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故人•旧雨

文/弭路

小雨懒散地敲打在屋顶的青瓦上发出轻柔的声音,是一场春雨接着一场春雨的来到。爷爷的屋子里又会淋水了,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放了一个小盆,承接着从上而下的一滴一滴的雨水。吃过午饭后,盆里装了一半的水,爷爷趁着闲下来的时段从屋里搬出了木梯子,架在房檐上手脚麻利地爬了上去,屋上的瓦总在这样的时候会调换一下位置,之后继续奏出自娱自乐的调子。

好多年前了,那时候我还是赖在奶奶身边老是吵着要抱的小姑娘。

爷爷奶奶住的屋子更像是上个世纪的展览馆,那张床有些年代了,床的上方有着高悬的床顶,像个四周被掏空的木盒子,床顶角上的雕花铺满了厚重的灰尘,奶奶说这是我太爷爷留下来的,幼时的我掰着两只手的手指怎么算也算不出它的年纪来。柜子椅子桌子全是木制,其上的雕花和图案都是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的东西。

可奶奶老是爱对着从屋顶上滴下来的雨水说,这屋子老啦,受不住啦。就像住在这屋子里的一双老人一样,风雨再暴戾一些,就受不住了。

那天太阳刚晒不久,就在学校前面的马路上,奶奶坐在冬天清晨冰凉的路面上,面目狰狞地喊着疼,她被围在人群里,我不知所措地站着,眼见着她被抬到车上送往医院,都没有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一句话。

老屋里忽然阴暗起来,南方的冬季常常潮湿得让人渴望被曝晒,奶奶坐在床上,难以动弹。我每天放学后都进去看看她,里头充斥着药味儿,爷爷就坐在她身边,也不说什么就听着她偶尔叹点气,给她做好饭端给她吃,按时拿好药看着她极不愿意地吞下去,整个半年里都是这样的状态。直到屋顶上响起了夏天才会有的气焰嚣张的声响,这雨急促有力,像是要穿透屋顶砸到人的身上一样。

屋子又漏雨,爷爷说他爬不动了,去我家喊了我爸来,二伯正巧在我家,两个人一起爬上了屋顶,这情形竟像是雨中救灾,爷爷穿着雨衣站在外头看着俩兄弟忙活。硕大的雨珠沿着屋檐齐刷刷地坠落,把这间老屋子四周都围起来,像个透明会动的帘子,帘子外汪洋成河。我站在大门外的青石板上,用尖锐的石头在青石板上写字,雨冲不走的,可天一放晴,就被灰尘掩了。

自此以后的雨天,疼痛像是躲在奶奶身体里的瘾虫,总喜爱在潮湿的天气里跑出来,奶奶坐在大厅里,看着连绵不绝的雨不住地叹气。病痛曾居住的身体都是有记忆的,而这记忆总会找到一些契机,来提醒人们曾受过的切肤之痛。这个容颜渐老的女人啊,开始恐惧起了阴雨天。

爷爷是在五年前去的。

我在外求学,放假回家时忽然就见到了老屋子里满世界的白,以及放在正中央的,他们说那里面躺着爷爷的木箱子。我不信,趴在那上面拼命地哭,试图以小时候任性的方式召唤爷爷,可是怎么都不顶用,他们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终于肯相信,从此没有了爷爷。

出殡那天,我们跪在屋子里不平坦的地面上,膝盖传至心脏的疼痛在我身体里散开来,我和他们一样面无表情,承受着最后一次,对于这个再也见不到的人最深刻的感知。奶奶不吃东西,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就像很久以前坐在她床边上不说话的男人一样,可他是已故之人了。

清明时节的雨是下也下不完的,打在屋顶上的声音时而清脆时而钝重,帘子外面是一片雨雾,看不到的远处是群山,烟雾在山里环绕。爷爷故去的第二年,立在坟前的墓碑上刻满了我们依旧健在的人的名字,全是亲人,一个庞大的家族。奶奶坚持要去,她坐在墓碑旁抹起了眼泪来,怎么劝也劝不走。不知道天堂的雨会不会敲响故乡的记忆。

他们忽然说要把老房子拆了建新房,这是村子里最后几间老屋之一,用泥土砌成硕大的砖块,堆起来成了房子。这屋子年过半百,终究还是要成为一堆毫无用处的废墟的,好像是宿命,像人一样。奶奶舍不得,可终究说了好,老屋子里的东西一搬而空,只余下空荡荡的几面墙壁了,直到屋顶的青瓦也被清空之后,我站在没有屋顶的老屋里,抬起头来看到灰暗的天空。又要下雨了。

几天后就只有最后一堵墙还矗立在原地了,像个宁死不屈的战士,等待难逃一劫的处决。他们用粗壮的树干顶着那面墙的两头,忽然大喝一声,最后一面墙应声颓倒在地,散落成四分五裂的泥土快,尘土飞扬,废墟里一片荒芜。爷爷没了,这屋子,终究也是没了。我站在三楼的阳台上看着那堆破碎的土,心里难过极了。

新房子很快就建起来了,比老房子大了许多,光鲜亮丽的,屋顶是平坦的水泥地,下再大的雨也听不到吵闹的声音。奶奶住进去的第一天,关不上那扇大而笨重的门,她跑来我家,让我去帮着她关上门。春天的梅雨如期而来,奶奶受过伤的腿又开始了漫长的疼痛期。

奶奶又苍老许多了,白发渐长,青丝不再。她一个人住在那栋大房子里睡觉做饭和自言自语,她越来越多的空闲时间都慢慢地踱步去别人家,与别人闲话家常。老房子和老人们以及故乡的样子与我的关系越来越淡,我不知道故乡的土地上还有没有那样旧式的屋子,不清楚那里有多少与奶奶一般年纪的老人,就像我不知道能在雨中奏出乐曲的屋子和年纪愈长的老人们,还有多少个故乡的春天。

2015/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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