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

走遍天下,却没有留下踪迹。
——克尔凯郭尔《诱惑者日记》

我住的楼下,有一家门市,人气不旺,经常换招牌,以前做过儿童摄影,后来改卖红木家倶,最近红木家俱也关门了,门市空着正在招租。那个门市的大门前的台阶上有一个挺大的平台,两边是花坛,面向大路。下雨的时候,那下面经常会聚着很多避雨的人。

前几天开始,每次我路过那儿,总能看到一个中年人,瘦瘦的,个子不高,长得还算白净,坐在台阶上,旁边放着一个不算太新的黑色行李箱,并不太像一个流浪汉。

那段时间我经常失眠,睡不着就穿着睡衣到楼下乱走,有一次已经是夜里两点多钟了,我看到那个门市的台阶上竟然躺着一个人,头朝向里面睡着,地上铺着棉絮,身上盖着背子,看不到人的脸,但旁边立着那个黑行李箱我却很眼熟。

几天后,我再经过那儿的时候,他已经铺好了棉絮,正坐在上面抽烟,他看到我正看着他,他赶紧把目光移看。过一会儿,见我没有走的意思,他又重新把目光移到我脸上。

「嗨,老兄,这几天有些降温,在这儿睡还好吧?」

「挺好的,凉快,就是有点吵,要不要过来坐?」他嘴角咧了一下,顺手递过来一枝烟。

我摆摆手,对他立刻有了好感。

「老兄,我看你在这儿有一段时间了,遇到什么麻烦了?需要帮忙不?」

他愣了一下,显然我的话有些唐突,出乎他的意料。我看到他的左手在裤兜里摸索着,好像很窘迫的样子,跟刚才的样子完全不像一个人。

「女人」,憋了半天,他的嘴里吐出了两个字。

「女人?这好办,走!」。

现在花钱找个女人,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只要不要求太高的质量。我把他领到那条发廊沐足一条街,只要想去找,每一个社区里总会有这么一条街。我选了一家,三个女人懒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都是一头长发,高高的鞋跟,厚厚的妆容在灯光下看不清年纪。

「就这儿吧。」他没有反对,我进去谈了价钱,付了钱。

「这怎么好意思。」他按着我的胳膊。

「这哪儿是争这个的地方啊。你好好休息着,下次有空再聊。」我转身就离开了。

这个世界上,很多的痛苦与煎熬如果可以用钱来替代的话,哪怕能够缩短一分钟两分钟,也是值得的,何况是九十分钟,这是我的世界观。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眼睛死盯着天花板,我感觉天花板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我忍不住想用手去够它,这时候我感觉自己伸出去的胳膊也越来越长了,长得像两根细长的面条,有一点风吹过来,它就在不停地弯曲着扭动着。我如果躺在天花板上向下看,高度被压缩,水平距离直观,我就可以看清楚我的床到底有多大,大的我翻腾着找不到边际。

我再一次见到他时,是他先发现我的,他好像专门在等我,一下子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要我坐下来聊聊。

他右手夹着烟,左手依旧放在口袋里像摩挲着什么东西,右手上的亮光微微晃着,他似乎为难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老兄,看你这样子,不像流浪汉,为什么晚上要待在这个地方?」

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我老婆也说她是被我的样子给骗了。」

「骗了?」

「她说当初看上我就是觉得我长得有些白净,不像一般的农民那么土。」

「后来呢?」

「后来?后来她觉得我还是跟一般的农民一样土,没有什么出息。」

「跟别人跑了?」

「这倒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没有什么区别。」

他续了一枝烟,开口给我讲他的故事,他讲的很慢,讲的时候,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人还有车,好像自己一个人自言自语。我突然觉得我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听一个人讲话了,还是一个生活和我没有任何交集的人。

他今年四十一岁,长年在外面打工,老婆留在老家,像所有在外打工的人一样,每年回家一次,挣的钱不多。老婆骂他没有用,每次回家都要吵架,吵着吵着,几年下来,他也倦了,慢慢地越来越不想回。家里像个宾馆,所有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是陌生的,挂在墙上的结婚照是他和这个家联结的唯一证明,可里面的那个女人,跟他在路边遇到了那些女人一样,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那个男人,也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在家的时候,他觉得家像一个重重的包袱压在他身上,而且这个包袱对他来说很陌生,像是别人发善心送给他的,他还要感恩戴德。

