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与美色(风萧蓝黛短篇小说)

1

其实他不喜欢喝酒,酒容易误事。

但他不否认喜欢女人,女人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像波光粼粼的湖水,也像风骨柔媚的远山,更像春光里摇摇曳曳的花,对他的诱惑仅次于金钱。

虽然和他穿一条裤子的老蒋提醒过他,女人也会像酒一样误事,但被他嗤之以鼻。他点头哈腰低眉顺眼疲于奔命了许多年,终于在仕途上混得一些权力,难道就是为了清心寡欲地当个道士吗?

结婚二十年,苏佩已经无法让他燃烧,她沉闷得像一块荒山上的石头,每天站在荒芜的生活里,眼神透着让人讨厌的市井,一成不变的节奏早已淹没了初见时的动魄惊心。以前也曾有过几个女人,但都是逢场作戏般走肾不走心,一夜荒凉的激情过后,寸草不生。

那天下午老蒋的朋友王总请吃饭,之前王总托关系找过他,他嫌他们公司口碑不佳,拒绝了他的死缠烂打。后来老蒋出了面,他答应了,在下属单位打了个招呼,就帮王总接了一个建设施工工程。

冬天,北风吹得凛冽,他在深灰色的夹克外面,套了一件中长的呢大衣。开车的老李很沉稳,话少,眼力好,嘴严,所以他一直让他当司机,已经三年。

他到会所的时候老蒋和王总已经喝了半天的茶,他进到里间的茶室,把外衣脱了,王总立即把一个点好的烟斗递了过来:“赵局,这是新买的烟斗,咦,颜色很配你的夹克。哈哈。”

老蒋笑着冲他说:“王军就是个过河拆桥的王八蛋,难得我看得上这烟斗,他非说烟斗的气质跟我不配,像宝贝一样,还舍不得呢。”

他坐在沙发上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睛笑:“你家的烟斗也快堆成山了吧?还缺这一个?”

三人一通笑,声音洪亮,透着心知肚明的刻意。然后王总看看时间才三点,就提议打麻将,但三缺一,王总说我让小王来顶缺。

小王是王总的侄子,在一个行政单位当部门领导,王总在电话里说:“今天天冷,一会儿吃火锅,你们部门有没有啥美女,带几个来助助兴呗!”

半小时后,小王带着三个女孩子进门来,一阵香风夹着冷空气窜进来,让男人们为之一震。

其中有一个系着一条海蓝色围巾的女孩很突出,头发扎成一颗丸子,眼睛很大,脸很白,嘴唇涂成清清亮亮的淡粉色,笑起来脸上有一个酒窝,还带着点可爱的婴儿肥,像刚从大学里踏出来的样子,漂亮的脸很天真,透着对社会明显的揣测与好奇。

他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审视她,立刻就把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区分了开来,毫不费劲地对她产生了兴趣。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击在他心里,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轻响,但他听见了。

2

四个男人坐下打麻将,三个女孩子坐在旁边看。

小王一一做了介绍,丸子头叫杨晓,今年才考进来的公务员,她刚好坐在他的旁边。

他精神头一下子好起来。现在每天的饭局多得要死,迎来送往酒肉穿肠,说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觥筹交错与阿谀奉承间他却越发觉得孤独。

48岁了,生活虽风光无限但就像踩在高高的云朵上,总让人有一种无法说清的虚浮感。杨晓就像一针兴奋剂,让他瞬间有了二十多岁时才有的那种幼稚的表现欲。

他熟练地码牌摸牌,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麻将成竹在胸地扔出去,门清、小七对、清一色……十次有八次都是他胡。

他听到了身旁的姑娘发出预料之中的惊呼:“哇噻,赵局,你是赌神耶!”

他便得意地笑,却不是因为牌技,他知道今天王总本就是来送钱的,一年的工程,他今天牌局上送给他的,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把小抽屉里的黄色筹码捧出来递给她:“来,你帮我管着。”

小姑娘兴奋地用双手接过,然后用软软糯糯的声音数着,老蒋笑她:“小杨,你这样数,会让老赵输的。”

杨晓不懂,他便转过头说:“数和输同音。”

小姑娘吓得马上不敢数了,吐了吐舌头,他在转瞬之间看见她舌尖上的红色小颗粒,粉粉嫩嫩的,像初春的花骨朵那样柔嫩醒目。

打了个把小时,他便觉得腰酸了,他起身对杨晓说:“来,你来帮我打。”

杨晓摇头:“赵局,我不会。”

“牌胡生手,不会才好,我教你。帮我好好教训下他们仨!”

