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与你讲,待会儿有人来,你只说不曾见我,倘若说错半个字,别怪本姑娘手辣心狠了!”
眼前,一个身着鹅黄曲裾的妙龄女子,手里拿着把泛绿淬毒的匕首抵着我的下巴,笑语盈盈。
妖女!歹人!
“晓、晓得……赵某谨遵姑娘吩咐。”
她用手中匕首拍着我的面颊,笑道:“那我去里面躲会儿。对了,万一你比划手势,递个眼神我也不知道……”只见她那双弯弯的眸子瞥了一眼房梁,忽而一亮,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瓷瓶,笑道“你把这’璇玑丹’服了,我若无事,你也无事,我若有事,你也活不成!”
“你、你这人忒也歹毒!我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你何苦如此害我!”
“服,还是不服?”
眼见她嘴角的笑意更浓,语气更媚,匕首压在我脖子上,似乎再使半分力,就要见红了。
只是,我本是昂藏七尺,大好儿郎,怎可被一个江湖女子如此胁迫!
“大丈夫,威武不能屈,你杀……唔唔!咳!”
话还未说完,她已把药倒入手中,直接塞进我的嘴里。
“我瞧你是读书人,才这般耐心,你若是江湖人,谁与你说这许多话?”她的嘴角似笑非笑的抿着,瞥了一眼门外,道,“不与你说,我去里面躲着。对了,你可要记得,我若不得脱身,你必死无疑!”
我满脸悲愤的看着她绕去破庙后院。
哼,江湖人!
仗着武艺漠视王法的法外之人,等我高中,必要将你们这群江湖游侠儿法办了!
便在此时,只听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喂,小郎君,某家有事问你!”
江湖草莽,不识礼数!寻人问事,有这般粗蛮的吗!
转过身子,却见破庙里面竟是挤了十几个人!
所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即便对方人多势众,我也自不能失了体面!来日面见圣人,也要淡然自若,谈笑风生!区区几个游侠儿,倒好让我试试手。
“诸位大侠!可要替我做主啊!”
“嗯?!哎、你这、你这是做什么?!先起来说话,别跪着!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你这怎么说!岂不是要折我阳寿!起来说话!”
眼前这人双臂好大的力气!抬起头来,只见他肌肉虬结,虎背熊腰,豹头环眼,顾盼之际凛凛生威,不可直视!
(二)
“呜哇哇……我心里苦啊!”
“唉……你先别哭,好儿郎,哭什么!仔细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话怎么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我赵家,虽称不上豪门大户,但也是书香门第,上京赶考,出门自是风光无限。饮食起居也不需我来操心,皆有小厮安排。哪知刚入黔中,便路遇匪人,劫了银两,杀了小厮,若不是我机谋巧算,能言善辩,趁他们分赃不均,拱了把火,说不得也要交代了!
说起来,我好歹也是堂堂举人,如今距离京畿尚有千里路,就落魄如斯,可不知如何能赶赴京城。倘若就此回家,一来一回必然再赶不上今年春闱,那就要再等三年!
越想越苦,越苦越想哭!
“……我都这般惨了,躲在这破庙里还不得安生,方才还有个妖女进来,结果我还未开口,她就要杀我灭口!我招谁惹谁了啊!呜呜呜……若不是诸位大侠来得及时,我怕早就丧了性命啦!”
“她人呢?”
“听到脚步声,往北跑了!”
身前那人蹙着眉,转过身吩咐左右道:“李家二郎,你带弟兄们往北去追她,路上千万小心。”
“晓得!”那李二郎一拱手,便领着剩下的人往北追去。
“小郎君别哭了,某家姓张名永,黔州人,敢问小郎君名姓?”
我擦干了泪水,道:“在下赵岳,蜀中剑南人。”
张永点点头,忽道:“春闱是什么时候?”
“四月十五。”
眼见张永没有走的意思,反倒和我唠上了,这还得了?!我都不知道肚子里那个“璇玑丹”是个什么东西,倘若真是剧毒,我这就算是完成任务,那妖女若不出来,我也得不到解药,岂不是还得死?!
