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欺者日记

像被什么追赶着一般,我几乎是跌撞着回到家。

小憩片刻,我的心跳逐渐缓和过来。逃——我想到——是的,这里已经满是悲惨回忆的味道,罪恶感一天天侵蚀着我......逃吧,离开吧,新生活会开始的......

这想法刚一出现,我便毫不犹豫地开始整理行装,无非是衣物之类。淑瑜的东西我只带走几张照片,其他的都太沉重,我将它们留在原地。至于敬容,她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最好是明天就走......去处......似乎只能去找魏舒......那样的话应该也能见到梨花——她是唯一能拯救我的人了!

想到这里,我开始编辑一条短信:

“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愿意向你求助。我知道你怨我,但当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时,我发现自己除你之外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供倾诉的人,多悲哀,但这都是我自取的。

从上次见你和梨花,到现在约莫一年半的光景,我经历大起大落,一切最终都离我而去。这个故事你一直看在眼里,我总疑心你早已预料到我会是这样的结局。

你明白,我的故事如果当众讲出来,一定在不及一半时就会受到听众的揭穿和嘲笑。你已费了这么多心在这个恶俗的故事上,不妨再多忍耐一下,听我讲完这个结局吧。

现在我孑然一身,已无处可去,亦不知该怎样继续生活。如若你不嫌弃我的卑污,明天我会到达A市,请收留我,并为我指出一条路吧。“

片刻犹豫,然后点击发送,收件人:魏舒。

发完消息,我整个人瘫倒在床上,这将是我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夜。忽然,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东西。我打开床头的一间抽屉,从中取出两本日记。我拿着它们,它们在我眼中燃烧着,使我的手感到一种灼伤。

我用颤抖着手翻开蒙尘的第一本,那卷首以整齐的笔迹写下了这一切悲剧的起始——

一、

“现在是四月中旬,天气一天天炎热起来,然而昼夜温差的显著使我暂时还无法褪下外套。在我写下这些文字时,窗外有很凉的风吹进来。这般静谧的气氛,和我现在的心境相合。

是否在现在这个时代,记日记已经显得是一件滑稽的事情?我一向喜欢把诸事都付与文字,否则总感觉心中不安。这本日记新开,是为了纪念敬容,我们分手已经三个月,我却总觉得还在昨天似的。我原本只当她过了春节就会回来,却冷不防那隔空的一句分手,本已制定好的春游计划也只好搁浅。我不明白,情侣,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说清楚的吗?

这三个月里,我未敢有一刻忘怀我们在一起的六年时光。隔远了看这份爱情,我仍然觉得美好。和她在一起时我没追问过自己的内心,关于“爱与否”这个问题的回答总是搪塞。直到近来静夜里默思,才一遍又一遍确认了那个肯定的答案。是的,毫无疑问我是爱她的,不仅那时爱,直到现在也还一直爱着。

可是敬容没有给我挽留的机会,独断地解除了和我的一切联系方式。一个月前,我去了她的家乡,但没能见到她。原来她们早已搬了家,而我对此一无所知,这是否意味着很早敬容就已经有了和我分手的想法呢?唉,我当时恍如失了魂魄,在狭窄的街道上游荡了很久,从那以来,我连怎么生活都忘了。

但是我无法说服自己,以前和敬容在一起时,我曾对她说过:所谓爱情绝不是像窗纸一样脆弱的东西,它是柔韧而坚强的。而我在那段爱情中所做的种种承诺,也并非信口而来,没能做到,我心中有愧。

所以直到现在我仍认定分手不是我和敬容间的结束,而是一份考验的开始。在我之前,弗洛伦蒂诺完成过这份考验,我自当认其为榜样。我爱敬容,愿意一直等到她回来为止。无论多久都一定能等下去,而此间我的一切,便付诸文字载于这本日记上,以证明我所言非虚。”

我的故事便是从这本日记开始的。我努力探求自己当时的心态,以求它在诸君面前显得真实,现在就让我把这个故事完整地讲出来吧。

写下这段话的当时,我二十五岁,多天真!已不是少年,却仍以一颗少年的心去揣测着爱情。是时我的工作刚入正轨,却措不及防地失去了爱人,敬容只瞬间就像泡影一般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我那颗原本被她填满的心,骤然变得空空落落。

我无法放下她,敬容对我而言,曾意味着太多东西。过往的生活,我总以敬容为前提而努力,一旦失去她,我就处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我每天昏昏沉沉,上班下班,之后兀自去酒吧痛饮。最后往往烂醉回家,看着我和她的照片流泪到深夜。生活渐渐失去该有的意义,不久我甚至连班都不想去上了。

我意识到自己仍爱着敬容,她对我来说几乎不可替代。于是我动手写下这篇日记,此后,为了以更好的姿态迎接敬容的归来,我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动力。

我所工作的公司规模不算小,是父亲凭借自己的硬关系将我送进去的。工作自然繁杂而劳碌,我经验不足,总免不了处处受到指摘。再加上我是医科毕业,和现在这份工作毫不挂钩。所以难免犯错,让领导皱眉。最重要的是,分手后我无法让自己安定下来,每天都感到一种焦躁。已经是这样烦乱的心境,又不知道又是哪个好事者打听到我是“关系户”,一时间,流言蜚语飘之不绝,让我几乎难以站稳脚跟。每天工作时都感到别人对我指指点点。羞愤委屈之下,我几乎夜夜都在写日记时洒泪。

那本日记就在这样的心态下一页页累积下来,每一页都可以说是我对敬容爱的结晶。在我看来,我对敬容的爱几乎是不可撼动的。

下班的去处,自然是离家不远的小酒馆——我常需要靠喝酒来缓解对敬容的思念,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消遣。因为频繁出入酒吧,我甚至加入了一个特别的小圈子。这个圈子里的人没有生活如意的,都和我一样,有喝醉的理由。事实上我们彼此间甚至连名字都不熟知,但一喝起酒来,不管谁是谁,都只求喝得尽兴。我常在周末的时间加入他们的集会,喝得烂醉不归。

照例那天应该是要去和酒友相会的。我的身体刚飘飘忽忽地出了大楼,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那是纤细的女声,语调中带着几分试探般的迟疑。我回首,看到一位身穿白色衣裙的女孩正缓缓向我靠拢。看到我回头,她先是迟滞了一下,转而满脸挂上惊喜的神色了。

“竟然真的是你!”

我犹疑地打量着这个女孩,搜寻着记忆。她瘦,身上的衣裙像挂在木架上似的。然而体态和步伐是娴雅的,大家闺秀一般。那面容一定称得上美,只是脸色有些显得病态的苍白。然而吸引住我的是那双莹莹然的眼眸,顾盼兮,流转兮,勾起了我心中长久不提的一个名字:

“梨花,是你?”

女孩脸上绽放了明艳的笑靥,竟让我感到有些耀眼,她很高兴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毕竟我们已经数年没见过面了。

“我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你!”我惊叹道。

“这里天气比较好,我来养病。”梨花指了指不远处的大楼,我这才发现公司旁边就是一家医院,“我有熟人在这里工作,听说有条件,我就来看看。”

“你的病还是老样子吗?”梨花身上有一种怪病,她的体质从小就很差,我记得,小时候她的家人几乎很少让她出门。

“老样子,”梨花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让我感到些微的心疼,“你也知道的,没办法根治,但好好调养的话,也不会太严重。”

我们并肩信步漫游,聊着这些年的一些琐事,我早已将要去喝酒的事抛诸脑后。不觉间走到一座公园,我们找了张长凳坐下,她询问起我的近况。

“如果是工作的话,那还勉强过得去。”我苦笑道,“只是这样的生活太没意思了。你能懂得那种感觉吗?我失去了一种目标,所以感到做什么事都没有动力,我不知道这样一天天下去有什么意义......”

“因为敬容的缘故?”梨花声音很柔,像飘在空中似的。

我微微点头,但不知为何,我感到自己不想点头似的。梨花身上散发出一种幽香,坐得离她很近,我感到这种味道就在我鼻翼缭绕不散。我仿佛有些醉了,思绪飘动着,飘到了几年前,和梨花夜坐山头互诉衷肠的那一刻......

“其实自从你分手以来,我一直都挺担心你。”梨花看向我,我感到她好像在说什么,但我的思绪像放长了线的风筝,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

我的脑袋里全是那天的景象。几年前的那天,我鼓足勇气向梨花表白。从童稚到少年,我和她在那时就已经有近十年的交情,纯洁而赤诚。然而她最终还是摇了头,时至今日我仍不明白被拒的理由。只是我却也并不怎么伤心,因为在那片月光下,梨花显得圣洁出尘,竟让我感到羞惭,进而觉得我的表白是一种僭越。那天她给我留下的宛如神女的印象,今天仍如在眼前......

如果梨花没有病就好了,我冷不丁生出这样一个奇怪的想法。

“小青?”一只纤细的手在眼前晃了晃,游丝般的风筝线断了......回过神时,我发现梨花正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啊......不好意思,我好像走神了,你刚才说什么了吗?”我轻声道歉,其实已经在心里有了一声叹息。

“你想到敬容了吗?”那明澈的眼眸捉住了我的目光。

我愣住了,恍神间竟有种窒息的感觉。我忙将脑海中的女孩替换成敬容的形象,然后沉着脸重重地点头。

“果然你还是你呢。”梨花微笑着轻叹一口气,“刚才我就在说,我知道你是那种会因为这种事伤神的人,更何况你和敬容交往了这么长时间。要忘掉她应该很不容易吧?”

我点头,转而又说:“其实我也不打算忘掉她。分手之所以让我痛苦,不仅在于失去了爱人,也在于之前向她承诺过那么多东西,我没能做到,心中有愧。为了证明我的那些承诺不是信口敷衍,我会等着她回来。这就像一场考验。”

我说这段话时,梨花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我脸上,像是要将我的每个表情都记在心里。足足有几秒钟,她看着我不说一句话。然后她的眼眸暗了下去,她低声问道:

“你这么确定她会回来?”

“她回来与否并不成为我不等她的借口。”

“如果那需要花上几年,你也会等吗?”

“几十年我也等。”

“你认为爱情是那么坚定的,即使时间的风沙掩藏了它,生活的车轮又从上面轧过,它也不会变质吗?”

“是。”我严肃着脸,重重点头。我看到梨花的眼神蓦地像点燃了一般夺目。

“我也这么觉得。”她这样说道。

......

从公园离去,我和梨花只是一起吃了个饭就各自返回住所了。直到分离时,我的心还跳得很快,那一瞬间的走神,让我隐隐感到害怕。

我在日记中写道:

“竟然在这里和梨花重逢,这是多大的缘分!我们从小就认识,那时,她是邻家女孩;后来上学,我们是数年的同桌,她几乎是我唯一的异性朋友。我们之间说是有无间的亲密也不为过吧,不过也仅限于当时了。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她因为治病去了外地,之后就只零星地和她见了一两次面。和敬容在一起时,她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已经非常淡薄了。

已经数年不见的青梅,今天一见更觉恬静娴雅了。我曾经喜欢过她,也曾难以自制地向她表白。我并不害怕在这里说出这些,因为我相信敬容会理解。那时我毕竟年轻,对爱情的理解是无法和现在相比的。今天,我差点迷失在那一刻回忆里,仅仅是因为梨花对我而言是毕竟初恋,而那一晚又太过于难忘的缘故。而那些和敬容一直制造的回忆里,可供这般追忆的又怎会在少数?