杨晓便坐下,学着他的样子把牌码好,他把头歪到她身边来指挥她,指指这个牌,指指那个牌,让她打。他的呼吸喷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她耳朵旁边的那缕头发也轻轻地跟着晃了晃,杨晓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头。

她很聪明,不愧是大学生,会举一反三,越来越熟练,这不过是数字游戏,后来不需要他指挥就可以把牌打出去。只是有一次差点点了老蒋的大炮,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拿着炮牌的手,拦下了她。

她的手又软又白,可以清楚地看见细细的绒毛和青绿色的血管,他的心居然有些慌,在大家的哄笑声被他不露声色地掩过去了。

那晚的饭局,他破天荒地喝了很多的酒,说了很多话,从他走出农村考上大学的从前,一直讲到鲜明对比的如今。他一直瞟她,她听得很认真,满脸的崇拜让他充满了成就感,饭局散场的时候,她搀扶着摇摇晃晃的他到了车前。

雨已经停了,夜风灌过来凉嗖嗖的,她把那条蓝色围巾取下来给他围上了,很暖。一直暖到了第二天他醒过来,他便开始想她。

3

他让王总从侄子那把她的电话要了来,拨给她。还好有这条围巾,真是一个完美的借口。

杨晓的声音听来很沙哑,像刚睡醒,夹杂着两声咳嗽,他才知道她今天居然病了。

他让老李回家了,开着自己的车去找她,那条围巾摆在副驾驶上,大海的颜色,带着一丝儿鲜活的香气,让他的心持续发着酵。

她租住在一个老小区,门口有大排档、麻将馆和各种小商贩。他的路虎锃亮地停在路边,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

她慢悠悠地走了出来,裹着一件淡粉色的羽绒服,丸子头散披了下来,脚上还套着一双毛拖鞋。

她病恹恹的,拿了围巾说谢谢赵局,转身要走,他喊住她:“你这样不行啊,得去看病。”他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烫,他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摁进车里坐下来。

“你靠着休息就行,啥也别想,交给我。”他的口吻有些急,带着怜惜发出命令。觉得有些唐突,又补充道:“都是因为围巾让我围了,你才生的病。”

她睁大眼睛瞟了瞟他,便顺从了下来。

到了最近的一个社区诊所,挂号、问诊、开药,他帮她举着输液瓶,扶着她上二楼找到一个床位。

她虚弱地睡下来,过了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盖起来,像微卷的黑纱帘。他坐在旁边的木凳上,时不时掀起白被子看看扎针的地方有没有漏,后来一摸她的手腕好冰,他便走出了诊所。

可惜逛了一圈,没买到热水袋,他只得绕回车子边,打开后备厢拿出了一个玻璃水瓶。他在诊所的饮水机上给水瓶灌满热水,用她那条蓝围巾把水瓶包起来,试了试温度,放在她的手腕下。

她感受到了这种热度,在这个大冷天里,像冒着热气的温泉,瞬间就中和了针水的冰凉,她的眼泪已经蓄满了眼眶,睫毛在抖动,一睁眼,泪便滑了下来。

“哪里不舒服?”他赶紧拿了纸巾边擦边问。

“除了我爸妈,连我前男友都没对我这么好过。”她的喉咙哽咽又沙哑。

他听着男友前面带着一个“前”字,很开心,便笑起来:“傻瓜。”

这两个字带着温柔的力度,忽地拉近了他们的关系,也让她一边哭一边又笑起来,两个酒窝猝不及防地在他面前闪现,他的心被撞得发疼。

输完液他送她回去,他抿着嘴笑着看她,精神好了许多,脸上还泛起了红晕,到小区门口她一再跟他说谢谢,走出了三四米突然又小跑着回来在他脸上啄了一口。

她像一阵风一样跑掉了,他呆站在原地,觉得不可思议,已是看尽人间风月的年纪,对这个才认识两天的女孩子,居然嗅到了爱情的味道。

他坐回车里,看到那个水瓶子上面,还裹着那条跟海水一样颜色的围巾,他没有一分钟像此刻这么迫切地,渴望被淹没。

4

在杨晓病好了之后,他们便频繁地开始约会。

她太年轻了,初入社会,对一切事物都是那般好奇,见到以前没见过的都会大声惊呼。她也太天真了,丝毫没有沾染到一点俗气,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只存在喜不喜欢,而不是实不实用,更不懂得权衡利弊。他看着这样一个她,竟想把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捧给她看。

