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1
这个村子好特别!一排排黄土坯、青泥瓦筑成的起脊老房,鳞次栉比,环环相绕,高处俯瞰,逼真似一幅八阵图。它紧挨着一条河。那河很宽,汛期的时候,水势极为凶猛,仿佛巨蛇一样疯狂吞噬着它所能看见的一切。
这个村子却一点也不怕洪水。
那河不管水势再大,距村子还有二里地的时候,便忽地转下弯,似一支毛笔画出一个刚好绕开村子的半圆,竟好像害怕这个村子一般,慌慌张张逃走了!
村里有口古井,离我家不远,而我家又在村子的正中央,这让古井在村民心里占据了尤为厚重的位置。
那古井是什么朝代留下的?没人拎得清!那支撑辘轳的石柱都被磨得光溜水滑,护栏上的砖块结了厚厚的青苔,一层摞一层,也不知活了多少年岁。井边立着一株巨大的槐树,黢黑的树干,三五个人轻易围不过来,树冠极大,蓊蓊郁郁地像一把擎天巨伞,日色西沉的时候,那宽阔的树荫足足盖住了好几家的院落。
盛夏,暑气很重,热得很,但井口会冒出大团大团的白雾,透着丝丝冰凉。好怪!
刘婆婆讲,这是蜃气。蜃是一种龙,且井极为古老,所以井里面肯定住着一条老龙。刘婆婆说得真切,我们又无法探究,就只好选择相信。
我们生活在陆上,龙族栖息在水中,两者之间鲜有交集,自然也就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爹非要去扩那一口古井。
那一年,天下大旱,土地皲裂,有了一道道很深的口子,似乎一个个等雨的张大的嘴巴。挨着村子的汶河早就断流,就连这口上水最好的古井也有些吃不住,每次只能打上小半桶水来。
村里的老少爷们都指着这口井吃水,爹又心疼娘打水吃力,就要下去淘那口井。
爹说干就干,第二天背了一只筐,抄起一把锨,直接顺着井绳溜下去。井的四壁很滑溜,似乎布满了湿漉漉的白色黏液。顺井下去的时候,爹感觉光越来越暗,天越来越小,最后抬头看去,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圆孔。
那时候,爹感觉这井好似一个巨大而幽深喉咙,直接把自己吞了下去。
下到井底,爹才发现井肚子很宽,能容得下三五个人,很能使开家伙。
爹虬髯林立,赤膊上阵,露出扇面一样的胸脯。好一条汉子,根本就是一尊铁塔!他舞起铁锨,虎虎生风,没一会儿,泥沙就满了筐。娘在上面帮衬,摇着辘轳把那盛满泥沙的筐拉上来。
一连挖了三天,泥沙堆成了一座小山,涌出来的水越来越多。
娘劝爹,不要再挖了,这些水足够用了。
爹愣是不听。
就在第三天傍晚,爹挖着井,突然感觉那水泛着血红色,竟有些腥气扑鼻。继而,爹感到整个井都在颤抖,好像底下有一个巨大的躯壳因为疼痛而不断抽搐。他慌了,赶紧摇摇绳子,发一声大喊,让娘把他摇上去。
娘不敢怠慢,使足力气把爹往上拉。还未走到井筒子一半的时候,就听到一声声爆竹似的“啪啪”巨响,大块大块的泥沙簌簌地往井水里掉落。黑红色井水里泛起了无数的白色泡沫,最终汇聚成大大的两团,好像是一双愤怒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爹。
说来也怪,那天好多人打水,水依旧很清澈,但都说有点腥气,味道也不似先前那般甘冽。
井淘好了,爹却一直病恹恹的,渐渐地茶饭不思,每天总是昏昏欲睡,一点力气也使不得。娘以为爹淘井累了,就接过地里的活儿,让他好好休养几日。
可是,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坏,平时精神矍铄、睡觉很少的爹,大白天都不愿从床上起来。
娘请了村里的大夫,查了一下,大夫说没事,兴许是淘井累了。
又过了几天,爹总不见好。娘就去问奶奶,奶奶也觉得不太对劲,便找了村东头的刘婆婆。刘婆婆满头银发,眼光深邃,一双小脚颤颤巍巍。别人都说,她开了天眼,颇有些神道。她来到我家,只一看,就连说不好,说我爹这是吓着了;又问娘近来情况,认定是淘井铲到了老龙。
娘和奶奶问老龙是谁?
