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西施一样美的姑娘--吕碧莲,竟成自己的新娘。以前最疯狂的时候,陈旺盛也不敢这么想。他又胖又笨,说话、做事总比别人慢几拍,大家喊他“憨母狗”。
此刻,她就在眼前,在身边。香气醉人,雪肤诱人,大红的衣服,雪白的肌肤。
闹新房的人散了,听壁脚的人回了。外面正下大雪,北风呼啸。室内,烛光闪烁,帐子绚烂,被子鲜红,美女温润。他坐在踏板前的凳子上,手足无措,瑟瑟缩缩。
“进来吧,冷!”天籁之音,甜到心里。
他脱掉鞋子和外套,坐到她的脚头。
“旺盛哥,这头来,我是你的人了。怕什么?”
他不敢打破这个美梦。她是七仙女,可他不是董永。
“来,别冻凉了!”
他小心翼翼挪动身子,不敢摸盖她的被子,或者把手伸进里面取暖。
“快进来,莫冻坏了。”她伸出双手,抱着他的身子,往里拽,胸部急剧起伏。
他脱掉毛衣毛裤,钻进暖烘烘的被子。她把头埋在他的胸部,双手捏着他的耳垂,泪水汪汪地望着他。他如过电流,浑身酥麻。胸部被压,极其酸疼,呼吸有一点儿困难。整夜,他没动一下,怕惊跑了她,只是入迷地听着她香甜的呼吸。
五个月前,盛夏,乡村医院。病房灯光昏暗,蚊虫叮咬,臭气烘烘,热气腾腾。浓稠的药水味,熏死人,闷死人。被她爸爸拉来遮丑的旺盛,守着喝农药昏迷的碧莲,芭扇七天七夜没停。八十年代初,许多地方没有电扇。
只要睁开眼睛,不管白天黑夜,黎明黄昏,夜深人静,她总看见他,门板一样的身躯,憨厚黝黑的大脸盘,坐着从家里端来的木凳子,为她悠悠地打扇。他穿得规规矩矩,长裤子,长袖子,样子诚惶诚恐。一身青与黑,衣上积满汗斑盐渍。
她渴了,他端来凉开水;她饿了,他送上白米粥。她坚如铁石的心肠,被彻底融化。
说尽山盟海誓、为他珠胎暗结的高恩义,始终没有露面。她的爸爸、哥哥,不闻不问。
迷迷糊糊中,她想起了和高恩义见面的情景。
朦胧的月光,玉米地。四周昆虫吟唱,眼前萤火虫闪闪,桅子花的浓香隐约飘过来。
“恩义哥,我有了!”她向他报喜。
“有了?打掉!”他不假思索。第一次恩爱后,他跟爸爸说:“我要娶小莲!”
“娶她?除非我死了!”
“为什么?”
“丑女是无价之宝,美女是惹祸的苗。穷家小户养不起、留不住狐狸精!”
“老封建,老顽固!”
“不是我顽固。丑妇家中宝,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错不了。老人们说,狐狸精,美如仙,吸你血,要你命。”“狐狸精”是当地男人、也有女人对碧莲的称呼。
“她不是狐狸精,是一个好女孩!”
“再好,也不准你娶她!”
碧莲向他报喜的时候,他已决定离开她。
“打掉?”
“嗯。”
“决不!我活着,养大他;死了,交给老天爷!”
“我不会要他的!”
“你说过娶我的,忘了吗?还说过生一群孩子,女孩像我这样美,男孩你那样壮。”
“爸爸不同意!”
“多争取几次!”
“没用的。”
“你不是说过,为我死都值得吗?”
“忘了!”
她知道无法挽回,转身就走。他扯住她左手臂,继续哄她:“我爱你!”撮起嘴唇,凑近她。
“无耻!”她骂了一声,后退一步,用力打了他两嘴巴。“啪,啪!”两声脆响,传得很远。她没有眼泪,只有怒火。
几天后,她在墙角里呕吐,被妈妈抓住了。
“有了?苕囡子!”
……
“怎没见他来提亲?”
孩子见到娘,大哭一场。她泪水夺眶而出。
“苦命的儿啊!”母亲嚎啕大哭。“怎么办呢?”她止住哭声。“不能让爸爸、哥哥知道,会打死你的!听妈妈的话,打掉他!”
她摇头。
纸,终究包不住火。剧烈的生理反应,泄露了秘密。当天晚上,一家人挂着脸,围着在桌子旁。任蚊子在耳旁飞来飞去,嗡嗡作响。都不做声。
爸爸忍不住,打破僵局。“不要脸的,两条路由你选。一是打掉孩子,二是沉潭。”她没吭声。
哥哥问:“谁的?”