后来,他发现自己不在家的时候,老婆和同村的一个老头住到了一起。老头以前是民办老师后来转了正,退休后,拿着高工资,衣食无忧,老婆早就不在了,孩子也都在外面。白天,大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晚上天黑下来,就睡在一起,这几年一直这样,他回去的时候,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一点痕迹也没有。老头有钱,那个女人有身体。

他后来才知道这种事情在他们老家那儿很常见。自己的亲戚朋友都有这样过生活的,大家互助一样,各取所需,心照不宣。他的精神几近崩溃,这么多年他一直被欺骗着,他觉得他是一个多余的人,这个世界根本就不需要他。一个不被这个世界需要的人,自己大概也不会需要他吧。

从那儿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他觉得他身上的包袱缷下来了。可是当包袱缷下来之后,他突然不知道做些什么了,以前打工赚钱虽然很辛苦,但总算有个目的,他想到过死,但他怕死后,尸首被发现了还要葬回老家,还要惊动相识的人,免不了一通折腾。他想那么多年,他一直打工打工,打工的日子在他看来没有丝毫的意义,他好像从来不曾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家里没有他存在的痕迹,经常更换的工地也没有他留下的痕迹,火车、汽车、推砖的板车上同样没有。那么就去做些更没有意义的事儿吧。于是,他开始四处流浪,没钱了就捡垃圾拾荒,晚上找个地方睡下,然后再去下一个地方。

他说,他不相信,人做过的事情走过的路不会留下痕迹,即便这些事情毫无意义。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后来,我再失眠的时候,在楼下已经找不到他了。只是他铺垫子的那个地方还留着一个浅浅的直角样的痕迹。后来,那儿重新开了一家打印店,门口扫得光亮,就连痕迹也没有了。

而我的失眠也更加厉害了,好像有一只手伸进我的脑袋里,不停地搅啊搅,搅得越来越充分,搅得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来到这个南方的城市已经有一段日子了,这儿的温度正好,我找了一个关了张的门市,门口有个很大的平台,只是临近大路,有点吵,早晨的时候偶尔有些露水会随着风飘过来。

大部分的时候,我就就在台阶那儿坐着,这儿的女人,裙子都好短,鞋跟好高,年轻的,上了年纪的,腿粗的,腿细的,白的,黑的,都这么穿。

现在的这种日子很好,除了想女人的时候,会有些难受。身上已经没有多少钱了,明天要去远一点的地方捡了瓶子拿去换些钱了。

这几天一直有一个年轻的男人经过这儿,可能他就住在附近,他好像有话跟我说,我故意装做没有看见,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呢。

那天,他竟然主动过来跟我说话,看得出来,他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很久没有睡觉了,年纪虽然不大,很虚弱。有一天他好像喝了很多酒,竟然还请我去了一次按摩房。为什么要喝酒,喝酒,越喝人越糊涂,我从来不喝酒,我只抽烟,抽烟,越抽越清醒。但我没有跟他说这些,我看得出来他是听不进去这些话的,他也许就是无聊,不知道做些什么,只想找个人聊聊天,这样就可以暂时把自己脑子里那些痛苦的东西暂时忘掉,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后来,我把自已的故事讲给他听了,他默不作声地听,好像从来没有听过别人的故事。这是我第一次把这些事情讲给另外一个人听,很多细节我也记不太清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讲的故事里面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是我自己的猜测,这些都不重要了,感觉这些事情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故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一直记得这个故事,这在外人听来,就是一个故事,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有天大,在其他人看来也都只是一个故事,有的故事平常,有的故事传奇,有的故事离谱,忘掉这些故事也只是时间长短的不同吧。也许我走了以后,这儿很快就会被打扫干净不会留下一点痕迹,但如果他还记得这个故事,那也算我留下的一点痕迹吗?


深夜一点多钟,有一个男人,经过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打印店,慢慢走到对面的马路中间,他找了一段路灯昏暗的隔离带,蹲在那儿,远处有车急驰而来,他突然跑到路中间,接着他飞了起来,身体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而后在路上滑行了一段,那一定是一段长长的血迹。


血迹太过显眼,很快就被清除干净了,而那些走在人群里的人,他的痕迹在下一秒是不是就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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