珠,他的宝贝。

    最后,明岱川触碰了一下,又收回了手,继续交叠着趴在床边看他的女儿。

    明玥还在江双鲤肚子里的时候,就爱吃辣,肚子圆圆的,大家都说,会是个女儿。

    女儿?女儿多好啊,他就喜欢女儿啊。

    儿子脾气那么倔,你看隔壁周冲家里的周自恒就知道了,才两岁不到,就倔到连话都不肯学也不肯说。他可不要,他要一个软软的小棉袄,会软哒哒地唤他的小女儿。

    明岱川又目不转睛地看着明玥了。

    他想着,等到很多个三天过去,明玥就真的可以软哒哒地喊他:“爸爸,爸爸。”

    她可能会发音不标准,但那也没有关系,因为他可以用心去听。

    望她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会是“爸爸”。

    江双鲤的母亲看到,明岱川的眼神几乎软成了水。

    金色的阳光里,零零星星的细小尘埃飞舞,和他的眼神一样轻柔。

    她默默转身,把保温桶交给了护士。

    这样的一家三口,江双鲤的母亲觉得心里很安慰。

    *

    明玥出生四天后,明岱川带着两个宝贝回了家。

    他的大宝贝江双鲤被他牵在手心里,他的小宝贝明玥被他抱在怀里。

    明岱川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去开他们的新房子。

    这会是他的小女儿第一次进到家里来呢!

    明岱川忍不住哼起了小调,但他平常几乎是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的,严肃刻板的生活,让他到了开心的时候,只会哼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民,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他唱得不好听,江双鲤却很捧场,明玥闭着眼睛呼呼大睡,嘴唇蠕动。

    明岱川怕吵到女儿,又停下了哼唱,把开门的动作尽量放轻。

    但就是这样的小声响,还是让隔壁的周自恒发现了。

    明岱川还没打开门,周自恒就哐当把家门推开,赤着脚,叼着奶瓶就跑出来了。

    他看着该是刚睡醒的模样,黑色的柔软的头发翘起一撮来,随着他的跑动上下颠簸,肥嘟嘟的小脚丫子踩在地上吧嗒吧嗒地响。

    小保姆在后头追,追上了,把他抱起来:“明先生,明太太,你们回来了啊,小少爷他这两天每次听到房门声音都会过来看看呢。”

    周自恒在这时候就已经很大爷了,想往东绝不让往西带,小保姆跟了这位爷一段时间,虽然他说不出话,但也能知道周自恒的意思。

    现在,周自恒很明确地要往明家去。

    江双鲤几日没见周自恒了,倒是想念,摆摆手,就带着两人进了屋子。

    她替周自恒弄了弄乱糟糟的头发,又问他:“有没有想江阿姨啊?”

    她是听说了生产当天周家父子来过的事的,也听说,周自恒学会说话了,叫的是“媳妇儿”几个字,对着小月亮叫的,明岱川为此还生气了许久,江双鲤很是无可奈何。

    她很喜欢周自恒的,知道他会说话了,就想听听,于是道:“小恒跟阿姨说,想——”她语速很慢,拖长了声音。

    可周自恒迷迷糊糊地砸吧奶嘴,猛吸了几口牛奶,点点头,不肯开尊口。

    明岱川看他睡眼惺忪的样,又看看女儿。

    还是他的小月亮长得好看!

    他的小月亮可不能跟周自恒似的放养,得养的精细了!

    见江双鲤还在教周自恒,明岱川不满意:“他就是瞎叫唤,会说什么呀,咱们回去教小月亮说,咱们小月亮一定聪明,保证十个月就能叫你妈妈!”

    他还在生气周自恒叫小月亮“媳妇儿”这件事呢!

    这怎么能随便叫呢!

    江双鲤很是无奈:“跟小恒计较什么?他又不懂。”

    她转头拿出手绢替周自恒擦了擦光着的脚丫子,周自恒舒服地眼睛都眯起来,小嘴都抿起来。

    明岱川憋了一肚子的气,但决定,看在妻子的面子上,大人有大量地原谅周自恒一次。

    周自恒这时候才似乎是真正醒来,他揉了揉自己眼睛,挪开奶嘴,满足地打了个大大的奶嗝:“嗝——”他这个奶嗝太大,肥肥的肚子都震动了,头上一撮翘起来的黑发左右摇摆。

    “想——”周自恒学着说话,头往前伸,看到了明岱川怀里的明玥,藕节似的小腿大力地在保姆怀里扑腾,一只手指着明玥,眼睛都发着亮。

    “我,我……”周自恒激动极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头冒,“想、我、媳、妇!”

    想我媳妇!

    谁是你媳妇啊!

    你哪来的媳妇啊!

    明岱川脸色煞是难看,他决定收回刚才的原谅,继续不搭理周自恒。

    江双鲤倒是头一次真切地听到周自恒说话,眯着眼睛笑,又逗周自恒,捧着周自恒的脸蛋亲了亲:“再说一次,再说一次。”

    周自恒只是说话晚,但很是聪慧,看见江双鲤逗他,他也咯咯咯咯地笑。

    周自恒再往前探了一点,有样学样地捧了明玥的脸亲了亲:“我媳妇!我媳妇!”

