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 夏
“映之。”
“你还不睡吗。”
“大家都很心疼你。”
凌晨三点半,我裹着风衣,偷偷从和团员合租的房子里溜出来,站在空无一物的大街上,站在七月份的尾巴上。沈奕睡得很浅,悄悄跟着我追了出去。他习惯站在离我七八米的地方看着我。
沈奕曾经说,每次被我吵醒,看到我床边上散落一地的乐谱和词作都会被吓一跳。他还说,我站在风中随风摇曳的样子,真的好瘦。
万籁俱寂。除了偶尔从头顶上传来的飞机的轰鸣声。整座城市,被我拥入怀中。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夏天。
“沈奕,”我的声音混在凌晨的风中,有些虚无缥缈的味道,“夏天,马上又要结束了。”
“是啊,”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到我身旁,让我把头靠在他肩上,任他从身后抱住我,“下学期,我们就都大二了。”
沈奕宽大的肩膀让我很安心。他想起我的体寒,一年四季手都是冰冷的,就习惯性地把我的手放到他口袋里取暖。我靠在他的肩膀上面,沉默了好久。
宣布艺术C区确定四人阵容的那个晚上仿佛还是昨天。也是那个晚上,沈奕加入了我们。沈奕刚刚进校就成为了心理系的系草,加入了一个玩重金属的乐队弹键盘。翔翔和纯桦看了那个乐队的表演对他动了心,又听说他是学校游泳队的,就出了个馊主意,让我坐在游泳池旁边唱歌。他们两个向我保证沈奕一定会被我的歌声征服。我不知道他们哪来的自信,索性就试一试。
没想到这一试,我们就恍恍惚惚在一起过了半年。
“沈奕,你当时看到我在游泳池旁边唱歌,是怎么想的呀。”
“嗯……”
“莫非,是因为我的人格魅力太强大了?”
我和他慢慢走回家去。这是个寻常的夜晚,我的脑子里却意外的装满了稀奇古怪的疑问。我见他不回答,本来还想问他,每天晚上追我出来会不会很累?可他咽咽口水,最终像是很难为情地讲了出来:
“讲真的,有种,被电到的感觉。那时候的第一反应,就是,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干净的少年……”
我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快笑到断气了,“沈……沈奕,我,我现在合理怀疑你,你暗恋我!”
“怎么可能!”他往后一缩,让我的头落了个空,“你觉得我的品味就这么差吗?那是一种爱,你不懂。”
“什么爱?”
“父爱。”沈奕说完这两个字,拔腿就跑。
“好啊你,居然敢占我便宜!”我假装很生气,追着他跑回了家。虽然他是游泳队的跑得快,可最后都要回到同一个房间里。那个有两张行军床的房间。那个有一个书架,一半摆满心理专业书,一半摆满外交专业书的房间。那个放了一柜子磁带和CD的房间。那个有一张键盘的房间。
那种爱我其实是知道的。是生死不渝的。是无法界限的。不是亲情,不是友情,更不是爱情。是一种说不上来的依赖,一种不敢太张扬的保护。我不知道从哪本关于哲学的书上看来,这种爱,就是人类最原始最纯粹的,爱。
他总是会把真话混在玩笑话讲出来,其目的是不让自己太尴尬。我已经习惯了。他这一句话讲出来,在别人看来什么都不是。只有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用再问了。
天上风筝在天上飞,地上人儿在地上追。你若担心你不能飞,你有我的蝴蝶。
有什么好追的。
一直在这里啊。
2012年 夏
“映之。”
“你开开门吧。”
“大家都不怪你。”
八月,窗外是酷热难耐的艳阳天,窗内是阴雨绵绵的马孔多。厚实的冷色调窗帘把光线与世隔绝。空旷的出租房,又开始上演无聊的戏码。
我裹着被子窝在床的一隅,翻看着早已经烂熟于心的《麦克白》。数不清这是第几天了。自从暑假一开始,我就以要写毕业论文混完大学,早点出国工作为由把自己反锁在出租屋里。实际上,这些日子以来,写的、看的、说的,我自己也不清楚。
沈奕每天都来送饭。大概是七月中旬,他就感受到一点不对劲,每天堵在门口千方百计地想让我出来走走,哪怕是散散步也好。平时只看他弹键盘弹得好,却往往忽略他是心理系的高材生这一事实。我暗暗后悔为什么当初顺着人性子偏偏把他挖到乐队来。
乐队。
“余映之!”沈奕有点着急了,“你给我出来!”