张永道:“需要不少银钱吧。”
一提到钱,我心里又是一苦道:“可不是嘛!一路吃住,外加到了京中四处打点……”
张永眉毛一扬,道:“打点?!”
他这一眼看来,不怒自威,竟让我生了惧意,道:“可不就是打点!进京的举人哪个背后没有依仗的?我若不打点一番,他们暗地里使个绊子,我别说高中就是露个头都难!你们游侠儿对这里门道不应比我熟稔吗?咱也不求他们多有照拂,只要别为难我就行了……可是,如今,唉……”
张永蹙着眉头,道:“劫你的人,现在何处?”
“你问这个干吗?”
张永不耐道:“好生男儿,怎么是这么个婆婆妈妈的性子!我问你,你便答!”
“骆驼岭……”
张永点点头,瓮声道:“你先往黔州走,莫误了赶考,四日后,我去黔州’仙客楼’找你。”
话到此时,我又如何不知他要做什么,不由道:“张壮士,他们人多,你可要小心些!”
张永忽而笑道:“听话音,’大侠’二字与你反倒不如’壮士’来的好听!”
张永,并未怀疑我说的话。
这就是那所谓的急公好义?
这是不是也太实诚了些?!
张永离去,身后自然便又现出那个妖女。
“你方才哭的可真难听!”
她的声音婉转柔媚,可却让我生不出半点旖旎,心中满满的怨愤,冷声道:“我照你说的做了,你把解药给我!”
“方才你与那张郎君说话,可不是这般硬气。”那女子抿着嘴角,微笑道,“张嘴。”
“什么?”
我刚一开口,只见她屈指一弹,也不知什么东西顺着嗓子眼滑入胃中。
“咳咳咳……”
差点没噎死我!
那女子走到我身边,笑眯眯道:“赵小郎君,承你情啦。大恩不言谢,玲珑祝你金榜题名,独占鳌头!那,天涯路远,后会无期!”
话音未落,眼见却已无人影,只萦一缕淡淡残香,在鼻尖久久不散。
“哼!江湖妖女!”
我摸着鼻尖,颇有些愤愤不平。看着这栋破庙,残门碎瓦,的确不是个久居之地。只是现在身上半个子儿都摸不出来,干粮行囊也没有,这让我怎么去黔州?
一路乞讨吗!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我的脑子还在犹豫,双脚却已迈出庙门,一路北去。
(三)
这一走,便行出二十里路。此时虽已入秋,但天上艳阳高照,依旧晒得我口干舌燥,左右望去可不见半个人家!
说什么开元盛世,这官路上都荒无人烟,哪里有海内升平的景象?我就是想乞讨,也得见个活人啊!
不对,开元已是旧历,如今是天宝年了。
“有没有人啊,可怜可怜我吧,赏个三瓜俩枣嘛……”
我下意识的说着耳边听惯了的乞讨台词,捉摸先练习着,等到用得上的时候,也别露怯不是!
日渐西斜,前边大陆正有几个人影,迎着日光可也看不大清楚,却是远远听见一个极柔媚的声音,道:“……嗯?他害相思也要找我?合着但凡有人喜欢上我,我就要委曲求全,以身相许咯?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
“玲珑姑娘,我们黑石寨也不求其它,只是少主现在情况危急,还望姑娘前去见上一面,以缓少主病情。”
“你们是不是觉得本姑娘好哄?我这弱女子去了还能出得来?”
“玲珑姑娘,还望念在我家少主痴情一片,移步黑石寨。”
眼见那妖女与人纠缠,我整个便定在原地,一个转身便要离去,却听玲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去也可以。只是本姑娘上月初已经嫁人了,今日也是陪我夫君去黔州办事的,我去你黑石寨,总要与我夫君说一声才是。”
没来由的,我的心头一颤,警铃大作,一股危机感瞬间弥散全身,正要离开时,忽觉香风袭来,手臂便被人揽住,转过头,却正好对上那剪水双瞳。
笑眯眯的,好似天上的弦月。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先声夺人,用那妩媚天成的声音道:“夫君!”