    他的动作出乎所有人意料,明岱川都没拦住,明玥被吵醒,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打了个哈欠。

    明岱川怕她哭,赶紧安抚小女儿。

    她的眼睛生得很大,瞳仁黑亮,像是宁静的水泽波面。

    周自恒清楚地看见,他自己的脸庞印在她的眼睛里。

    这让他惊奇。

    他不禁“嗷嗷”叫,又喊了两声“媳妇儿”。

    明岱川彻底生气了。

    他在周自恒亲过的地方也亲了几口,眼神不善地瞪了周自恒几眼。

    周自恒不明所以,还是傻兮兮地乐。小保姆倒是懂得察言观色,立马抱着周自恒向明岱川告辞。

    周自恒很舍不得走,但还是没有闹脾气,他似乎思考了一下,在临走之前,很是大度地把他钟爱的奶瓶送到了明岱川手里。

    明岱川愣在原地,看看懵懵懂懂的女儿,油然生出了一种荒诞——

    他怎么觉得,周自恒这小子送奶瓶跟送聘礼似的?


4.妾发初覆额(三)

    第四章.

    才出生的小娃娃一天一个样,四季更替里的南城也跟着变模样。

    翻了年,才是腊八节。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结了一层薄冰,吱吱的胡琴声和笛韵里下了一场江南的细雪,葱茏的篁竹飒飒落叶,梅花缀满枝头。

    明玥在这样的季节里长成了个雪娃娃。她已经不似出生时候红猴子般的模样,白生生宛如玉髓,嫩油油跟春天枝头上的新叶差不离,江双鲤和明岱川按书来养她,才四个月,已经很有分量了。

    周自恒总得意洋洋地推着她出来见世面。

    冬日里小区并不十分冷,修建的时候充分考虑了气候因素,明岱川拿着这样一个小区建造的设计,在年前投给各大机构,拿了不少奖,设计公司靠着小区在南城打响了名声。订单雪片一样飘来,明岱川撸起袖子准备着大干一场。

    出了月子后,江双鲤在征得父母和同意,又得到丈夫的支持后,准备考研。她毕业的时候是外语系英语专业的第三,明岱川也不想把她困在家中,日日做主妇。

    “好歹不能浪费资源!”明岱川夸她未来肯定是国家栋梁,他是个严肃内敛的君子,但依旧为未曾经历风浪的妻子竖起大拇指,“这就进入九十年代了,新时代的女性,就要有新时代的面貌嘛!”

    重新捡起书本也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明玥又正是小小年纪,缠人得很,江双鲤也是忙碌非常,不到三月,已经消瘦回窈窕风姿,周自恒倒是不厌其烦,一来二去,明玥最亲近的,倒真成了周家小少爷。

    明玥正是万事新鲜的时候,在屋内待不住,周自恒自告奋勇要带她下去玩,江双鲤给她穿了厚厚的几层,也不怕在外头冻着,周家小保姆又寸步不离,也不怕出什么事。

    “周小少爷又带媳妇儿下来玩啊?”年轻的住户打趣道。

    周小少爷没工夫和他闲聊,推着婴儿车嘟囔着回复道:“对啦。”

    住户又笑道:“今天小少爷的媳妇有没有长大一点?”

    这个问题让周自恒推婴儿车的脚步停下来,他穿着牛仔羊羔外套,带着小皮帽,骄傲地仰起头:“当然长大啦,再过两天,我的小媳妇儿就能嫁给我了。”

    他还是小萝卜头一个,世界在他眼里或许只是一个小区那么大,两天的时光在他看来或许也已经足够长了,他唯一想得长远的,便是婚嫁大事。

    他说完后,跑到婴儿车前,踮着脚往里头看:“对吧,小月亮,哥哥说的对吧?”

    明玥咬着奶嘴,挥舞手臂的动作让手上的银铃铛叮叮响,黑莹莹的眼珠子跟着周自恒转。

    周自恒叹息:“你怎么这么笨哪?还不会说话。”

    明玥努力吮吸奶嘴,半分不在意周自恒的惋惜。

    住户一阵笑,四个月的小娃娃怎么会开口说话?倒是周自恒一岁九个月才开金口,算是孩童里迟的了。

    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会在小区里发生,周自恒还不会说话时候,邻里就喜欢逗弄他,如今开口了,童言稚语,一字字听来都觉得欢喜。周自恒说话迟,但开口就是句子,学习能力也强,听见什么语句了,囫囵思索一番,又成了另一个版本。

    周自恒脾气大,不爱理睬人,走起路来都是雄赳赳气昂昂,但每每跟他说起他的小媳妇,他便会稍作停留,听你说上几句。倘若说的这几句话恰好中听,周自恒还会摇头晃脑地跟你炫耀。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又开了春,秦淮河水复苏,篁竹抽芽,明玥又长大了一些,周自恒的话也说得更利索了。

    都说是贵人语迟。周自恒跟着电视里头学说话,学得极其有逻辑,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别人家学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他是一句话一句话地学,有时候蹦出句不合时宜的话,大家也只会觉得他可爱。

    明玥比他更可爱许多。

    她生的秀气玲珑,乖乖巧巧的不爱闹,生人抱着也不哭,开心了还会露出牙龈腼腆地笑。周自恒虽小,领地意识却很强,他自己抱不动明玥,就不许别的人抱,让明玥躺在婴儿车里,自己花大力气推车;哪个阿姨给了明玥糖果,周自恒定会从她手里抠出来还回去,再从家里搬来大箱大箱的巧克力洋糖果,送给明玥。

