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出了巴黎,穿过罩着浓雾的广大的平原,到了拉洛什。三个人一路上说个不停,克里斯朵夫兴奋地讲着混战中乱七八糟的事,而玛奴斯和加奈为让他分心,也是话不断。
想着第二天就能和奥里维相会,逃离巴黎的克里斯朵夫并不难过,分手时,还直宽慰送别他的两位。只是,望着载着他远去的火车,玛奴斯和加奈心里不是滋味。
天黑了。火车在飞驶。静坐在车厢一角的克里斯朵夫浑身冰冷,头脑清醒了。他纳闷又惊愕:他怎么会跟那些与他信仰不同的人一起叫喊,打架呢?他们的要求又不是他的要求。他不能自主吗?自己的意识意志消失而变成另外一个人吗?谁是他的主宰?……这股无名的力,隐身在他精神的暗夜里,如同藏身在窗外阴沉的黑暗之中一般,让他头晕目眩,看不透。
早上,火车到站了,他没见到奥里维。一整天,心不在焉,焦燥不安,预感不祥。挨到晚上,收到了玛奴斯写来的信。
奥里维死了。他的患难与共的弟兄,他的唯一知己,他的精神依靠,永远离他而去了。又行单影只,复孤雁独飞。伤心欲狂,急不择途,他要回巴黎看他的奥里维。令他抓狂的是,半夜火车全停了。脚步在法国和瑞士之间徘徊,内心在生死之间挣扎。疯兽般走入黑夜,漫无目的,跌撞在荒凉的田野。横躺在地,嚎啕大哭。
心中悲痛换作不停歇的脚步,他要让肉体的痛苦,疲倦,饥饿,甚至对自身死亡的恐惧,赶走思想,压倒悲伤。撞进法国农家,善良的农民认出了他,报纸上的通缉犯,却在给了他面包之后,又指给他走出边境的路。
思想空白,只任凭双腿游走,直至筋疲力尽。他狼狈困顿,饥渴交加,身体摇摇晃晃,已临力不能支,性命悠关的时刻。烟雨迷茫中,顾不得关系疏阔,他敲响了一个同乡家的门,一个在瑞士小城当医生的老乡,哀列克•勃罗姆,应门的是医生的内人阿娜。
勃罗姆身材矮小,戴幅眼镜。红红的脸膛,黑须又硬又乱。脑门上满是皱痕,头发紧贴脑壳,一路中分至脑后。这位相貌丑陋的医生,目光中却透着和善。
妻子阿娜个子高大结实,大脸盘,短直的鼻子,眼睛低垂。神气固执,动作僵硬。沉默寡言。
虽然之前已经从报纸上知道了克里斯朵夫的遭遇,可一见之下的惨象,勃罗姆还是吃惊不小。他热情诚恳地收留了这位落难的同乡。
饥饿疲倦,虚弱至极而勉强支撑的克里斯朵夫,有了落脚地之后,一下子就倒下了。他昏迷,醒来,少量饮食,沉沉睡去,却又睡得那么困倦。似睡又醒,挣扎着想醒来又醒不来,像被人淹在了水里。
不想醒来,还是醒了。他想逃避痛苦,像奥里维一样长眠不醒,却又怎么躲得掉呢?内心的痛苦一刻不停地追着他,纠缠着他,像雾一样包围着他。精神的痛苦往往是一个人的事,别人替不了。没好气地打发走了勃罗姆的安慰,克里斯朵夫只想一个人待着,想念他的好兄弟。静静地浸泡在失去奥里维的痛苦中,任凭心中血泪淌。
“为什么要认识他?为什么要爱他?一代又一代的传承,姐姐安多纳德为他作出的巨大牺牲。自己经过多少艰难考验,又曾有过多少希望。所有的生命,这一切都随他的消失而消失,整个家族不留痕迹地消灭了。这辈子不是白活了吗?生命走向虚无的宿命,不由得让人感慨,生也无聊,死也无聊。人面对如此的痛苦,却又是如此无能。人生知己的离去,他痛苦到心碎,精神几乎崩溃。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动不动,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不愿让人打扰。善良的勃罗姆随客人自便。
情形稍微稳定以后,又想起,身体虚弱的奥里维那天本不想出门的。自责更是让他痛苦到窒息。不堪沉湎痛苦,他走出了卧房。却只是游魂似的,呆子一般,不知道在想什么,痛到不知道痛。不喜人声,甚至琴声也惹他厌恶。他躲着阳光,也受不了自然界晴好的恬静。只求静默,只求黑暗。心中只有空虚,也只需要空虚。生命没有了直冲云霄的欢乐,他“一个人独自在渺无人烟的荒野中悲号……”。
