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糖桂花

本文参与一阅青馨伯乐主题写作【馨情】

老陈最近几天和一只鸟杠上了。

事情是这样的。他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四季桂,九月一过,枝头便溜溜地缀上了黄白色的小花。先是中间一朵开起来,然后旁边的两朵像是得了信儿,半天不见,就占满了人的眼。老陈早上甫一脚跨进院子,似有若无的幽香便混在微风里钻进了他的鼻子。

当时他手里托着一瓶窄口的酱豆腐,正在为夹出一块完整的而努力,突然神情就滞了滞,丢了筷子,砸了瓶子,舍了这下饭的腌臜物,跑到树下凝神屏气,深嗅一口,嘿,真香!像是捧了一抔山泉水扑在面门上,只觉醍醐灌顶,神清气爽。

虽然这棵树在这个院子里长了二十多年,这样的体验对他来说却还是第一次。

无论怎样,这一季的桂花总算是开了,要不了几天,这些黄白色的小花会一簇簇地缀满枝头,他家阿英就该准备做糖桂花了。正想着,却听到树上有鸟叫的声音,啾啾啾的。

老陈先是后退一步,梗着脖子往上瞧,没找到。又猫腰曲腿钻到桂树底下,二十多年的老树,从下面看上去密匝匝的。循着声音,发现是一只小麻雀,脑袋像拨浪鼓一样快速转动,两只小脚麻溜地在树枝间跳来跳去,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它,这麻雀跳得更欢实了。

不管这只笨鸟是不小心被困在里面,还是想要偷吃桂花,老陈铁了心要将它捉下来。在他的计划里,树上的每一朵花都是预备用来做糖桂花的,不能有半点闪失。

他先从院子里摸了根晾衣杆。这晾衣杆还是他四十岁那年,从后山的竹林里砍来的。阿英向来爱惜,天一有点要落雨的迹象,就连衣服带杆子一起架到室内那把木制沙发和窗框之间,二十多年了,杆子越发得光滑顺溜。

他举着杆子,小心地避开枝头,去戳那只麻雀。杆子往左,它就往右,杆子往右,它就往左,似乎料到他不敢使大力,这只笨鸟在树杈间蹦来跳去,时不时地还啾啾啾几声,听在老陈耳朵里很像是在示威。脖子抬得发酸,也没能将这只笨鸟给捅下来,反倒是一时情急,撞落了不少桂花,又被他凌乱的脚步踩了个稀烂。

心疼,必须换个方法。找什么?老陈从树底下退出来,看到阶前放着的人字梯。这梯子是前天为了修廊下的灯,他让邻居军子帮忙从堆放工具的房间里扛出来的。这下正好了!

搓了搓双手,猛一用力,人字梯起来了,老陈憋着一口气,脸上涨得通红,心里却是欣慰的,总算是没有老到连梯子也扛不动的地步。“阿英,我还没老呢。”嘟囔了一句,老陈将人字梯架在合适的位置,像是忽然年轻了似的,轻巧地踩了上去。

可是麻雀真是灵活。他伸过手去抓,总差那么一点。这小东西睁着圆溜的黑眼珠和老陈对视,下一秒又悠哉悠哉地从密匝匝的树杈间跳出来,完全脱离了他的可触范围。但至少证明了一点,这笨鸟行动自如,去留全在自己。

这么看来只能智取了。老话说了,鸟为食亡。老陈取出一个宽口的塑料桶,在里面撒上今年新打的稻米,放在树的正下方。抬头也学笨鸟的叫唤“啾啾啾”。当它能听懂似的,啾啾完又用手指了指桶。

接下来就等着笨鸟自投罗网了。老陈也不闲等,搬了躺椅出来,一边享受微风带来的清香,一边拿着一本小册子翻看。“看一看啊,怎么来做这个糖桂花呀。”

因此较长一段时间里,整个院子只有麻雀偶尔响起的啾啾声和翻动书页的声音,此外,再无其他。所以当那只麻雀从树上下来,“噔”一下撞在塑料桶上的时候,老陈还真被吓了一跳。

“阿英这老太婆,字写得可真丑。非得学人家文化人,写什么日记。”他从躺椅上起来,嫌弃地把小册子扔在一边,蹑手蹑脚地去看那只笨鸟。

很显然,这只笨鸟在广阔天地和美食之间,选择了后者。当老陈往桶边探脑袋的时候,它正在专心地啄着米粒。时机刚刚好,老陈将手里拿着的竹篾子稳稳地装在桶口上。桶里的鸟儿受了惊,不停扑腾,老陈的手扶在边沿能明显感受到冲力。这下子,老陈又有点于心不忍,原本准备伸手进去把它捉出来,结果一愣神,缝隙开得太大,这只麻雀“腾”一下飞出来,朝着老陈的面门一撞,往院墙外挣脱而去。

“笨鸟!”老陈扶额轻啐一句,又在抬头看到黄色小花后,消了怒气,“阿英啊,要过几天这些花儿才能摘下来做糖桂花呢?”

实际上过不了几天,桂花就开盛了。整棵树看上去黄澄澄的,村里人隔着老远就边吸鼻子边和他打招呼:“老陈啊,嗯,啊,桂子开花毛香了!”