    “要是这小子能行,指不定帮你老婆把喂奶的功夫也省了。什么好东西都往你家里搬,果然是有了媳妇忘了爹。”周冲见儿子这么费心费力地养媳妇儿,打趣明岱川。

    明岱川黑脸,乜周冲。

    周冲打哈哈,自知失言,叼着烟头不敢吐烟圈。

    周自恒日日喝牛奶,听到这言语,把衣衫掀开,露出青蛙肚皮,两点小奶尖可爱。他在自己胸口揉了半晌,又看看吃得腹中饱饱,打着奶嗝的明玥,一再忧愁地叹气:“为什么我喝了这么多牛奶,就是不产奶呢?”

    周冲闷了一肚子烟,呛得眼睛通红,憋着笑,面容都扭曲了。

    明岱川嘴角抽搐:“你又不是奶牛。”

    “我要是奶牛就好了。”周自恒捧着自己一张肥嘟嘟的脸,“我要是奶牛,小月亮饿了就会往我身上跑,我就可以把她带回家了,晚上还可以跟她一起睡觉,生娃娃。”

    明岱川气得说不出话来,一脚踢在周家的红木茶几上,周冲的烟盒都被震翻。

    大抵是周自恒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媳妇儿”,他对明玥有种天然的喜爱,总是媳妇长媳妇短地念叨。明岱川也知道他年纪小,不懂媳妇的真正意思,只以为是个亲切的代称,唤地起劲,教过他几次改称呼,周自恒应得好好的,翻天就又忘了,照旧我行我素。周冲又爱在儿子面前灌输些有的没的,明岱川实在是无可奈何。

    周自恒老这样叫唤,街坊四邻也都只当玩笑,旋即又拿媳妇的事来取闹周自恒。周自恒虽是懵懂小儿,但这么戏弄之后,也明白,媳妇儿就是他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的。周自恒对待明玥就越发霸道起来,管天管地,管得宽敞。

    他唯独不管,就是不管明玥洗澡。

    娃娃都是羊水里泡大的,明玥尤其喜欢洗澡,明岱川江双鲤也喜欢给明玥洗澡。她藕节似的小胳膊小腿在水里拍打水花,笑起来黑莹莹的眼睛里都有星星。周冲都围观过明岱川给明玥洗澡,堪堪周自恒,每逢明玥洗澡,总是蹭蹭蹭抱着奶瓶上楼,被子一掀,躲进被窝里。

    周冲哄儿子:“你怎么不去看看小月亮洗澡啊?爸爸跟你说啊,小月亮洗澡的时候特别可爱。”

    周自恒脸红害羞,含着奶瓶喝牛奶,羞答答地低下头:“我都还没娶她回家,怎么可以看她光光?”他说完把奶瓶甩开,被子蒙着头,在宽阔的床上打滚。

    周冲愣神,尔后哈哈笑不止:“你才两岁半啊!”

    “两岁半也是个男人!”周自恒怒气冲冲,爬起来踹了周冲一脚,肥嘟嘟的腮帮子鼓起来,小肚子上下起伏,捂着裤裆大声吼,“我……我也有小鸟的!”

    周冲看他裤裆一点点,肚子倒是圆圆,笑癫在周自恒床前,笑了老半天,又起来,脱了上衣和周自恒一起睡,眼睛里有小点泪花:“还是我儿子懂事啊。”

    周自恒听他夸赞,也不再生气,蜷着腿在周冲怀里钻了钻,又捡了奶瓶叼着,眯了眼睛就睡着了。

    周冲见他睡了,也睡下去。

    待翌日,周冲又把儿子的这番话当成笑料,说给明岱川和江双鲤听。

    明玥出生后,两家的关系急速拉近。偌大一个南城,作为都城,曾历经朝代变换,五湖四海的人汇聚在这里,只有老人会操着一口绵长的方言。周冲是来南城闯荡的,明岱川也是,恰巧在这座城市里安了家,落了户而已。都是无根的浮萍,邻里之间,相处着就有了亲密。

    周冲是个混不吝的性子,曾经也是个烂仔,洗白上岸做了正经生意,如今西装革履,洋车摆了一车库,也掩饰不了口无遮拦的蛮横脾气。周自恒的玩笑事他也就当着周自恒的面直接说,言罢还调笑:“要不咱们两家就干脆订个娃娃亲吧,我周冲有的,将来都是周自恒的,你把明玥许给我们家,不亏!”