刘婆婆摇头晃脑,说老龙是河里的神仙。因为汶河枯水,就躲到古井里面乘凉。没想到,不仅被爹搅扰了僻静之所,还被伤了元神,自然会找我爹的麻烦。
奶奶和娘吓得浑身如筛糠。奶奶说,自古都说“井水不犯河水”,这老龙怎么跑到井里来了?
刘婆婆不疾不徐地解释,咱们这村有八阵图镇着,邪魔外道进不来,但老龙除外,人家是正宗的龙种。而且,这井和村外的那条河是一条水脉,有地下暗流相互贯通,老龙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奶奶和娘点头如小鸡啄米,急问有什么破解之法?
刘婆婆焚起一炷黄香,取白瓷盘盛了放在香囊里的陈年朱砂,五指揸开,捉一只紫黑枣木筷子鬼画符似的戳了一阵子朱砂。又抬头看天,脸色凝重,好似在观星象,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懂。忽然停住,继而燃起一张黄裱纸,最后掐指一算,便定下了吓着的时辰,又附在娘耳朵上说了些什么,便悠悠地走了。
第二天,日正中午,恰好阳气最足的时候,娘在井绳上系了一只筐,又找来鸡圈里冠子最盛,羽毛最亮的大红公鸡,细细绑了爪子和翅膀,小心盘在筐里。筐上面又罩上了爹平时穿的蓝色褂子,用绳子慢慢地送到井里。
初时,那公鸡满是惊恐,不断挣扎,“咕咕咕”地乱叫一气,娘老是害怕它会扑腾着滚出筐来,一个劲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随着那筐不断下潜,公鸡愈加不安分起来,井绳被拽得一绷一绷,它叫得声嘶力竭,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吃它似的。之后,渐渐没了声响,整个世界似乎安静下来。
娘长舒一口气,浑身被汗洇得湿漉漉,衣服像被吸在身上一般。
娘觉得时候差不多的时候,就把公鸡拉了上来。那公鸡耷拉着头,已被浑身打湿,好似瘦了一大圈,完全不似之前威武,眼睛里也失去了神采。娘给公鸡松了绑,公鸡慢慢踱回鸡窝,好像丢了魂儿,趴在窝里一动不动。
也不知为什么,自那以后,爹的精神一日好过一日,又变得跟从前一样精壮了!
2
天晴雨落日子混下去,爹和老龙再无纠葛,各自相安无事。
老龙佩服爹是条汉子,敢在龙王脚下动土,又觉得自己盘在人家的古井里,也有些鸠占鹊巢的味道,便时不时地托梦,教爹一些捕鱼的法门。
渐渐地,爹的鱼技万分厉害起来,无论是看鱼、摸鱼、截鱼、叉鱼还是网鱼,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可是,他的势力范围仅仅限于村里的池塘,那条河他很少去,他知道那是老龙的巢穴,而且也领教过老龙的厉害。
两个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依旧是“井水不犯河水”,不时还发出“不打不相识”的感慨。
他会看鱼。村里人都说爹长了一双鱼鹰的眼睛,目光凌厉而肃杀。几十亩大的水面,只要一眼看去,他就能够知道这水里有什么样的鱼,有多大的鱼,有多少的鱼,就连鱼群的分布位置都摸得清清楚楚。
有人不信,便和爹打赌。冬天收鱼的时候,等水放干,见了底儿,那些人总是输得一塌糊涂。
这一度在村里成了现象级的传说,简直就是神乎其神。
他会摸鱼。好大一个池塘,他一个猛子扎下去,能直接从北头游到南头,而且从不落空。出水的时候,总有一两尾鱼在他手里扭曲着身子,他便嘿嘿地笑着,一把扔到岸上。
即便是到了冬天,他也能赤脚趟到水里去,一下抓上两条大鱼来。冰碴子蹭着他的小腿,淡青色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道的红。我从厚棉袄裹成的龟壳中,慢慢伸出一个头来,不曾想,凛冽北风像刀子一样灌进脖子里。我问爹冷么?爹裸着小腿立在岸上,说一点也不冷,水还有些温热。
这真的好奇怪!
