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最后一篇——再见了,我的后花园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酒杯,白雪拥抱你远去……

那一座后花园终究是败了,主人消失在碧水蓝天处,花不再开,蝴蝶不再飞,蜜蜂不再来。

我关掉那一山通往后花园的小门,永远不会再打开。

我不会再回来,就如那些蜂蝶飞舞、凤仙花与晚茶花璀璨盛开的一去不复回的繁华时光。

那是一扇记忆之门,里面是腐烂的记忆,是那些悲苦的面庞,是苦涩的难以追回的温情。那些腐烂的瓜藤,那些越长越高的灌木丛,那些灰白的垃圾与那些记忆搅拌在一起,全部埋在土里,腐了,烂了,直至永远不再被人提及。

很小的时候,那扇门时时开着。

父亲的旧藤椅抵着门靠着,父亲在那一边乘凉,一边跟在园子里忙碌的母亲唠嗑:开春新买的菜种放哪里了?那块地今年拿来种什么?什么手去把红薯苗给插了?什么时候去把玉米给种了?……

父亲脾气暴躁,说不来两句就不耐烦,两个人一人一句一来一回随时就能吵起来,但是母亲指使父亲做什么,他也只能去做,虽然是板着一张脸。

每每看到父亲那样的脸色我心里就生气,总觉得母亲受了委屈,或许在家同为被父亲指使的女性,我多数情况下都与母亲站在统一战线,对于父母的婚姻关系,我时常拿来做反面教材,如果结婚就是为了过这种生活,我一辈子都不要结婚。

我对父亲的恨意,大多数始于他的大男子主义与火爆的脾气,最原本的还是始于他对母亲的不公。

可如今再想,母亲的手机号在他手机上的备注是“爱人”,家里做的好吃的饭菜他都留给母亲,母亲晚下班他会去接……虽然他的行为和语言看上去那么让人讨厌,让人宁愿觉得他不要去做那些事情。

那时候我以为我懂什么是爱,于是我站在我以为的爱的角度去恨我的父亲。

但是每每看到那两个人双双板着脸在园子里忙碌的时候,却又意外地觉得岁月静好。

园子与我的房间隔着一道墙,墙上一扇低矮的窗,窗下是一条一米宽的花坛,里面种着各种花,大多数是我从小伙伴那讨来的花苗或是花种种的,鸡冠花、凤仙花、晚茶花……一开一大片,一开窗就是一道淡淡花香,穿过花丛,就是种着各种蔬菜和花草的园子,母亲带着草帽,拿着锄头在那蒿草,父亲在小池塘边忙碌着他的水管,试图用最省力的方法完成母亲布置的浇菜的任务。

我则坐在床上,要么看书,要么自己玩扑克、下象棋……风扇在一边呼哧吃呼哧地吹,我身上还是腻了一层薄薄的汗,爱流汗的母亲自不必说,她掀起脖间的毛巾狠狠抹了一把脸,然后一手把这锄头,一手撑着腰,目光穿过花丛,穿过窗格子落在我身上,我迎头望去,她咧嘴一笑,“汗都流得像下雨一样。”

与父亲一样不善表达的我,假装渴了,自己从冰箱拿了一罐酸奶,喝了一两口假装喝不下,就像小时候吃到不爱吃的菜自然而然递给了母亲,然后把她的毛巾拿下来打了一遍水再给挂回去。

但母亲每次也喝几口就递回来,“呐,你喝。”

“你快喝,喝完把瓶子给我。”我说道。

父亲一生只爱烟和茶,对这些零食向来没有兴趣,我便没给他拿,但他却依然回国头来,不善言辞地开玩笑,口中自然而然地以“妈的”开头,“就知道心疼你妈。”

母亲听了把酸奶递过去,他又转过脸去忙活了,然后母亲指使我去给父亲倒了一杯茶水。

母亲只要得空就会去园子里忙活,她总嫌我种的花碍事,让她没有地方种别的菜,时常想着怎么把花拔掉,但每回有人站在后门口夸她把园子打理得那么漂亮时,她就笑开了花。

“又种菜又种花的,弄得这么漂亮。”隔壁大妈说道。

“花都是丫头种的。”母亲说。

兴许是花也沾了点光,多少年来算是幸免遇难。

虽然母亲总说着要把花拔掉,但每回打理园子,总不忘给花坛也拔拔草,当然,那种活自然是少不了我。

“你到底是种花还是种草?到时候我把花当草拔了你可别怪我。”