此外,姑且多说两句,那晚梨花拒绝我时,说:‘可是我还不能确定是否能喜欢你’。其实我当时就很明白,她这是在维护我的自尊。梨花不喜欢我,只当我是一起长大的友伴罢了。那晚以后不久,她就借治病的理由去了北方,从那以后到现在,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其实是有意在躲避我——我不能不这么想......”

写到这里,我松了口气,又续记了我向梨花表明自己对敬容忠心的那一段,才满意地闭上了日记本。在这本日记里,我是绝对坦诚的,没有隐瞒真实的情况,就算拿给敬容看,我也敢说问心无愧。

那晚我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从大脑里驱逐出梨花的形象,便听之任之,任凭记忆接连不断地涌出来。

她本名是叫黎华,我忽然想到,这是一个和她毫不相称的名字。当我和她都还是小孩子时,她已经有了病状。印象中,她即使入了春仍裹着厚棉袄。她妈妈告诉我,少女身子太弱,不能在户外过久停留,所以我一直很小心不把她带到太远的地方玩。

我仍记得,那是一年暮春,正是温暖的日子。我带她出门感受春光的明媚。我们走到的那片野地里,梨花一树一树地怒放,纷纷然像是降了一轮新雪。我们走在梨树下,她的笑颜比春光更迷人。我看到那梨花凝脂欲滴的洁白,恍惚间觉得那和我身边少女的玉骨冰肤是那般相衬!我看得入了神,是春光让我沉醉,是梨花让我沉醉。在那般美妙绝伦的景色里,在沉醉中,我用梨花取代了少女原本的名字。从那以后,仿佛所有人都忘了黎华,而纷纷以梨花来称呼她了。

这段回忆入了我那晚的梦,醒来时空留下无尽的空落和怅惘。我于是将其追记在前一晚的日记之后。

梨花的出现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显著的变化,我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不再经常有那种空落而焦躁的状态。也很少再喝酒,那段时间我和梨花见面很频繁,时常担心自己因为喝醉了酒而无法及时回应梨花的邀请——虽然这些邀请往往只是一起去散个步或者一起吃个晚饭之类。那时我没有注意到的是,过去自己出入酒吧,往往是因为终日思念着敬容而内心苦闷。但遇到梨花后,我直感觉完全没有那个必要了似的。梨花无疑大大地减轻了失恋带给我的苦痛,使得我整个人都不再那样消极了,她的安慰对我而言是最好的良药——虽然我不大愿意承认。

然而有时候我还是不得不赴朋友的酒约。由于长久不露面,在诸多酒友共同的声讨下,我参加了一次“酒会”。那天魏舒也在——他是众酒友中和我关系最好的一位,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这座城市里我唯一的朋友。

我先是自罚几杯,然后酒会很快进入我们熟悉的节奏。和普通朋友间的聚会不同,这些人的酒会是以喝醉为主要目的。不仅自己要醉,也要别人醉,这才是他们认为的尽兴。然而当时的我内心已不愿意喝得太醉,所以一直敷衍着,只有到推辞不过时才灌下半杯。

不消太多时间,各酒友就醉得人事不省了。唯有魏舒还清醒着,我很早以前就注意到,魏舒从来没有喝醉过。

在我印象中,魏舒其实是个极冷僻的人,和气氛热烈的酒桌是格格不入的。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时,他兀自在旁独饮,无人和他搭话。他眼神始终放在已有醺意的众人身上,表情怪异。我上前和他聊天,他的回应轻佻刻薄:

“你说他们当中有多少人只是因为酗酒才来到这里?”

“这话什么意思?”我问道。

“这里的人,似乎每个人都有喝酒的理由。家庭不幸,工作不顺,爱情失利,这些能作为喝得烂醉的理由吗?不如说他们嗜酒、酗酒,所以给自己找了这些借口罢了。换句话说,他们喝得像烂泥般在那里横七竖八,只不过因为他们喜欢当烂泥而已,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人为何不受其他酒友待见,他的讽刺几乎也把我牵连了进去,使我不得不反驳他:

“真如你所说,那人就没有喝醉的理由了吗?”

“至少理由并不比借口好找。”他冷笑着,“而且,你把这叫醉酒,而我看来这是一种自我蒙蔽式的堕落。”

......

魏舒跨过许多酒友的身体,凑到我身边,和我碰了杯。我和他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再倒第二杯时,他对我说:

“你这么久不来喝酒,一定是找到了比做烂泥更有意思的事吧?”

“你还是嘴不饶人。”我们的关系比第一次见面时要熟络得多了。

“今天的你和往些天是不一样的。”魏舒冷漠地微笑着,“至少我看得出来,你并不期待在这里喝得烂醉,然后和他们一样瘫倒在这里。”

“你说得很对。”我也笑了,说实话,我觉得魏舒这人颇有些可怕。他常常能准确看穿别人的想法和心态,和他在一起,我感到自己毫无隐私似的。而他来这种地方应该也不是为了喝酒,而是为了观察人的种种丑态,甚至就连我,对他而言恐怕也算是乐子之一。

“既然这样,我们干嘛还要留在这里?”

他又咽下一杯酒,站起身来,看着我。我学着他的样子,却发现自己比想象中醉意更深,就连站起来都晃晃悠悠的了。这样子不能开车,看来只能在路边叫个车回去了,只是这个时间,还能叫到车吗?我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反观一旁的魏舒却轻松自如,他竟然一点也没醉。

我被魏舒扶着出了酒吧,又转了个弯,到了大路上。忽然魏舒停住了,片刻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冷笑着说:

“这就是你不愿再当烂泥的理由?”

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看魏舒,他指着一个方向,顺着他手指看过去,模糊的夜色里,我隐约辨识出有一位身着白色衣裙的女孩小跑着向我们靠拢来。

......

第二天醒来时,我感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但醒来的地方毫无疑问是自己家,我因此很自然地想到,一定是魏舒将我送了回来——我曾邀请他来家里喝过几次酒。

我给魏舒打电话确认,他却反问我:

“你和她什么关系?”

我这才想起昨晚那个模糊的白色身影,除了梨花,我想不到另外的名字。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晚梨花会出现在那里。

“只是比较要好的朋友而已。”我回答道。

“哼,你倒以为这能敷衍我?”魏舒仍是那么刻薄的语气,“我还没见过谁会照顾自己的朋友到深夜的。”

我愣住了,这也就是说,梨花在前一晚照顾我到深夜......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一股酥麻的感觉迅速蔓延全身,那一刻我满脑子都是梨花的名字,我的胸口像是点燃了一把火,以至于忍不住去想,那时我要是清醒着该多好。只是当这个念头升起时,负罪感也随之而来——敬容的身影在脑海里浮现了。

我还是感到有些不真实,即便是真实的,魏舒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我询问他,他却不耐烦地打断了我:

“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向魏舒解释:“我和梨花自小一起长大,关系比较好,仅此而已。”

“原来是你!”魏舒沉声说出这句,几乎给我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我满头雾水。

“你喜欢她?”魏舒问,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上心。

“不,”我答道,“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既然这样,你最好离她远点!”魏舒的话是一种警告,但我当时没能听出来。

思来想去,我还是给梨花打了电话好好道谢。当然,方才的激动是绝口不提的,平静下来后,我只感觉自己没有任何激动的理由。电话里梨花的声音很柔,却句句透露着关切,她说:

“只是你以后别再去喝酒了。看你喝成那样,我也不好受。我知道敬容的事对你打击很大,但你一个人也应该照顾好自己。”

“不是的,”我辩解着,“其实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去喝过酒了......特别是在这里遇到你以后。昨天是我那些酒友硬拉着我,我推脱不了才喝了一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昨晚我就喝了那么几杯就醉了......唉,总之和你想的有些不大一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梨花轻幽幽地说:“你也不用这样骗我的,虽然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担心......”

我想辩白,我确实说的都是实话,然而梨花没给我插话的机会:

“其实我是想跟你道歉的,昨晚我在你家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你的日记......唉,希望你不要生气,我并非有意......也正是看了那些日记,我才明白你对敬容的感情竟如此之深......”

我愣住说不出话来。

“我只翻看了几篇就没敢往下看了,我怕你生气......后来我又想,你已有深爱的人,我这样深夜还赖在你家,恐怕你会觉得尴尬和难堪吧.....所以我趁你没醒就先离开了。我本来觉得你不知道这事也好,没想到他告诉了你。”

我似乎在那一刻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已经没有辩白的必要了。梨花或许比我更明白我有多爱敬容,这样也好。只是为什么我会有一种空空落落的感觉?我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了个很大的错误,无法弥补。

二、

从那以后,梨花就像有意躲避着我一般,我们见面的次数大大减少了。梨花总是会这样,就像我第一次跟她告白后她马上就逃去了北方一般。我们偶尔还是会一起吃个饭,但很少像刚重逢那样散步谈心。我感到生活又变得单调起来,就像之前没遇到梨花时一般。

而那段时间正好我身上发生了许多事。尽管都是些小事,但许多琐事加起来,就足以让一个人的精神受到打击。在这些琐事中,有一件最让我头疼:我这段时间的消沉不知通过何种渠道传到了我父亲耳朵里,他认为只有早日成家才能使我收心,再加上我年龄也不小,他便一逢有空就催促我就催促我考虑结婚的事了。

唉,发生在中国许许多多年轻人身上的事情,终于也找上了我!怎么才能推脱得掉呢?我深知父亲那种不容人置喙的脾性。就像封建时代的大家长一般,他觉得自己拥有家里一切事务的决定权,即使我母亲也不能违逆他的意思。在他的影响下,他的长女——也就是我姐姐,也拥有着一样的性格。他们一旦专制地觉得我应该结婚,我恐怕很难能抗拒得了,然而那这种情况是我绝对不愿面对的。

在一次喝酒的时候,我将这件事告诉了魏舒,他也是单身,应该总会遇到这种情况才对。

“这种事可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他瞥了我一眼,“而且,如果你当真不愿意接受他们的安排,到时候尽管拒绝了也就是了。”

我苦笑着跟他解释了我的家庭状况,尤其强调我的父亲的顽固。

“家庭?”他语气里讥嘲的意味更浓了,“要我说,自甘被家庭关系束缚的人才叫愚蠢得可笑呢。”

“你想想,那些做父母的,也没想过孩子是否愿意降生到这个世界,就自作主张地生下孩子,这已然是一重罪恶了。而他们当中竟还有人觉得这个孩子是自己的所有物,是他们所支配的,这岂不滑稽?可怜竟有那么多人对这种父母感恩戴德,而称其为孝,在我看来是可笑的。你说,难道你是为了你父母而被生出来吗?你自己的生命和时间,要消耗在迎合别人这件事上,这难道不是愚蠢吗?”

魏舒尖锐的观点惊得我愣住说不出话,这对我的世界观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冲击,而他在我看来也更加神秘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对我而言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然而,一种本能的反应让我反驳他:

“可是一个人难道可以完全为了自己而活下去吗?”