吵什么吵。
我掏出手机,给沈奕回了几个字:
你很烦啊!不就是艺术C区解散了吗,你真以为我是玻璃心啊。
还有,我在写论文,别打扰我。
发了后,明明看到对方已经已读,却还是立马撤回。
“映之,不要再闹小孩子脾气了。我知道你还是接受不了。但在我心里,你就是唯一的主唱大人啊。”
我的天。他什么时候这么恶心了。
半晌,门外又传来那段熟悉的旋律。沈奕这个白痴,又在放我们的翻唱CD了。
他真的相信我的话了。
可是前奏响完,没有响起人声。我们什么时候发过伴奏在专辑里啊?该死的好奇心驱使我跳下床,不由自主地把门打开。
打开。
狭小的走廊,接近一半的空间堆满了杂物。不知道他们三个人又是怎么把架子鼓、吉他、键盘和他们自己放进去的。
还有我面前的,一个麦架。
沈奕、翔翔、纯桦,都笑着看着我,示意我拿起麦架上的麦克风。
还有十六秒,翔翔会停止打鼓;还有十七秒,纯桦吉他的和弦会和沈奕转为轻柔的钢琴声一起出现。
间奏快完了。
是时候了。
“……我若担心我不能飞
嘿耶 嘿耶
我有你的草原”
如梦似幻地,一曲终了。
那天晚上,在我的小屋里,团员们帮我把充斥整个房间的写满“对不起”的纸条撕下来,在后院一把火烧掉,还帮我打扫卫生,一直忙到九点钟才吃饭。翔翔和纯桦去买了一些快餐和烧烤回来,还带了几瓶啤酒。吃着吃着,窗外独属于八月的大雨倾盆而下,所有人都不得不在我房间过夜了。
现在很难想象,那时大三的我们,就在那天向大家宣布了各自的未来打算。翔翔想开自己的公司。纯桦还想继续弹吉他。沈奕还没有想好,不过他说,他会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们永远是一家人。我调侃他说,你不会喝醉了吧,这么快就忘了我要出国。还有,这还像是男生对男生说的话吗。他笑而不语。
闹到最后,不知道是谁提议,大家又开始玩起了“never and ever”的游戏。这个游戏从大一乐队成立到现在一直是饭后的保留曲目。我的酒量最好,眼看着其他三个团员都喝醉到趴下了,我才举起酒杯,对自己说了一句:
“我从未为情所困。”
然后,将杯子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2015年 夏
“映之。”
“你会来的,对吧。”
“大家都盼着你回来当伴郎。”
周末,我站在Tate Morden门口,准备检票入馆看展览。
难得清闲两天。夏天的英国,中午和早上的温差一不小心就会差十多度。太阳普照着岛国。照在人们的身上暖洋洋的,完全不火辣。我脱下夹克外套,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衣。
就在这时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中国的号码,我不禁被勾起了思乡的情绪,小心翼翼地接起,猜测是哪个故人。
是沈奕。
他用一种我听不出心情的声音告诉我,他结婚了。婚礼在七月十五号。
我看了看表,七月三号。
好,我会来的。我回来给你当最帅气的伴郎。
时间一直被我拖到七月十三号才回国,带着装满不知道如何选择的衣服的行李箱。下了飞机,我看见沈奕和他的太太来接我。我第一眼看到沈太太时,心里一颤,发现经过我的官方认证,这肯定是可以陪沈奕度过一生的女孩。
沈奕很高兴地向他太太介绍说,这是余映之,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的太太向我打招呼,很客套的说,沈奕经常在家里提起我,她很好奇我到底是怎样的人之类的话。
什么最好的朋友。什么经常提起。
明明是约定了要陪伴对方一生的家人啊。
有时候心里的思念太多装不下,满出来了,才会不得不提起。
一直到婚礼,我没有跟沈奕说一句话。
在化妆间,沈奕看着我换衣服,莫名其妙地对我说了一句,映之,你还是和当年一样瘦啊。
这一次,换我笑而不语。
