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桃花岛。
阳光如瀑,直泄而下,将弹指峰并不高峻的山形映照的格外明亮挺拔。绿竹林随风摇曳,沙沙作响,恰似呢喃低语。
临岛有湖,清风徐来,碧波微漾,有扁舟一叶,悠然泛于其上。
舟中五男一女,饮酒赏景,品诗论剑,时有欢声笑语,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远远飘散。
湖边杨柳树下,青袍男子悄然静立,面容清矍,目光深湛,望着湖中泛舟的青年男女,嘴角勾起一弯浅浅的笑容。
舟中唯一的少女,约摸十四五岁,容颜明媚,顾盼生姿,先于众人发现了岸边男子,口中欢呼“师父!”,纤足轻点舟舷,身形翩然而起,宛如彩蝶振翼、乳燕投林,凌空扑向青袍男子。
小舟离岸逾五丈,少女这一跃,轻盈有余,后劲却不足,飞至半程,冲势衰竭,身形直跌,眼看就要落水。
“超风师妹!”
“梅师姐!”
舟中众人惊呼出声,无奈距离太远,相救不及。
少女也已发觉情势危急,可湖面空荡一片,无处落脚,情急之下,气息越发紊乱。
青袍男子摇头苦笑,袖袍轻挥,卷起脚边一块扁平碎石,中指运劲一弹。
“咻——”
破空之音乍起,碎石嘶声飞旋,宛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出,其势刚劲沉猛,其力无物可御。
碎石飞至少女身下,倏然一顿,极速变极静,仿佛空中有一双无形大手将其生生扼住。
少女心领神会,拧腰腾挪,伸足朝碎石踩下,碎石落水,少女却已借得新力,身形重新拔高,安然上岸,落在青袍男子身前,吐了吐舌头,嘻嘻直笑。
“超风,这式雁渡寒潭,运劲法门你已领悟七分精髓,但你入门最晚,内力不足,日后切不可如此调皮,雁渡寒潭亦不可轻用!” 青袍男子轻抚少女肩头,谆谆教诲,语露宠溺。少女乖巧点头,仰望男子的眼神里,漫溢着孺慕之情。
天下五绝——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修为绝顶,名动武林。
青袍男子,便是“东邪”黄药师。
两年前,黄药师从一无良富户手上救得少女梅若华,见其根骨上乘,惜才心起,遂将其收归门下,更名梅超风,与另外五名弟子曲灵风、陈玄风、陆乘风、武罡风、冯默风共同隐居东海桃花岛。【注1】
黄药师实是一位惊才绝艳的武学宗师,他以一人之智慧,独辟蹊径,创出了举世无双的桃花岛武学一脉。
落英神剑掌、旋风扫叶腿、兰花拂穴手、弹指神通、碧海潮生曲……每项绝技都包含着深奥精微的武学至理。
当少女梅超风亲眼目睹师父使出终极状态的旋风扫叶腿时,才深深明白,当日在蒋家村,那一抹踢飞十余长工的炫目腿影,连桃花岛的入门功夫都算不上。
而就在方才,师父又使出了弹指神通,弹指之力,刚猛如箭,动静互转,神乎其技,师父在梅超风心中的形象愈发高大了。
师父并非武痴,而是文武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师兄弟六人,每人专研一项,尚且自顾不暇,师父却能一人通多艺,样样皆绝顶。梅超风常常会想,师父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能聪明到如此地步。
更不可思议的是,师父在奇门遁甲、五行术数方面的造诣,同样惊为天人。也是在桃花岛,少女梅超风才知道了世上还有这样一门学问,九宫、八卦、七星、六合、五行、四象、三才、两仪、太极……普普通通的数字背后,竟隐藏着那么多精妙而有趣的秘密。
师父粗糙温暖的大手,牵着梅超风的小手,横穿桃花大阵。师父闲庭信步,侃侃而谈,何为生、伤、休、死、景、杜、渐、开八门,何为乾、坤、巽、震、坎、离、艮、兑八卦,师父袖袍轻挥,原本落英缤纷、灿若烟霞的桃花林瞬息之间风起云涌,飞沙走石,乾坤易位,阴阳交错,杀气纵横!
面容失色的梅超风惊叫着扑到师父怀里,师父抱着她,轻声安慰:“超风,别怕,师父告诉你桃花大阵的奥秘。”
师父对梅超风总是和颜悦色,从来没骂过她一句,连板起脸生气也没有过。
但师父时常会皱起眉头,显得很不高兴,超风就会逗他开心:“师父,哪位师兄弟惹你生气了?陈师哥吗?武师弟吗?”
师父说道:“我不是生玄风、罡风的气,我是生老天爷的气。”
超风仰头问:“老天爷的气也生得的?师父,你教我!”
师父面露不愉:“我不教!教了你也不懂。”
超风拉住他手,轻轻摇晃:“师父,求求你,教一点儿,我不懂,你就多教几次嘛!”
每次她这样求恳,总会灵光。师父笑了笑,走进书房,拿了几张白纸笺交给她。
《黄老邪录朱希真词》
人已老,事皆非,花间不饮泪沾衣。
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
老人无复少年欢,嫌酒倦吹弹。黄昏又是风雨,楼外角声残。
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万里东风,国破山河照落红。
今古事,英雄泪,老相催。长恨夕阳西去,晚潮回。
超风不解:“师父,你为什么总是写些老啊老的?你又没老,精神这样好,武功这么高,那些年轻力壮的师哥、师弟们谁也及不上你。”
师父叹道:“唉!人总是要老的。瞧着你们这些年轻孩子一天天长大,师父头上白发也一根根的多起来了。”
超风撒娇:“师父,你坐着,我帮你把白头发拔下来。”
超风伸手到师父鬓边,拔下一根白头发,提在师父面前。师父吹一口气,这口气劲力好长,超风放松手指,那根白头发飞了起来,飞得很高,飘飘荡荡地飞出了窗外,直上天空。
超风拍手道:“万古云霄一羽毛,师父,你的文才武功,千载难逢,真是万古云霄一羽毛。”
师父微微一笑:“超风,你尽说好话来逗师父高兴。不过像今天这样的开心日子,也是不多的。师父文才武功再高,终究会老,你也在一天天的长大,终究会离开师父的。”
超风拉着师父的手:“师父,我不要长大,我要一辈子跟着你学武功,陪在你身边。”
师父微微苦笑:“真是孩子话!武功练得再强,也斗不过老天爷,老天爷要咱们老,练什么功都没用。”
超风不听:“师父,你功夫这样高,超风一辈子跟着你练,服侍你到一百岁,两百岁……”
师父摇头说:“多谢你,你有这样的心就好了。今岁春来须爱惜,难得,须知花面不长红。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
超风皱眉:“师父,梅超风不随流水不随风,就只学弹指神通!”
师父哈哈大笑:“你真会哄师父,明儿起传你弹指神通的入门功夫。”
桃花岛上,岁月宁谧如水,梅超风在黄药师面前,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而师父在少女梅超风心中,也永远言笑晏晏,风采如神,高不可攀。
可是世间如棋,众生为子,万事万物都在变,行踪不定,方向不明。总有一天,平静会被打破,晴空会起风雷,爱恨会失却平衡。
此时的梅超风,还不懂得这些。
她静静坐在水边,望着水中的少女倩影,羞怯的想:“真好看!”
【注1】梅超风入门之前的故事,请参照:《有一个女孩,她叫梅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