知己难求。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个朋友,这还只是很少的人才有的福气。这种美满的幸福太稀缺珍贵,一朝得而复失,你的生活就被抽空了一样,丧失了一切爱的意义。
奥里维的离去,对克里斯朵夫的打击格外巨大,因为他自己的生命本体也在暗中动摇。人到某一个年龄,会有一种像长途奔波一定时间后的疲备,厌倦和惆怅。对过去的成就已不以为然,又看不到未来的希望,有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迷茫。此时的精神在酝酿一场蜕变,易受打击,也特别不堪打击。大多数人束缚于令人厌烦的家庭责任,就像被绑在车辕中间的马,疲乏到站着打盹,仍得继续向前。让人牢骚满腹,为之隐痛不已的家庭羁绊,却也因此成了大多数人的人生保镖,成了他们渡过人生险滩时抓握的缆绳。而一个无牵无挂的人,走到这段空虚的时间时,便会毫无倚傍,很容易被击倒。
痛苦使一个人变得不公平,变得偏执。赛西尔和亚诺太太从巴黎写来的安慰的信,他没心情回复。她们不存在了。只有死掉的已不存在的那一个才永久存在。他和他谈话,给他写信,希望与他相见梦中。
然而囚于痛苦坟墓中的心灵,慢慢又注意到了外界的生活。他开始听到屋里的各种声音,开门关门的声音,脚步声。吃饭时,无意识地听人家说话,发现勃罗姆差不多总是一个人说话,而太太的回答只简短几句。
对生活,对工作,他仍提不起精神。既然一切都归于虚无,创造有什么用?一个人唯有经过了患难才能对艺术有真切的认识。唯有患难这块试金石才能认出那些历百世不朽,比死更强的人,而这些人如同沙里淘出的金子,少之又少。在患难面前,华丽外衣下的庸俗灵魂,常让人大跌眼镜,人世的美显得那么空洞。
患难也疲倦了。克里斯朵夫神经松了下来,睡着了,睡得那样熟。醒来时,他觉得像卸掉了一幅重担般轻松了,看到窗外明媚的天空笑着。家里没有一个人,他走进花园。傍晚四点的光景,周围一片静寂。坐在花棚下面,从枝蔓的空隙间,望着清朗的天。似乎才从噩梦中醒来。忽然,落英缤纷舞散空中,那朵最好看的花谢了,无邪美丽的生命消逝了。他手捧着脸哭了。夕阳西下,远近呼应的钟声已停,一钩新月溜上天空。他被眼泪苏解了,精神被冲洗过了。一阕音乐泉水似的从心头涌出。听到有人回来,他即刻回屋,让音乐的泉源奔泻笔端。
半夜,筋疲力尽的克里斯朵夫下楼看到了医生。他过去拥抱了他,对自己到他家以后的无礼举动,请他原谅。又讲了他几星期以来惊心动魄的事,只是叙述的不系统,有点乱,听的人瞌睡得要死,听没听懂也是个问题。
克里斯朵夫的生活慢慢恢复了正常。生命力是那样丰满,那样专横,即使失去了最爱的人,悲伤噬咬着内心,还是非活下去不可!不过,内心深处潜伏着一层灰色的痛苦。他常常哀痛欲绝。安静地看书,或散步时,甚至弹琴时,奥里维的笑容,他的那张温柔疲倦的脸,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心中便是一阵酸楚难忍。
还有,感觉最苦闷,让人发疯的是人生的重复感。同样的言语,同样的经验,同样的困难,没有新意,没有创造,让人厌烦到只想人生就此打住。他还是要活不去,自己安慰自己,教自己相信应当活下去。明知生活没有什么意义,他还要创造生活的意义,让自己有理由活下去,虽然你活不活,没有几个人关心。他甚至可怜地自欺,把自己的话硬放在死者嘴里,说死去的朋友鼓励他活下去。
重新上路的克里斯朵夫,步子似乎还那样稳健,眼晴里似乎还燃着热情的生命之火。然而,他的心房关上了,小心地不让外面的痛苦闯入,也不提自已的痛苦。他的精神上有些东西给摧毁了。
巴尔扎克说过:“真正的苦恼在心灵深处刻了一道很深的沟槽,它似乎毫无动静,睡熟了,实际上却继续在腐蚀灵魂。”
人生之河绕过痛苦的小漩涡,又奔流向前了,生活还得继续。虽说邻人眼里参加革命的克里斯朵夫多少有点危险,有点不相宜,可凭着他在音乐界的名气和勃罗姆的帮助,还是找到几处教琴的差事。豪爽的勃罗姆真心推辞,不需要他的钱。而对克里斯朵夫来说,还是必得给朋友一笔膳宿费才心安。