他性如烈火,她怕闯出大祸,咬紧牙关不松口。
哥哥把桌子拍得“嘭嘭嘭”,“要死赶早。坡上有刀子、绳子、敌敌畏,河里有落水鬼。想死不拦。”
第二天清晨,她恍恍惚惚来到恩义家。他吓得躲在家里,不露面。她大声喊:“高恩义,我知道你在家,再不出来,小心买不到后悔药!”
他始终没有吭一声。
他爸爸高老头闻声出来,拿着扫帚,“走,走,走。这里不欢迎你!”然后,扫起门前的灰尘,尘土漫天飞扬。
晚上,她一夜未睡,泪水打湿了枕头。天亮时,喝下一瓶敌敌畏。
爸爸和哥哥不理不睬。妈妈慌忙喊来左邻右舍,灌下肥皂水后,送到管理区卫生院。
妈妈回家后,爸爸指着骂,“老妖婆,害了我姑娘!”他不顾她反对,找到媒婆张妈,叽叽咕咕说了一大通。
张妈走后,他说:“她伤我的心,我让她一生伤心。哼,把她嫁给旺盛:最丑、最笨、最穷的‘憨母狗’。”
妈妈正要说什么,被爸爸打了一拳,闭嘴了!到医院告诉她。她只好听天由命。
哪知这个最丑、最笨的男人,七天七夜,竟没说一句话,却融化了她那颗冰冷的心。
出院后,这个最穷的男人,找到张妈,撮合这段姻缘。
婚后三个月,生下一个胖小子。旺盛抱着他四处玩耍,口里不住地喊:“宝宝乖,宝宝乖。”有人说:“旺盛,这不是你的种。对他再好,野的也养不家。搞不好,还养出一个白眼狼。”他呵呵一笑。他视孩子如己出,对碧莲更是细心呵护,关爱备至。
一年后,他们搬离茅草屋,四处借钱,建了一个宽敞明亮的瓦房。在八十年代的农村,很少见。后来,有了儿子和女儿。
她成了一家之主,他一切听她的。种地之外,她发挥聪明才智,做裁缝,织毛衣,做鞋子,编花篮。他呢,不惜劳力,挖藕,挑泥,做小工,摸鱼捞虾,越干越是劲。几年后,瓦屋给父母,他们建了一栋三层楼旁。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节假日,走亲访友,她总是牵着他的手,在议论声和目光中,旁若无人。那些小青年,当着他们的面,说什么“鲜花插在牛粪上”,“美女偏伴拙夫眠”,“癞蛤蟆吃了天鹅肉”,“美女伴野兽”,“与狼共舞”。
他问她:“他们瞎说,你怕不怕?”
“他们眼红我,不怕!”
岁月,似乎把她遗忘了,忘了举起杀猪刀。她一直都那么光彩夺目,“迷死人”!
高恩义呢,娶来的“家中宝”——丑妻,变成家中耗子,天天打他、骂他,闹得鸡飞狗跳。相由心生吧?
一天,碧莲路过高家门口。撞见他爸爸口中的“无价之宝”一一丑老婆,操起扁担,砸在恩义的头上,鲜血染红黑发。像被猎豹追赶的兔子,他捂着脑袋,不顾一切地跑,飞快从碧莲身边跑了。
接着,这位高老头心中理想的儿媳,一凳子摔到他的腰部,“老不死的,白吃白喝不做事,滚,以后再莫进这个门”。他跌跌撞撞“滚出家门”,像挨揍的小孩,满脸委屈。
她和恩义(无恩无义)的孩子十岁生日那天,高老头当着亲友们的面说,“陈迪是高家的种,必须回高家。”陈迪听见了,说:“叫化子,滚,这里没高家的人!”
后来,高老头被儿媳赶走,到处讨米要饭。一次,路过碧莲家。碧莲喊住他,给他五百元钱,端来凳子叫他坐,盛饭给他吃。
陈迪看见,舀了一盆水,“嘭”,泼在他面前。大叫:“滚!滚!”
碧莲大骂:“不孝子,他是你爷爷!”并向他赔礼道歉,“对不起,爷爷,怪我没有教好他!”
高老头老泪纵横,“不怪他,怪我有眼无珠,得了现世报!你的恩义,今生不能弥补,来生做牛做马报答!”说完,放下碗,擦擦眼睛,拿起拐杖,高一脚低一脚往前走,走向未知的里程。
旺盛一生从未说过:“我爱你!”但碧莲觉得,她一生都生活在爱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