婚礼按照流程顺利地走完了。在新郎亲吻新娘后,居然还有我也没想到的惊喜环节。
沈奕说,在上大学时,他在机缘巧合之下加入了一个乐队,乐队的名字很奇怪,叫做艺术C区。他在乐队里弹键盘。今天乐队的所有成员都在场,他们会在台上即兴表演一段。他还说,他们已经三年没有见面了,可能手会生,大家不要见怪。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回过头,发现原来是好久好久没见的翔翔和纯桦。沈奕下了台,让工作人员把乐器都搬上去。趁着空档,我们四个人互相看看,异口同声地说,《无与伦比的美丽》。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在几年前沈奕偶然告诉我,如果有一天他结婚了,婚礼上必须放这首歌。但翔翔和纯桦怎么会知道呢?我想,团魂,就是这么强大。
想到这里,沈奕三十一秒的solo快完了,我抓住麦克风,倚着麦架,像六年前在学校旁边的小live house里一样,稚嫩的站上台,羞涩的打了声招呼,就开始唱。
“嘿耶 嘿耶
你形容我是这个世界上
无与伦比的美丽
嘿耶 嘿耶
我知道你才是这世界上
无与伦比的美丽……”
我的美丽,只有你知道。
唱这句时,我看向沈奕,意外地发现他也在看着我。台下沈奕的太太,也一脸崇拜的看着他。在这一瞬间,我释怀了。这样的关系不是很好吗?一直拥有的,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的会被别人抢走?
我们是一家人。永远,永远,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就像沈奕当年经常说的,我可是有家室的人。我的责任,是爱着他们,而不再是一味的依赖。
“嘿耶咿耶
你知道当你需要个夏天
我会拼了命努力
嘿耶 嘿耶
我知道你会做我的掩护
当我是个逃兵……”
唱完了。余音绕梁。全场掌声雷动。我们四个人并排站在一起,向大家90度鞠躬。
再见,我的青春。这次是真的,要说再见了。
2019年 夏
“映之。”
“你又背着我把孩子抱来看综艺。”
“大家都说沈慕之是你亲生的,看来是真的。”
沈奕用钥匙把我家房门打开,不出意外的发现我裹着毯子窝在沙发的一隅,怀里抱着沈慕之,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哎呀,都是街坊邻居,何必在意这些。你老婆说要出去买食材给你们做明天的早餐,就暂时把孩子委托给我了。你看沈慕之在我怀里喝牛奶多乖,不像你,一抱孩子孩子就哭。”
“你过来嘛,一起看,《乐队的夏天》,和我们当年差别好大。”
沈奕还是坐到沙发上来了。这一期节目,有苏打绿主唱吴青峰和花儿乐队主唱大张伟担任超级乐迷。中场休息,青峰和粉丝互动,让粉丝现场点歌。粉丝点了一首歌,让青峰反应很大,抱怨道,这么老的歌。但最后还是乖乖就范,唱了出来。
“天上风筝在天上飞
地上人儿在地上追
你若担心你不能飞
你有我的蝴蝶……”
我下意识地摸摸眼角,竟然没有摸到可能即将要掉下来的泪。听着青峰在现场唱时堪比在录音棚唱的歌声,我似乎又回到买磁带的那个年代,那个放了一柜子磁带和CD的房间……
“同样是校园乐队,为什么我们跟像五月天、苏打绿、花儿乐队这种人的差距那么大呢?”我暗暗的吐槽了一句。
“映之,你知道为什么我给孩子取名叫沈慕之吗。”沈奕突然没头没脑的问我。
“那是你的孩子,我怎么知道。”
“因为我想让他知道,我的青春,住了你。”
“恁别说了,我要吐了。”我是真的想吐出来,去厕所。
在厕所,我用纸擦擦嘴,看着镜中的自己,想到了什么。如果“之”指代的是我,那么“慕”又是什么?
“沈!奕!我现在合理怀疑你,你暗恋我!”
“哈哈哈哈,自信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