勃罗姆家里的生活很有规律。医生出诊,克里斯朵夫出门教课,太太阿娜上菜市和教堂。克里斯朵夫眼里的阿娜笨拙冷淡,毫无风韵,即使仅他两人同桌吃饭,也很少说话。出于礼貌,他勉强跟她搭讪,也只得到很少的几句,无聊,又不自然。更多的是难堪的静默。而勃罗姆爱说爱笑,能吃能喝,总是很高兴,一位心眼很好的俗人。医生这份职业是他的全部,也可以说,他只有职业谋生的现实,而缺少精神的灵性。听不懂音乐家的琴声,却又自我陶醉其中。阿娜,忙于虔修和家务,丈夫眼里贤德忠诚的女人,偶而弹琴也是态度冷冰冰的,机械的,让克里斯朵夫看着动火,听着生气。
克里斯朵夫完全孤独。与勃罗姆,阿娜,还有他教的学生,没有精神上的相契相合。和城里的其他人,彼此也相拒相斥。
在他住的这个瑞士古城,很有些聪明强毅之士,这些贵族教育程度很高,爱好工作。可是胸襟狭窄,对自己的家庭,城市,他们自得自满到自我崇拜。沾沾自喜,身我封闭在自己的地界内,少与外界往来。他们财力雄厚,却生活节俭。不与女儿陪嫁,却会隐名巨额捐款。其实,为了商业,为了子女游学,他们对外边的世界很了解。他们对自己的社会管束极严,互相监督。没有人敢公开怀疑从小便接受的宗教信仰。在他们,信仰是习惯,是本该如此,而没有信仰则是违反天性的,没有信仰的人是行为不端的人。宗教义务和教礼事关阶级的认同,都是非常严肃的事。
在宗教信仰的联系基础之上,还有很多个以各种名义组织的社会活动团体,几乎囊括所有社会成员。
一个人的心灵和性格被他的城市,阶级信仰,还有团体捆绑束缚着,大部分人由于从小的习惯和几百年的传统,而感知不到,并且面带心满意足的笑容。偶而有几个反抗倔强的艺术家思想家,也终会被收买同化。那些违背习惯风气而不安静的灵魂,也只能藏在安静的屋子里,演出不为人知的悲剧。
他们因为重视自己人而严于律己,因为不在乎瞧不起外侨而宽以待人。克里斯朵夫感觉到了他们的客气冷淡无情和自私自利,只能深自韬晦。
勃罗姆的病人也是个小圈子,属于新教中教规极严的一派,阿娜也在其中。旧教徒出身的克里斯朵夫虽已不信仰宗教,却还有其旧教精神,对人性的宽容,少理智多诗意。巴黎的生活,无形又使他思想和道德方面有着绝对自由。而这个新教团体却是加尔文主义的唯理至上派,两者的冲突是必然的。这些唯理主义者没有尘世精神,要是人生和理性有了矛盾,他们宁可否定人生。他们博学却看不见事物真相,德行极高却没有人情味,对人冷酷无情。他们自以为真理,权利,道德在握,对自己的信仰深信不疑。他们让理智这颗冷酷的太阳晃化了眼,看不见东西,心灵褪色,血也干枯了。
此时的克里斯朵夫觉得理智毫无意义,对艺术,对人,都毫无兴趣,也没有心思去认识当地的音乐家。
失去朋友,精神孤独,心情沉郁的克里斯朵夫来到穿城而过的那条河的旁边,这条河就是在北方灌溉他故乡的莱茵河,因此,他感觉到亲切温暖,它也成了他唯一可信赖依靠的朋友,成了倾听他的烦恼和思想的知己。承载着他童年梦境的莱茵,在此时的异国黄昏,汹涌向前,混纯一片,沉重又黯淡。河上的渡船幽灵一般,没有一个人影。暮色渐浓,河水成了大块的青铜,映出河岸上惨淡的人间灯火。他几小时地听着河水的喁语,这微弱单调凄凉的水声,听着这死亡与烦恼的歌曲。
克里斯朵夫来到人生的又一关卡,满眼迷茫,满心怀疑:人为什么要活着?回想一路的各种斗争,他怅然若失。各种相反的思想,各种不同的潮流,交相起伏,新旧相斗,忙碌叫嚷,最后都归于消灭,归于虚无。
对作曲,对写作,对过去生活的种种,他都在怀疑,感觉艺术是一无所用的东西,填补不了死亡带来的空虚。他突然觉得以前像个傻子一样在自己骗自己,生活整个儿是场误会。你跟别人交流的只是语言而非思想,你所说的爱憎善恶,跟别人心里想的根本不是一个东西。想想“朋友”“艺术”这些可爱的词语,自命为朋友的人们,彼此有过想念吗?你肯为,你又为朋友作过什么牺牲呢?自命醉心艺术的人又怎样爱艺术?艺术在人生中占着什么地位?
