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言从九岁起就学会包饺子了。
有一天放学回家，她一推门就看到屋里一地的碎玻璃，茶几翻了，衣柜门大开，衣服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她呆呆地站在门口，不敢迈进去。
隔壁八爷正从厨房走出来，连忙招呼：“阿言，过来过来，到家里来吃饺子。唉，你爸妈又吵起来了，也不知道都上哪去了。来，先吃饱肚子再说。”阿言背着书包，犹犹豫豫进了门。八爷的儿子关墨跟阿言差不多年纪，平时顽笑惯了。他见了阿言就喊：“哎，你怎么又跑我家蹭饭吃啊？”八爷抬手给了关墨后脑勺一巴掌，喝道：“老实吃饭，别欺负阿言！”接着又端来一副碗筷，说：“闺女，你趁热吃，我继续煮饺子去，吃完饭你跟关墨一块做作业，等什么时候你们家回来人，你再回去。”
牛肉丸的饺子，皮又软又韧，轻轻咬破，热油顺着嘴角流下来，差点烫了阿言的舌头。吃了十五个饺子，又喝了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汤，阿言觉得暖和多了。
爸爸深夜才回，八爷让阿言在自己家住了一宿，跟关墨挤在一张单人床上，两人头对着脚睡。
从那天起，家里的灶一天比一天凉，爸爸每每到了半夜才带着一身酒气回家，倒在床上就睡。阿言早上攥着几毛钱出门，在外面买一角烙饼，卷根油条当早饭。中午回家掰上半拉凉馒头抹酱豆腐，倒点热水，一边小口啃着馒头一边读书，啃着啃着，不小心噎到，噎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到了晚上，家属院里的人们下班回来，阿言才有了口热乎饭吃。院里四十多户人家，抛开单身的，阿言一个月差不多能家家户户吃个遍。
阿言最怀念的还是妈妈做的饺子，从地里割一把韭菜，洗净了沥干切碎，滴上十几滴香油，再炒上三个鸡蛋拌匀，撒盐。香喷喷的浅黄和鲜嫩的翠绿相间，醇厚中带着点清新，仿佛是春天的味道。
某个周末，阿言决定按照记忆中的步骤，自己尝试一下。
和面是个难题。硬了加水，软了放面，不知不觉，盆里渐渐冒了尖。她坐在小马扎上，两条腿奋力夹住盆，双手抓紧面团，用尽全身力气拽起来，又按下去，过几分钟停下来休息一下，擦擦额头的汗。
她不会单手擀面，只能两只手握着擀面杖，前后轧两下，把面皮转个角度，再滚几下，一张饺子皮勉勉强强成了形。
饺子出锅后，阿言先盛了一碗放到床头柜上，说：“爸爸，你起来吃点东西吧。”
爸爸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似乎没有听到阿言的话。阿言又推了推他，他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阿言沾满面粉的小手，支起身子，又看见旁边一碗饺子，十个里面倒有八个开了口。热气扑到脸上，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爸爸捧着碗，把头埋得深深的，嚼两口，停一下喝口汤，艰难地送下去。他偶尔抬一下头，阿言看到他的脸被蒸汽薰得湿乎乎的。爸爸把碗喝了个底朝天，问：“面和馅剩下了吗？”阿言点点头。他站起来，拉起阿言的手，说：“来，爸爸教你怎么包饺子。”
“皮不能太薄，不然容易破；要是馅太多了，往盖帘上放的时候，下面得蘸点面，要不容易粘在上面；皮往一块挤的时候，得用点力气，要不下水一煮，饺子就全开了。”爸爸说着话，饺子皮从手里唰唰地飞出来。
阿言看着看着，开口问道：“爸爸，妈妈还会回来吗？”
爸爸的动作陡然停顿了，他吃力地摇摇头，说：“我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阿言有点想哭，但她看到爸爸全然灰白的鬓角，于是没哭出声来，默默抹了一会子眼泪。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很辛苦。爸爸开始早出晚归忙着挣钱还债，后来跟人一起跑长途货运，两三周才能回一次家，阿言每天放学回家就是做作业，收拾家务，然后到八爷家蹭顿晚饭。