“为什么不能?”魏舒轻松地笑道,“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是比我自己更重要的,在不损害我自身的利益和乐趣前,我当然也会遵守既定的规则和道德。只是人难道不应该追求自己所认同的自由吗?在我,任何事情如果和我的自由产生矛盾,那么我一定毫不犹豫地舍弃掉它。”

“我真羡慕你能这样随心所欲,”我由衷地感叹道,“这样的生活方式又何尝不是我所期待的,但现实毕竟是现实,你的家庭一点也不干涉你吗?”

“他们?他们既没有那个资格,也没有那个能力。”魏舒语气颇为不屑,“这么跟你说吧,我十几岁就完全脱离了他们。我不需要他们的力量,靠自己一样完成了学业,现在过得也不比任何人差。所以你觉得,所谓家庭——那样的家庭,对我而言算得了什么?”

在听魏舒讲起这些事以前,我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一面。不过稍微想想,他平时就是那么一个乖僻的人,性格自私而恶劣,这和他的种种遭遇大概是离不开的。但我必须得承认,我很羡慕他们这种人,后来,当我再回想起这段对话时,我感到其实我和魏舒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只不过我远不如他那样率直罢了。

后来话归正题,关于我父母要我早点考虑结婚的事,魏舒说:

“关乎你自己人生的事,如果让别人帮你选,那你以后一定会后悔。”

我报以苦笑,这道理我怎么会不懂。只是我的家庭美满而幸福,怎么能像魏舒那样,说决裂就决裂?

“而且,”魏舒又说,“你既然有喜欢的人,为什么不干脆去把她找回来,而要在这等着?”

“......”我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过了一段时间,梨花忽然以来这里这么久,还没好好出去玩过为由,提出要我带她在这四周好好逛逛。细想来,和梨花重逢的这几个月,我们的活动范围限制于公司和医院附近。现在春意正浓,阳光温暖,群芳争妍,出去走走或许对梨花的病也有好处。于是我们约定在一个周末,那天我把自己拾掇得很清爽,才心情愉悦地出了门。

我原本计划好了这一天出行的路线,但没想到梨花竟也有所准备。我们彼此嘲笑,仅仅是一天的玩耍也弄得如此隆重。我自然不敢承认,那一整天我都非常紧张。自从重逢以来,我看着梨花的气色一天天好起来,尤其那天她长发披散,衣袂轻扬,飘然间有种遗世的美。

我忽然没头没脑地想到:要是梨花没病就好了。

那天我和梨花就像是一对情侣,只是我们双方都有理由不愿承认这一点。现在想来,我们无论是在影院还是在餐厅、在游乐园还是在咖啡厅、甚至是单纯的走在路上,我们都有远超以往任何时候的亲密,以至吃过晚饭我们还想延长此次约会的时间。梨花建议我们去逛商场,女孩子总是对这类地方没有抗拒力,我爽快地点头,扬言必要陪她逛到迈不开步为止。

然而进了商场,她却一直在帮我挑东西。我不解其故,她笑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再过两周就是你的生日了吧?权当是提早给你买礼物了。”

我手中的袋子直直地掉在地上。她帮我捡起来,递还到我手里,她轻轻地说:

“你不用想太多,我只是碰巧记得,我正好比你大三个月而已。”

那是好久以前我们互相记住对方生日的方式,然而我早已忘记......

梨花接着说:“今年我生日时还没遇到你,所以你能补赠我一份礼物吗?”

这是我没有理由拒绝的一件事,或者说也是我乐意去做的。那晚的梨花和以往不同,只是我也无法说上来是哪里有了变化。她离我前所未有的近,我却感到她像下一秒就要奔月般遥远。

我为梨花选定了几身衣物,或许因为本身轻盈缥缈的气质,任何衣物到了她身上都显得不凡,我暗自惊叹她的美。只是她不愿意花太多时间一一试穿,所以就挑选了其中一套纯白的衣裙(我几乎没见过梨花穿其他色调的衣物)。然而我觉得心意还不足,便执意为她买了一条银白色的纤细手链。

她穿上新装俏立在我面前,我由衷地感叹她的美,只是这种美中有唯一的不足。如果不是她的病体,梨花可以称得上是个完美的女孩。

出了商场,已经是深夜了。梨花提出要去河边走走。夜色渐凉,我担心她的身体,她只是轻轻摇头,似乎执意要和我散这一次步,我只好把刚买的外套给她披上。

我们坐在河边的长凳上,凉风幽幽地吹过,梨花的脸色又开始显得苍白了。我深知她是绝不能着凉的,她又穿得单薄。好不容易养得有了起色的身体,很可能因为这一晚而恶化。我轻拍她的肩膀:

“我们回去吧。”

没想到她固执地摇了摇头,但就是不说话。

沉默。

片刻,我继续劝说道:

“后面天气会更加暖和的,到时候如果你想来感受夜色的话,我随时陪你。”

她还是摇头,我意识到她似乎有话想说,但很难开口似的,她就一直这样沉默着。我不知所措地坐在她身边,两个人就这样默默无语。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很轻,缥缈得像要捕捉不到似的:

“那大概是六七年前了吧?你说喜欢我的那晚。”

没想到梨花会提这件事,不知为何,我感到特别紧张。

“是啊,那时我们才高二。”

“你还记得你那时说了什么?你说你以后要去学医,然后治好我的病。”梨花微笑着,像是沉湎于回忆中,我想插话,她一句也听不进去,我只好听着她缓缓地说。

“你那晚真是认真得可爱,那时我感到自己很幸运。由衷的,我觉得遇到你是一种幸运。”

“只是那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那个资格像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你知道吗,我的病让我感到恐惧,这常年纠缠着我的,它像是什么妖魔,我不知道它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它变得无法控制,而那时我正好和你在一起,我们两人都会很痛苦。”

“我不敢认真的回答你,我本以为我们有足够长的相处时间,还有思考这个问题的机会。但我没想到我的父母已经做好了带我去北方求医的准备,而我也同样没想到,从那以后我会这么长时间见不到你,我这副病躯,带着我离你越来越远,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我得知你的确进了医科,你看不到我当时有多高兴。你没有忘记,在那时你还是念着我的。我从那时就知道你是个多么专情的人了。”

我听得浑身发颤,整颗心像是被什么攫住一般。我说不出一句话来,悲哀的伤感就夹杂在这夜色中,我被淹没了,我快要窒息。不,我绝不愿意告诉她,我上了医科,其实是我父亲专制的决定。我惭愧得流泪。

梨花蓦地抬起头来,我看到她泪眼中剧烈的情绪如水草般游动:

“可是我现在真的很后悔,为什么那时我没能干脆地对你说出真实的想法?我为什么要迟疑?如果当时我有那样的勇气,或许结果会和现在完全不同!再次相见时,已经有人替代了我,更比我的地位还要坚固。她一定是比我更好的女孩,而现在的你,也一定比那时更懂得爱情吧?现在的你,对我而言竟那么难以靠近......”

我已经没办法否认,我一定是对梨花有感情的。敬容、梨花,我面临着选择。和敬容这么长时间的相知相恋自然不可否认,但难道和梨花竹马青梅的记忆就是虚假的了吗?我感到脑袋里所有的神经已经纠成了一团乱麻,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思考了。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梨花正在离我而去——

我想握住她的手,告诉她这一切还不算太晚。但我感到敬容在后面拉着我,刚重逢时对梨花说的那些话、那些对敬容表露忠贞的话、那本被梨花看到的日记,在这一刻全部化为枷锁,将我束缚在原地,将梨花远远隔离。我眼睁睁看着梨花离我越来越远。我明白只要我轻唤她的名字,她就会回来的。但我无法说出口,好不容易张嘴,出口的却是:

“对不起。”

这句话说出口,意味着我还是选择了敬容。我不停地安慰自己,和梨花在一起时,我们毕竟是友伴地身份,而和敬容度过的几年,我们是情侣啊。

梨花愣住片刻。随后,那滢在双眼中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她一边擦干眼泪一边勉力微笑着:

“这并不是你的错,是我一直没把握住机会罢了。”

梨花看着我,我低下头。她渐渐平静下来,我仍不敢看她,我们就这样两相无言。

沉默。

“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还好我今天鼓起了勇气,不然或许我会一直后悔下去吧。”梨花终于又开口。果然,她真的要离开了,我忽然感到惶恐,而本能地想要挽留她。

“我的父母,在催促我早点找对象了。”我猛然想到这一点,一边说一边注意着梨花的脸色。

梨花轻轻地微笑着:“他们很快就会明白你的心意的吧?”

“不,他们一定会逼我相亲。我的父亲你也知道的吧?我拗不过他。”

“可是你对敬容的心意那么坚定,我都没办法动摇.....”梨花摇头,“他们逼不了你的。”

梨花没能懂得我的意思,她比我更相信我对敬容的感情。

她离开了,我无力挽留她。

日记:

“事到如今我已经无力反驳,我对梨花仍保留着一定感情的事实。它埋得太深,以至于我没能注意。直到今天我终于意识到,甚至让我感到恐惧。所幸最后还是对敬容的爱意压过了它,使我不至于违背在这本日记中所记下的忠贞誓言。

梨花事先知道我对敬容的爱意,自知无法动摇,所以主动退出了。我不得不承认,她是我见过的所有女孩里最知性、最温柔、最善解人意、甚至也是最美的一位。多好的女孩子,如果她不曾有那种病,或许我在遇到敬容之前就会和她在一起——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现如今我对敬容的爱无可更替。我愧对梨花,无法弥补,但愿她能原谅我,但愿她能早日治好自己的病,但愿她能早日找到爱人。

所谓爱情——如同重逢那晚梨花所说的那般——如金石般坚定,哪怕被时间的风沙掩埋,又为生活的车轮碾压,也不会变质,终有出土的那一刻。如果我诚然有这样坚定的爱情观(这一点梨花深信不疑),那么我会一直等待着敬容,就像我所说的那般,几年也等,几十年也等——一个现实的弗洛伦蒂诺。我曾经也喜欢过梨花,可是那时我不如现在坚定,少年人的爱情总是多变。如果我那时足够坚定,或许区区七年等闲而过,再和梨花重逢时......

唉,这种可能不去想也罢。是梨花的病阻隔了我们,她说得很对,如果我和她在一起,而那种病得不到治愈,结果一样是痛苦。还是忘掉梨花吧,她再等两天就要离开了,我得静下心来,这不过是一段插曲,不会影响乐章的最终走向。”

三、

梨花的离开是没有声息的,当我收到她离开的消息时,她的飞机已然起飞。这也是梨花温柔的表现吧,我怅然摇头,心里郁结着。

我的生活重又变得沉闷单调,我时常想起敬容,又想起梨花,情绪就这样低落下来,工作上也常常犯低级的错误。而每次和父母谈话,他们都要求我快点找个对象,我现在哪有这个心情!敷衍,敷衍,我一直靠敷衍度日。下班后我漫无目的的游荡,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常去的那家酒馆门前,自嘲地笑了笑,我走了进去。

我的酒友们果然一如既往地在那角落寻醉,我反而感到一种安心。我向他们靠近,发现魏舒也坐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一口烟一口酒。看到我走近,他冷冷笑着,凑到我身边说道:

“你今天还没喝酒,但已经像烂泥一般了。”

我不想理会,兀自倒酒。我的酒量并不很大,几杯下肚,就已经支撑不住靠在沙发上了。

魏舒忽然收起了笑容,我注意到他脸色严肃得可怕:

“所以那个叫敬容的,到底是什么人?”