是很香,怪不得把那只麻雀又给吸引来了。按理说,麻雀不吃花,看来是一只有雅痞的麻雀。这么一想,老陈非但不觉得它恼人,反而乐意在阶前撒下一小碟稻米,让它尽情地享受一回。他自己则跑前跑后地忙碌起来。

今年之前,老陈从来没有自己动手做过糖桂花。好在阿英的小册子里写得明白。他从橱柜里翻找出阿英去年就准备好的几只广口的玻璃瓶,里里外外清洗干净,放在院子的洗衣台上晾晒,“一定要在太阳底下晒,才能杀菌。”耳边响起阿英的话,这老婆子又来唠叨,老陈像赶苍蝇一样甩了甩手,不情不愿地把这些瓶子挪腾到阳光下。玻璃上反射着黄色的亮片,刺得老陈的眼睛有点酸涩。

麻雀似乎吃饱了,也飞过来凑热闹,在玻璃瓶间钻来钻去,啾啾啾的。老陈用手赶了几回,没成功,只能暂且不理。毕竟,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干呢。

摘桂花是个细致活。这一步老陈做得很小心。一手捧着个木篓子,一手也学女人的样,捏出个兰花指,一朵一朵地摘。册子里说了,得挑黄澄的,不能带梗。半天下来,脖子酸得硬邦邦,腰也似断了箍的木桶,结果才勉强摘下半篓子。怎么就不能跟打杏子一样,一棍子下去,噼里啪啦来得畅快淋漓?

“打坏了枝,明年就开不了花了。”又来唠叨,好吧好吧。无非就是受点累,一年一次,可以坚持。肯定可以。麻雀在树枝上蹦来蹦去,为他鼓劲呢。

洗好后,是“晾干”。老陈家背靠山,只要同时打开相对着的两道门,落山风便像被关了一天的野娃子,从厨房一路往前,到了廊下,把摊着黄色小花的塑料薄膜吹了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没等老陈反应过来,小花们顺着风势翻了个,全都撒在了水泥地上。

那只笨鸟比老陈眼尖,一看桂花没了依仗,从洗衣台上俯冲下来,故意似的,转动着小脑袋,在花堆里踩来踩去,还拉了一滩淡青色的水样便。把老陈恼得,操起一旁的晾衣杆就去撵这只麻雀,嘴里还骂骂咧咧,说它恩将仇报,是头小白眼狼。

好在,老了之后,怒气也像慢慢瘪掉的气球,撑不了太久。老陈拿起小册子,又从头翻了一遍,关于这一步的介绍还是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晾干”。再来一次吧,不对着风应该就可以了。这么想着,老陈重新拿起木篓子,抬着头,立在桂花树下,深吸一口气,打算耐着性子再来一遍。

没了麻雀的啾啾啾,整个院子倒是安静了许多,老陈有点寂寞,寂寞得都开始数数了,摘一朵数一下,再摘一朵数一下,一直数到第166朵,这只麻雀又来了。啾啾啾几声,就打乱了老陈的思路,不知道数到了哪里。阿英该笑话他了。

在等待再次晾干的时间里,老陈一直在认真“研读”那本小册子,因为接下来的一步很关键。成败也许就在此一举。

就连那只刚被老陈取了名字的笨鸟阿谷也被肃穆的气氛感染,变得老实了很多,绕着老陈搭好的“工作台”饶有兴致地走来走去。“蹬蹬瞪”,他去厨房拿了一大袋白糖,“蹬蹬瞪”,又跑去洗衣台拿玻璃瓶,刚坐下来,恍然大悟外加懊恼不已,再次起身跑到厨房去拿勺子,叮铃哐啷,风风火火。等到一切准备妥当,老陈搓搓手掌,“咱们开始吧。”

说得好像要做一件多么紧张严肃的事,实际上就是在玻璃瓶里铺一层桂花,铺一层白糖,再铺一层桂花,铺一层白糖罢了。老陈纠结的地方在于到底要铺多少桂花多少白糖。“阿英,你下次一定要写得仔细些。”

阿谷又开始啾啾啾,老陈勺了勺白糖撒在桌面上,这鸟儿低头踌躇了一会,试探性地啄了一下、两下,动作越来越快,几秒的工夫就把白糖都吃完了。“笨鸟!”老陈嘟囔完这一句,开始专心装瓶。

一层桂花,一层白糖,一层桂花,一层白糖……

装完后的瓶子很漂亮,黄白交错的条纹像极了阿英最擅长的毛线花样。但自从前几年眼睛上割了一次胬肉之后,阿英的视力时好时坏,他又嫌弃手编的毛线衣太粗糙,就再也没有织过了。等空下来的时候去衣橱里翻翻看,以前穿过的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再穿。这么想着,老陈转头看了下大门玻璃上映出的人影,“好像胖了不少,大概穿不进了吧?”

折腾到晚上,老陈一共装了五瓶糖桂花。这时候,他又犯难了,这么多,他一个人肯定吃不了,就寻思着找些人送了。阿英每次做完糖桂花,也有一大部分是送人的。送给谁呢?不能给村里的这些老头老太,免得他们笑话自己折腾女人的玩意儿。得送远点,要不给阿英以前的同事?

老陈向来是个行动派。第二天一早,他就把其中四瓶糖桂花装了袋,放进电瓶车的车兜里,准备到他们曾经住过的食品厂宿舍楼瞅瞅。

路上果然碰到老王头的老婆惠芬,电瓶车明明已经开过了,这女人还从后面叫住他:“陈老头,干啥去?”老陈只好停下来:“闲着,去镇上荡荡。”惠芬又接一句:“我看你是越发地不着调了,口袋里怎么还装只小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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