爸爸在家里待着的时候，经常抽空教阿言做饭。她从煮面条开始学起，切几粒深绿的葱花，放进油锅里爆一下，数上五秒钟，倒三碗水下锅，再切一段小葱，拌点酱油和盐，等水滚开，把雪白的面条下进去，调料碗在锅里轻轻一晃，热气中带上了浓郁的鲜香。
周六早上阿言会提前和好面，放在暖和的地方醒上，然后叫上关墨，两个人骑三轮车上街。菜市场和副食商店这些地方，一开始都是八爷带着一起去的，走上两次熟了，就只剩下关墨跟着，帮忙看东西或者蹬车。回到家把面粉、菜、各种瓶瓶罐罐都卸下来摆好，面也醒得差不多了，再剁上小半根白菜，撒点盐，往猪肉馅里一掺，午饭就有了着落。
阿言不知道白菜加了盐以后会出汤，得使劲攥干了，才能往肉里拌。第一次做白菜馅的时候，馅里全是汤，饺子皮根本粘不住。忙活了半天，一个成形的饺子都没有。阿言红了眼眶，瞅着太阳发了会呆，看见有车往八爷家里送煤，才知道冬天快到了。她扭头看看撒了一面板的馅，咬咬牙，烧了小半锅开水，把馅全拨进锅里，把饺子皮重新揉做一团，烙成了面饼。肉汤有点多，她给八爷家送了一大盆，关墨连喝了好几碗，直喊好喝。
天渐渐冷下来，清早起床，阿言先拨开炉子下面的小门，下面放个簸箕，拿铁棍从上面杵进炉子里，用力捅几下，灰黄两色的炉渣带着烧得通红的煤块哗啦哗啦落了下来。她把炉灰渣扒出来，没烧尽的煤块挑到一边，其余的都倒掉。上学前，她先砸些碎煤块进来，挑几块大的扔进炉子，再用碎煤块和煤屑把口封好，刚刚好能烧一天。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阿言不愿意总去麻烦别人，蹭饭的时候越来越少。她每天回家先捅开炉子，添上几块煤，烧上一壶水，切几片馒头围着水壶放一圈，等水开了，馒头也恰好烤脆。掸净馒头上的灰，掰开，浓浓的面香直蹿进鼻孔。关墨有时候过来拉她吃饭，人没拉走，自己反而坐下来一起吃起了烤馒头。
阿言最盼着过年，那个时候爸爸会在家里住上些日子。晚上几杯酒下肚，爸爸便跟阿言讲起外面那些或是惊险或是有趣的经历。
有爸爸在家，白天阿言再也不用洗衣服做饭。每天一大早，关墨就拉着她出去玩，到野地里背风的地方烤红薯，或是找一条满是芦草的深沟，把报纸点着扔进去，一阵风吹过，轰地爆起一团大火，劈劈啪啪奔向远方。多年以后，阿言回想起来，这竟是她童年里难得的亮色。
过了两年，爸爸在跑长途的时候出了车祸，当场身亡。阿言靠着街坊四邻和学校老师们的接济勉强度日，脸上的笑容愈发少了。
初中毕业后的第二天，阿言一大早就起床，和面、剁馅，中午又借了八爷家的厨房，四口锅同时煮着饺子，给院里每家每户都送去了一大盘。转过天来，她拿上仅用的一点积蓄，搭火车去了南方。清早锁屋门的时候，关墨抿着嘴，站在家门看着她。阿言看了他一晌，默默转身走了。
她走的前三年里，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只是逢年过节给八爷打个电话问候一声，顺便报个平安。第四年她突然说起要回家过春节，喜得八爷带着关墨把她家里提前打扫了一遍，炉子也烧得旺旺的。阿言和关墨刚一见面的时候有些尴尬，直到坐下来吃饭，才慢慢恢复了熟络。
饭桌上阿言讲起这几年的故事，她从地下通道里唱歌到过街天桥上摆摊，卖袜子，卖光盘，林林总总什么都干过一些。后来跑到长春，在网吧里做了一年收银员，每日里起早贪黑地学了些电脑知识，又跑到欧亚电脑城做起了装机，这才算是稳定了下来。
关墨听得头皮一阵阵发麻，眼睛睁得大大的，他难以想象眼前这个看起来依然内向文静的小姑娘，四年里经历了这么多。
除夕那天晚上，八爷负责弄菜，阿言负责包饺子，关墨本想帮忙，但扯破了两张饺子皮以后就被阿言挥手赶走：“关少爷你在一边站着吧，别添乱就行了。”关墨乖乖站在一旁，给她讲大学校园里的故事，讲他看过的书和电影，阿言听着听着，眼睛明亮了一下，转眼又黯淡了。
阿言的日子过得很平淡，上班、下班、买菜、做饭、写代码。其间也谈过男朋友，可相处一段时间，对方便埋怨她没有生活情调，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索性分了手。