我隔着窗子看了一眼,确实不能看了,就过去跟她蹲一排拔草,父亲则又忙着接他的水管浇园子,然后故意不浇花,点一根烟站在一边大总工一样指使我浇。

花坛里的凤仙花捣碎之后可以用麻叶裹在手指甲上,半天手指甲上就会上了凤仙花的颜色。那时候没有指甲油,每到五六月份,女孩子就一起摘了凤仙花围坐在一起互相绑,绑完之后十根手指都被麻叶和白细绳绑得紧紧的,不便干活,于是就睡觉,一觉睡醒摘掉,指甲上的上色就完成了。

母亲为我绑过一次,因为绑得太用力,一觉醒来我的手指严重充血,胀疼胀疼的,父亲骂她“夯”,现在的话说就是“虎头虎脑”的意思。

晚茶花长得像牵牛花,喇叭状,种子结在花的根部,摘下之后种子连着花蕊的茎,拖成一个粉色的喇叭状的耳坠子,女孩子就喜欢把晚茶花挂在耳朵上,当作耳环戴。

每当我悄咪咪把晚茶花戴在耳朵上的时候,父亲就在后门口静静地看,然后默默说了句,“作怪。”

我红着脸把花丢掉,灰溜溜地走了。

花坛里的花越开越多,太拥挤不适合花生长,母亲就拔了一部分,本打算丢掉的,后来终究是没舍得,于是用拔下来的花把园子四周种了个遍,园子四周外围则是一圈的矮灌木和一层细网围着,每到花季,灌木茂密,百花盛开,百菜生长,蜂蝶纷飞,虫鸟齐鸣,父亲的那个小池塘里养着鱼虾,时常有青蛙蹦水,还有隔壁的花猫在踱步,试图抓一条鱼加餐。

园子最漂亮的时候是每逢下雨之后,像是被洗过一般,菜叶和树叶子上水光莹莹,稀稀落落地贴着粉红的花瓣,花丛种更是一派新生的模样,本来怏怏不乐的花枝,各个挺着脖颈亭亭玉立,花红叶绿,十分可人,地上的一片淡淡落红更是惹人怜。

雨后的天气十分清爽,父亲和母亲齐齐坐在后门口乘凉,眼睛看着园子,谁也不说话。穿堂风吹过来,母亲十分舒服地输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说了句“乖乖”。

我们那的人语言贫乏,尤其是母亲这样没有念过什么书的,每当不知道如何对一件事物表达赞美和爱意,就只能用“乖乖”来代替,加上一丝丝欣喜的语气,就堪比世界上任何一种赞美的语言。

只要适当地调整语气,“乖乖”可以适用任何一种情境和语境。

但母亲每次说,必定是十分快乐的。

她一般快乐的时候就是一句“乖乖“,十分高兴的时候要么是好几个”乖乖“连在一起,要么就是简单明了的一个惊叹语气的”乖“!

那个时候,她一定是十分快乐的。因为母亲十分怕热,没有空调的年代,没有什么比夏季的雨后凉风更让人赶到舒适。

母亲“乖“了一声开始叫我,”丫头,快出来乘凉,凉快死了。“

很想问一句“凉快是谁?怎么死的?“但是料定母亲不会明白这种冷幽默,什么也每说,走到后门口,和母亲坐在一条长凳上。

三个人齐齐看着开满花长满菜的园子,无话。

没有一言一语,但是看着那园子,就觉得十分舒坦。

园子里一年四季轮流种着不同菜种,家里几乎很少买菜。

而每当母亲问今天吃什么的时候,我就把后门打开,站在门口把园子打量一圈,想着摘什么菜。

夏天的手母亲最喜欢吃凉拌黄瓜,园子里架着两排黄瓜架,上面硕果累累,青黄相交,但是因为黄瓜藤叶上总是会有毛毛虫,我几乎很少靠近,每次摘黄瓜都是小心翼翼离得老远,绝不让叶子碰到我一根汗毛,万一要是碰到了,就好似触电似的把手缩回去,然后屁颠屁颠跑到父亲的房间,让他去摘。