他在想,除了物种的本能,这个世界轴心的、宇宙万物共有的力量以外,人的感情是贫弱的,灰烬般的没有热情生机。无论做什么,很多人算计着,吝啬着热情的投入。热情跟天才一样稀少,是一种奇迹般的存在。
对于他人生灰暗时刻的灰暗想法,一个可怕的答复正准备予以否定。我们的心中都有妖魔睡着。它会奇迹般地跳出来。
克里斯朵夫弹琴时,阿娜常会起身离开,让人觉得,她好像讨厌音乐。原来却是躲到隔壁的黑暗中去偷听。除此而外,克里斯朵夫无意间还发现阿娜火辣辣的目光注视着他,悄悄的搜索他的内心。因为对阿娜没兴趣,克里斯朵夫也没多推敲这些奇怪的发现。
这之后有一次,一向冷漠的阿娜在丈夫勃罗姆的要求下唱歌,竟有点热情奔放的意味,音乐也表现得有魄气,纯粹又动人。阿娜唱出了他的心声,克里斯朵夫深感意外,有点激动和惊讶。从此,他开始对阿娜留神了。
阿娜又回到了她的冷淡麻木,整天的不声不响,没头没脑的干活,只是偶而瞪着眼睛出神。克里斯朵夫只看到一个和以前一样动作发僵的阿娜,看不到借工作压制内心的骚乱,和心中的暧昧抗争的阿娜。
家中着火,阿娜依旧镇静自若,一点不着慌,对什么都不关心。家里和她最亲近的小黑猫快死了,她一眼都不看,还不胜厌恶。克里斯朵夫觉得阿娜是个没心肝的女人,对谁都不爱。教规让她的心干枯了。
城里的一桩情杀案:两姐妹爱着同一个男人,又合伙杀害了他。勃罗姆不能理解女人的疯狂之举,认为爱一个人会让人对一切慈爱。克里斯朵夫也斥责这些行为是丧失理性。而阿娜说“一个人爱的时候就想毁灭他所爱的人,使谁也没法侵占”,并且“一个人爱的时候并不慈悲”。她的话有点奇怪。
克里斯朵夫和阿娜两人都有点害怕,彼此想躲避。
晚上,三个人都在火炉边,各干各的事。克里斯朵夫又发现了阿娜眼中那晚唱歌时的特殊热情,便邀她唱歌。两人连续弹唱了三个曲子,阿娜表现出的热情和兴奋,和平时判若两人,让克里斯朵夫不敢相信。不知道真正的阿娜是哪一个。两人只局促地交流几句套话,便缄默,不敢说了。
他们有些害怕,不敢正面相看,说话很少。不过,一块弹琴唱歌已成习惯。不可思议的热情把阿娜烧着了。这个教规严厉的新教徒,在音乐中成了泼辣的维纳斯女神,尽情地表现着心中的狂乱。克里斯朵夫头脑迷迷忽忽,觉察到了危险,却没法抗拒。有时,因为受不了内心的热情骚乱,阿娜的歌声会中途陡停而离开。她只能向冷冰冰的祈祷求助。
他们之间尽管有了很少的一点儿信任,阿娜对自已的历史也只不情愿地透露点零零碎碎。主要得之于勃罗姆的讲述,克里斯朵夫知道了阿娜一生的秘密。
阿娜,本地人。祖上世代经商,几百年的百万富翁,世代奉教严格。她的父亲玛丁•桑弗年轻时冒险闯荡世界,回家时两手空空,头脑也空空,他甩掉了之前的家庭宗教信仰,成了个叛逆者。任着性子娶了个不合教规的农民家的女儿后,便受到了整个社会礼教的一致摒弃。后来,夫妻两人先后死去,只留下个刚出生的小阿娜。
祖母收留抚养了小阿娜,可不是当作孙女,只是为发善心收留的孤儿。她给了阿娜很不错的学校教育,态度却总是严厉又猜疑。她似乎想在阿娜身上追究其父母的罪恶。儿童期的天性,年轻时的快乐,都被祖母铲除剥夺了。阿娜的本能被压制,学会了做事有秩序,学会了节省和过分的刻苦,也学会了淡漠无情,抑郁不欢。阿娜学着周围人的样子,成了强作虔诚的教徒。她禁食,苦修,禁欲。被拘在冰冷畸形的宗教模子里,塑成了阿娜骄傲冷酷,狭隘木然的灵魂,对艺术和美全无感觉的她,居然能领会音乐。
阿娜安分勤劳,受到丈夫勃罗姆的赏识认可。不过,她对丈夫从不曾有过爱情,因为那是良家妇女不该有的罪恶。两人之间交流了解很少,他们并不因此不安,或许在阿娜看来,本就该如此,这才是夫妇该有的样子。他们是一对模范夫妻。在被蔑视中长大的阿娜,更喜欢离群索居。
几星期来,阿娜似乎闹着病,脸瘦下去了。她躲着克里斯朵夫和勃罗姆,关在卧房里胡思乱想。勃罗姆为她的健康着急,要陪阿娜去近郊散散心玩一天。可临出门,有一个急症,医生只能让克里斯朵夫陪阿娜前往。
阿娜变了一个人,修女般冰冷,寡言,僵滞,没有生气的阿娜不见了。她神色开朗,和克里斯朵夫在田野里,在山坡上,你追我赶,跑跳嬉闹,又是叫又是笑。她好似解除了捆绑的绳索,犹如飞出囚笼的小鸟,放松自由。她讲她童年的快乐和恐惧,还有童年疯癫的幻梦,讲她的种种野蛮历险。她会调皮地摹仿神像的姿势,将山梨放在神像手里。她愉快地加入乡村男女跳舞的队伍,发疯地打转,直跳到头晕目眩。被无情的束缚压得没有声音,不会活动的阿娜,成了精力充沛的快乐陶醉的酒神。
克里斯朵夫认不得眼前的阿娜了。她自己也认不得。以前仿佛被钉在灵柩里窒息痛苦,而今呼吸自由了。
