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雯醒来时,珠珠已经收拾好东西了,要带走的东西很少,大部分她都留给了安雯。
安雯冷面以对。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激。留下来的那些东西在珠珠眼里只是一堆垃圾,——人家不过是大方地给了自己一堆垃圾而已。
自己都成了垃圾堆了有什么好感激的!
珠珠对安雯的不领情丝毫不在意,尽力不去看安雯,她知道,此时,安雯的脸色一定难看得要命,虚情假意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她关上门高高兴兴地走了。
“嘭”!安雯把床头柜上一个喝了还剩一半的饮料瓶恶狠狠地砸到了门上!
妈的!这样离开的本来应该是我嘛!
什么叫肠子都悔青了?此时的安雯有深刻的体会。
俩人都是欢歌娱乐城的小姐,都来自偏远山区贫困的农民家庭,在一家发廊打工认识后成了好朋友。安雯长珠珠两岁,在工作和生活上都很照顾珠珠。而珠珠也像个听话的小妹妹,很乐意接受安雯的照顾,也什么都愿意听安雯安排,离开发廊来娱乐城就是安雯的主意,安雯刚说出想法,珠珠就举双手表示赞同。
三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安雯认识了一个来娱乐城消费的中年男人。
那个叫赵大龙的男人长相丑陋、举止粗俗但出手很大方,每次来娱乐城都找安雯作陪。有一天赵大龙来的时候安雯已经在陪别的客人,珠珠就主动去陪他,没想到两个人就此黏上了,赵大龙以后再来,就只找珠珠不找安雯了。
一开始安雯也没往心里去,毕竟是自己的好姐妹,有什么可嫉妒的;再说赵大龙这种男人她见得太多了,新鲜一阵子又会换口味的,说不准哪天玩腻了,又找到别的好玩的地方,连欢歌的门都不会再踏进半步来。
但事情的走向却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
赵大龙不仅没换口味,还来得越来越勤,在珠珠身上大把地花钱,让安雯很不舒服。
尽管珠珠从不敢在安雯面前炫耀,可她带回来的那些奢侈品还有她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得意都让安雯很是羡慕嫉妒恨。
那以后,这对原本亲密无间的好姐妹关系开始恶化,从无话不谈到了冷漠相对。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非得说话时,也是客气虚伪得像是在演戏。两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段友谊完结了。画上句号了。可是还得虚情假意地维持着。
安雯是怕姐妹们笑话自己嫉妒。
珠珠是因为对安雯感觉歉疚。
几天前,珠珠在娱乐城对众姐妹宣布,她要离开欢歌,跟赵大龙去赵大龙的老家生活后,两个人这才把假面撕了下来。
姐妹们围着珠珠,眼里嘴里全是羡慕。就连几个平时连招呼都懒得打的姐妹,也拉着珠珠的手说了一些离别赠言。还笑说拉了她的手,沾点喜气,但愿能给自己也带来好运。一帮人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地在跟珠珠告别,安雯一个人远远地闪进一间包房就再没出来。
没必要再装了!
屋子里到处是珠珠留下的东西,安雯越看越胸闷:明明人家把一堆垃圾留给了自己,自己却没勇气拒绝或是把这堆垃圾扔出去。每一样对她都是有用的。有的还是自己根本舍不得花钱去买的。
明明是羞辱,却要实实在在地接在手里,------真是痛苦!
敲门声响了好几遍安雯才听见。
“谁?”安雯几乎是吼着在问话。
“你好,我是住你对面的邻居,能麻烦你一下吗?”
听声音是个年轻男人。
“干嘛?”
门外的人听出了安雯的不耐烦,迟疑了一下,才又开了口。
“不好意思,我水管坏了,可以到你房里接点水吗?麻烦你了。”
安雯长出了一口气,起身下床披了件外衣在身上,走到门边把地上的饮料瓶踢到一边后打开了门。
一个个子不高模样端正体型偏瘦的戴眼镜男人手里提着个水壶拘谨地站在门外。
“进来吧。”
安雯偏了偏头让到一边,男人边道谢边走进厨房。安雯点了一支烟,一边吐着烟圈一边看着男人的背影。
“你是才搬来的?”