    他话说出口,周自恒瞪着大眼睛滴溜溜地不知想什么,明岱川和江双鲤脸色就不是那么自然了,邻里之间开玩笑是开玩笑,但正经订下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江双鲤性格温婉,她言语迂回:“儿女的事,哪有说得准的呢?小恒只是年纪小,没有小伙伴,才会老和小月亮一起玩。”

    明岱川就直白多了:“不成!”怎么不亏?亏大发了!他的女儿花明玉净一个,作甚要给个烂仔的儿子做童养媳?他明岱川又不是养不起。

    周冲也知道明岱川读书人看不上他,轻笑了一声,打火机点了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他很少有被拒绝的时候,泰半是他拒绝人家。虽然是开个玩笑,但被正经回绝,他面子上也挂不住。

    周冲也不再看明玥,招呼着周自恒过来,摸摸他的脑袋:“儿砸,你这媳妇儿怕是飞了,咱们也不强求,就算了吧。”

    周自恒耷拉着脑袋。他没听懂旁的意思,就只明白一个中心思想——“媳妇儿飞了”。

    飞了,就不是他的了。

    周自恒不乐意。

    他回头抱住江双鲤的腰,磨磨蹭蹭,西瓜头衬得脸蛋圆圆:“江阿姨,小月亮不做我的媳妇儿了吗?做我的媳妇儿可好了,我可以把所有的玩具都给她的。”

    江双鲤看看没心没肺坐在毯子上笑呵呵拿着玩具玩的明玥,又看看周自恒,道:“小月亮不做你的媳妇儿还可以做你的小伙伴,做你的妹妹啊,小恒愿意吗?”

    “不愿意。”周自恒摇头,像拨浪鼓一样。

    他小步子跑到明玥身边去,一把就抱着明玥,把她的衣服撩起来,直愣愣地看,看完又腼腆地捧着明玥的脸蛋,思索一会儿,就直直地在明玥的嘴唇上打了个响亮的“啵”。

    明玥粉粉白白一张脸,花骨朵一样的,头发已经长长了,江双鲤给她扎了个小揪揪,眼睛最是好看,黑亮亮水银一般。她被亲了一口,半晌才有反应,半岁大的小人儿捂着嘴,眼眶里黑珠子滴溜溜地转,竟有些害羞的意味。

    “我把小月亮看光光了,还跟她亲嘴巴了。”周自恒耀武扬威站在明岱川跟前,他砸吧砸吧嘴,有点甜甜的味道,是明玥才喝的牛奶。

    【我都还没娶她回家,怎么可以看她光光?】

    周冲想起这句天真的话,吐出一口漂亮的烟圈,心情好了大半,问儿子:“为什么要这样啊?”

    周自恒年纪不大,口气不小:“这叫霸王硬上弓。”

    明岱川被气了个仰倒。


5.折花门前剧(一)

    第五章.

    娃娃亲这件事,被明岱川强行搁下,翻脸不谈。

    周冲有些下不来台,但好在儿子周自恒给他找回了场子,周冲也就把事儿撂下了。

    撇下明岱川古板执拗的臭脾气不谈,周冲还是相当欣赏明岱川这个人的。

    又或者说,他欣赏像明岱川这样,无父无母,却一步步走上成功的孤儿。

    就像周冲自己一样。

    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

    秦淮河在桨声灯影里摇曳,古城墙在草木轻灵里静默,南城,就这样夹杂着金石铿锵和浮艳颓靡,安静又苍老地把自己凝成了历史的丰碑。

    漫长的时光里许多名字在南城的建筑里流传,而如今,在1990年的南城,最响亮的名号,当属周冲。

    他是改革开放的春风里,最机灵的赶海弄潮儿,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已经隐隐有了偌大的声威。

    他没有父母,初中肄业,甚至在十年前,他还不曾走出过生他养他的那个小山村。

    那是大兴安岭延绵万里山脉中的村落,周冲靠着从额尔古纳河里捞出来的小银鱼儿换到了白人的一支电子手表,那是他做成的第一笔生意。之后,他拿这支电子手表同山里支书家换了一颗人参,出了山,再用人参换了粮票,这些粮票几经转变,为他换来了纺织品。

    那时候正是前苏联不景气的年头,不少人做了“倒爷”,但也有不少人怕事儿。

    周冲心一横,就上了道。

    北京经满洲里至莫斯科的铁路全长9000多公里,国际列车每周对开一次,运行六天六夜。

    周冲拎着皮夹克、羽绒服,在这条漫长的铁轨上,一个人过了不知道多少个六天六夜。

    他亲自用脚掌丈量过中苏边境线,孤独和寒冷是风雪永恒的印记。

    周冲的倒爷做了几年,人就不见了,再出现,他已经在纸醉金迷的南城开起了夜总会,丽池小姐的风光一度艳绝秦淮河。而再翻了年,周冲又已经金盆洗手,拿下了南城旧城改造的项目,正儿八经地做起了房地产生意。

    他的房地产生意做得很成功,作为南城第一个吃商品房这个螃蟹的人,盛光地产占据先天优势,成为行业里的标杆。

    周冲年轻英俊,能力魄力都不缺,已有不少豪富家族想招这个女婿,但他唯一的缺点是,已有个儿子。

    ……

    周冲有个儿子!