他不准她叫他赵局,她便叫赵哥,然后觉得这个称呼很好笑地笑起来。他喜欢看她笑,咯咯咯的声音,酒窝颤动着,让他觉得生活既无比美好又富有张力。

他带她去看演唱会,买的黄牛票,一万块一张的VIP席,她坐在他旁边,举着荧光棒跟着音乐边哼边笑,笑得天地都失去了颜色,他觉得自己好像年轻了二十岁。

他带她去最高档的商场,看她在那些令人咋舌的价签面前把眼珠子都瞪出来,然后给她买漂亮的衣服漂亮的包,她穿着新衣在他面前羞怯地笑,像春天刚抽出的那枚幼芽。

他本来想带她直飞国外看看世界,可他的护照是上交保管的,要拿护照,得经过繁杂的手续,而且会惊动一些人。他便悄悄带她去省外的小城玩了两天,牵着她的手走街串巷地吃各式各样的东西,看各式各样的风景,听她问各式各样令人愉悦的问题。

金钱真是好东西,可以带来惊天动地的微笑,也可以让男人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无声地展露魅力。权势也是好东西,不仅能带来金钱,也能带来便利。他给小王打电话,委婉地提提她,小王就对她百般照顾,让她不受上班时间的限制,可以相对自由地来来去去。

他不急着占有她的身体,和她相处的时间,让他有了恋爱的感觉。心跳、焦灼、紧张、揣测、思念、多巴胺分泌……这些感觉对于一个奔五的中年男人来说,是如此弥足珍贵。他沉醉在这样的感觉里面,追逐的行为被蒙上一层美好而刺激的色彩,每一天,都崭新得让人不忍心过完。

他觉得她是那样与众不同,他也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他不像老蒋以及其他人,找的女人都是些庸脂俗粉,总是直奔肉体的主题,毫无情爱的美感和精神的澎湃。他苦尽甘来后掌控了权利,也可以掌控感情和人生,他得享受这一切。

他想给这个可爱的姑娘一个惊喜,她住的那个小区环境太差了,那天他偷偷跑去看一个新楼盘。他想起十六岁的时候给暗恋的女同学挑生日礼物,少年时候的感受竟与此时相仿,他左挑右选正问得仔细。突然接到了老蒋打来的电话:“老赵,杨晓你睡了没?我刚听一朋友说,她是王总安排的人,狗日的不地道,咱俩帮了他的忙,他居然还给你施美人计!”

他听完,愣了愣,没有去想王总,也没有庆幸他还没有睡她,而是想她毕竟太单纯,轻易就受人唆使和诱惑,心里居然打着颤。他一路沉默着从售楼部回来,途经观景湖,一个人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黑色的飞鸟在湖上盘旋,一直盘旋到暮色垂下。

她的笑容那么滚烫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突然觉得人世虽繁华可生命已麻木,引以为傲的金钱和地位还残忍地给它注入了悲恸。

5

他破天荒一星期没有去找她。

那些悸动的想念像被一个生硬的开关关上了,戛然而止。可它们被堵在里面,更加汹涌澎湃。

他在权衡、在思虑、在犹豫,也在考验自己。他已经收过王总的卡了,他得分析这个美人计王总想要的是什么。

幽王得了褒姒西周灭,夫差得到西施吴国灭,可那是几千年前的历史,他还没有到权倾天下的程度,只不过是一个手中有少许权利的国家干部。无非就是单纯的性贿赂,为了达成长期的牢固的互惠互利关系,一个可以吹枕头风的人,仅此而已。

他会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呢,他想了很久。在想得思绪如麻的时候,杨晓发来了微信语音:“老赵……”她隐藏在那块绿色长条里喊他,不是赵哥,而是老赵,声音饱含着委屈和真诚,他所有的理智都被无声地摧毁了。

她在漆黑的夜里跑来找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保温桶钻进车里来,是鲫鱼豆腐汤,乳白色的汤汁上飘着青葱,清香扑鼻。