“是啊。”男人回过身点头应道:“刚搬来三天。”
“怪不得没见过你。”
男人回头笑了笑。
顿了顿,安雯又问:“你水管怎么坏了?”
“啊,不是水管。”男人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刚才说错了,是水龙头坏了。”
水龙头!水龙头怎么坏了?安雯正想接着问下去,男人已经拎着满满一壶水走过来再次向她道谢、出门后还很体贴地把房门关上。
因为珠珠过上了“本该是自己去过的生活”,还因为珠珠走后得自己一个人负担房租和生活费,------安雯心情糟透了。
家里有两个弟妹要她供养,而她也知道这一行做不了多长时间,像珠珠那样的幸运儿毕竟是少数,她早就想好攒点钱哪天不做这个了就回家做点小生意,但是现在每个月要多支出好几百块,------她迫切地想找个人来合租,彼此分担一点,可一问周围的姐妹,谁都有伴了,安雯既无奈又心烦。
有天回到家疲惫不堪地躺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时,她想起了对面的眼镜男。
自从那天早上来她这里接过水后,她就一直没再见过他。在这种乱哄哄的城中村出租房里,这种文质彬彬又干净的男人还真是少见。
他是做什么的?
哪里的人?
他是一个人住吗?
想到最后一个问题时,安雯笑了:如果他是一个人问问他愿不愿意合租?
虽然眼镜男一看就是个正经人,而她也知道做她这行的,没有哪个正经人会看得起。可是安雯自有她的一套生活理论:住在这种地方的,都是他妈的出来讨生活的,都一样的贱命苦命,谁又能比谁高人一等呢!
于是,找眼镜男拼房租的念头就在她心里生了根。
又过了好几天,安雯才在楼梯角碰上了眼镜男。
眼镜男正边往外走边打电话,礼貌地冲着她点头微笑后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那天是阴天,太阳能的水根本不能用,安雯还是逞强洗了个冷水澡,傍晚时,发烧了。
找了几片感冒药吃下去,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病情没有丝毫的减退,还越来越重。
以前有珠珠在,还可以照顾一下,可现在,一个人无助地躺在床上,时而冷得像在冰窟里,时而又像掉进了火堆里,头昏沉沉的,全身都在疼痛。
她想去诊所打针,但爬起来后头又痛又晕,腿脚软得站都站不稳,根本走不出去------绝望之际,门外响起了说话声,是对面的眼镜男回来了!
安雯“呼”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几步冲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眼镜男正一边打电话一边拿钥匙开门,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安雯已经倒在了地上------
病好后,为表示谢意,安雯请眼镜男吃饭。
眼镜男说不用不用,邻居嘛该互相帮帮忙的,一点小事情,不用那么客气。
安雯不会说什么客套话,性子又急,一急就来了句狠话: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一句话把眼镜男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只好答应安雯去吃饭。
两个人去吃小火锅。
安雯请眼镜男吃饭当然不光是为了道谢,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找眼镜男谈拼房租的事。
安雯租住的房子是这里最好的出租房,一室一厅,有个阳台做了厨房,卫生间里还有太阳能。眼镜男租住的房间就差多了,只是一个大通间和一个简单的洗漱间,洗澡要去村子里的公共澡堂洗。她觉得就冲着洗澡方便这一点眼镜男就没理由会拒绝她。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两个人的作息时间不同。安雯晚上工作,眼镜男白天上班,正好岔开谁也不打扰谁,多好!
