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不寐,愿修燕好。」
金华城外的那个月夜,小倩潜入宁采臣的房间,一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用词虽文雅,内容却比阿Q表白吴妈含蓄不了太多。
这不是什么良辰美景的旖旎爱情,而是一场连伪装懒得认真做的阴谋。
聂小倩,永远十八岁的孤魂野鬼。为妖物驱使替她们设局杀人,圈套并不复杂,无非是贪财者贿之以财,好色者诱之以色,因为不是出于自愿,布局偷工减料,即便如此,却也屡试不爽。所谓利令智昏,大多人逃不过。
直到遇上宁采臣。
宁采臣是《聊斋志异》里君子得不能更君子的男主角。首次出场,书中除了一句「浙人」外没有任何背景交待,却忙不迭给他贴了三个标签:「性慷爽」,「廉隅自重」,还有「生平无二色」。
「慷爽」是慷慨豪爽。聊斋男主大多慷爽,不然不足以接纳跨物种的恋爱,只不过很多人把慷爽演绎成了轻薄。宁采臣不是浪子,他的慷爽有「廉隅自重」做底线。「廉隅」语出《礼记·儒行》「砥砺廉隅」,廉是棱,隅是角,「砥砺廉隅」就是打磨出棱角,让自己的行为符合道德礼法的规范,不轻易改易原则。
至于「生平无二色」是宁采臣自己说的。很多男人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但说着说着就崩了人设。宁采臣能不能说到做到,聂小倩给他带来了考验。
小倩深夜来奔之前,宁采臣其实已见过这姑娘一面了。那一天他借宿在金华城乡接合部的兰若寺——姑且用影视剧里编的名字「兰若寺」称呼吧,其实书里这就是座无名破庙,「兰若」就是寺的意思,晚上择席睡不着出来溜达,听了个没头没尾的壁角,事后才知道那其实是化作妇人的两个妖物在议论小倩消极怠工。正说着小倩就出现了,十七八岁一个女孩子,黑天月下远远看不清长相,大致有个「仿佛艳绝」的影子。
「艳绝」本是极致的形容,加上若即若离的「仿佛」,没有丝毫减损,却反而翻出一重境界。更重要的是,宁采臣是无心撞见,不方便下死眼把「仿佛」看个清楚明白。他也确实是廉隅君子,在发现对方可能是别人家的女眷后,就「非礼勿视」地离开了。
没想到不久,惊鸿一瞥的少女就出现在他面前,还向他发出了「愿修燕好」的邀约。
宁采臣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说「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劝小倩顾及两人的名誉,不要做这种苟且的行为。小倩说反正大半夜的做了也没人知道。宁采臣再拒绝,说你赶紧走,不然我就喊人了(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
「南舍生」就是能够斩杀妖魔的剑客燕赤霞,小倩自然是怕的。不过为了任务,她还是把圈套进行到底,色诱不成,将一铤罗刹鬼骨变成的黄金放在宁采臣的床铺上。对于这种「阿堵物」,宁采臣更是不需客气,直接扔出门了事。
东汉年间有个关于「慎独」的著名典故,说的是王密拿着十斤黄金去拜访杨震,被杨震拒绝了。王密当时说「暮夜无人知」,收下怕什么,杨震回答他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无人知?」这句话后来到处被引用。聊斋里聂小倩和宁采臣的这段对手戏,走的几乎就是王密杨震的剧本。这根本就是一场思想品行的测试。通过了考验的真命男主,往往都是会有厚报的。宁采臣拒绝了小倩不走心的诱惑,却收获了她真心的倾慕。
「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宁采臣是小倩唯一失手的案例,「此汉当如铁石」不假,但他的刚直对事不对人。他在拒绝小倩时,在那句「我畏人言」之前当先是一句「卿防物议」。虽然并不认可这个女孩子的行为,却还是替她珍惜她的名誉,在言辞间为她留下地步。宁采臣的道德是用来约束自己而不是评判他人的,在刚直中未尝没有一分慈悲。
小倩所在的是一个欲望主宰的鬼蜮世界。妖魔利用人的贪念张罗布网,人类因放纵贪欲沦为妖魔的猎物。宁采臣的刚直与慈悲,是投射到这个暗黑丛林中的一道阳光,划分出了人与非人的世界。小倩虽是女鬼,却从未泯灭曾生而为人的良知。宁采臣给她带来了人间的温度,是她希望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她的爱情,从一开始便成了重返人间的救赎之路。
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帮宁采臣逃离这个世界。由于她的失手,金华妖物准备亲自来夺取宁采臣的性命。小倩提前通风报信,告诉他说和燕赤霞在一起就可保无虞。
剑客燕赤霞位居兰若寺食物链的顶端。看后文书我们便可以知道,寺中发生的一切都未逃过他的眼睛。他虽不苟言笑,但对宁采臣这样的仁人君子其实是深深敬重的。宁采臣抱着铺盖搬进了他的房间,燕赤霞也只礼貌地拒绝了一下也就同意了。半夜来袭的妖物被燕赤霞箱子里飞出的一柄小剑斩伤,一场危机轻而易举地化解。
宁采臣逃过一劫,随后按照与小倩的约定,在那棵有乌巢的白杨树下找到了她的骸骨,收敛回家葬在了自己的书斋旁边。
「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陵于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
一篇祷文,情辞兼备,光明磊落。宁采臣是将小倩当成生死知己对待的。他深知这姑娘曾因孤苦无依备受妖物欺凌,一心要为她找个安全的所在,虽不至于效法羊角哀舍命助左伯桃魂战荆轲,但至少可以将她葬在身边有个照应。问心无愧,也便不需什么避忌。
小倩却不只想跟他做个歌哭相闻的好邻居。逃离了妖魅横行的兰若寺,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宁采臣面前,这个人是她的光她的救赎她与人世间唯一的牵连,拔生救苦之恩无以为报,她愿意跟他一起回家,无论以什么身份。
一句「媵御无悔」,比起当日的「愿修燕好」,难度明显提高。那一次的是非简单明了,只凭一身正气就能过关。这次不再是别有用心的诱惑,而是一份真心实意的深情。宁采臣不是无情之人,但此时他已不是兰若寺里不问出处的过客了,回到人间的他家有高堂老母,还有久卧病榻的妻子,这份预料之外的爱情应该如何安置?