你姥姥!
老子识得你吗!有这么坑人的吗!我身上连柄“文剑”都没有,你把我捎上干嘛!
回过头,却见那群自称黑石寨的人已围了上来,一个个黑着脸,神色不善的盯着我道:“敢问阁下姓甚名谁,何门何派,与玲珑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
“几位郎君,在下……”我话说一半,只觉腰间被一硬物抵着,不用想,就是那柄淬了毒的匕首了!
我说姑奶奶,老子不是江湖人啊!就一个读书的,你至于缠着我吗?!
还有啊,他们劫你,你不对他们刀剑相向,总威胁我,有意思吗!
“诶?你不是你早间破庙的小郎君吗!”
我一怔,定睛细看,原来这伙人,便是与张永同来,后往北追她的李二郎。
“原来,你与她是一伙儿的!早在破庙时我便怀疑你,如今你还有何话好说!”
我真就是进京赶考的啊!
为啥现在被一群糙汉子围着,身后腰间还被匕首抵着啊!
(四)
当我看见李二郎,李二郎也看见我时,我就知道,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信了。
“喂,你别抓着我,放手啊!”
“不放,死也不放!”
开玩笑吗!
此时她在林间树梢上高来高往,我一松手,岂不是要摔个好歹!我家就我独苗一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老赵家可就绝后了!
我不知道按他们江湖上的眼光来看,玲珑这手逃命的法子究竟是好还是坏,但不得不说,是真的快!
就这恍惚之间,她“背”着我已窜出十里有余!这可比马快多了!倘若由她背着,一路往关中……
“好啦,甩开了,快松手!”
方才随她腾挪还察觉不出,此时一踩地面,双腿却软弱无骨,根本使不上劲来。
“甩、甩开了?”忽然腰间一痛,却是她回手给了我一肘,我登时便瘫坐在地上,“你这妖女,打我做什么!”
“你这人……手脚忒不干净!要你乱摸!”
我没好气儿道:“我摸你哪了?!抱着腰,怕摔下去也要挨打?!还有啊,要不是你拖我下水,我怎会被他们视做眼中钉,意图杀之后快?!你不带着我走,难道要看我死不成!”
“死了倒好,哼!”
“妖女,简直就是妖女!”
她眉毛一扬,眼睛一弯,笑道:“你若再骂我,信不信把你舌头割了!”
“你这人讲不讲理啊!还有,你既然能甩开,何苦把我拖下水!”
玲珑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揉着脚踝:“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能逃了?也就是他们还算有些良心,不愿伤你,若是我一个人跳起来,那李二郎一箭可就要把我射个对穿的。”
“啊,那我一日内救你两次,你是不是要答谢我?”
我话一出口,玲珑便媚眼如丝,笑盈盈道:“好啊,你要我怎么答谢啊?”
“不是,你别笑……你笑的我瘆得慌!你给我点儿银子,我赶路用,不用太多,能让我到黔州住店就行!还有,你若身上有干粮,也分我点儿!我这一天没吃东西,饿死了!”
“哼!饿着你吧!”玲珑揉着脚踝道,“我身上也没银子,干粮也没有。你不若等我歇好了,去林子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我无意瞥了一眼她那裹着白袜的纤细脚踝,便如做了坏事一般,赶快挪开目光,干咳一声道:“扭伤了?”
玲珑将裙角一抖,掩住双脚,无所谓道:“小时候练功留下病根了,老毛病,休息会儿就好。”
一时无话。
我这边饿着肚子,她却倚着树小憩起来。
树影斑驳。
玲珑裹着夕阳独有的金色薄纱,浅浅的睡着。
倘若她不笑,却是清丽秀气,颇为可人。
(五)
“唉……兔子兔子不敢杀,毛毛拔不干净,你到底能做什么?”
“若非路遇歹人,我也不必在这里茹毛饮血啊!我一个读书人,干嘛要杀兔子!”
架好了火堆,玲珑转着那只已经烤得渗油的野兔,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喏,烤好了。”
我接过兔肉,闻着那香腻的味道,不由道:“你不吃吗?”