其实阿言也不是不喜欢看电影、逛街、旅行。这些年手头宽裕了，再不需要算计着房租水电，她只是独来独往惯了，不知道怎么面对生活中多出来的那个人，不知道怎么跟对方说心里话。
分手那晚她熄了灯，拉上窗帘，CD机里放了一张光盘，在黑暗中静静数绵羊。如果不是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几丝路灯的光亮，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十几岁之前，每晚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盯着炉子里忽明忽暗的火苗，难以入眠的日子。
阿言几乎每个周末都包饺子。她先烧上一锅水，然后把豆角洗净，一根根掐头去尾，撕掉两侧的线。待水烧开，把豆角焯熟，沥干剁碎，再跟猪肉搅在一起。这样的馅肥而不腻，还带着一股子清香。饺子包多了，第二天早上放平底锅上煎一下，煮半锅小米粥，配点咸萝卜条，也省了做早饭的功夫。
“饺子下锅以后，要先拿铲子顺着锅轻轻铲几下，别让饺子粘锅，但是也别铲破。”
“等水咕嘟咕嘟冒泡，就加半碗凉水进去，肉馅的饺子一般要开四次，素馅的好熟，三次就行。你看差不多了就尝尝，熟了就可以出锅。”
“盘子要经常晃一晃，不然饺子凉了就粘一块了。”
爸爸的话偶尔在阿言的耳边响起，她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是那锅里的饺子，只怕是早早就关了火的，又浇了几次凉水，到现在也是半生不熟。
冬至那一天，她早早的下班回家，打算去超市买两袋面粉，顺便看看有什么菜一并买回来。她刚走到小区门口，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迎上来：“嗨，阿言！”
“关墨！你怎么来了？”阿言惊喜地喊道。
“我过来出差，顺便来看看你。刚到小区门口，就看你出来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正打算去买菜回来包饺子，陪我一起去吧。”阿言仰头笑着说。
“对，今天冬至，又可以吃到你包的饺子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走了。过了不久，小区楼上的一间屋子里亮起了灯，一个纤细的影子映在窗户上，还有另一个比她高的身影走来走去，似乎忙个不停。
小区门口穿梭的人越来越多，相识的打着招呼，路上热闹了起来。夜色渐深，月亮露出了头，把楼间的空地照得亮亮的，能看到并肩赏月的情侣。月色西移，灭下的灯又亮起，小区外卖早点的早早支出了摊子，阳光一点点洒满了城市。
冬天，狂风卷着细细的冰霰，呼啸着席卷而来，像是要扑灭一切生机。雪停之后，太阳将雪融掉一层，晚上又会冻成冰，第二天继续落雪，一天天，一点点，冻得越来越坚实。
转年入春，枝头绽放新绿，草地上长出嫩芽，男孩女孩走在柳荫下，微风传来细语——
“你最近怎么经常来这边出差啊？”
“公司这里有个项目，归我负责，这不正好可以来陪你么。”
“你这家伙厨艺这么好，是不是专门学了讨好女人用的？”
男孩鼓足勇气，握住女孩手指：“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天天做给你吃，好不好？”
女孩扭过头，没有说话。她忽地想起很小的时候，曾有过许多个温暖的夜晚，爸爸做饭，妈妈把她抱到膝盖上讲故事；想到妈妈的杳无音讯，想到爸爸的身故；想到她常常一边包着饺子，一边哼起歌：“我想我会一直孤单，这一辈子都这么孤单，我想我会一直孤单，这样孤单一辈子……”哼着哼着，双肩一耸一耸，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她忽然觉得无比恐慌，她害怕幸福会变成更大的伤害。
她松开了男孩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