傍晚,天已经黑了。两人不声不响回到了家里,活泼美丽的肉体又变回了冰冷没有生气的石像。
冬日的下午,薄雾蒙蒙,天色黯淡。快要下雪了。勃罗姆出去了,只有他们俩在家。克里斯朵夫心中迷惘不安,感觉生命的空隙里飞卷着一股灼热的风。阿娜做针线活,几次针扎了手指,觉不到疼。两人都感到危险将临,有点儿神魂无主。克里斯朵夫不敢望向钢琴,可抵抗不了的诱惑啊,一个颤动的音按响了,阿娜手里的活计掉在了地下。琴声缠绕着歌声,两人忘了周围的一切。他们被音乐的狂潮卷走了。
音乐的魔棒打开了所有重门深锁的心灵密室,灵魂变得一无遮蔽,妖魔走出了囚笼。音乐停下时,失去了监视的情欲怒吼着扑向它们的食物。
曲子完了。一片静默。两人浑身哆嗦,不敢动……突然,热切的嘴唇闪电般相吻相吸,呼吸交融了。
已经睡觉的医生半夜又被请去出诊。阿娜溜出了屋,被欲火灼烧难耐的两人悄悄地发疯似的拥抱了,一句话也没有……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的大门开了。阿娜又很快地溜回了自己的床。勃罗姆看到妻子睡得很熟,也安心入睡了。他不知道的是,阿娜屏着气,睁着眼睛过了一夜。不,她已经这样睁眼熬过了很多夜。
克里斯朵夫自责难过到了极点。对爱情和婚姻,他很严肃,最恨诲淫的作家。下流无耻的通奸是他深恶痛绝的。他痛斥此种行径,会和这类朋友绝交。如今,自己竟做出此等下贱之事!况且,勃罗姆收留,救济,安慰他。对他慷慨,殷勤,从来不厌倦他。如今还能活着全是靠了这个朋友,自己竟做出污辱朋友,欺骗朋友的事。克里斯朵夫心里暴风雨般翻腾了一夜。
克里斯朵夫想告诉阿娜,自己满心的内疚自责,他们的行为很卑鄙。碍着家里干活的老妈子的两只刺探的眼睛,两人是故作无事,尽力掩饰,只能闪闪躲躲。好不容易有个说话的机会,却是受不了阿娜眼睛里射出的热辣辣的火焰,话未出口,两人已紧抱。
挡不住的欲火,受不了的自责,更有被发现的担忧恐惧,倍受煎熬的两人痛苦到了极点。
克里斯朵夫托辞旅行去了。阿娜在停做两次礼拜后,又恢复了星期日的礼拜。只是,现在上帝成了她的敌人。她怀着一腔怨恨和敌意在做礼拜。主子的责备对她是最酷烈的刑罚。心灵深处,她在和主子恶斗,和主子争得很凶。她不能原谅克里斯朵夫,把她从心灵的牢狱里放出刹那后,又关进去受刽子手们的磨难。她倔强固执,硬着头皮对付日常生活,心里尽是磨折,睡不着觉,人害病似的瘦了。
克里斯朵夫用疲劳,做极辛苦的运动来磨自己,却压不下心头的欲火。
人的力量和欲望在天才身上发挥得更极至,他们生来需要更多的热情,总需要有个爱的对象。一个伟大的人比一般人更单纯,更近于儿童,对女人的温情需要更强烈。
克里斯朵夫一直对自己意志的力量充满信心,而不相信热情,好今却成了热情的俘虏。阿娜占着他的心,没日没夜纠缠着他,而意志没了影踪。
他自问,阿娜没什么理由让他割舍不下。可就是放不下。“一个人就是为了爱而爱,没有什么理由。”
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妖魔鬼怪,为了应对它们在人之心海伺机掀起的滔天巨浪,一代代的人类付出无数努力,用理性和宗教筑起堤岸。可是,暴风雨来了,妖魔吼叫着冲出牢笼,兴风作浪。堤岸的束缚,让他们爱恨交织,几欲疯狂,以致想互相毁灭。
挣扎无果的克里斯朵夫又回来了。白天,两人回避着,不敢见面。半夜,两团火作贼一般相吸相拥,又痛苦难当。他们彼此都明白分隔他们的不是外界而是他们不同的心灵。共同生活不得又分离不得,这才是他们最难受的,生不如死,他们想到了死,却又不情愿。
克里斯朵夫受着良心的谴责,面对忠厚善良的勃罗姆,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犹大。不忍心让他痛苦,又一次对他撒谎欺骗,克里斯朵夫自责难当。可真相终究会大白,又怎么瞒得了勃罗姆?这也是阿娜所担心的。对丈夫,没有深爱,也没有大恨,她是关心丈夫的。两人惴惴不安,心绪烦乱。
在这个小城里,个人没有秘密可言。你的言行都处在秘密又普遍的监视之下。全员大联合都是大侦探。没有权利保持自己的秘密,但有权利搜索别人的思想。集体灵魂无形的专制,压在每个人身上。大家都像一辈子受人监护的小孩子。
若是你去了教堂做礼拜,大家注意不到你;若教堂里你的位子空着,别人便感觉到了你。阿娜连着两个礼拜没去教堂,家中便来了一批几个月没见面的客人,他们对阿娜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眼睛则满屋子乱转。紧接着几日,牧师也亲自登门关心阿娜了。漫不经心地说到了交友的问题,还有散步和跳舞的事。阿娜明白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成干成百的眼晴在暗中窥探。城里人狡猾地埋伏在那里,好似等着耗子的猫。