后来在把萝卜和青菜,摘豇豆的时候也连续不断地遇到各种虫子,接连不断地听到我的尖叫声后,摘菜的活终于不归我了。

再后来我觉悟到只要是有叶子的,上面必定会有虫子出现,所以连花坛我也很少涉足。

管理花坛成了父亲和母亲的活,我就成了看花的,但每每人们问起,母亲都说是“丫头种的“

自我初中住校后,一周回家一次,无心照料花草,但是花坛还依旧每年开着不同的花,我的床头挂着一个红色的布袋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花种,都是父亲替我从花坛里收来的。

高中后,一个月才放假回家,父母也都忙,园子里除了每年种着不同的菜,花草已经疏于管理,完全属于野蛮生长的状态,最终走向自生自灭。

大学之后,几乎很少回家,园子的样子我几乎都要忘记了,母亲时时来电话,说园子里的花都败了好几轮了。

我一直以为园子的生命力似乎与我息息相关,我不在家,父母便不再在意那些花草树木,后来我才发现,园子的生命是与母亲息息相关。

园子的彻底落败,是在母亲走了之后。

父亲不善农活,也懒于农活,园子完全没有人打理,而我,向来被母亲说是“上海知青下乡“连韭菜和麦子都分不清,更加不会打理,所以园子里母亲走之前种的菜慢慢地老了,烂了,瓜藤从灌木从一直爬到袍子树上,又沿着树枝蔓延到房顶上去,那些枯死的草木堆在一起,最后被父亲一把火烧了,那些年种的花早已经不见踪影,破碎的石头和瓦片从中连杂草都懒得生长。

但那扇门还是开着的,只是坐在后门口的人变成了只有父亲一个。

他还是躺在那把旧藤椅里,歪着头看着园子,枯浊的眼睛与那园子一般荒芜,父亲很少发脾气了,因为没有了发脾气的对象,房子里空空荡荡,穿堂风依旧凉爽,凉爽得有些凄凉,但是母亲那句“乖乖”永远不会再出现,我穿梭在繁华都市的人海里,忙着生存忙着千篇一律。

后园荒芜了,前院也四处落着银杏叶和核桃树叶,母亲一走,整个家的生命就像一去不回秋叶,或早或迟,终究要烂在地里。

或许是那些年种花的原因,父亲开始倒持起花草来,但是不是在地里种花,而是去市场上买来各种各样的花盆,还用手机收集种花种草的资料,每天浇花晒花一丝不苟,但也只是几分钟热度,那些花没能让家更有活力,前前后后陆陆续续地也都死了,只有一盆玉兰花,生命力却极其旺盛。

父亲把它置于前院的墙角,还用自己的小聪明为玉兰花设置了一个自动浇水的机器,玉兰花长得十分强壮,每当开花,满院子的淡淡的花香,每回有人来家里串门,都要摘几朵别在衣扣上或是拿回去放在房间当作香薰用。

父亲十分照顾那一盆花,当他病重在床,就让人把花挪到他窗户前,从他的床上隐隐约约能看到玉兰花的枝叶。

父亲日渐憔悴,却依旧心念那一盆玉兰花,隔一天就要问我有没有给花浇水。

或许那一盆花对父亲来说就是窗前的那片青藤叶吧,他把自己的生命与玉兰花的生命连接在一起,完成一种神秘又倔强的寄托,但直到父亲离开,那一盆花都生命力旺盛地活着。

原来生命就是生命本身,他的消逝与时间一样隐秘,他的消逝与谁都无关。

父亲离开后,搬到了亲戚家,依旧自顾自地生长着。

兰花无情,门前的树也细细簌簌落了一地。

我扫了前院,清理了后园,在一个阴雨连绵的秋天,终于关上了那一扇门。

以后那里或许还会飞来一些蜜蜂和蝴蝶,也许像山坡上开满野花,也许如荒原野草蔓延……但无论是繁华或是颓败,后门口再也不会有一条长凳,也不会再有一个旧藤椅,不会再有人在那里看它一眼。

没有人看它,没有人记住它,它将不复存在,正如那些悄然逝去的,平凡无奇的生命,如一条扬起的卑微波纹,无声无息地出现,无声无息地失去,除了我,不会再有人记起。

倘若有一天,我也似那花园逝去,读到这一篇文章的人,希望你能想象出在陌生的地方甚至时空,存在着那样一座后花园,它曾瓜果累累,它曾花开百态,它曾如秘密花园一般存在,也如秘密花园一般消失,在2018年的那个秋天,它永远地死去了。

2018年的最后一天,下了一场雪,永远地拥抱它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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