他喝了一口,动容了,只因他跟她说起过他早亡的母亲最喜欢做这汤,在物质匮乏的年月,河里的鲫鱼被他钓上来,就成了最美味的佳肴。

他喝完汤感动地夸她,笑着捏她的脸蛋,却发现她左手一直攥着拳头。他疑惑地掰开,看到嫩白的食指上有新鲜的刀口,他的眼前浮现了她和鲫鱼作战的场面。他隔着车档位紧紧揽她入怀,轻抚着她的长头发,她呢喃地说:老赵,我爱你。深邃的夜晚,霓虹亮起来,他从车窗玻璃的反光里看到自己,双鬓已有些许灰白,他轻叹了一口气,所有反抗的意志都统统缴了械。

后来到了立春,他带着她去看新房子。

精装房,家具也一应俱全,她说过她喜欢hello kitty,他便准备了那个系列的所有床品,像宠一个小女儿一般地宠她。她果然感动得一塌糊涂,在各个房间奔过来跑过去,还是咯咯咯的笑声,清脆、震撼,让他满足。

最后她跑过来抱住他喊:老赵,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泪水已经流下来。她真是率真,小孩子的心性一会儿哭一会笑,他觉得他爱死了这样一个鲜活单纯的她,她看他的眼神,是无法伪装的真心,只要在他能力和权利范围内,他愿意为她这个人买单,他相信他也买得起。

他便细细地开始吻她,她那俏皮的有着粉嫩小颗粒的舌头,她带着婴儿肥的软软的脸,她闭下来长长的眼睫毛,她瘦小的身体像刚发的春笋一样新鲜,像雨后的湖泊一样清丽。他剥开她,一片又一片,带着少年时期理直气壮的心跳与欢喜,去探索所有的悸动和未知。

那是一个黄昏,窗外的云朵被春风吹得涣散,有一枝柳条伸到窗口,上面镶嵌了很多小而细的嫩叶,窗帘是粉色的,像一个轻薄的梦,让他多年之后想起来都会记忆犹新。

6

后来杨晓就辞了职,一心一意做他的情妇。

那个姑娘的身体和灵魂,像掉在他心窝上的一粒尘埃,微小却沉重。他把疲惫不堪的政治博弈抛在了脑后,只专注于孩童般的欢喜,他觉得他的灵魂是伟大的。

那些年他从没想过他们会分开,至少不愿意那样去想。苏佩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也明白利弊,不会给自己添堵。可在四年之后,他们还是分开了。

不是她背叛,也不是他又添新欢,她是爱他的,他也是,他一直都那样笃定。可明哲保身的王总被关了两天就招出了一些来往,他从没想过他会在会议上作讲话的时候被直接逮捕,查出的受贿金额高达数百万,他不得不被迫离开了她。

杨晓跟了他三年,也没得到些什么。苏佩卷走了一些资产落荒而逃,刚大学毕业的儿子孤立无援,他的房车资产没收的没收,拍卖的拍卖,老蒋也栽了,自身难保。

他锒铛入狱后再也没有见过杨晓,只有司机老李曾来看过他,说她已不知所踪。

人只要有欲望,就改变不了本质,他明白这一点。他始终不愿意把今天的遭逢归结于她的出现,因为在她出现之前,他的思想防线已被欲望所洞穿。虽然这些年与王总蝇营狗苟,她被王总作为钳制他的把柄和纽带,可他用权利获得金钱,而王总用金钱和美色获得了更多的金钱,各取所需罢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人在欲望当中,就避免不了幼稚。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在金钱和权利中尽情享乐精神和感官,可这些放在时间的尽头又有什么意义?每个人,贫穷或者富贵,一样要被衰老和死亡所等候。唯一能永垂不朽的,不是取之不尽的不义之财,而是问心无愧和清清白白的灵魂。

他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姑娘。想起她银铃般的笑声,想起她可爱的酒窝,想起她不图名份对他一腔赤诚的情意,像鸟儿洁白的一尾羽毛,在明媚的天气里,因遭遇春光的诱惑而从天空飘落。

其实老李瞒了他,杨晓根本不是大学生,也不是公务员,只不过是一个三陪女。

她的麻将打得很好,也有过华丽的演员梦,17岁时就曾在小剧场演过话剧。她可以把一句台词念得声情并茂,也可以一边讲着苍白的情话一边让眼泪像骤雨,在出租车驶过的夏夜里,滂沱而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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