他会截鱼。汛期,他会在晚上偷偷地跑到排洪沟去。排洪沟连着池塘,池塘里水位暴涨的时候,水就会溢出来流到沟里,形成一条不小的河流。对于池塘里的鱼来讲,这是它们改变命运的最佳机会,于是争先恐后地从池塘的围堰跳出去。
爹就立在沟子的极窄处,双腿岔开,两手撑住了流网,像绿林好汉剪径一样在那里截鱼。流网形似一个大大的长长的口袋,开口极大,能装好几个人,越往里越细,最细处如同人之手臂。爹必须时刻站在上面,唯有这样,大鱼一撞进网里,他才能即刻感受得到。
晚上十点以后,我和娘便去找他。爹隐藏在很高的蒲草里,远远看去像一只硕大的老猫,两眼发着瘆人的绿光。我想鱼应该是最害怕这种绿光的。
每次爹捉住的鱼,都会把娘带去的化肥袋子撑得满满的。我和娘便两个人一起将袋子抬回去,我一路“咯咯”地笑个不停,娘就给我头上来几个“爆栗”,恼怒地让我噤声。那时候,娘好年轻啊,手上不仅有准头,而且劲道十足。
第二天的时候,家里洗衣服的大盆,吃水的大缸,洗脸洗脚的面盆脚盆,都会装满了鱼。那些鱼立着黝黑的脊梁,一条条整齐排列着,极为安静。有时着急了,“啪”一下,鱼尾打个水花,侧过白花花的肚子,晃得人眼睛疼。
他会叉鱼,只是很少用,具体也说不上为什么。鱼叉很简单,顶多两三米的长竹竿,一根粗铁条弯成马蹄状,两端磨出锋利的尖儿,用麻绳一圈圈的缠上,固定在上面,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是爹却用这把叉子,叉到过很多大鱼,有次还碰到了一条异常硕大、浑身通红,却叫不上名字的鱼。
爹跟我说,那条鱼很大,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鱼。后来他多次提起,我一直追问,他却再也不愿细说。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不能说的秘密,至于是什么,早已不得而知。
我又想,爹不愿叉鱼,无非是觉得叉鱼太残忍。鱼叉直刺刺地插进身体里,血汩汩地渗出来,鱼绝望地扭动着身体,越扭动,血就流出来的越多,直到最后血液枯竭而亡。即便是及时逃脱,那些鱼也无法活命,利器创伤的口子太大,完全超出了自愈的能力。
捉鱼最残忍的方式,莫过于此!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去动鱼叉。
他会网鱼,也就是打鱼。他用的是撒网,网苗子立起来得有七八米那样高,成一个大大的银杏叶形状。这网是用暗黄的丝线织成,很韧,底下坠着乌黑铮亮的铅坠,挺沉。他极为爱惜,好像这网就是他的命。
他会支起一口大锅,加满水,将网放在里面煮,说可以防虫。他会买来上好的猪血,将网苗浸在里面,说这网害命,需要用血祭,而且鱼喜欢这血腥味,会冲着腥味游过来。有时候,网被石头割破了,他心疼得不得了,一个人默默地补网,拒绝和任何人说话。
他的网撒得犹如满月,凡是见过的人无不啧啧称赞,甚至有不少人从很远的地方慕名而来。爹只要有空,绝不藏着掖着,只是很少有人能够学会。
有些人自以为学了七八成功夫,便去试着打鱼,网也撒得很漂亮,却很少捕到鱼。挺纳闷!
我知道,捕鱼不仅需要网撒得漂亮,还要有一双会看鱼的鹰眼,恰到好处的选择时机。而这些都需要天分,天分这东西很珍贵,只为很少的人所拥有。
爹被称为鱼神,有两大成名之战,第一个就是棒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