教育的一部分目的便是让人们认知统一,把相同的条条框框置于人们的大脑。教育让阿娜认同尊重舆论,顾及舆论,尽管批判着舆论的横暴与无聊,却还会良心自责。
阿娜的心里还有一个恐怖,狂欢节就要到了。为了平衡森严的礼教对人的束缚,给积存在灵魂下层的像嫉妒仇恨等诸恶以一个释放的机会,也可以说是一个可以公然毁谤的时间。本来,以她的微不足道,还不致于引起攻击。但是几个星期的神经紧张疲乏,使她过分疑心着人们对她的猜疑。阿娜自觉已如落网的困兽,无路可逃。
阿娜知道,在自己家里,她已经被包围了。
老妈子巴比是个模范仆人。笑容常在,爱戴关心主人。极少说话,穿扮严肃整齐。热心宗教。对仆役的本分尽职到位。不过,这位恭顺的仆人,会在晚上不辞辛苦地悄悄在甬道铺洒上一层薄薄的细灰,刺探主人的奸情。每天劳作的同时,眼睛也不闲着,搜集着主人的蛛丝马迹,简直是一种不露声色地间谍般的存在。仆人与主子比赛着侦察与反侦察的演技。
他们害怕事情败露,并且觉得别人已看到端倪。对舆论的恐惧让他们精神痛苦不堪。他们都知道,拖不下去了。克里斯朵夫想他只能离开。晚上,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要去跟阿娜开口说这事,却发现她已自锁屋内打开了煤气。克里斯朵夫不敢出声一阵忙乱,进屋解危。走头无路的两人最后想一起开枪自杀。其实事到临头,两人心里都不那么决绝。不过,阿娜还是把子弹上膛,举起了枪。扣动板机,子弹却未出膛,原来长期不用的手枪生锈失灵了。阿娜叫嚷着疯闹着,安静下来时,差不多没气了,像死了一样。早上,克里斯朵夫整理归位好屋子,走了。巴比快来了。
勃罗姆回来了,却无从知道发生了什么非常的事。阿娜虚脱着,整天闭着眼,躺着不动,脉搏极弱。勃罗姆为她的病情着急,整天守着她,为她看诊,照料她。阿娜躺了两天后睁开了眼,说着不着边际的糊话,说着说着又睡熟了。再一天醒来时是星期六,勃罗姆陪着她,去了两趟非去不可的锁着门的教堂。屋里的克里斯朵夫躲在窗帘后,看到阿娜驼着背,缩着头,气色蜡黄,人也老了。看着这个被情欲扫荡折磨的身体,心中满是怜悯和爱。
傍晚家里一个人没有,克里斯朵夫忽然下了决心,简单收拾了一下,逃也似的坐火车离开了。在途中,给勃罗姆写了封信,推说有急事离开了。
他一直想着阿娜,竟在离开的第二天夜里,又莫名其妙地坐车回到勃罗姆家。可就在手伸向门钮的瞬间,突然醒来了似,吓了个浑身哆嗦。转身逃走了。
他逃到山里的一个小村子,去埋莽他的心事,催眠他的思想,努力忘掉一切。
心静下来了。回想着远远近近的过往,克里斯朵夫懊恼不已,对自己厌恶至极。他仅有的两件财宝,朋友和灵魂,相继失去了。奥里维离去了,伤心不已的他身心交瘁,失去意志,失去自卫。而情欲这条恶狗就乘其内心一片哀泣空虚时,出洞了。把他一直努力保持纯洁的灵魂玷污了。他感觉自己像一株死了的树,在痛苦的沟壑中挣扎,创作的机能萎缩了。
莽莽苍苍,银装素裹的山野中,一个孤独的农家,克里斯朵夫就此藏身。渺无人迹,寂然无声。他真的孤独了。在孤独的空间里,孤独的灵魂反刍着自己的痛苦。
内心却仍然犹如战场般销烟弥漫,妖魔在激烈博斗。情欲被压制着,却仍旧乱冲乱撞,和它对抗的是强烈的憎恶心理,它们互相咬着咽喉,要拼个你死我活,克里斯朵夫的心撕裂着。奥里维的死亡也在心里某个角落隐隐作痛。想创作而不能的苦闷。虚无感来袭,不甘心被它吞没,而奋起反击。
能够把他从内心的激战撕扯中救出的唯有创造,可是,它缺席不在了。心灵枯涸了似的,一滴水都找不到。
一直以来,克里斯朵夫的创作都是随性而为。因为元气旺盛,创作像不竭的泉水随时都会喷发。当年奥里维劝告他:艺术家对自己的精力和才气要疏导,纳入正规,细水长流,养成按时按日的工作习惯,而不要任性挥霍。因为在心灵崩溃时,习惯是保护自己的一副铁甲,它像一位忠实的朋友,能够带我们度过人生危险的时段,直至重见光明。对此,克里斯朵夫曾经不以为然,而今,朋友的话怕是应验了。
他孤零零地待在黑夜里,找不到一点援助。
和自己作斗争,不惜任何代价地要创造,精神却不听指挥。他走到了最凶险的关口,快要发疯了。除了一条老狗的陪伴,没有一个人关切他。