眼镜男确实是一个人住。但是,一直到吃完饭两个人分了手,安雯都没开口说拼房租的事。
在肮脏杂乱的城中村和社会最底层的人生活在一起,安雯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相反地,她有时还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这种优越感来自于摩的司机、发廊、化妆品店、时装店、小饭店等等对她大方掏钱时的巴结讨好的眼神,------在城中村这个笑贫不笑娼的地界上,安雯自我感觉一直很好。
但这个叫刘永强的男人却让她感到深深的自卑。
不光是自卑,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掺杂其中。
和刘永强从饭店出来分手后,安雯去了美美化妆品店。每天工作前她都是来这里化妆。
前面还有两个小姐在等。若在平时,她早就跑到旁边那几家小时装店里去逛了,可她那天提不起一点点逛店的兴趣,熟门熟路地进到柜台里,拖了一把靠背椅出来放在门口,翘着二郎腿,点了一支烟,眼睛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脑子里跳出来的却是刘永强羞涩拘谨的笑脸-----
那天后,没事儿的时候她就会把刘永强的电话调出来看。边看边回忆两个人在一起吃饭时的情景。尽管非常想按下通话键把那个号码拨通,在电话里听听刘永强的声音,但每次都是有心没胆不敢打。
安雯知道:自己喜欢上刘永强了。
这让她有点不敢相信。一是因为她其实一直喜欢那种长得壮实个子又高的男人,因为她自己个头就高,一米68,再穿上高跟鞋,比刘永强都高出了半个头。二是她被男人狠狠地伤过,以为自己不会再对哪个男人动真情了。
初中时,安雯喜欢上了班里高大帅气的体育委员。在心里默默地喜欢,一直到离开学校都没敢吐露心声。初中还没毕业她就回家没上学了,因为家里供不起也缺劳动力,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体育委员,只听说那人高中毕业后去当兵了。
因为长得好看身体又健康,来她家提亲的人很多,有两户人家条件最好,其中一家还是住在山下,父母很高兴,可她看不上,在她眼里,那两个想娶她的男人实在是又矮又丑,连体育委员的半根毛都比不上。
但父母铁了心要把她嫁出去。
于是她跑了。跑来了城里。
自己长得这么好看,不如来城里碰碰运气,说不定运气好嫁个城里人,一辈子可就摆脱这个穷山沟了。
来到城里后安雯边打工边谈恋爱,每一次恋爱她都很认真,但都遇人不淑,那些对象没一个对她认真。每次都让她很受伤。最惨烈的那次是和发廊新来的一个大工。
安雯到发廊是想学点手艺,可除了洗头打扫卫生人家什么也不教她,和那个手艺不错的大工恋爱后,安雯以为自己出头的机会终于来了,对那段感情她特别上心特别投入,付出了自己的全部。但那个叫杨伟的大工不仅没教给她什么手艺,还因为好赌,花光了她好几年辛辛苦苦攒下的一点积蓄。在她这里拿不到钱后,他又泡上了别的女人。安雯气不过,在小诊所买了一瓶安眠药,在发廊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吃了下去,发廊的人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把她送到医院洗胃。等她再回来上班时,杨伟已经离开去了别的发廊。安雯从此对嫁人心如死灰,看到那些来发廊做头发的夜场小姐一副活得很滋润的模样,心一横,也下海了。
她以为自己一颗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早已经死了。
可是,这个刘永强好像让她心里的某些东西又复活了。
因为一个男人,小月和佳佳在娱乐城打了一架,当天晚上小月就搬来和安雯一起住。
小月来后,安雯的心情好了很多,笑容时常挂在脸上。与之相反,刘永强却是一副垂头丧气焉不拉叽的模样,笑起来一脸的苦相。
他怎么了?
失恋了还是失业了?
安雯很关心。这天和小月从外面吃了东西回来,正好遇到刘永强也刚刚回到家,安雯就回去放了包,换了鞋,走过去推开刘永强虚掩的房门。
刘永强躺在地铺上,看清是她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安雯环顾了一下四周,找了个塑料小板凳坐下来。
“怎么啦你?遇到烦心事啦?”