「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
书中狡猾地将宁采臣的心理活动彻底留白,只有「审谛之」的动作意味深长。这是他第一次正面打量小倩的容貌,是打量也是纠结,打量一番之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小倩带回家拜见自己的母亲。
这已经是他的选择了。
虽是自诩「生平无二色」,但当时而言,一妻一妾不为越礼,只不过不能这样二话不说纳回去。捡个美女随便带回家,那是《画皮》中王生的做法,在蒲松龄看来,这种不道德的行径是没有好结果的。宁采臣在此处展示了一个正人君子如何纳妾的范本:先要禀明母亲,征得家人的同意。在家人的态度尙不明朗时,不能轻易给小倩答案,因为君子须重然诺,答应了就要做到。
小倩没能过得了宁母这一关。不是因为以前做过什么,也不全是因为目的被人怀疑,最主要的原因是女鬼生不出孩子,宁采臣是独子,是要为宁家延续宗嗣的。
死局。爱情与现实的冲突有无数种解法,然而宁采臣与聂小倩却已无路可走。在这个故事里,礼义道德是人与妖的分界线,宁采臣就是因为刚直守礼才博得了小倩的倾心和燕赤霞的看重,从而从那个非人的世界逃出生天。他与小倩的爱情,原本就是发乎礼义,也只能终于礼义。
做不了夫妻,小倩以宁采臣义妹的身份进入宁家,替宁母和宁妻操持家务,展示着她可以作为一个贤妻良母的能力,低眉顺眼,任劳任怨。宁妻病弱受不得惊吓,她就避而不见不去打扰;宁母心存芥蒂不给她准备床榻,她就每晚去宁采臣的书斋坐在他身边读佛经;宁采臣认为兄妹之间也不方便深夜共处一室,小倩就在准备就寢时悄然离开。
这是小说中看得最憋屈的一段。这一段的聂小倩,像极了冒襄在《影梅庵忆语》深情款款回忆的董小宛,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将解语花和贤内助完美地融于一身,逆来顺受,无怨无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因为出身风尘,因为他给了她脱离风尘的名份,因为她向往着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于是以爱情的名义为他和他的家人奉献了一生。
不难看出《聂小倩》本来便是一个青楼女子从良的故事,借了鬼怪之说夺胎换骨。女鬼的身份是小倩的原罪,为了重返人间,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吞下所有委屈。每天晚上她在宁采臣的书斋内恋恋不舍,不是想和他发生些什么,而是不想回去面对自己作为女鬼的现实。
对此宁采臣理解,同情,却爱莫能助。书中说他「欲留宿别榻」,却又害怕母亲怪罪,只好狠狠心让小倩离开。这可能是宁采臣在面对聂小倩先后给他的三道选择题里,答得最艰难的一次。因为只有这一次他真实的内心和自己坚持的准则南辕北辙。
事实上,重情慷爽的宁采臣和廉隅自重的宁采臣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和谐统一,二者的冲突不止反映在感情问题上。当日宁采臣走进蓬蒿没人的兰若寺,看到的却是「修竹拱把,野藕已花」,「乐其幽杳」。对于这个边缘世界,他其实并不排斥,或许还满心向往。在这里他可以放飞自我地与剑侠和女鬼互为知己。然而冒险结束后,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生活,他并不想这些奇思妙想颠覆自己在人间的小确幸。但如果这两个世界势不两立,又当如何选择?
这个矛盾蒲松龄自己都无法解决,否则他不会一边「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一边白首为功名屡败屡战于科场。不过他还是打算给他笔下最得意的君子一个完美的结局。
小倩的一番辛苦终于博得了宁母的认可,充当背景布的宁妻也恰到好处地离世退场,两人之间的大多数障碍都已扫清。这还不够,作者的金手指还让小倩在人间渐进饮食,活得越来越与人间女子无异,甚至恢复了生儿育女的能力。
最后一个问题也解决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婚礼上,小倩「慨然华妆出」,艳惊四座。「慨然」两字一扫生平块磊,这一次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出现所有人面前。「爱情将鬼变成人」,小倩终于被打造成了一个完美无缺的贤妻形象,获得了重返人间的通行证。
兰若寺的伏笔仍有余响未绝。聂小倩和宁采臣成婚后,金华妖物追来索命,被燕赤霞当日所赠的剑囊所收,化成清水数斗。至此小倩方才斩断了和那个异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彻底融入了人间生活。最后,宁采臣中了进士,又纳了个妾,一妻一妾给他生了三个儿子,「皆仕进有声」。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倩女幽魂》的电影里,「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爱情故事让人感动。然而在原著中,聂小倩和宁采臣想做的却不是什么「人鬼情末了」的神仙眷侣,而是一对立业成家的人间夫妻。
兰若寺的那一晚,宁采臣大难不死,见识到了燕赤侠神乎其技的剑侠本色,曾跃跃欲试问他自己能不能学。燕赤霞回答他说:「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旁观者清,这个故事的结局早已被他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