玲珑摇摇头道:“太油了,吃了会胖。太胖身法施展不来,跑不快不说,还不好看。”
“可是你已经……”话道嘴边,忙又咽了下去,我脑抽风才要夸一个江湖妖女!
只是玲珑却眯着眼睛,抿着嘴角,凑过来,媚笑道:“我已经什么呀,怎么不说了?”
“已经胖了。”
我咬了一口兔腿,颇为解气。
玲珑嘴角笑意更甚,凑到我耳边,道:“赵小郎君,你觉不觉得这兔子香腻可口?”
“昂,怎么了?”
“不怎么,我加了蜂蜜。”玲珑用手指又撕下一条肉,送到我嘴边,继续笑道,“你觉不觉得这兔子肉嫩滑松散,并不柴老?”
我再迟钝也知道这妖女火了,看着送到嘴边的兔肉,我要紧了牙关,绝不开口!
玲珑见我不张口,便把兔肉弹进火堆,笑道:“现在不吃也晚了。”
我大惊道:“你、你做了什么?”
“你小腹有没有感觉酸酸的?”
她不提还好,一提果真有些发酸,还麻,还痒!
她姥姥!在这兔子里下毒吗!我一日救她两次,她竟要毒死我!
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枉我聪明一世,糊涂啊!
玲珑看着我好一会儿,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好啦,别一副要死的样子,逗你玩的,天色太暗了,没看清,这兔子没烤熟。你给我再烤会儿。”
我不信道:“你不会趁机’加料’吧!”
结果她一巴掌拍在我后脑上,道:“加料加料!加你个大头鬼!你以为我的药不花钱的吗!”
“你下手轻点啊!我这脑子很值钱的!”
(五)
不出所料,我坏肚子了。
因祸得福的是,玲珑终究还算有点良心,念在我助她两次,又给我吃坏肚子的份上,怀着“愧疚”的心情,答应护我到黔州。
“……张永能给你讨回多少银子啊?”
我跟在玲珑身后,捂着肚子道:“那我怎么知道,讨回多少是多少。”
“本姑娘做你护卫,还要照顾你饮食,不便宜的!三七分,我七你三。”
“你怎么不去抢!”
玲珑转过身子道:“咱们凭本事吃饭,我若动手抢,那和劫匪有什么区别?!”
“你这做的事,不就是劫匪吗!”
玲珑裙角一动,翩然而至,妩媚道:“赵小郎君,奴家听你这意思,是打算雇白工咯?”
不行,我堂堂男子汉,怎么能被她这般挟持!总要有个不卑不亢来才是!
“四六分……”
“谁六?”
“你……”
玲珑眨眨眼,笑道:“行吧,看你这读书人,出门在外着实不易,那我就吃些亏吧!”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一路走来,除了第一天晚上那半生不熟的兔子外,倒都还好。
不得不说,她得手艺还是不错的,打猎的手法也有一套,一日三餐,总会有肉吃。
只是她走不了长路,每走个五里左右就一定要歇上一刻钟揉搓脚踝。昨日飞奔十里更牵动旧伤,如此歇歇停停,再加上昨日一阵大雨下过,想来,到黔州还需再多一日。
那张永可别以为我等他不见,先走了才是。
“歇会儿?”
“嗯?”玲珑一怔,而后浅笑道,“还能再走会儿。”
看她浅笑,心中莫名一动,只觉呼吸一窒,偏过头道:“有些姑娘别逞强,可不要累坏了,到时候坡了脚,嫁不出去可别哭爹喊娘!”
玲珑看看天色,笑道:“你说得有道理,本姑娘为了让你按时进京赶考,还要搭上双腿,的确划不来,思虑之后,我总觉得应该二八分,我八才是!”
“你这厮……斯文文的小姑娘,怎么能坐地起价!”
玲珑弯着双眼,嘴角挂着极危险的笑容:“你信不信我一个子儿都不给你?”
“信……”
好汉不吃眼前亏,咱走着瞧!