    这在当时的南城,是件大事。南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家也简单,偶尔一件韵事,能在茶余饭后传遍青石板巷,寻常巷陌。更遑论,周冲的儿子,还是被送到警察局才认回来的。

    不少人都等着看周冲的反应。周冲风流,流连花丛,春风一度的产物,无论在何时,都会让脸上无光。大伙猜测,周冲最有可能,便是对这小孩,置之不理,毕竟,他还年轻,他还有大好前程,他还会和一个有教养的富家小姐或者书香门第的窈窕女孩结婚,生下别的小孩。

    但周冲没有。

    他在请人做了亲子鉴定后,次日就带着孩子上了户籍,放在他的名下。他的配偶栏还是空白,直系亲属就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儿。

    他待这个生母不明的儿子如珠似宝。周冲会亲自给他喂牛奶,他不是个合格的爸爸,不知道周自恒到底吃饱了没有,只是一个劲地给他喂,周自恒喝多了就一个奶嗝吐在周冲的西装上,周冲就穿着这样不公整的西装开会。他还会夜夜陪着周自恒睡,那些丽池小姐的美丽留不住他的回顾。

    尽管周冲在带孩子这件事上,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他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父亲了。

    他从不避讳谈及这个意外到来的儿子,也不从在意他的来历,只要“他是我周冲的儿子”。因着这样一桩事,许多人家就放下了与周冲搭亲的念头,待到周自恒一点点长大,说起婚嫁的人家就完全消沉下去了。

    周冲是浑不在意这些的。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很让他满意,有美貌女孩做他的情.人,有大把钞票供他挥霍。他还有个儿子。

    对啊,他还有个儿子,小小一个仔仔,话都不能同他讲的小仔仔。

    但他爱这个儿子。

    周自恒被送到警察局是一个雪夜,南城簌簌地下了这一年的新雪。周冲正同几个丽池小姐喝酒,握她们的手,与她们调笑,他其实不记得这几个女郎的名字,或者是“如是”,或者是“凝眉”,秦淮河边的姑娘大抵都叫这几个名字,但周冲私心想着,若是叫“大胸”“蛮腰”“长腿”,也都是极好的,这样,他都不用去漫天地找寻合心意的了,瞧见名字就明了。

    被一个电话叫到警察局,这对周冲来说是家常便饭,南城的小警察都想逮着他,之后就能加薪升职娶老婆。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让他进局子的不是白.粉和女人,是一个才出生没两天,光会嚎啕大哭,脸还没他手掌大的奶娃娃。

    ——说是他儿子。

    周冲一口烟闷在鼻腔里,呛得自己猛打哈欠。回过神来,他找人做了加急的亲子鉴定,三个小时,他就这么坐在等候室,一房之隔传来婴儿的啼哭。

    哭得他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你说震惊吧,有;说烦闷吧,有;他梳理了半天,还琢磨出一点融融的欢喜来。

    会不会是他儿子呢?如果是,那他得养着他啊,那怎么养他呢?

    周冲就在椅子上想啊想。窗外雪越下越大,地上有了厚厚一层白絮。

    结果出来,还真是他儿子。

    年轻的女警察不情不愿地把孩子送到他手里,他几乎当下就打了个趔趄,搓了好几下手,确认手上没有烟味,才接过来,又脱了外套,把孩子抱住。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

    后头的事,就是周冲的助理去处理了。

    周冲抱着儿子往家里走。司机开着车,他从车窗往后看,雪夜里是漫漫的冰霜,星光都是孤寂的,情景像是几年前,他一个人坐六天六夜的火车,途经西伯利亚平原。

    但现在他的怀里是暖的,有个小孩同他血脉相连,安然熟睡。

    像是在冰层的冻土里埋下了一粒种子,一点一点,颤颤巍巍地发了芽,他是守着这嫩芽的园丁。

    司机是个憨厚的老实人,穿军大衣,问他:“老板,您儿子叫什么啊?”

    周冲下意识地想摸上衣口袋抽烟,摩挲两下又收手,干脆戳了戳儿子的脸颊:“叫周自恒吧。”

    “野渡无人舟自横。”(注:句出《滁州西涧(唐·韦应物)》)

    他周冲十年野渡,无人相伴,竟也有儿子了。

    *

    明岱川曾在江双鲤面前夸下海口,说能让女儿十个月就开口说话。

    这样一个伟大的理想,然而并没有实现。

    明岱川在怀疑自己可能生了个傻女儿的同时,也在锲而不舍地教女儿说话。

    显然,成效不佳。小月亮还是只会娇娇憨憨地笑,说些大概是外星上面的古怪语言,自娱自乐倒也很是自在。

    “来来来,小月亮,跟爸爸学说话。”明岱川把女儿抱到沙发上,面对面地交流谈心,“跟爸爸说,爸~爸~”

    明玥打小就乖巧,长大了性格也好。八月里,她穿漂亮小洋裙,及肩头发上扎了朵花,大眼睛扑闪扑闪,洋娃娃一样。明岱川让她坐好,她就乖乖坐着,两只手摆在身侧,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明岱川。

    “跟爸爸念,爸爸。”明岱川指着自己的口型。

    明玥两只手捏了捏小裙摆,又眨眨眼,看着明岱川,眼神无辜。

    “跟教导主任教学生似的。”江双鲤做题的功夫,转着笔,不禁打趣。她把考研的书籍看得差不多了,正开始写试卷。

    可不就和教导主任教学生一般嘛!明岱川一向严肃,眉心拧了一圈的皱纹,明玥缩在沙发里,难得小小一团,能保持一动不动。

    “好好做题。国家女栋梁!”明岱川提醒江双鲤一句,江双鲤也缩回脖子,也活脱脱被教导主任教训过的模样。

    江双鲤敬了个礼:“是,主任!”

