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一双大手。小时候,他总爱用手指头点我嘴唇底下的小肉坑: “给爸笑一个。”我知道笑声会带来大人们的惊赞,就“咯咯咯”笑得好甜。父亲兴起,就伸出那强劲的双手,团团围住我细小的胳膊,然后轻轻地将我举起,让我骑在他的肩上。我于是四下张望,神气非凡。
后来我才知道那双手“能量”巨大:它让一大块土丘搬了家;谁家的家什坏了,它只要摆动几下,东西就能完好如初。村里的伯伯也常夸父亲是种田的好把式。但我不知道,这双手又支撑着怎样的酸辛与重压。
记得那是一个寤寐之夜,我已熟睡。突然, 一个重物落地的声响把我惊醒。隐约中,我看到一个人——父亲!他全身爬进衣柜的底部,咆哮着痛骂一些人名,紧握的双拳重重地击打着泥土的地面。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醉态,可也许是渲泻对打乱梦境的不满,我没有去搀扶,却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快速地爬下床——屋里睡不下,我走!慌乱中,父亲怎样的暴怒,怎样地爬起,我不记得了,可正当我踏出屋门,一双手牢牢地把我拽住,“不孝的东西!”还未等弄明白怎么回事,“啪”,我就被深深地掴了一巴掌。使足力气,我夺门而出。
宁谧的夜里,满天的星光把河水染成点着碎金的景泰蓝,我的心却似崩溃的田土。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打我,难道外面的怨气就应往儿子身上撒?一个朦胧中的疏忽就引来这么重的惩罚?月亮在河水的流动中变得热烈而宁静,像燃烧的冰,我扬起一团沙石把它打破,——我憎恨那双手!
天放亮了,芦苇在清晨的阳光中映出金属的灿白,逼得我眼睛发涩。我多想就在这灿白中把一切都忘掉,可一清醒,父亲的手掌与他青红的眼睛、逼人的酒臭就都乱扑扑地压了下来。正想着,突然,一支手拍在我单薄的肩上,有力而温和,仿佛带着一丁点权威性的期待与怕犯错的小心。是父亲的手!我感觉得到那份特有的粗糙!一下子,我的心揪得好紧,父亲,你来找我了吗?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知道,哪怕只叫一声我的乳名,你的儿子就会扑入你的怀里,他知道你还是爱他的呀!突然,我感觉那只手在轻抚,在移动,更伴着一丝细微的抖颤。我从未想到过我的肩头会有这样的敏锐。这抖颤似乎已透过一切的粗糙,将父亲的情感毫无损耗地传递到我的心扉。还有什么更能表达父亲的歉意呢?这抖颤分明已说明了一切!我终于投向那个臂膀,尽管委屈的泪还在我浮肿的眼中攒动,欲止还出……
如今,父亲已渐趋衰老,我也穿上军装,离开那处生我养我的土地。时空的距离将我们拉得愈来愈远,可父亲爱子的心却愈发浓烈。
每次回家,父亲都像欣赏一件艺术品,用那瘦削的手按抚我的头。
“瘦多了吗?”父亲亲切地问。
“啊,我看并不瘦”我骗他。
“自然你自己不觉得,每天都看着,不显啊。”
我无语。
还能说什么呢?
我知道我是父亲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