克里斯朵夫精神强大,面对苦难一路抗争,不屈不挠。曾经,奥里维对别人苦难的同情,他不理解。如今,脱离了人生,遭了祸害,打了败仗,那么无助地受着痛苦的磨炼时,他才体会到世界上的苦难,看透了宇宙间的悲剧。当然,他不是温情主义者,他明白:生活是建筑在痛苦与残忍上面的,一个人要活着就不能不使旁的生物受苦。人类为生活而杀戮,也为杀戮而杀戮。人类每天要杀害成干累万的动物,人类真的是凶手。他懂得了禽兽们无法申诉的灵魂:关在栅栏里哀鸣的小牛,被人四脚倒提着咩咩叫着的羔羊,被人屠杀的哀号的猪,被人破了肚的鱼……
而人类的屠杀在宇宙的大屠杀中却还是微不足道的。禽兽互相吞噬。无声无息的植物,树木之间的相残不亚于动物之间,所谓森林的恬静,只是文人们写的好听的词语。只能说它们的战斗是在静默中上演的。自然界用和平这个悲壮的面具,掩盖着生命的痛苦与惨酷的本相。
精神一无所托的克里斯朵夫,快被淹死了。可是手臂本能地舞动着,想抓住些什么求生。他想到了奥里维的孩子,他要做孩子的父亲,让奥里维在孩子身上再生。因痛苦而自私,他写信给抚养孩子的赛西尔要孩子。满心希望又焦心地等来了让他失望的回信:孩子已被亲生母亲要回。曾经为疯狂的爱情丟下丈夫奥里维和孩子的雅葛丽纳,对情人厌倦以后,回来了。昔日的朋友与她断交了,就连行为不检点的母亲也轻蔑她,奥里维的死更加打击了她。面对失魂落魄来要孩子的雅葛丽纳,赛西尔虽然万般不舍,难过,人生的快乐得而复失,又有什么办法?唯有隐忍而已。
“如今是什么都完了。”可是,克里斯朵夫依旧在苦斗。没有了生存的意义,照旧活着。没有了奋斗的理由,照旧奋斗。生命力消耗完了,他仍旧硬撑着出门。来自种族的坚强支持着他。祖父的和父亲的腿,撑住了儿子快要倒下来的身体;强壮的祖先们举手托住了那颗筋疲力尽的灵魂。
复活节快到了。寒冷的冬季终将退场,温暖的春天在酝酿。克里斯朵夫漫无目的行走在山岭间。从远远近近的村子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教堂钟声,向他发出了邀请:到这里来吧。这儿只有和平,没有痛苦。来这里让你的灵魂休息安眠吧,你将不再思想,也不再痛苦。尽管他昏沉疲倦,身体虚弱,还是摇摇头,拒绝了:“我所找的不是和平,而是生命。”
他信步游走,巧遇山腰处疗养院里的一位病人,感觉似曾相识,原来是德国很出名的一位作家,被病魔打败了,成了狂躁的疯子,在这里疗养。而今灵魂出窍般天天痴坐着。一句呆头呆脑的神语,他在“等复活”,却电击般击中了克里斯朵夫这个等待复活的人。
惊弓之鸟般,他逃走了,钻进了森林。一片阴影,万籁无声。树的下部已枯,死气沉沉,所有的生机全在上面有阳光的地方。
刚从这死寂的天罗地网般的海底森林逃出,骚动便起来了。一阵风从树林深处卷起直达树顶,森林开始战栗,克里斯朵夫也战栗了。大地回春了。
夜里,树林的风咆哮着,千军万马一般冲上山坡。整个山林一片呼啸。充斥天地间的春天的季候风,摇动一切,似乎要来个天翻地覆的那股野蛮的力,震撼着万物生灵,也唤醒了快要睡着的克里斯朵夫。站立在被风刮开的窗前,劈面一阵风吹到了他裸露的胸部。他感觉有个活的上帝冲进了他空虚的灵魂,新生命的波浪灌饱了他的脏腑。他复活了,生命终于回来了。
克里斯朵夫获得了新生,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
生命是什么?生命是永不停息的战斗。生命会被打翻在地,会一败涂地;生命会如置身茫茫戈壁般的孤独无助;生命会坠入虚无的烟雾之中无力前行;生命会死去,死亡的伤痛让人心碎绝望;生命会被欲望吞没沉沦;……,生命的途程险象环生,多灾多难。可是,生命会倔强地再次从地上艰难爬起,会在孤独中坚定前行,会奋力逃出虚无的烟雾,会扔掉死亡和自责,……。
正如他所见的那片森林,一次次严寒狂风,树木叶落凋零,任凭冬季漫长,也总会在一次次的春风中再生,旧枝死去,新枝依然生长。这就是生命。生命就是要征服自己心中的怯懦,痛苦,沉沦,无助,永远向阳而生。
灵魂从噩梦中觉醒,一切都在它周围再生。生命的歌声又在他的胸中喁喁响起。昨天奄奄一息埋在坟墓里的树林,今日已汹涌澎湃地复活了。
他又加入了神圣的战斗,他自己的战斗,人类的战斗。跳出狭隘的自我,他看到他的斗争是众生万物的大斗争中的一部分。他的失败只是一个小插曲。他现在明白,上帝也在受苦,上帝也在战斗。它要援助受苦的人,它要在黑夜里寻找光明。生命在永恒的和平中做着战斗,生命奏响的是一阕英雄的交响乐。
在克里斯朵夫有声的灵魂中,回响着和平,也回响着战斗。他歌唱光明,也歌唱黑夜,为生命歌唱,为死亡歌唱,歌唱胜利,也歌唱失败。他歌唱着一切。音乐滔滔汩汩,春雨般渗进冬天龟裂的泥土。曾经的羞耻,哀伤,悲苦,这些痛苦像犁刀般割破了他的心,也掘出了生命的新的水源。一颗新的灵魂诞生了。