“我......以前.....女朋友。”我断断续续地回答,竟没有去疑惑为什么魏舒会知道敬容的名字。

魏舒忽然变得恼怒,“你竟然因为一个现在不知道在哪快活的前女友,拒绝了一个近在咫尺的喜欢你的人?”

“不.....不能这么说,我仍喜欢她......敬容。”

魏舒好像很生气,他暴躁地在我身前来回走动,端起酒一饮而尽,他抓起我的衣领:

“你是有多看的起自己,你还以为自己很坚贞?别逗我笑了!你骗得过梨花,骗得过自己,但你骗不过我,你知道吗?你就是一滩烂泥,一滩虚伪到骨子里的烂泥!别妄想把自己捏成圣人的模样!”

那晚我醉得没有力气,神智也不清晰了,只记得魏舒之后好像还说了许多的话,然而我实在没有记忆。从那以后,我总从魏舒身上感到一种敌意,我不知道这种敌意从何而来,但只要偶然碰上魏舒的眼神,我就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寒意。

......

四、

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懂得,在我父母眼中,我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对象简直是一种罪恶。父母好像害怕自己没有抱孙子的机会似的,但凡有和我聊天的机会,他们总免不了扯到这上面,我不胜其烦。一方面我绝不愿意违背自己对敬容的诺言,我甚至因此离开了梨花;而另一方面,我也不可能像魏舒那样干脆地脱离家庭。我的家教甚严,从小被灌注家庭本位的观念,本质上我是维护家庭的。只是在这个家庭里,作为家长的父亲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但他就像是封建时代的遗存,顽固得令人无法理解。他说的话是不容置疑的,我在被他从小的批评打骂中明白这一点。所以要让这样一个我去反抗那样一个父亲,几乎难以做到。我始终找不到能皆大欢喜地解决这件事的方法,因此每天都很烦恼。

快一年的时间,我一直敷衍着他们的各种要求——包括相亲。是的,这一年里我已经在他们的要求下参加了数次相亲,但只是走个形式,每次我都以不合适为由拒绝对方并搪塞我的父母,这样就连他们也无可奈何。

后来的某一天,常年在外地工作的姐姐回来了。父亲以我们一家人长久没一起吃饭为由,提出要办一次晚宴,我自然也一定要到场。

唉,那天我到达餐厅时,诧异于父亲竟然带我们来如此高档的场所。惊讶之余,我推开包间的房门,赫然发现里面竟已坐了六个人,相互之间交谈甚欢。甫一开门,十二只眼睛齐刷刷向我射来,我头上渗出一层冷汗。这时我才意识到所谓的家庭聚餐是个圈套,真正的原因是想让我参加一场另类的相亲。我想马上逃,但已没有理由和时机脱身。在父亲严厉的眼神指示下,我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刚落座,就听到对方父母不遗余力的称赞。

饭局上,没有任何人挑明这是一场谋划好的相亲。我想父亲不仅骗过了我,也骗过了对方一家。双方父母都聊得很投机,可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只在一旁默默打量着那个女孩,我姐姐一直在和她说着什么,但她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说话,只有被问到时作低声的回答,其余时候几乎和我一样沉默。这样的性格我并不讨厌——可以作为我堂皇的拒绝她的理由。

后来我才得知,那家人杨姓,是我父亲生意上的朋友;女儿叫淑瑜,和我同岁。那场晚宴与其说是我和淑瑜的相亲,不如说是两家家长的——我和淑瑜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结束时,双方家长却都像是大事已成似的。父亲后来对我说:

“这是一场好姻缘,那女孩人不错,和你很配。而且对方的家庭嘛,和我们相比也是不差的!这事你必须得好好打算打算。”

“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她。”我早已有了腹稿,自以为可以说服他。

“你们还没怎么接触过,多一起玩玩。当年我和你妈也是这样,别着急。”

“但是她性格太内向了,我喜欢比较阳光一点的。吃饭的时候她也一句话都没跟你说,不是吗?”

我知道这一招一定能对父亲起作用,毕竟他一直以来都把自己的面子看得很重。然而我没想到他说:

“我听她爸爸说了,这孩子虽然不喜欢说话,但心地是很善良的。你姐姐一直跟她聊天,也和我说是个挺不错的女孩。不管怎么样,你先和她接触接触,我们大人之间可是已经谈的差不多了。就最近吧,你们两个好好互相了解下。你还要去他们家一趟,先送个礼,显得我们有面子......”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她!爸,我求您别催我,我会找到对象的。我现在还年轻,你们用不着担心啊。”

父亲在沙发上抽着烟,不愿意再答话。我感到自己必须把话说明了,否则这件事可能真的无法收场,于是我鼓足了勇气,立在父亲面前,大声道:

“我不会接受杨淑瑜,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父亲把烟掐灭,抬眼看着我:“喜欢谁?怎么不早说?”

“敬容。”我深吸一口气,“陈敬容,大学时候我带回来给你看过的,那时你也很喜欢她。”

“你们不是都分手快两年了?”

“是这样。”我接着说,“但我现在还是喜欢她,真的,我现在没办法喜欢上别人。像你们这样强行撮合我和另一个女人,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的,所以......”

“胡闹!”父亲猛地一踹茶几,“你当你自己是什么,嗯?年纪也不小了,还这么幼稚!糊涂!你以为她也会等你?人家踹开了你,现在指不定早就结婚了在哪快活呢!你以为你等得了她多久?”

“多久我也愿意等!”我硬着头皮大声说道。

......

现在想来,那天我采取了对这件事最坏的解决方式。唉,像我父亲那种顽固,显然是无法理解我的,他根本不懂爱情,他什么也不懂。就连教育自己的孩子,他也只会恫吓打骂。那晚久违的,我挨了小时候挨过的打骂。面对这种父亲,或许只能像魏舒那样,才能管用,但我和魏舒相比懦弱得多了。我被那种愤怒吓到不敢说话,竟只能唯诺着道歉。慑于这种威势,我绝口不敢再在他面前提起敬容,而对他要我和淑瑜好好接触要求,我也没敢拒绝。

实话说来,我对淑瑜没有任何偏见。她不令我反感,只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她而已。我为了守住对敬容的爱甚至放弃了梨花,如果此时和第三人在一起,那我就等于同时背叛了她们两人。我看出来淑瑜是极不擅长与人接触的类型,那天我和她约会时,她全程都很寡言,于是气氛无可奈何地向着十分尴尬的方向延伸,我甚至看不出她对我的好恶。直到约会结束,两人快要分开时,她也没有要说什么话的意思,我忍不住问她: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说吗?”  

她摇摇头。我彻底沉不住气了,心里想着像他这样的女孩,来相亲简直就是个错误!我恶毒地猜想她一定失败过很多次。

“你觉得我怎么样?你对我们的交往的想法呢?难道你就一点想说的都没有吗?”

“我觉得你挺好的。”说完这句,她又停顿了片刻,“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我们可以在一起。”

这态度太唐突以至于我无法接受:我们才只见过两次面,而且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发生过什么有价值的对话,甚至称得上互相之间完全不理解,她怎么能这么容易就接受我呢?

我向她说出这份疑惑,她才认真地作出回答。

“我很喜欢你家的感觉,你的父母和姐姐对我都很好,我感到和你们一起生活会很......幸福?”说到这里,她轻轻地笑了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孩子气?但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你就甘心这样吗?”我又问,“你这么年轻,就没想过去找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吗?”

“现在已经不想了。”她无奈的笑笑,“我只是想结婚,想找个合适的人而已。”

回想起来,淑瑜想要的其实不过是一个完整的家庭。她对“家”的渴望如此之深,和她表面的沉默完全不相称——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她自己家庭环境之恶劣,使得她迫切希望离开,并且建立起一个新的属于自己的家。在这种迫切的心态驱使下,她受过骗吃过亏,不过那都是遇到我之前的事了。而那时我还不知道,她虽然和我只见面两次,但已经是我父母那里的常客,并且因为自身的贤淑很受喜欢。后来她曾向我感叹:

“我无时无刻不期盼着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家庭。”

那次约会结束时,我什么也不知道,更不清楚淑瑜心中在想什么。所以满心忿忿然,我很明确地告诉她我和她约会只是不得已,而我自己心里一直有喜欢的人。所幸她很知趣,虽然看起来仍有些遗憾:

“我看得出来你和我在一起时很勉强。没关系,既然这样,我会好好和我们双方家长说明的。”

凭这句话,我相信淑瑜是个好女孩,只是错找了我。对于那种和谁结婚都无所谓的人,淑瑜一定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我原本以为,既然淑瑜都没有坚持,那么这件事应该就算结束了,但我还是低估了她在我家人中间的受欢迎程度。这个刚和我家接触不久的女人,竟俨然成为了我们家庭的一员,我的观点竟完全不重要了,除我以外所有人都认可了她!我总以为她一定用了什么手段讨好我父母,但后来和她的接触证明了这是一种偏见。

淑瑜一定完整地转达了我的态度,甚至连“我有喜欢的人”这关键的一点也传达到了。因此当我见到父亲时,他雷霆大怒,不留任何情面地教训了我一顿,在他的威势下我没敢有任何反抗。他要我上门去向淑瑜一家致歉并且保持联系,我没有拒绝,只是流泪,像软泥一样懦弱得流泪。

我应该反抗,我想,像魏舒告诉我的那样。我只要愿意脱离这个家庭,只要逃到一个他们管不着的地方,我生活的一切都将听任我自己操控。我仿佛听到魏舒在嘲笑我:

“你连反抗都不敢么?妄想着所有人都为你所谓的爱情让路,你以为自己是什么?”

我极力辩解:“反抗,我要怎么反抗呢?有谁会支持我,我又有什么能力?我悲哀的发现自己连谋生的手段都是家人给的,这样的我,怎样才能反抗得了?”

“那你就要等到他们为你谋定这一切,任凭他们支配你的人生?等到他们要你结婚,你如何安放你那所谓的爱?如何对得起梨花?”

我感到自己走进了一条黑暗的深巷,走到最后才发现它早已被堵得严实。后退无路,我意识到这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但错在哪呢?或许我就要堵死在这巷子里。

五、

事情总是这样,魔鬼向来喜欢看着世事一步步变得更坏。在我的精神脆弱到几近崩溃之际,我得到了敬容的消息。

时隔两年,那个晚上,她给我打来了电话。当我看到手机上的显示时,我甚至以为自己眼神出了问题。我感叹忠心不负,我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敬容回心转意!但真正接听时,不到半分钟,我就整个地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敬容说她要结婚了。

“我并非为了跟你炫耀什么,只是觉得,你多少有知情的权利。而我也相信,你和我一样,早就放开了。”

我如遭雷击,无法言语。强烈的期待在一瞬间被浇灭,然后一种怨愤蓦地升腾而起。为什么苦心经营多年的感情,仅仅两年光景就能消磨干净?那是我准备为之奉献余生地感情啊,我甚至拒绝了梨花,甚至经受了这些天的折磨。那些写在日记里的感情难道是虚假的吗?