    明玥可乐,两只肥嘟嘟的手碰在一起,鼓掌一样,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明岱川转头看着明玥,明玥小嘴巴闭起来,低着头,小脚丫子动来动去,头花摇摇晃晃,时不时抬头偷瞄明岱川一眼。明岱川表情不变,明玥的头一缩再缩,都快埋到肚子上了。

    她还在喝奶,有个大大的奶肚子,软哒哒的。

    明岱川是哭笑不得,也没再教下去,只是对江双鲤说:“反正也不会叫你妈妈,算扯平了。”

    他话才刚刚说完,明玥就爬到他身上亲了他脸颊一口,轻轻的,小小的,然后趴在他怀里,腼腆地笑。明岱川锁起的眉头松开:“爸爸的乖女诶!”

    明玥是个暖暖的小棉袄,她总是笑眯眯地亲人,明岱川和江双鲤总会接到她的亲吻,明玥也聪明,知道拿这个撒娇,她白白嫩嫩一团,笑起来暖化人。明岱川恨不得能把女儿缩小了,带着去上班,遇到烦心事,就叫女儿亲一口,烦恼再无影踪。

    唯一让明岱川不太满意的是,明玥也亲周家那父子俩。

    她亲周冲亲的少,周冲身上总有烟味儿,还留一点胡须,硬硬的,明玥有些嫌弃。

    而周自恒就不一样了。他只比明玥大一岁九个月,都是小小个,肥嘟嘟,身上还有一样的奶香,明玥最喜欢黏着的,就数周自恒了。周自恒也喜欢她,媳妇长媳妇短,叫唤不停,有时还能从明玥那儿听来一句:“哎~”

    每每明岱川听到,都恨不得直接把周自恒踢开,暗骂周自恒遗传了他爹风流的基因。

    周自恒在这一点上确实无师自通,学会说话不过一年的功夫,就已经很能哄骗人了,特别是哄明玥,哄地死死的。

    在明玥才会爬的时候,周自恒就拿着糖果学着大人模样逗她:“到哥哥这边来。”明玥就眯着桃花眼,努力地爬过去,手上银铃铛叮叮响。她光爬过去还不算,要在周自恒脸上亲一口,糖果才是她的。

    周自恒还给她买玩具,周自恒有大把大把的零花钱,傍晚散步,总会带着明玥去超市里瞅瞅,瞧见什么了,就让明玥亲一口,再把玩具给她买下来。但这事儿被明岱川知晓了,再不让周自恒如此,明玥也不会哭闹。

    周自恒还给明玥泡牛奶,他泡得一般,但明玥每次都很赏脸,亲他好几下,糊的他一脸口水,周自恒相当自豪。

    晚间时候,周自恒又从家里跑出来串门。虽说娃娃亲的事搁下了,但江双鲤还是很喜欢周自恒的,小区里小孩不多,难得明玥和周自恒能玩到一起。

    周自恒是带着一口袋的糖果来的,甜甜地喊了声“江阿姨”,又不情不愿地喊了“明叔叔”,再耀武扬威地站在明玥前面,捧着糖果给明玥,骄矜又害羞地道:“都给你的,我对你可好着呢!”

    明玥对周自恒的声音很敏感,看见他就笑起来,跟甜滋滋的糯米糍一般,她下意识地过去要抱着周自恒的腰,亲他的下巴一口,明岱川制住了女儿,把她牢牢抱着:“爸爸在教你说话呢!来,跟爸爸说。”

    明玥又乖乖地坐好了。

    明岱川教明玥说话,看得周自恒极其眼热,他想了一会,弯着腰去看明玥。

    可惜明玥还是没有开口,明岱川无奈地抱着女儿叹气。

    周自恒顺势加入:“媳妇你也叫我,叫我。”他开心地蹬腿,笑得跟花似的。

    明玥当他又在逗她,只过去亲了他脸颊一下。

    “不对!”周自恒捧着她的脸蛋,“要叫我!叫我!叫我……”

    “叫小哥哥。”江双鲤插嘴。

    “对。”周自恒严肃地点头,小孩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让江双鲤和明岱川都忍不住笑,“你叫我小哥哥,我给你吃糖。”

    明玥小手搅在一起,眨眨大眼。

    “那给你喝牛奶。”周自恒又哄她。

    明玥还是只会叽叽喳喳地叫唤,月牙眼睛甜丝丝。

    “那我亲你一下好了,我亲你一下,你叫我小哥哥。”周自恒说,他有些脸皮红,在他的心里,亲一下是一件很大的事,每每被明玥亲,他都觉得高兴,但又不好意思亲回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周自恒飞快地亲了她一口,明岱川都来不及阻止,就只听见“啵”地一声响,尔后又有细细的嗓子喊:“小周周。”

    明玥叫了这样一声。


6.折花门前剧(二)

    第六章.

    明玥会叫的第一个词是“小周周”,这让明岱川食不下咽,生生给气瘦了两斤,公司里新招来的小年轻都在隐隐担心,莫非是这家公司经营艰难,思量是否要继续供职,免得白白断送前程。明岱川听到这等风言风语,又是一阵憋屈,好在明玥立马又学会了叫爸爸,明岱川才好受了那么一点。

    他一方面暗暗恼怒自己教女儿说话方式不对,叫周自恒抢了先机;一方面又嫌弃周家那小子——咋就那么会来事儿呢?