(六)
前天一场大雨,把通往黔州的桥冲垮了。
这叫什么,这叫人要倒霉,喝凉水他都塞牙缝!
“走山路?”
我看着玲珑道。
玲珑笑道:“不走山路,你怎么去黔州啊?我只是不能长时间走路罢了,走吧!本姑娘这段路不管你另要钱!”
这一绕路,便又多绕出二十里,此间,还要加上走山路。
我离家的时候虽有预感这一路会走的很辛苦,但也么想到会这么辛苦不是!路遇劫匪不说,中间还被这妖女挟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这谁遭得住啊!
要不是看在她烤肉好吃,武功还不错的份上,我早就跑了!
“你和那个黑石寨少主是怎么回事啊?”
玲珑怕有蛇,拿着木棍敲敲打打,道:“问这个干吗?”
“就问问呗,闷头赶路多无趣啊。”
“怎么着,本姑娘卖给你了?不但要照顾你饮食起居,还要陪你聊天了?”
哎我去!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我救你两次诶!
“不是,聊天是相互的啊,我解闷的同时,你不也刚好解闷吗?”
玲珑转过头道:“你说得好听,有拿我的事来解闷玩儿的吗?”
“那你也可以问我啊!”
玲珑轻叹一声,颇为无奈,随口应和道:“好啊,敢问郎君姓甚名谁,家居何处,官居几品,耕田几亩,可有良缘,可有子嗣,可……”
后面的话,我已听不大清,耳朵里,莹莹绕绕,竟都是那句“可有良缘”……
“赵郎君?”
抬起头来,心中旖旎嬴荡,却都沉入她的眼波之中。
“啊?!怎么啦?!”
玲珑扬了扬眉毛,意味深长的笑道:“想你的心上人呐?”
“鬼扯!”
看着她倒着往上走,也不怕绊倒。倘若扭了脚踝,看她不当个坡子!
玲珑抿着嘴角,似笑非笑道:“那你这魂不守舍的在做什么?”
“我没有!”
玲珑摇摇头,笑道:“死鸭子嘴硬!说说看,那姑娘高矮胖瘦,怎般模样?”
我实在受不住她的纠缠,恼道:“你快看着点路吧,可别不小心摔死了!”
“乌鸦嘴,本姑娘轻功了得,就是你摔死了,我都……咿呀!”
许是那日大雨,松动了山石,只见玲珑一脚踩偏,整个山坡竟都滑了下去,转瞬之间,便已成断壁!
“当心!”
也不及多想,我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只可惜平素里我少事生产,没做过什么体力活,一把没抓住,整个人都被她扯得扑在了地上。
“喂,抓住啊!”
好沉,说实话,一只手抓着一个人,真的, 甭管看起来多窈窕的姑娘,那都是要命的!
“额,你松手吧……”
“说什么蠢话!抓紧了!坚持住!”
让我见死不救,看着你香消玉殒?我若如此铁石心肠,他日高中,走马上任,岂不也是个黑心的官!还怎么造福一方?
玲珑无奈道:“不是……那个,虽然我很感动,但是其实我脚底下有块垫脚石啊,你扯着我,我踩不到。”
“……”
松手。
玲珑足尖方一点在石头上,整个人便一跃而起,落在我身边。
施施然,好不优雅。
玲珑蹲下来,拍着我的肩膀道:“你怎么还趴着?胳膊没事吧?”
胳膊没事……
脸有事……
好尴尬,好丢脸!
(七)
终于入黔州了……
我被她笑话了一路……
“你去仙客楼领银子吧。张永见了我,又要再生麻烦。”
“你去哪里?”
毕竟同行一路,她这般离开,我竟有些不习惯。
玲珑斜睨着我,笑道:“怎么,赵郎君不舍得我?”
“呸!我怕你惹上麻烦,又把我拖下水!”
玲珑挥挥手,笑道:“放心吧!我也是头次来黔州,想要四处看看。何况我这衣服穿了这些日子都没换过,总要再买套行头才是。”说到此处,玲珑眼睛更弯,却如狐狸一般噙着狡黠,“赵郎君,得了银钱,可别想自己跑路!晚些时候,我自会去找你。”
说真的,像这种平白无故威胁普通人性命的妖女,待我高中,必然要将他们全部肃清,统统关入死牢,一律秋后问斩!