“我放不开!”我咬着牙,尽力压低自己的声音。

“哦,那也不关我事。”她声音平静而冰冷,宛如出自冰窖,我甚至感到她在电话那头的她耸了耸肩。

我没有再说话。片刻,她轻轻叹了口气,说:

“你还是和那时一样幼稚。我不是告诉了你,让你别再做这种纯粹为了感动自己的事了吗?”

“你总是能很好的骗过自己,我都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优点。但你也仅仅能骗过自己罢了,因为你的骗局太容易被看穿。我们交往的最后一段时间,还记得吧?那时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可言了。你却骗自己,让自己以为仍然很爱我,甚至自以为是的以为我也还喜欢着你。而你心底不是比谁都清楚吗?我和你很多遍重复过,我已经不爱你了。你不懂得爱,不懂得我,甚至不愿意正视自己,这才是我们分手的原因。”

“你像个任性的小孩,听不进别人的话。这种幼稚......我没想到这么久了你还在玩这种幼稚的游戏......或许我根本不该再联系你的,你总有一天会明白。”

多冷漠,多残忍的女人。我心里怨恼地想着。这还是我喜欢的敬容吗?我把这些话一字不漏记下,甚至写进日记里,只因为她没有说真话!这些借口,唉......她就是凭这些借口强行甩下我,甚至现在要结婚了,还用这一套来掩饰她的心虚。

巨大的不平衡感,难以抑制的怨愤,我恨恨地说:

“别说这么多了,你愿意结婚就结婚吧。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我最近也在相亲了,她叫杨淑瑜,对我有好感。是,我估计不久也要结婚了吧。”

“那真是太好了。”敬容丢下这一句平淡的话,挂掉了电话。

我坐在原地,忽然感到一阵空虚。啊,都结束了。没错,我和敬容大概就到此为止了吧,我还能抱着怎样的期待呢?难道期待着敬容离婚——那未免太自以为是。或者像弗洛伦蒂诺那样等待到老?他能等到,是因为互相之间留存着爱意,而以敬容之绝情,我等下去又有何益?就连我这段时间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拒绝了梨花也是没有意义的,我一心想要构造的未来崩塌了。

我发现我一无所有,或许就这样,接受家人给我安排的一切,然后平淡地度过一生——

死。我又想到。当天晚上我就去找了魏舒,我为什么要找他?一种冲动在驱使着我,我知道他能给我一种解脱。

魏舒一见我的模样就开始发疯似的大笑,他昂着头,蔑视我:

“看看你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啧,这才像你本来的样子。”

“我不是来找你饶舌的。”我那时的表情一定很可怕。

“哼,”魏舒的表情邪恶的扭曲着,他扬起眉毛,“如果你不怕毁掉自己的一切,那就跟我走吧。”

“反正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咎由自取。”

那我虽然常去酒吧,也经常喝酒,但总感觉那晚喝得异常尽兴似的。魏舒带我去的不是普通的酒吧,这种狎邪的场所我还是第一次来,直感觉那些红绿晃点的灯光都足以使我眩目了。那里的人都肆意快活着,在沙发上舞池里挥洒着一种激情,那种疯狂的感觉使我感到强烈的兴奋,自己却不敢靠近。我看到魏舒在那狂乱的人群中纵情寻欢,在暧昧的灯光里和浓妆女人接吻,这种场合,他游刃有余。这就是我今天找他的原因,他曾说过:

“我不需要所谓的爱情,如果只是发泄欲望,我有的是办法。”

我抱着一种激动而兴奋的心情喝着酒,某种程度上甚至已经忘掉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魏舒凑上来:

“我本以为你今天会和以前不一样,没想到你还是像个废物一般。”

我头脑昏沉,说不出话来。

“听着,”魏舒接着说,“你来找我,是因为你受够了处处假装,正是你的虚伪让你的生活变成这种模样。你好好看看这里的人,你其实就是想像他们一样,放纵啊、堕落啊,这种腐烂的自由,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这像极了魔鬼的低语,魏舒本就想把我带入这堕落的深渊。但我那时竟被他打动,我起身,在魏舒的引领下走近人群。甫一接触到那种躁乱的气氛,我整个人就迷失了。我的周围不再有任何人,只有汗水、呼吸、热浪、碰撞的肉体,有谁拉着我,又有谁贴近了我的身体。我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在上升,而另一部分在急速下降。我感到我已不再是我了,我化身成了无限的快乐和激情,从未感到如此轻松——忽然,有一种灼热印到我的唇上,我惊得浑身一颤,从那种极乐的状态稍稍清醒过来。

“你还是着急了,小红。”我回过神来,魏舒正和刚才亲吻我的女人搭话。

“我好久没见过这种,他是第一次来吧?”女人一身红色裙装,和魏舒谈论着的毫无疑问是我。

“对他你得特别小心。”魏舒恶趣味地笑着,我这才注意到自己流了很多汗,而这些汗液流失带来的凉意让我惊醒,我感到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堕落的噩梦。

魏舒递给我一杯酒,我才喝了一口,就被小红抢了过去,毫不在意地一饮而尽。

“你刚才很不错。”她浑身散发着俗艳的气息,慢慢地向我趋近,“不想再玩玩吗?”

她的手搭上我的肩膀,我感到方才喝下去的酒纷纷化为汗液渗出我的皮肤。我的衣服一定被浸湿了。猛然,我推开她,魏舒冷冷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场好戏。我转身,逃一般地离开了那里。再也不会回去了,我当时认真地想着。

我在日记里写到这件事:

“......

魏舒让我感到恐惧。我早已知道他对我有敌意,这种敌意不知从何而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很乐意看到我走入一种堕落的境地。他误导我、诱惑我,想要让我亲手摧毁自己的人生,这用心何等险恶,然而我竟然没有察觉,还差点掉入他的陷阱。

幸而最后我清醒了过来,那时我只感觉自己已经半步踏进地狱。在最后——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最后的瞬间,在我脑海里出现阻止我继续堕落的,是敬容。多讽刺,我原本因为她才来到这里,最后却又被她所拯救。

唉,我是个多卑微懦弱的人啊,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竟还忘不了敬容!

......”

六、

我顺从了父母的安排,不久后,我亲自上淑瑜家赔了礼,又诚恳地对淑瑜道了歉。淑瑜私下问我:

“是你父母逼你来的吧?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我。”

“是,我的确不喜欢你;但你是个不错的女孩,所以我也并不讨厌。”这是实话。

“你知道如果一直听从他们的话,意味着什么吗?”

“我们会结婚。”

“没关系吗?”

“无所谓了。”

淑瑜轻轻的笑了笑:

“你相信家庭能代替爱情吗?”

我摇头。

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无法按照自己所想的那样生活下去,不是因为他们没有那样的欲望,也不是因为他们没去追求,而因为人常常容易受命运的捉弄,一切都无法按照预想的进行下去。我不过是千万顺从命运的人中的一员,讽刺的是,人不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这样才能很好的生活下去。我并非圣人,落入平庸的生活也不算可耻。我对敬容的爱意仍不曾衰减,但也不再奢望她会回来,选择结婚,是我向过去做出了断的方式。

结婚当天,梨花也到了现场。我本已准备好坦然接受这一切,而最不愿意见到梨花。面对她,我只觉得心中有愧。那天她坐在台下,身上穿的还是那天我为她买的衣裙,手上的银链莹莹闪光,她的表情很阴郁,双眸尽失往先的神采。我的眼神不敢在她身上停留,却凝滞在她身旁的男子身上。

那是魏舒,他紧贴梨花而坐,表情微妙。我们眼神对上,他的目光是锐利而讥嘲的。我不大能理解他们的关系,恨不得马上下台抓住魏舒问个清楚,但婚礼仍在进行,我是新郎。等我趁间隙想去找他们时,恰逢魏舒扶着梨花离开了婚礼会场。

他们怎么认识的,仅因为在我家的那次见面吗?婚礼结束,我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梨花和魏舒在一起了。继敬容之后,梨花也如此轻易的就抛下了我。

我已结婚成家,这件事依然如鲠在喉。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我有如此的执念,可这件事几乎比得知敬容结婚还让我感到难受。在我看来,魏舒是邪恶的,而梨花那样纯洁,怎能受魏舒玷染?我找机会质问魏舒他和梨花的关系,他却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我和她的关系你不是都看到了么?”

“你们......怎么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感到难以接受。

“比你想象的可要久多了。”魏舒脸上挂着讽刺的微笑。

“那不可能,你这样的人,梨花怎么可能看得上?”

“你觉得她就应该看上你,是不是?”魏舒的表情骤然变得严肃而可怕,“你因为另一个女人拒绝了她,却又反悔和第三个女人结了婚,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情?你倒以为像你这样的男人才值得喜欢么?”

“这里面你又知道什么?”我感到异常痛苦,将敬容的事完全告知了魏舒,他听了后嗤笑出声,眼神中充满鄙夷。

“我之前就说过,你就是一滩虚伪的烂泥,果真没说错。”他嘲笑道,“你的爱情还真是坚贞得廉价。”

“幸而梨花早早离开了你。”魏舒说,“在你身上,我得知爱情之虚伪。仿佛唯有弃绝了真诚,人们才有坠入情网的勇气似的。这很有意思不是吗?爱得深则深矣,要背弃却只需要随便找个理由,而欺骗自己说事情发展到现在都是不得已,是命运使然——难道这不滑稽吗?像你这种成天把爱情挂在嘴边的人,恰恰最不懂爱情。”

我完全被辩倒了,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或者说,那些理由在魏舒看来都是借口。

魏舒和梨花渐渐离得远了,后来我才得知他们已不在这座城市。或许他们正在哪过着二人世界吧,我悲哀地想着。与此同时,我和淑瑜的生活也开始了。

七、

关于淑瑜,一些事是我以后才知道的,她从小到大经历过十分糟糕的家庭生活。后来我们关系渐暖的时候,她才告诉我:

淑瑜的亲生父母其实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离婚,当时有过很长时间的争执,原因是双方都不愿意要这个女儿,这对淑瑜造成的伤害自不必说。最终淑瑜跟着母亲到了现在这个家庭,也没有受到继父的待见。在这样的背景下,淑瑜的境地和待遇可想而知,这也是为什么她如此羡慕我的家庭。大学都没毕业,淑瑜就已经被催促着嫁人,遇到我时,已经是心死的状态。她不期待爱情,只想要一个安稳完整的家庭,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奢求。

只是这样的状态下,她对待生活太过于谨小慎微,以至于使一切都变得沉闷。就像做菜时因为害怕某种味道太重,而将所有调味品都少放了一般,这样做出来的菜自然是淡乎寡味的。

直到今天,带着缅怀的情绪去回忆,我仍然觉得和淑瑜的生活沉闷至极。我不是没期待过婚后的生活,只是在最初和淑瑜生活了几天后,我就意识到我和她某种程度上真称得上是两种人。我对生活多少是追求一点趣味的,而淑瑜喜欢稳定,她认为只要安安稳稳的生活下去就已经是一种幸福了。为了这种安稳,她甚至不惜牺牲掉其他的期待。这一切都源自她的理念——她相信家庭可以代替爱情。

我每天除了工作外没事可做,她是个贤淑的妻子,能把整个家都打理得有模有样,家务没有我插手的余地。我常把和她相处作为每天例行的工作,她想要的安稳对我来说就是一种程式化。每天晚饭时说的话、共枕同眠时的呼吸、早餐、出行,这一切都像是计划好的一般,我们的生活就像是一部单调冗长的游戏,而意识到身困游戏中的只有我。

我常想帮她改变对生活的观念,淑瑜的种种行为,在我看来是一种心理暗疾。在闲暇时间,我试着陪她做一些她没尝试过的事情。我们常一起去电影院游乐场或是逛逛商城,有时甚至自驾带她做短途的旅行。但她并不为此感到开心,甚至是以一种敷衍的态度跟着我。为此我曾对她发过火,有时我甚至恶毒的想,放任她在家里做打扫或许她会更开心一点。

淑瑜想要个孩子,她认为只要有了孩子,这个家就算是完整了。而我却丝毫没有快要当父亲的觉悟。说实话,这个家庭对我而言已经是一种束缚。而淑瑜嫌这种束缚还不够强力似的,仍想要一把更大的锁,她希望我和她一样全身心地投入家庭。这种家庭观念是我们的祖先在一代代繁衍的过程中逐渐建立起来的,这样的语境下,如果一个人还有想飞的冲动,就只有这样折断他的翅膀,才能使之和万千普通人一样投入家庭的平庸生活。但以家庭来代替爱情,真的不是一种谬误吗?