    周家父子会来事儿这一点,严肃有礼的明岱川是拍马都赶不上,要不当年也不会二十二了,才谈上江双鲤这一个对象。

    周冲女人缘好,长得风流又俊俏,叼着烟痞气十足,他不着急结婚,在外头养了三四个女郎做小,今天点这个的名,明儿个翻那个的牌子,只有到了夜里,才从金屋里抽身,抱着家里的小祖宗睡觉;周自恒裤裆小鸟只有一点点,比他爹有贞操观,但嘴上就跟抹了蜜饯似的,讨好的话能说十分钟不带重样的。

    当然,周小少爷不是对谁都说讨好话的,他对江双鲤说,有时候还会对明岱川说,更多的时候,是对着明玥说。

    他喜欢听明玥小声叫他,声音软软的,还不那么标准,“小哥哥”都能让她唤成“小周周”。

    但周小少爷就是喜欢。

    他觉得,对自己的媳妇就得大方一点,管她怎么喊,他能知道就行。

    周自恒特爱显摆,拉着明玥在小区花园里溜了一圈,见人就说:“我媳妇儿会叫我了,她第一个叫的就是我呢!”他小大人样同明玥说:“小月亮你最聪明了,你快叫小哥哥。”

    明玥依言唤他。

    周自恒小尾巴都要翘到天上,拉明玥双手,珍而重之地赞赏:“你真是我见过最聪明可爱的小媳妇儿了。”

    他统共见过几个小女孩?又是从哪学来的俏皮话?真真哄死个人。

    住户笑不止,又记起前段日子,周小少爷才抱怨过——【你怎么这么笨哪?还不会说话。】

    明玥听出他话里夸赞的语调,踮脚亲在他脸上,又软糯糯唤他:“小周周。”

    周自恒惬意,腆着肚子,弯腰碰了碰她的脑袋:“你好乖。”他说话的语气全是和周冲学的,年纪太小并不像,但两三分的骄傲是显露无疑。

    又骄傲又深情。江双鲤都捧脸感叹:“要是我再年轻二十岁,该多好啊。”

    明岱川不解风情,愤愤然呲她:“甜言蜜语靠不住,多半是多情种!还是老实肯干靠谱,严肃上进值得托付终身。”他隐晦地称赞自己,惹来江双鲤白眼。

    十二月,江双鲤参加研究生考试,为了方便家人,志愿填在南城大学。临考前,明玥送她一个大大拥抱亲吻,周自恒送她一支一帆风顺,明岱川送她一个夫子庙求的平安符。江双鲤发挥很好,揭榜进入复试的名单里,她的名字高高在第一位,又有良好谈吐形象,顺利拿到入学资格。

    江双鲤兴奋的同时,也感谢丈夫的深明大义。

    同她一起毕业的女孩,嫁人结婚生子的多了,但没有一个愿意支持妻子重拾书本的。虽然已经是九十年代了,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还禁锢着许多家庭。

    江双鲤无疑是幸运的,她最近笑容比以往多好多,宛如开了新春,周自恒夸她:“江阿姨漂亮好似明星。”

    周自恒当然得这么夸她了。

    江双鲤念书,明岱川工作忙,小月亮天天跟在他屁股后头,周自恒开心得不得了,恨不得就这么把明玥抱回家里了。

    秦淮河结冻又复苏两回了,夹岸的花枝同垂柳也发了几回新芽了,明玥也懵懵懂懂地顺着河流趟到了两岁的年纪。有时候明岱川总会想啊,明明他还没老,妻子江双鲤也没有皱纹,怎么女儿就长得这么快呢,快得让他都有些舍不得了。

    明玥长到两岁半,依旧是白玉团子一个,桃花眼圆圆脸,小嘴一点点,讲话奶声奶气,乖巧又懂礼,是这小区里的乖乖宝。她记性也好,教过一遍认得人,下次碰上都能喊出来,大家都爱听她说话,跟百灵鸟似的。

    周冲当年建的这个小区已经做了二期三期工程,小区面积扩大,搬来的住户也多了,加上现在形势好,家家户户也都攒了点钱,赶着时新,住进了商品房。住户多了,小孩也就多了,小区里再不像以前,就周自恒明玥两个小孩,如今里里外外加起来,得有十七八个,但这儿孩子再多,周自恒依旧是说一不二的孩子王。

    原因无他,周自恒够蛮横!

    周冲虽然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但也狠得下心来放养,周自恒已经过了要小保姆泡奶洗澡的年纪了,周冲就给他换了个保姆兼保镖,个高高壮壮的汉子,平日里只要跟在周自恒后头瞧着就行,别的万事不管。

    周自恒跟小孩吵架,被打,不管;周自恒摔跤,不管;周自恒上树掏鸟蛋,不管……

    明岱川最是嫌弃周自恒,每每见周自恒手掌破皮回家,都忍不住心疼——这周冲,还真是心大!