这是自己的过往不再陪伴的全新的长途旅行。奔流不息的创造力抓住了他。一草一木,天空和大地,世间万物,都那么生气洋溢,让他看不够,让他热血澎湃。种种的思想接踵而至,胸中飞涌的乐思一个接一个,随时写着,随便什么地方,衬衣的袖口上,帽子的皮带上,笔的速度总赶不上思想冒泡的频率。并且,以前的音乐模子不再适合这些乐思片断,他必须推翻忘掉以前听到的,写过的,不能再走前人的老路,想忠实地保留下现在的乐思意境,他只有开辟新路,让自己的热情跟从自己内心的规律。
一心一意地创造,消解了他有关艺术创造的一个矛盾。一方面,作为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他完全赞同艺术创造不应以道德和实用为导向,而另一方面,他又希望他的艺术有道德的与社会的作用,始终认为淫猥的艺术是最低级的艺术,也瞧不起卑鄙的不道德的风气。而最高的艺术,决不受一朝一夕的规则限制。它在实用方面,不管有用,无用,还是危险,它总是力与火,它是圣洁的,善的,它也可能在实用中成为善。但它真正的,神圣的善,是超乎自然的,它无关道德,正如太阳。它是生命,它要战胜黑夜。
浸在艺术中的克里斯朵夫惊愕地发现,心中涌起一颗陌生的灵魂,对他的所爱所苦,对他的整个生涯全不关心。这是一颗欢乐的,神妙的,犷野的,不可解的灵魂。它有着独立的意志。它驱使着克里斯朵夫成天成月地写着,直到他筋疲力尽。生命超脱了,他到了上帝身上。
他老了,白发已点点。可是眼神恬静,心平气和了。他感觉到了不可知的震撼世界的力量,在它面前,没有人能自主。它能够毁灭我们多年的劳作与努力,也能化腐朽为神奇。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和神明相通。
夏天将尽时,巴黎来的一位音乐批评家朋友和一位知名画家,路过瑞士,拜访了克里斯朵夫。过去他们都很赏识他的作品,可是,当看到他的新作时,却完全不懂,他们给出了差评,暗想他才气尽了。克里斯朵夫也并不希望他们了解。
送走了朋友。在九月的夕照中,克里斯朵夫望着眼前秋色灿烂的树林,感觉整个儿像一堆燃烧的荆棘。如火如荼的林中飞出一只云雀,他感觉这只云雀仿佛是从他心中飞出,唱着呖呖流转的歌声,向那些留在地下的同伴描写天国的光明。
妈妈曰:
奥里维的离去,克里斯朵夫痛不欲生,精神遭到重创。情欲这个恶魔又掀狂澜,几乎将他吞没而葬身海底。他精神强大,头脑清醒,洁身自好,奋力抵抗,却仍然让情欲制服。
被人层层封锁于牢笼的情欲,这个凶蛮的魔鬼,有着疯狂的力量。一旦伺机溜出,人类几干年费尽心机小心翼翼地用理性和宗教构筑的堡垒,它都会骄横罔顾,将其碎为齑粉。
阿娜,从小受极其严苛的教规约束,依着宗教的清规戒律长大。在她,苦修禁欲是自然而然,该当如此的事,甚至连对丈夫的爱情都被视作罪恶。可是,情欲出洞了。宗教,被挤到了一边,她不惜和上帝抗争。常常被人们批判仇视的公共舆论,实质是人类理性的说客。她害怕被人发现,甚至知道已被发现,害怕被舆论,却挡不住黑夜里的欲火。
克里斯朵夫,心思纯洁,有很强的道德观念。他深恶痛绝无耻下流的通奸,诲淫的作家令他不齿。对待救他危难的朋友,他只想感恩,绝不想污辱欺骗。所有这些都是人类道德理性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形成的认知,是理性的防火墙。然而,情欲溜出来了。灵魂还是被玷污了,对朋友恩将仇报,做出了卑鄙无耻的事。
尽管人们可以将这种热烈的不顾一切的情欲,定义为爱,但是不可否认,更多的情况下,是动物本能的性欲望和性冲动,这种爱是短命的。一旦性的生理欲望得到满足,它便枯萎的令人厌恶了。克里斯朵夫和阿娜心里明白,尽管欲火难耐,外界阻碍着他们,压抑着他们,令其痛苦。但真正的阻碍却是他们内心的阻碍,心灵并不相同也不相通,如果共同生活,必将灾难。
克里斯朵夫也在自忖,爱阿娜的什么?拨开欲望疯狂的迷雾,却是一无所有。
还有雅葛丽纳,不惜抛弃丈夫和才几个月的孩子,疯狂地投入品貌俱劣的一个老色鬼的怀抱。不久之后,厌倦便必然到来了。
情欲空洞盲目,却能如野火般肆虐,不可阻挡。确实如克里斯朵夫所说,情欲是上帝放出的恶狗。这条恶狗横窜人间,咬伤了多少人,又给人间带来多少是非,伤痛和灾难。遭到欲火扫荡的灵魂,一如野火烧过的大地,残灰焦土余烟叹息。
情欲,催眠理性,引诱你走向万劫不复。
可怜的人,要当心呀!
受其害又不能自拔的人,醒醒吧!
2021.0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