待她彻底没入人群中后,我才往仙客楼走去。
仙客楼,黔州最大的酒楼,最有派头的酒楼。
当然说它是酒楼,实在是压低了它的身价,说低了它的排场。
仙客楼,整个黔中道最大的青楼!
虽说我在剑南,与朋友也没少去这种声色场所,但所谓钱是人的胆,我现在身无分文,站在这堂皇气派的三层高楼前,颇有些局促。
许是我脸上漏了怯,再加上衣着不雅,一身泥泞,门前两个小厮蹙着眉道:“哪来的臭要饭的,偷在门外听曲?赶快走远点!这也是你能停留的?脏了我门前的地,可别怪爷们儿往死里打你!”
我也曾是体面人啊!哪受得这般恶气!
“两位小哥,不知里面可有位张永张大爷在等?”
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
听到“张永”二字,这两个小厮,陡然变色,一张脸孔可比翻书还要快,只听另一人道:“哟!这位是赵郎君吧!这事你看,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不是!这位兄弟今日方来,冲撞了郎君,您是那明日的宰相,高居庙堂的大人物,可别与这下等人计较,郎君先随我来,阿郎已经等您多时了。”
俗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人家都说咱是宰相了,自然不与他计较!
宰相肚里能撑船嘛!
但是,一个“阿郎”我却没明白,感情这小厮是张永的手下?
仙客楼内,却无多少莺莺燕燕,娴雅素净,几缕丝竹,一支曼妙,可与我往日去的酒楼大有不同。
走过大厅,穿过连廊,这仙客楼好似宫殿别苑,直到一后院雅间,那小厮才停下,笑道:“里面我去不得,郎君先行吧。”
“有劳小哥。”
“不敢不敢!郎君若有心,便请饶了我那兄弟一次,切莫与阿郎说门外之事,小的感激不尽!”
我挥挥手,笑道:“不会的,各尽其职,倘若我开店,也是不喜衣装不整的人进来的。”
小厮笑道:“多谢郎君体谅。”
推开门来,屋子极广阔,却是干干净净,不过两张小几,摆有珍馐佳肴。
“赵小郎君,你来了。”
张永衣着与那日别无二致,一如草莽。
(八)
我坐在小几前,只见张永面色不大好,道:“张兄,你受伤了?”
张永摆摆手,笑道:“不碍事。”
我有些过意不去道:“你我萍水相逢,张兄何故以身犯险?”
张永倒了杯酒道:“你一个读书人,行走江湖颇为不易。何况,如今已是天宝历,可不再是那开元盛世了,出门在外可要当心。话说回来,我们这些江湖人,再怎么手段滔天,也比不得那庙堂一言,只望赵郎君他日高中,能感念民间疾苦,造福一方才是。”
看着他那一身的腱子肉,一袭草莽装,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着实不大适应。我倒了一杯酒,道:“张兄,似乎并非只是江湖人,”
张永笑道:“我早年念过书,可是开元二十三年的举人!”
我一怔,不禁莞尔:“张兄看起来着实不像。”
“我看你也不像!请!”
张永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张兄怎么没有做官?”
张永指尖抚着酒杯道:“当年做官时被人使绊子,气不过,便趁夜打了他一顿,那人势力大,被逼无奈,辞了官职,又不想辜负一身本事,便又去陇右做了五年大头兵。嘿!五年……罢了,旧事不提,后来回到家乡,堂弟在黑石寨混的有了模样,让我去帮衬着,这便算是入了江湖。”
我笑了笑,道:“张兄,我那日不是有意相瞒,玲珑的事……”
张永摆摆手,愤愤道:“我晓得。那女子出身’柳庄’,邪门外道,阴险狡诈,举止放浪,我本就不喜。奈何我那侄儿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哼!我看便是我堂弟给惯出的臭毛病!还要兄弟们去找那妖女!找什么?不吃饭便不吃饭,饿死就是!吓唬谁来?!没出息的东西。”
我摸着鼻子,道:“不至于吧……那玲珑姑娘,应当有她的好处,不然你那侄儿也不会对她情有所钟……”
“屁!除了长了张狐媚脸,还有什么可取之处?!更可气的是,那妖女连逗都未曾逗他,偏就他一厢情愿!没出息的东西!”