此外,我还认为,如果一个孩子并非是作为父母双方爱的结晶而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他的到来很可能是不幸的,淑瑜本身即是一个例子。

日记:

“......

如果是和敬容结婚,生活才不会变成这样!不知什么时候起,这种想法开始在我大脑中盘旋。唉,曾经和敬容在一起的时候,我无数次幻想过婚后的生活,里面的主角当然是我和敬容,我们的生活必然会是幸福而美满的。我是知道的,敬容是个非常追求浪漫的人,她深知生活缺乏必要的情趣是不行的,而这正好也是我的观点。如果和敬容在一起,我们会相处得十分完美——可是现在在我身边的是淑瑜。

唉,或许这样的生活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世界上应该有很多人乐于这样的生活吧?淑瑜她其实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罢了,我自然不该怪她,她没有想象过比这更好的生活。我无法接受,因为我之前期待过更好的,而给我这种期待的是敬容。

唉,我现在又何尝不是在期待着呢?我因为一时的冲动和淑瑜结合,可是曾经那么热烈的对敬容的感情却并没有就此完全消失。每想到敬容一次,我对现在生活的厌弃就更多一分。爱情——淑瑜不懂爱情——既不会被家庭关系所替代,也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忽然消失,如果我在结婚前就明白自己对敬容的感情仍存活着的话,或许也不会有这段婚姻了。

......”

我已长久没来酒馆喝酒,既然无法改变淑瑜的观念,又无法接受那样单调的生活,我决定在一定程度上去寻求一种自我放松。所以我又来到了这里,那个求醉的小群体又添了许多新成员,只是没再见魏舒。自从我结婚那次后,魏舒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不知所踪,他一定和梨花在一起。唉,一想到这里,我就满心痛苦伤悲,只能一杯一杯地喝着酒。

猛然想起魏舒曾说:“他们喝得像滩烂泥般在那里横七竖八,只不过因为他们喜欢那种烂泥的感觉罢了。”

在他看来,喝酒是找个借口自我欺骗,然而他没经历过我们这样地生活。他无所牵绊,放任自由,哪里能明白深陷种种矛盾中的痛苦?像我这样婚姻不幸的人在这里不在少数,唯有他们明白我的心境。喝酒是缓解痛苦的良药,如果不是痛苦到了极致,谁又愿意做一滩烂泥呢?

结婚后我第一次彻夜不归,白天到家时浑身还散发出酒气。淑瑜看到我那模样皱紧了眉头,脸上纠集着深深的不安。但最后那眉头稍稍舒展开,她为我拿来了换洗衣物,又把酸臭的衣物拿去洗涤,自始至终没责备我一句。

我解释说昨晚朋友生日,邀请我去喝了酒,一不小心就喝多了。其实如果淑瑜追问,我无法圆谎,但听罢她却温和地说:

“没关系,你们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不是不能理解。但如果有下次,希望你事先能告知我一声。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女人......只是我也会很容易不安。”

她这样说,我反而感到一种愧疚,于是很诚恳的道了歉,她的脸色才舒缓开来。

淑瑜遇事永远温和忍让。这固然是她用来维护家庭安定的手段,但这同时又是对我的一种纵容,以至于到了后来,只要我想去喝酒,就随便给她发去一条敷衍性质的消息,然后毫无顾忌地去就是了。

如果我只是有酗酒的毛病,那是无伤大雅的。因为我只有在实在无法忍受家里沉闷的气氛、或者无休止的思念敬容时才会外出喝酒,而造成这种气氛的不是别人,正是淑瑜。在我看来,与其在那种氛围里任凭我和她的关系趋于僵化,不如这样让我稍稍缓和过来。因此,我的酗酒对于淑瑜想要的安定甚至是有益无害的——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

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我和淑瑜吵了架。原因无非是一些鸡毛零碎的小事,甚至现在已经完全忘了。这样的争吵不过是不满和压抑累积到一定程度的产物,人是情绪的容器,一旦装满,溢出也只是时间问题。但是话说回来,与其说那是吵架,不如说是我在单方面地发泄不满情绪,淑瑜柔弱隐忍的性格让她面对我有意的责难也不作反驳。她沉默着——可耻的沉默。

我夺门而出,淑瑜一味的让步反而使我感到新的烦躁。她不明白我对她不满的正是这一点,如果她多少和我作平等的申辩和交谈,那我绝不至于在她面前如此失态。

游荡着游荡着,我飘进一所酒吧。不是我常来那家,但无所谓了,我只是要喝酒而已。我坐在角落独饮,整座酒吧里弥散着一种邪恶的气氛,一种腐烂的味道。我猛然惊醒这里正是那次魏舒带我来的地方,那舞池里扭动着躯体、挥洒着热汗的人群,那时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上次狼狈逃离,我怀着恐惧。但我未曾忘过在这里初次尝到的那种自由的快乐,仅仅是看着那些疯狂至忘我之境的人们,我就感到一种悸动,仿佛身体就要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似的。我一口一口喝着酒,很快陷入一种醉意朦胧的状态。我起身扎进人群,回到座位上时整个人像点燃了一般燥热。

一个红衣女人坐到我身边。她不漂亮,艳丽的妆容在灯光下显得油腻。然而在这暧昧的气氛里,浓妆、红裙,让她浑身散发出一种妖媚的诱惑力。是那天的女人,她和魏舒关系不一般。我本该小心防备,但那时我已经失去了应有的自制力。

“今天你的兴致似乎挺不错?”她吸了口烟,另一只手上拿的正是我刚才的酒杯。

“比你想象得更好。”我的理智渐渐薄弱了。

小红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挑衅道:

“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那天你可真够狼狈的。”

这话像是无意中触动了我心中的某把锁,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底窜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发怒。

“既然你这么想玩,为什么还坐在那里不动?”

她挑着嘴唇笑了笑,起身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用力一拉,几近粗暴地将她拉入我的怀里,她的躯体同样火热,甫一接触我的情绪就被点燃了。我们滑进舞池,在那暧昧的灯光下随性扭动身躯。我的身体和那些沾湿了汗液的火热肉体接触、摩擦、碰撞,鼻间充满了刺鼻的香味,耳际是狂躁震耳的音乐。我的情绪高昂到顶点,我从未如此放松纵情,我从未如此快乐过。我将和淑瑜之间的不快抛诸脑后,不,就连淑瑜这个人,当时也整个地被我抛到脑后了。

小红灼热的唇再一次找上我,这次我没有闪躲。在迎合中,我感到有什么在破碎,又有什么在燃烧。我的大脑有片刻间的清醒,那一瞬我意识到,深渊吞掉了我。

第二天中午,我在女人的床上醒来。她还在熟睡。我只轻轻一瞥,就发现她竟是如此的丑陋,那脸、那眉、那鼻,以及我曾吻过的唇......我感到一种恶心,一种受辱。我那晚竟是发了怎样的疯......我怎么对得起敬容和梨花?我又该怎么向淑瑜解释?

我迫于离开,急急地穿衣,那女人却醒了过来。

“你好像不怎么懂得规矩。”女人讥笑道,她的声音刺耳至极!

我愣住片刻,反应过来时只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屈辱。留下钱离开,我还得像只老鼠一般提防着不被人发现。远离那腐臭的地方,走进了熙攘的人群,我才终于松了口气。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该怎样面对淑瑜。这不同于平常在外喝醉,这次的事是出格的,是不会被原谅的。我甚至无法找出一个足以说服我自己的理由,更别说要说服淑瑜了。我暗自思忖,以前我夤夜不归的时候,独身在家的淑瑜心里想的是什么呢?她会相信我那些晚上仅是在外喝了酒吗?如若非然,或许她早已把我想成是个极卑劣的人,我前一晚上做的事,说不定早已在她的臆想中做过。但她也不过问,就像是默认了这种行为似的。诚然如此的话,我还需要什么理由?

我装作无事发生,就像以前每次醉酒回家的模样。淑瑜果然没多说什么,我放松下来,只注意到她的眼神暗淡涣散,现在回想起来,那双眼底应该埋着巨大的悲哀。

我原本以为,那天的事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耻辱,我对它应该只有厌恶。然而魔鬼不会放松任何一个曾经接受过诱惑的人,可耻的是,从那以后,我仍然经常夤夜不归,并且已不复彻夜喝酒那样的单纯了。

魏舒说,我们称之为的喝醉,在他看来是一种堕落。我现在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因为我那时所行之事,即是一种比醉酒更深层次的堕落。然而这种堕落中,我感到一种快意,一种自由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让我无法自拔。我终于还是中了魏舒的圈套,但那时我还没注意到。

淑瑜原本对我的行踪始终不作过问,但终于有一天,她问:

“是敬容还是梨花呢?”

完全没想到会在她口中听到这两个名字,我看向淑瑜,她的眼中溢出泪水:

“是敬容还是梨花呢,让你不愿意回家的人?”她手中举起一本日记,我瞬间明白了原委。

我上前夺过日记,首先感到的是一种愤怒:

“你不该乱翻我的东西!”

淑瑜悲哀道:“如果我不看,永远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你现在仍然不知道!”我说。

“那么你告诉我吧。”淑瑜说,“你现在一周有三天不在家,你去了哪里?”

我忽然意识到我没法解开这重误会,她的方向没有错,但是要我承认我去寻欢的对象是远逊色于敬容和梨花的人,我怎么说得出口。

我没有说话,淑瑜像是得了胜一般开始絮絮叨叨:

“我真的不愿意这样。可是我知道如果这样下去,事情只会变得更糟。你本性不坏的,这样做不是既害了你自己,也对不起她和我吗?”

“如果不是你,我也不至于这样。”这句话出口时,淑瑜整个人都愣住了,我渐渐失去理智,大声道:“你看看你把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而因为你自己,这个家又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呆在这里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窒息了。你和这个家就像是一潭死水,而我呢?我是死水上飘着的空瓶!”