    周自恒水里来雨里去,倒是练得一副健康的体格,快五岁的人已经比得上七岁的小孩身高,跟头小牛似的,横冲直撞。周自恒颇有乃父周冲的精明心计,小孩们抱团,周自恒就先慷慨大方,拿了糖果玩具引诱了一批死忠粉,再秉持“团结大多数,打倒一小撮”的理念,逐次击破,很快就独占鳌头,成了山大王。

    单亲家庭的孩子心智成熟得飞快,周自恒就是其中鲜明的例子。

    在过了四岁的门槛后,周自恒很清楚地发现,他的家庭,和别人的都不同,尤其和小月亮的,格外不同。

    他没有妈妈。

    别人家里都是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和小宝宝,就他们家里,永远是爸爸,小宝宝,和家政阿姨。没有人给他讲过睡前故事,也没有一个早安吻叫他起床。

    江双鲤闲暇时候教明玥唱歌,教的第一首歌叫《世上只有妈妈好》,明玥很快上口,穿着小裙子俏生生地唱,她唱:“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也唱:“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但这首歌,明玥从来不在周自恒跟前唱,他都是偷偷听来的。他觉得小月亮唱歌是好听的,晚上他隔着门板听,天上挂在一**大的月亮,他听得眼泪快掉下来。

    他回去眼眶红红,周冲问他是被谁欺负了:“爹带你打回去。”

    周自恒及不好意思地同周冲讲:“江阿姨教我媳妇学唱歌,唱《世上只有妈妈好》。”

    “放屁!世上只有你爸好!”周冲叼着烟眯着眼睛,教他唱别的歌:“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代,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到了千万要躲开。”(注一)

    周自恒对这首歌大意不明,但还是认认真真地学着唱。

    翌日,他把这首歌唱给明玥听,江双鲤笑都牵强了,明玥瞪大眼睛问他:“那我也是老虎吗?”小手插腰,气势汹汹。

    周自恒想了半天,一本正经地作答:“你是我的小公主。”

    明玥花蝴蝶一般跑到他身边,给了他一个满满的拥抱。

    周自恒觉得心里满当当的,忽而想啊,他是没有妈妈啊,但他有小媳妇儿啊,这也是和别人都不一样的,他多幸运啊!

    周自恒这样想着,就一点不觉难过了。

    像是阳光照进了心窗,一点一滴都是暖融融的春天。

    这一天,难得周自恒都没有出去欺压弱小百姓,撑着下巴陪明玥玩过家家,他同明玥说好:“我演大英雄,你演等待被拯救的公主。”周自恒穿着小皮衣,神情威武。

    “那公主需要做什么?”明玥乖乖听话,仰着头问他。尽管只差一岁九个月,周自恒的身高已经需要明玥仰望了,周自恒享受她崇拜的眼神。

    周自恒被她看得高兴,一时又想不起来回答,沉思片刻,他学电视里动作,捧着明玥脸,认认真真告诉她:“你只需要在原地等我就好。”

    他偏了偏脸,侧身对她,明玥上道地亲他一口。

    得亏年纪小,不然江双鲤还觉得,这是在演电视剧呢!

    *

    晚间周自恒回去,周冲已经坐在沙发上等他了。这是很少有的。周冲公司越做越大,方方面面都有涉及,周冲应酬颇多,每每回到家,已经是深夜,周自恒一个人在床上熟睡。他今天回来的早,倒让周自恒惊讶。

    周冲是为了和儿子好好说说“为什么这个小区,光就他一个人没有妈妈”这个话题的,要是昨日周自恒不红着眼来问他,周冲都从未想过——原来他的儿子,也到了懂事知事的年纪了。

    他儿子羡慕别人有妈妈。

    周冲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心里抽痛。他忽然想到小时候的自己,也和周自恒一样,羡慕过村里其他的小孩。

    兜兜转转,他儿子也走上了他当初的路。

    周冲失眠了一整夜,在漫不经心地教过儿子唱《山上的女人是老虎》之后。日间,他又在办公室抽了两盒烟,肺都快烧着,才组织一番语言,想着同周自恒解释。

    等见到周自恒蹦蹦跳跳回来,周冲这一肚子的话,就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了。

    他该怎么说呢?他要怎么说呢?难不成直接和周自恒说:“你是爸爸从警察局捡回来的,爸爸夜路走多了,总会有那么一次两次的失手,爸爸也不知道你妈是谁。”

    这肯定是不行的,太伤人心了。

    那要怎么办呢?

    周冲头一次烦恼自己初中都没读完,肚子里墨水少,讲话都无法。

    他急得抓耳挠腮,周自恒倒是主动过去安慰他:“爸爸,你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对啊。”周冲一摊手,“你觉得是什么烦心事?”

    周自恒相当认真地想了想,诚恳开口道:“破产。”

    周冲:……

    “你会不会羡慕别人都有妈妈啊?”周冲还是问出口。

    周自恒不爱撒谎,他是个直不楞登的性子,抬眼看着周冲道:“以前……会啦。”但他又随即补充,“但现在不会了。”

    周冲难得轻言细语:“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有媳妇儿了啊。别的人有妈妈,我有媳妇,我们都很幸福。”周自恒眨眨眼睛,掰着手指同他爹讲,神情有些羞涩,“我还是很中意这个媳妇儿的。”

    他还只是小小的一个人,身量才及周冲腰腹,一张脸渐渐有了小男子气概,腼腆挂着笑,一双眼睛里写满童真,倒映出周冲的面庞。

    【我们都很幸福。】

    周冲忍不住把他高高举起来:“你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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