眼见张永越说越气,我也有些坐不住。
话说回来,不知玲珑她眼下在做什么,说是去买衣裳,可她不是说没钱吗?
呸,一个屁俩谎,没有半句真的!
张永叹息一声,忽然一拍额头,道:“你瞧,说了半天,可把正事忘了。”张永将门外小厮叫来,吩咐几句,不一会儿那人便端着一个托盘进来,张永道,“我去骆驼岭时,里面还有二十来号人,你的那些银钱,他们花去一些,如今便取回来四千钱。你此去关中,按你所说,沿途打点,这些想来不够,我补了些,给你凑个一万钱。这盘子有两百钱,几张凭证,待你到了京畿,任意一家柜坊皆可兑换银钱。”
我一怔,忙道:“这如何使得,无功不受禄,张大哥替我寻回这些失银,小弟已是感激不尽,这……”
张永打断道:“你莫要推辞。不怕与你说,这仙客楼,我有四成干股,区区六千钱,不过几日流水,算不得什么。赠你这些,也有私心。还是那句话,他日你若高中,还望能尽忠职守,心系于民,造福一方才是。”说道这里,张永缓缓起身,脸上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笑道,“坐的久了,身子骨有些僵,这便出去走走。你在这里,吃好,玩好。”
(九)
从仙客楼里出来,只觉天昏地暗,晕头转向,若不是身边小厮搀扶,我是决计找不到客栈的。
我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竟是死活不愿留宿。
那里的女子,很香,很柔,很媚,但影影绰绰,竟都是她的样子。
玲珑的样子。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推开房门,里面却点着灯,一个女子便坐在凳子上,一手支颐,一手扣着桌子,饶有兴致的看着我。
又是玲珑?
感情我这还没出仙客楼?
跌跌撞撞的又迈出门来,抬头看去,门楣上写着“天”字。
我揉了揉眼睛,再去看屋里,却听她笑道:“别看了,快进来分钱,我这身衣裳还赊着账呢。”
是玲珑!
所谓酒壮怂人胆,走进屋子,扯过凳子,便坐在她身边,笑道:“你给我唱歌来听,便一首,我就把钱给你。”
玲珑的双眼更弯,嘴角的笑意更媚,柔声道:“赵岳,你想死吗?!”
我怫然不悦道:“我三番两次救你,如今想听你唱歌都不行吗?!”
玲珑冷笑道:“在那仙客楼里还没听够?”
“谁要她们聒噪!那些女子,百个千个也不抵你一个!我只想听你唱歌!只想看你而已!”
屋子里,烛光明灭,寂静无声。
已然酒醒。
我抿了抿嘴,整个身子都异常僵硬,从袖子里取出柜坊的凭证,摸着鼻子道:“那个,这里是大抵是八千钱的凭证,张永说京中柜坊皆可换得,你先拿去吧。方才……我言语唐突,你别介意。”
玲珑看着那几张凭证,收到袖中,半晌没说话,良久才道:“我向来只记歌词,却唱不来歌……譬如你方才在走廊里耍酒疯唱的《战城南》我也只记得词罢了。”
我只觉脑子浑浑噩噩,一颗心砰砰乱跳,可也想不得许多了。
“没事,便只说歌词就好……”
玲珑只是看着手中的茶杯,抿着嘴,良久道: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听着她的声音,目光却只落在她的那两瓣薄唇上。
“喂!”
“啊?”
玲珑面色颇为不善,不知是烛光掩映,还是我酒醉眼迷,只见她双颊醺红,薄唇似血,颇为好看。
“你还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睛剜出来!”
“我、我看什么了?!”