淑瑜呆立原地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着泪,我意识到我的话说得有些太重了。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比死水更加沉闷,我感到莫名的烦躁和抗拒。我想出去透透气,并且也的确这样做了,只留淑瑜一人在家。

但淑瑜的规劝却也不是完全没用的,经过那次以后,我自觉地很少去喝酒寻乐。但不知为何,淑瑜的行为在我看来变得愈发拘谨了。唉,那天我说出了实话,让她明白她自己原以为万无一失的处事方法并没能使我满意,反而感到无所适从了。这样一来,气氛甚至变得更加沉闷,像是要凝固了一般。我觉得自己早晚会受不了的。

八、

好在不久后,公司给我安排了一个出差的机会,大概一个月的时间我都会在A市度过,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意味着可以暂时离这个家远一点,也可以让我和淑瑜都好好思考一下怎样和对方相处。对于我的提议,淑瑜也同意了。大概她也意识到,自己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我事先不知道魏舒也在A市,如果知道的话,或许我会再好好考虑是否来这里。事实上,我刚到A市的第一天,魏舒就给我打了通电话,我惊讶于他的消息竟然如此灵通,他说:

“不必大惊小怪,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询问道。

“没什么大事,”魏舒说,“你的戏我本来已经完全不感兴趣了,可是梨花想见你,我只是代为传达她的意思。”

“梨花?”我心里一惊。

“没错,是梨花。”魏舒自嘲地笑笑,“自然我是很不愿意你们见面,但她非要见你,我也不能违背了她的意思。但如果你不愿意,那对我来说就太好了。”

“当然要见!”我的声音有些激动,“她在哪?”

“哼,”魏舒讥嘲地扯了扯嘴角,“你没必要这么激动的,告诉我地址,我会去接你。”

周末,魏舒驾车接我开往郊外梨花住的地方。那里比较偏远,适合养病。一路上魏舒都很沉默,他看起来并不轻松,也没有对我说一些很刻薄的话,这样的魏舒反而使我感到陌生。

“梨花近来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我希望你不要刺激她。”魏舒说。

我心一沉。

“为什么不送她去医院?”

“医院没用,而且她也不喜欢那种地方。”魏舒淡淡地道,“对她来说找个清净的地方起居就是最好的调养。”

“那至少也应该找个医生......”

魏舒拿出一支烟,含在嘴里,但并未点燃。

“我就是医生。”魏舒说。

我一惊,魏舒从未跟我说过他的职业,我还以为他是社会上混日子的那类人,他身为医生倒是我远远没想到的。和梨花重逢时她曾说我公司旁边的医院有她的熟人,莫非指的就是魏舒?我忍不住提出这个问题。

“是我,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魏舒的回答很平淡,“我和她认识得比你想象中要早多了。”

我惊讶着想问他更多问题,但我们已经到了目的地。魏舒带我进楼,我随他进入房间,那屋子整理得纤尘不染。魏舒敲了敲卧室的门,示意我在沙发上稍作等候,然后离开了这间屋子。临走前,他叮嘱道:

“别大声说话,别抽烟。”

我等了大概有五分钟,梨花从屋里走了出来。时值盛夏,她却裹得很厚,那张脸比我上次在婚礼上看到还要苍白,就连那双眼睛里的神采都衰弱了似的。我意识到她真的病得很重。

“本来我不想这副模样出来见你。”梨花勉强地笑了笑,“但他不让我化妆。”

梨花的模样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心被攫住似的。

“你的身体......”

“没关系的。”梨花摇了摇头,“我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有魏舒照顾我,不会有什么事。”

我沉默了,面对这样的梨花,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原本我想要向她道歉,现在却鲠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我该跟你解释下魏舒的事。”梨花轻轻笑着“你对我和他的关系大概很有疑心吧,你知道我怎么称呼他吗?”

我看向她。

“我叫他——梨树。”她说,“和我的名字很配是不是?因为他是我弟弟啊。”

魏舒是梨花的弟弟?这简直不可思议!试想像梨花那样纯洁温柔的人,怎么会有魏舒这种乖僻邪恶的弟弟?

“我希望你不要怪他,他其实是很好的人,只是一直以来太缺乏关爱而已。”

“他是我父亲出轨的结果,就在母亲怀上我才五个月的时候。但我父亲抛弃了他们......这样一来你大概能理解。我去了北方,才第一次见到他。他唯一信任的就是我了,学医也是为了治我的病,无意中伤害了你,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不要怪他。”

我的疑惑完全解开了,但梨花继续说: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相互扶持......”

“你找我大概不是仅仅想跟我讲魏舒的事吧?”我打断她。

“我从魏舒那里得知很多关于你的事,这才是我找你过来的原因。”梨花答道。

“他都告诉了你什么?”我问道。

“你结婚的事就是他告诉我的。”梨花说。

“还有什么?”

“你想听什么?狎妓?”

我浑身汗毛直立,如遭雷击,这事本该隐秘,怎么会传到梨花耳中?

“没什么好奇怪的。”梨花说,“那个叫小红的女人本就受过魏舒的关照,才会主动接触你。唉,这事我之前不知道,否则我一定会阻止他。”

我意识到自己受了陷害!双拳攥紧,我对魏舒的怒意升腾到极点。

“你在生什么气呢?难道这不是你做的事吗?”梨花的声音仍然柔和,我看向她,她表情沉静无波。

“他不该让你知道的。”我松开拳头,颓然道。如果说受到魏舒的陷害我还能勉强接受的话,让这样一件肮脏的事被梨花得知,是我万万不愿意的。

“你准备像隐瞒自己结婚的事一样将它隐藏掉吗?这样你就能安慰自己,骗过我?”

“我只是难以想象自己现在在你心中是怎样龌龊的模样。”

“是的,你在我心中真的变得太多了。”梨花拢了拢头发,“现在想来,向我表白的那天晚上的你本应该是我记忆中最清晰的形象,可是在你现在的脸上,我一点也看不到当时的表情。”

我激动得站起身,大声道:“对任何人,你们都只需要用一句‘你变了’就可以完成评价吗?这太不公平!你们没想过在这个‘变’字背后有多少迫不得已,我又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和痛苦,为何你们可以如此独断?

梨花皱起眉头,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似的,我忽然记起魏舒提醒我不要大声说话,梨花一定是有些神经衰弱。我略带歉意地坐下,两人陷入一种无可奈何的沉默。

“呐,小青。”梨花忽然喃喃道,“很久以前,你是喜欢过我的吧?”

我点头,但梨花像不在意我怎样回复似的,自顾自地说下去:

“后来离开我,你喜欢的是敬容。再后来,敬容结婚,你是因为这件事的打击才和淑瑜结了婚。但你不喜欢淑瑜吧?那么现在,你喜欢谁呢?”

“当然还是敬容。”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这样吗?”梨花轻笑着,“那我姑且问一句,你那本日记现在还在写吗?”

我悚然一惊,但没有表露出来,反而掩饰道,

“最近还一直在写。”

“唉......”梨花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停了片刻又继续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一边喜欢着敬容一边和其他女人结婚;一边喜欢着敬容,一边出轨狎妓?你以为就算是这样,敬容仍然会理解你、原谅你吗?”

我双手交错而握,努力在脑袋里想要搜寻出可以反驳梨花的词汇,然而最终却是一无所得,我颓然垂下手。

“你也该醒醒了,小青,”梨花抬高了自己的声音,像是在下达一种审判,“你不爱淑瑜,也不爱敬容,也没有爱过我,你一直以来爱的只是你自己。”

我愣在原地,片刻,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反驳:

“不!我爱的人是敬容,几年来我从未变过!”

“爱自己是没有错的,你又何必这样欺骗自己呢?”

我立马站起来,我大声道: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更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心。我爱敬容,到现在也一样!只是命运在摆布我,我迫不得已......”

梨花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又犯了错误。忽然,她的眼里有清莹的泪水满溢而出,我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了。慌忙之际,我只想起身离开。就在这时,梨花叫住了我:

“唉,何青。你那时多少是有些动心的吧?”她又问,“那时你坚持着自己喜欢敬容,但面对我的表白,你动心了吧?”

我沉默不语。

“如果我现在说自己仍喜欢你,你又怎么样呢?”梨花向我伸出手,那是很冰凉的,从我脸上轻轻抚过。我注意到在她那枯瘦的手腕上,一圈一圈缠着那天我送她的银链。

我很轻易地就被打动了,我向她伸出手,想要回应这个曾经爱过的女孩。但忽然,我看到那张憔悴病态的脸时,我又有了刹那的迟疑。我感到惊惶,这一切毫无疑问全被梨花看在眼里。

那冰凉的手垂下、收回,她的表情一如死水般沉静。然后她微笑了,那双眼忽然变得耀眼起来,仿佛是瞬间华光的绽放,曾令我倾慕的出尘气质又回到了她身上,直如谪仙降世。

“你走吧,”她轻轻地说,“再也别来找我。”

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魏舒推门进来,我不知道他已经在门外听了多久。他径直地走向梨花,轻轻地搀扶着她,走进了卧室。片刻后,他独自出来,看向我的眼神极冰冷。

“你还准备赖着不走?”

我行尸走肉一般跟在魏舒后面,下楼的时候,他冷冷地说:

“我告诉过你不能大声说话吧?”

我咬唇低头,没有说话。

“这也正常。”他嗤笑一声,“像你这样自私虚伪的人,从来听不进去别人的话。”

我上了魏舒的车,他顺手拿出一支烟,在手里把玩了一下,然后厌恶地将其扔出窗外。我忽然想到,他是为了梨花才戒了烟.....

他发动汽车,我说:

“我想喝酒。”

他发动了汽车,没有和我搭话,车停之时,我们已到一所酒吧门口。

我很快醉倒在桌上,而魏舒只是看着那些酒杯发呆,一口也不曾喝。我想劝他喝一杯,他说:

“梨花随时会需要我。”

泪水忽然从我眼中溢出,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曾被我认为是邪恶堕落的男人,拥有着一颗纯粹真实的心。而我,我是什么啊,我——

“我是一滩烂泥,一滩虚伪的烂泥,”我难以自制地抓住魏舒的肩膀,“你说得对,是我太自私太虚伪了......”

唉,为什么清醒时我不愿意承认呢,被梨花揭穿时怎么不承认呢?直到这时,喝醉了之后,反而真正明白了一直以来蒙昧着的是我自己。魏舒、梨花,他们多次提醒过我的自欺和欺人,但我从未敢于承认。是啊,那本日记我已经长久不写了,很久以前我就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词句。对敬容,我所谓的爱无过于此,我不过是在借对她的爱行各种自私之事。这份虚伪甚至让我错失了梨花。到现在,我甚至连向梨花道歉的机会也不再有。

“还记得烂泥这个比喻怎么来的吗?”魏舒说。我原本以为他应该对我充满愤怒,然而他当时很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静得可怕。

“我那时观察你们这些醉酒的人。刚认识你,我就很明白你是那种会因为想做某事而给自己找借口的人,只是当时还没意识到你把自己欺骗得如此之深。”

“后来,当我明白了你和梨花的关系后,我曾竭力劝阻过她,她描述中的你和我见到的你完全是两种人。”魏舒忽然变得有些激动,他大声说,“你知道她有多信任你吗?可就是这样一个无条件信任你的人,你却一次一次让她失望了。”

“于是我想,我要将你堕落罪恶的一面彻底展现在她面前,这样她就能摆脱你的假象,真正认识到你是个多么不堪的人。”魏舒继续说道,“没错,我一直在引导你走向堕落。但你想否认吗?那就是你的本性,你极力想要隐藏起来的东西。”

“我以为梨花看到这些就会对你感到绝望、幻灭了,然而我没想到她对你的感情竟丝毫不减,为什么?我无法理解!”