“是啊。”刘永强有气无力。
“什么样的事情啊?看你这样子,好像都快活不下去了。”
“是快要活不下去了。”刘永强一脸的绝望。
“到底怎么了?说来听听啊。”
刘永强长叹了一口气:“我们这样的人还能遇到什么样的难事儿啊,我没工作了呗。”
还真是失业了。
“那就再重新找呗。”
“哪有那么容易。这几天天天在外面找,就是找不到,混口饭吃怎么就这么难呢------”
安雯叹着气回来告诉小月:刘永强失业了。
“哈,”小月笑道:“你这么关心他那你帮他找个工作嘛。”
“我帮他找?我哪有本事去帮他找?你说梦话啊。”
“你这脑壳里到底装的啥子啊!还是不是人脑啊!你当然可以帮他找。我问你,这几天经常来找你的那个赵总是干啥子的?开食品厂的。你把他介绍到赵总厂里去上班不就行了嘛。”
事情出奇的顺利。安雯给赵总打了电话,赵总说可以,你让他来看看,看他适合做什么,如果行,就留下。
安雯高兴地跑去敲刘永强的门,敲了几声没动静,就打电话把赵总的手机号给了刘永强。
刘永强高兴极了,在电话里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安雯也高兴,想不到自己居然能给一个大学生介绍工作!
当然,更高兴的是:能帮到自己喜欢的人。
看安雯兴奋得不像话,小月冷言冷语提醒道:“你别高兴早了,他就是真到了赵总厂里去上班,也不会跟你耍朋友的,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就没这样想过。”
安雯既心虚又有点难为情。
“得了吧,你那点小花花肠子哪个看不出来。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做梦。”
不要做梦!可女人天生就爱做梦。
难道就真没有一点点可能------
安雯不相信。
刘永强还真去了赵总厂里工作,正式上班后请安雯和小月吃了顿饭。
那天喝了酒,再加上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刘永强心情舒畅得不得了,话特别多。
安雯也跟着心花怒放,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刘永强又做起了梦------
能有个刘永强这样的男朋友很不错啊!初中都没毕业的她,带了个在城里工作的大学生回家,多有面子的事啊!
可惜这梦不久就被打破。
刘永强进厂两个月后有了女朋友。
那天下午安雯和小月起床后准备出去吃东西,一出来看到刘永强的门开着,安雯就走过去想约刘永强一起出去。
但是,刘永强不是一个人,还有个模样清秀看上去很乖巧的女孩也在房里------
面对安雯,刘永强既尴尬又紧张,手足无措------
安雯对自己是什么心思,他心里非常清楚。他既感激安雯对自己的帮助,同时对安雯也有一点点的动心。
但是------这毕竟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做朋友可以,做女朋友那是万万不行的!
刘永强在心里对两个人的关系早就有了清晰的界定。
只能是朋友。并且是普通朋友。一点点逾越都不可能!
然而等小月把傻站着的安雯拉走后,女友的一席话让刘永强和安雯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了。
“这两个女的是小姐吧?”
“嗯。”
“一身的风尘味儿。”
“嗯。”
“好像跟你很熟啊?”
刘永强脸都白了。
他不可能告诉女友:我能到厂里工作并且认识你全是因为你有一个爱找小姐的姨夫------
几天后,刘永强搬走了。
才隔了一天,一对小两口就住了进去------
看安雯还是时不时就看着对面房间发呆------眉头紧锁,一言不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小月看不下去了:“不至于吧!一个男人而已。”
安雯强笑,点点头,又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我问你,我就看不出那个龟儿子有啥子好?个子不高长相一般又没得钱,是个大学生不假,但连工作都找不到吃饭都成问题的人你到底喜欢他啥子哟?”
是啊,喜欢他什么啊-----刚毕业的大学生,小企业的业务员,辛辛苦苦早出晚归朝不保夕------在这个认钱不认人的时代,到底喜欢他什么啊?
安雯自己也不知道------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声色犬马的夜生活又开始了,灯红酒绿处,安雯又将开始新的一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