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饭结婚那日,游饼站在村头的高地上,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生冷干裂的土地,灰色,惨白色,面对着响彻天地的锣鼓鞭炮声喃喃念着一句诗。
依然没有人发现这个十六岁的姑娘,在凄冷凛冽的干风里留下的冰冷的眼泪,往日里炯炯发亮的眼珠现在黯淡无光,脸上颧骨突出的地方被风划出一片红血丝,面色如这冬日的土地般惨白。没有人发现这个站在和热闹遥遥相望的远处的姑娘,她快要看不见用红色绸布装饰的门楼,看不见攒动的人群,看不见吴饭举着鲜花满面春风的等着接亲的车队,等着在车队里打头的那辆银白色小轿车里坐着的新娘。
游饼没有去吃吴饭婚宴的流水席,她假称吹了冷风不想下床,父母便去吴家帮忙,让她在家休息。可她却穿好衣服走到村头立在那里,她想,吴饭今天一定很帅,西装革履发丝平整。可是她却不敢看一眼,看一眼就得低头捏好多次鼻子,才能假装自己很高兴。
这个她六岁起就喊着要嫁的吴饭哥,今日要娶一个名叫林琅的女孩。城里姑娘就是不一样,连名字都有一股清新非凡的气儿。游饼深吸了一口气,抹匀了脸上淌着的泪痕,因为干冽的寒风,抹擦让皮肤火辣的疼痛。她嘴角轻轻上扬,闭着眼睛呼出了那口气。
在她六岁的时候,有人第一次问她,看你天天黏着你吴饭哥,以后他结婚看你咋办哩。她瞪大了眼睛,心里笃定的倔强的声音脱口而出:我要嫁给我吴饭哥哩。大家一哄而笑,这女娃咋不知羞。
从那以后,大家就多了一个调侃游饼的料儿。
--你以后要跟谁结婚啊?
--我吴饭哥!
--你吴饭哥在城里上大学,得娶个城里女娃,不要你。
--我就要嫁给我吴饭哥,吴饭哥你要不要我?
她扭头看向在一旁大笑的吴饭,目光郑重。
--要要要,谁敢不要你啊。
游饼这时就会得意的抬起头挑着眉毛。惹得周围人又是一场大笑。她心里又急又愤,这有啥可笑的,我吴饭哥还告诉我他永远都疼我哩,想到这里她也就咯咯咯的笑起来。这话她没对任何人说过,她小心翼翼的保存着这秘密,就像是她最初听到关于爱情的承诺,开心的时候回味,难过的时候也回味。这句话里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有天地乾坤都给不了的勇气。
那时候,十八岁的吴饭有着灿烂的笑容,深邃的眼睛像外国电影里的演员一样,高中时就在城里念书,他随便穿件衣服都不像土里土气的村里人了,大家都夸他学习好,长得好,性格乖,以后要坐办公室赚大钱哩。游饼每次听到村里人夸吴饭就自豪的抬起头挑着眉,虽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办公室是什么,反正就是厉害嘛!