玲珑恼羞成怒,从腰间抽出匕首,道:“叫你嘴硬!你把舌头伸出来!”
便听此时,从隔壁传来一阵砸墙声——
“大晚上的在那里打情骂俏,有完没完,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十)
次日一早,租了辆马车,打点好行囊,左右看了许久,却只是天色蒙蒙,行人寥寥。
如今我已在黔州,她也只说护我到黔州……
“驾。”
轻扬马鞭,黄鬃马便自己往北而行。
这一回,路上再无波折,不过十日,便到长安。
长安乡,长相安。
“……哈哈哈,有意思,赵兄说话也太风趣了些。”
“岑兄我现在紧张的要死,你可不要再打趣我了。”
眼前这人叫岑参,文采斐然,相貌绝伦,是我来到这长安城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人。
至于其他人,马马虎虎吧。
岑参笑道:“我看你也就嘴上说着紧张。等圣人策问过后,你我同去青楼饮酒如何!”
“嗯,还去你相好的那家?”
岑参笑道:“当然要照顾明雨姑娘的生意!倒是你,来京半月,青楼没少去,酒也没少喝,偏不见你找姑娘。你实话与我说,是不是有龙阳之好?”
“你才有龙阳之好!今日策问过后,只要你请我,看我不找十个姑娘作陪!”
“哈哈哈,死鸭子嘴硬!我倒要瞧瞧,你待会儿怎么叫这十个姑娘!”
大明宫。
辉煌庄严,磅礴大气。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
圣人所问,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对答之间尚有余力去想玲珑。
不知她吃饭了没有,也不知她脚踝是否还疼。
倏忽之间,天已迟暮。
一走出宫殿,岑参便怼了我一拳:“你还说自己紧张?!方才我在大殿分明见你心不在焉,想哪个姑娘呢!”
我笑了笑,道:“赵某心怀家国天下,忠君报国,能和你一般,张口闭口都是姑娘?”
“呵,这可不是策问之前那个愁眉苦脸的你了!”岑参笑道,“走,喝酒去!咱们再慢聊!”
酒过三巡,便在宵禁之前,回了客栈。
推开屋门,入眼处,一抹鹅黄。
“你又喝酒?”
我揉着眉毛,赔笑道:“盛情难却,盛情难却……”
我入长安,她也跟着入了长安。入城关时被我看见,还在那里强辩什么张永的凭证,只有长安的柜坊能兑银子。
玲珑抿着嘴角道:“你是不是觉得醉酒这借口特别好用?总以醉酒做幌子闯我房门!”
“啊,又走错了?!哎呀……今日这酒不好,头疼,你让我歇息会儿……”
手捂着额头,从指缝偷瞄着玲珑。
“登徒子……”玲珑低声啐了一句,拿过茶壶,沏了一杯茶递过来,“考的怎么样?”
“马马虎虎啦!”
“好好说话!”
眼见玲珑柳眉倒竖,我的胆子没来由的一缩,揉着鼻子道:“应该还可以,也就岑参可以和我一较长短,不出意外的话,我大抵是头榜头名?”
“尽说大话!”玲珑道,“头还疼吗?”
我一怔,道:“啊!好疼啊!这家酒不能喝的!”
“呸!我信你才怪!”
嘴里虽然这样说,但玲珑已走到我身后,替我揉着太阳穴。
“今日又去西市玩了?”
“是啊,怎么了?”
我本想劝她多休息,别累坏了,不过怎么也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反而道:“你没事别去西市,往东市逛去!长长见识!买不起,不要紧,有我呢,我陪你一起在外面看,不丢人!”
玲珑拍了我一巴掌,抿着笑道:“谁要和你一起丢人现眼!再说了,你管我去哪里!”
“不是,你看,我若真得状元,身份可就不一样了,迎来送往,身边总要有个夫人的!”
“狗屁不通!你家夫人是给别人看的!”
“我老赵家有这规矩……”
“呵,赵岳,今晚你屡次冒犯我,要是不得状元,看我怎么修理你!”
……
天宝三载,岑参进士科第二,同榜赵岳,状元及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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