他忽然起身抓住我的衣领:“为什么她到现在还能依然爱着你,直到最后,她还想帮你清醒过来。她愿意在你彻底沉沦之前将你拉回来,这是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能让她如此坚定?你根本不配她的感情,和她比起来你算得了什么?直到最后还伤她的心,你甚至连烂泥都不如!”

魏舒的狂躁让我明白他对梨花的感情绝非姐弟那样简单,我倒在沙发上悲哀地流着泪,我的罪恶让我无法抬起头来。

“你喜欢她。”我知道自己很唐突。

魏舒忽然笑了,笑得歇斯底里。

“她没跟你说吗?我是她弟弟。”

......

九、

A市的工作结束,回到家中,再次看到淑瑜时,我感到自己的人生像是结束了一般。我终于将以前的自己完全否定,开始面对自己的妻子,是的,是时候开始新的生活了。我因为懦弱,不敢反抗家庭的意思而和淑瑜结婚,她没有理由成为我懦弱的牺牲品。换了个心态后,我感到淑瑜其实是极温柔的,对我的种种出格的行为,她一直忍受着,是我一直对不起她。就这样和她平平凡凡地度过余生,或许是我才是我应有的结局。

不久后,淑瑜怀孕了,我感到这将会是我的救赎。我原本不相信家庭能代替爱情,但现在,我希望这是可以的。在淑瑜怀孕期间,我发誓自己承担起了一个准爸爸、好丈夫应有的责任。我戒掉了烟酒,无论是在工作还是在家中,我都尽心尽力的打点好一切。我的模样甚至让淑瑜感动到落泪,她对我说:

“我从未感到如此幸福!”

淑瑜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在这种可称为幸福的气氛中,我和她为这即将降生的孩子取定了名字。孩子对我而言不再是枷锁,我比期待任何东西都期盼着这个新生命的诞生,那也将是我的新生。这一切都得益于梨花,是她破除了我的心魔。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呢?我时常想魏舒想的那个问题,究竟为什么呢?我明明是这样不堪的一个人,她却从一而终地对待我,我如何值得她做到这样?

唉,如果一切都这样顺利地进行下去,或许总有一天我和淑瑜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吧。但命运——命运它不愿意就这样放过我。谁能想到呢,我的生活只一天就被命运彻底摧毁了!

日记:

“昨天本该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当医生一脸凝重地从产室出来时,我感到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一种极度的不安在蔓延。

不要喧哗,不要争吵!我告诉医生,无论如何要救淑瑜的命,无论如何——我猛力推开主张保孩子的双亲。孩子以后还会有的,而淑瑜,是我犯下的这么多罪恶和错误的唯一救赎,我恐惧失去她胜过一切。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难熬的时光。唉,太难熬了,我多希望能看到一个完好的淑瑜重新站在我面前。那么温柔贤淑的女人,我的妻子,她只是想要个完满的家庭而已。我曾看不起她,我曾出轨作践她,她都完全原谅了我。现在是该我弥补她的时候了,我好不容易才醒悟,我一定可以给她一个幸福的家庭。可是她被推出来时浑身是血,我要怎么办才好?

她的命保下来了,我为这个消息感到万分欣慰。可是她昏迷着,始终不愿意醒过来,我懂她,她一定害怕失去孩子这个事实。但没关系,我们还在,孩子还会有的。

今早上,她醒了,虚弱得几近睁不开眼。她没有力气回应我的话,只是绝望地看了我几分钟,便又沉眠了。

直到现在,她还没醒过来。

......

医生说,她不会再醒来了。”

尾声:

翌日,我到达A市,魏舒在自己家接待了我。

一年多时间没见,他整个人变得沉静而寡言,说话也远不似以前的尖锐刻薄了。

黄昏的太阳撒下金红的天幕,夜色将要降临了。我开始缓缓叙说从A市离开后发生的一切,讲到淑瑜之死时,泪水满溢而流。

魏舒表情平静,眼神中夹杂着些微的悲哀。他从柜子里拿出酒器,斟满、碰杯,魏舒的酒浓烈得呛人,而他本人却一言不发。我趁着酒意,继续叙说着那之后的事情:

“淑瑜的死极大的刺激了我,她死之前一定抱着很大的遗憾,这使我感到罪恶。后来我才逐渐得知,在我看不到的很多地方,淑瑜也在做着维持这个家庭的努力。”

“她联系过我和梨花,所以梨花才会对你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这时魏舒插了句话。

“我猜到了这一点。淑瑜不仅联系了他们,甚至也找过敬容。淑瑜一定没想到,她凭借那本日记找到了敬容,也用那本日记点燃了敬容心中对我的故情。

多么讽刺的一件事。为了欺骗自己而写的日记,竟然先后骗过三个人。敬容相信了我的日记,她真的认为我现在还爱着她。回想起她结婚前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感觉她像完全变了个人。

我没有看错。淑瑜在世的时候,敬容没有接触我的机会;而敬容故逝后,她很快就找上了我,想要与我重续旧情。她在我面前出现时,我仅仅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这些年一定过得不好。那张脸上纠集着愁苦和悲哀,她来找我是为了寻求一种拯救,她指望我将她拉出生活的泥淖。

我从她口中得知她婚后的生活。她受了那男人的骗,直接导向了后面的不幸。她来找我时,已然和那个男人离婚。但和我在一起的几十天里,还在不断受到对方的骚扰,就连我的生活都没能免于影响,可见那男人当真是渣滓。

敬容的回归让我很轻易就会想起我曾经费尽心机让自己相信的对她的感情。你可能会觉得可笑,但我大概是为了逃避对淑瑜的罪恶感所以才选择和敬容结合。我甚至告诉自己这是上天的安排,曾经全心期待着的东西忽然真的到了身边,难道不是很值得让人狂喜吗?我那时就是陷入了这样一种心态。最初的几天,我甚至觉得自己能和她结婚。

但很快我无法继续欺骗自己了。敬容她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种人——我有些说不清楚——她渴望安定的方面简直和淑瑜如出一辙,但其他方面又差得远了。她变得很容易惊惶,也很贪婪,她总想独占我的一切时间,甚至不让我参加该有的社交活动。她像是失去了灵魂,以前的她聪慧明智,大方知性。现在却把自己关在家里,宛如生活在深墙宫闱,她的精神已经彻底腐烂掉了。”

“所以你逃到了这里来。”魏舒在抽烟,很平静地说道。

“我最初并不是逃到这里。”我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我不愿意触动着悲惨的回忆,“我只是暂住在朋友家不让她发现,我劝告她,希望她清醒,希望她找回以前的自己。可是,才不到一周的时间,她就......”

魏舒把一杯酒递到我手中,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我通过他的眼神得知,他已经猜到了一切。

他看着我把酒喝完,淡淡地说:“她并不爱你,也知道你不爱她。她也在欺骗自己罢了。”

“你自以为你的日记骗过了她们三人么,我倒觉得她们没有一人看不出你的虚伪,只是她们一直想办法让自己相信罢了。”

魏舒又点燃一支烟,我注意到他身前已经有了一堆烟头,我感到有些奇怪。

“我近来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魏舒说,“不仅是你而已,你们当中每一个人,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欺骗着自己,是否人必须得要有一些这样的虚伪才能活下去?弃绝真诚了才敢于去爱,自甘虚伪了才能好好活。人原来是这么脆弱的吗?而到头来还是走到这种悲剧的境地,之前的那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我看到魏舒又拿出一支烟,这时我才想起来为什么感到奇怪:

“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你不就已经戒烟了吗?”

魏舒的手在空中愣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把烟点燃送到嘴里:

“是,只不过又开始了。”

“梨花也觉得烟味没关系吗?”我感到焦躁。

“她不在了。”

魏舒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极平淡的,只是声音压得很低。我身体僵住了,还在揣摩着这个“不在”的意思,我不敢往那个方向想,然而魏舒无情的阻止了我的逃避。

“那天见过你之后,不到一个月......”他的表情沉静得可怕,但音色却变得低哑了。

“是......我的缘故......?”

魏舒自嘲地笑笑,然后喝下一大口酒,“是她太傻了,明明自己身体已经变成那样,她还是非要见你。那时她甚至比我更清楚,自己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种事......这种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只会懦弱地哭而已。”

魏舒睥睨着我:“我来告诉你一些事吧。”

“梨花的病从来都没减轻过,和你刚重逢时,她在我工作的医院治疗。当时她身体已经很差,有支撑不住的迹象了。那时她想和你在一起,又怕自己的病会随时发作。正好看到你的日记,她便骗自己,让自己相信你对敬容的忠心,以这种方式让自己远离你。你看,她也是一个自欺者。”

“还记得那个问题吗?为什么她明知你的龌龊和虚伪,还从一而终地爱着你,为你甚至不惜做到那种程度?我曾当面问过她这个问题。”魏舒表情变得丰富起来,“她对我说:‘我的时间不多,只够爱一个人而已’。”

“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是相信你,而是相信自己的爱情。她不愿意看到你堕落的样子。所以逃避,骗自己把看到的都当作没看到。她愿意看到并且一直爱着的——是夏夜向她表白的那个你。”

“那天是她唯一一次正视你的虚伪。她很清楚自己身体状况的恶化,所以想要叫醒你。你大概不知道吧,她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计划好的。她太了解你,她知道你会做怎样的辩解。也很清楚怎样说话会对你有用。但也正是从那天起,她无法再欺骗自己,直到死都绝望于爱情的破灭。”

“爱情,这让人变得虚伪的东西,这使人痛苦的东西,人需要什么爱情?”

魏舒将一条银色手链放到我手中,脸色严肃得可怕:“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在以怎样的方式伤害着别人。”

沉默,长久的沉默。

我已说不清自己处于怎样的一种情绪。我手里拿着那条银链,仿佛看到梨花身着白色衣裙,轻轻地在那边微笑着。啊,我一直以来的感觉没有错,她一定是降凡的神女,永远那样高贵纯洁。在盛开的梨树林里、在夏夜的月光下、在暮春的夜晚、以及最终决绝的谈话,我愿她就这样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感到这一切还没结束,梨花她所希望的一定不仅如此而已。

“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爱情?”我像是受到某种启示,我问魏舒。

“你相信吗?爱情是坚定的,即使被时间的风沙掩藏,又被生活的车轮碾压,它也不会变质。”

魏舒的眼中有一道光隐约明灭。

太阳落下了,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感到如水的寒凉上升着,将我和魏舒都淹没在内。我和魏舒又各喝了几杯酒,两人最后都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明天醒来时,我们都将注意到,自己不是烂泥的模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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