游饼呆呆的站在冰冷的土地上,她脑海里回荡的是她已经默记了十年的那句话:我永远都疼你。
可是,永远,太远了,虚无缥缈的谁见过呢。游饼第一次开始怀疑这句有关她的爱情的承诺。
在吴饭领着林琅回村见家长的时候,她在门口望着他们,都依然深信不疑的保护着保管着这句极具深情的话。她从六岁起就爱着的人,他们有着林琅无法参足的回忆和感情。她心里依然坚定不移的相信她会嫁给吴饭哥,尽管那时她已经十五岁了,有了一颗敏感多情羞涩的心,但她依然像她六岁那时一样不畏惧谁口中的羞耻。在爱吴饭这件事情上,她是凌晨三点咬住盗贼的狼狗,是从村口路过大喊死去爱人名字的疯子,是穿着铠甲举着宝剑的勇士,她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有着天地乾坤给不了的勇气。
游饼去吴饭家门口喊了声,吴饭就出来拿了一把糖给她,“你看这是你最爱吃的大白兔奶糖!”游饼接过来背对着吴饭问他那女的是城里人么,长得真白。吴饭嘿嘿的笑,以后你要把她叫姐哩。游饼皱着眉头咬着下嘴唇,快要滴出血来,忽的扭着头目光郑重的看向吴饭,把糖一下子堆在吴饭的怀里,吴饭一脸错然的愣住,游饼又兀自捡起掉在地上的糖,速度极快。她又抬起头目光郑重声音小却极短促有力:“吴饭哥,我要嫁给你,你要我么?”她手心冒汗感觉糖都要化开了,可是她一动不动的等待吴饭的回答。直到吴饭在错愕中缓缓开口:“游饼你看哥,都开始长白头发了,你从小就聪明可爱,以后长大肯定有好多人喜欢你。”
“你就说你到底要不要我!”游饼涨红了脸,用手拽着自己的衣角,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布鞋。不知为何,她那时涌出诸多羞愤和急躁的心情,她后悔自己问出这样的话,又急切的想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就算她知道那个名词那个从吴饭口中说出的让她称呼林琅的名词,已经代表了答案,可是她就是要吴饭亲口说出来,要,还是不要。
“游饼,哥很快就要结婚了,你是哥一直想保护的妹妹。”吴饭已经快二十七岁了,脸上棱角分明,已经见得风霜,俨然一副成熟男人的模样,不再见当年灿烂的笑容,那种灿烂是初晨的红日般纯净的灿烂。
游饼又迷惑了,看着这苍茫的天地,不知道该问什么,想起林琅和吴饭进门的情景突然间深深的自卑起来,自己是个土里土气的野猴子,人家是个城里秀气的大家闺秀,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盛气凌人是中了哪股邪气。突然间咧嘴一笑,对着吴饭说:“吴饭哥,你咋不如小时候好玩哩!”
游饼剥开一颗糖放进嘴里。真甜,不是那种普通的甜,不是苹果甜,也不是橘子甜,也不是蜂蜜甜,就是让人想低头捏鼻子的那种甜。
没有人发现她在回家的路上肩膀抖动了多少次,这很正常啊,谁走路不会抖动肩膀啊!
那是游饼第一次见到林琅,她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的皮肤那么白,就像电视里的演员一样,可是谁都不会当真,就像没有人会相信广告里洗一洗就柔顺的拿皮筋都扎不住的头发,也没有人会相信有那种吹弹可破的跟鸡蛋壳里嫩嫩软软的熟蛋清一样的皮肤。可她林琅就占了一样。吴饭哥喜欢她啥呢?游饼暗自揣测了很久,尽管她只是不远不近的看了眼林琅,但是她一会想着她美如仙女,一会又想着她俗不可耐。那可是吴饭哥喜欢的人啊,游饼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在那之后,她还见过林琅几次,林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美丽,但是笑起来很甜很温暖,她夸游饼长得好看,声音也是暖暖的。被村里人调侃时,不气也不恼,就是温柔的弯起月牙一样好看的眼睛。她突然明白吴饭喜欢林琅的原因,可能也没有原因,就像她游饼,喜欢吴饭的原因是什么呢?因为他长得好看?因为他笑起来像太阳?因为他会给她糖吃?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直到吴饭结婚那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吴饭。但是她忘了那句被标注着永远的话。对,她从来没有听过任何有关爱情的承诺,也没有听到过有关爱情的期限的话。她没有了力量,也没有了勇气。她只是很难过,难过到忘了自己在流眼泪。
她在诗经上看到一首诗,她只记得了一句,想了很久,还是只记得那一句。她只是觉得很难过,难过到想不起别的诗句。她只能站在冰冷的土地上,看着新郎从白色轿车里抱出了新娘,白头偕老,她想起了打头的白色轿车意味着白头偕老。游饼突然掩面大哭,她知道自己在哭了,她也知道了为什么吴饭说过娶她却娶了林琅,为什么大家都调侃她却不相信她。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原来,游饼跟吴饭是不能白头偕老的。
大家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