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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UE MO CULTURE
选自《世界文学》第3期
主编:雪漠
鸟巢里的男人
〔满族〕巴音博罗
第一章
1
五月里的一天早晨,太阳刚刚从这座城市东面的山垭处探出头来,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通过鸟巢上垂延下来的一根麻绳,爬进了老槐树上那个人工搭建的巨大窝巢。这时候微风轻拂,槐香阵阵,他蹲在茅草和树枝铺就的床铺上,惊喜地发觉,他已经是一只美丽的鸟儿啦!
他张张嘴,试着啼唤几声,嘶哑的喉咙发出一阵难听的、类似缺乏润滑油的齿轮的嘎嘎声:咯咯——咯咯咯……
他觉得皮肤发痒,似有扎吧拉喳的羽毛破肤而生的灼痛。恍惚之中,他真的看见了自己拥有一身彩羽纷披、绚烂夺目的羽衣,一双强劲有力的钢爪和一只弯钩形的喙。哦……先祖啊,列祖列宗哟!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心脏嘭嘭跳得厉害。
他是本城一个颇有些名气的现代派画家,叫李达利。当然,这只是他的一个艺名。他的真实姓名叫李有钱,是他远在乡下的父亲起的。如今那名字早已成了他的羞耻,没有人敢轻易在他面前提起,因为那会让他呼吸急促,横眉冷对乃至于暴跳如雷的。
他认为揭人家老底是对一个艺术家最大的不敬,是难以容忍的污辱,不是么?
他所以改艺名李达利,完全是源于对那位西班牙超现实主义大画家的崇拜。还在他四处流浪和求学时,有一次他在一本画册上一瞥见那位高鼻深目的外国佬,立刻就狂热地迷恋上他了。不,是毫无保留地爱!他拜读了他的部份作品和身世,内心深深地涌出一份空前绝后的爱意。他是伟大的,盖世无双一般伟大的,他的爱也是。他画了许多受萨尔瓦多·达利启发产生出来的作品,并且在本城热闹非凡的美术圈赢得了“现代派”这一时髦的荣誉。他为此骄傲不已。
太阳越升越高,树林间的万事万物都开始从清晨的薄雾中显现出来,清醒过来。鸟儿在穹空上啼唤,松鼠在枝杈间跳跃,零零星星的蜜蜂们快速扇动金色翅膀,小战斗机群般嗡嗡从下面掠过。
李达利从树上观察这个世界,发现每一蓬枝叶簇拥的树冠,每一条蛇曲环行的林间小径,每一块奇形怪状的岩石都变了模样。树枝向外延伸,仿佛一条条凌空飞架的绿色桥梁,近处的红顶凉亭和远处的灰白屋顶变得像绿色水面上的睡莲,华盖幽深,草浪轻摇,人和物缩小成尺寸不一的小小虫豸,蠕蠕而行。
啊……啊欠!他兴奋地挺了挺身子,不觉打个喷嚏。
这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趣事。
每一次当他转换姿式或翻转身体时,鸟巢都会微微晃动。这使他有些头晕,但是他却丝毫也不必担心,因为鸟巢的下方和四周,全是用拇指粗的钢筋盘结而成,绝不会发生断裂倾斜之事。当然,那些后加上去的一些枯树枝和干草除外。
他拿出一本“食草堂”牌的皮面日记本,准备记下这个有历史意义的第一天的感受。鸟巢下草丛中一只黑脸短毛的巴哥狗汪汪吠叫起来,这引来一个蜂腰肥臀的阔太太的注意,她停下脚步,好奇地向上张望起来。
“哟,好大的鸟窝啊!”她手搭凉篷,不禁惊叫道。
她的叫声引来另一个执剑早锻炼的皓首老者的视线,他也停下悠缓的脚步,眯缝双目,向上探个究竟。
“是鸟窝……这么大的鸟窝?”老者的白胡须一翘一翘的,狐疑地嘟囔道。
陆陆续续的,又有两个上早自习的少年急匆匆跑过来,一边气喘吁吁向上观望,一边用手背抹面颊上的热汗。他们的脸蛋多么像秋天里滚动的红苹果啊。
而几位提着菜篮子的大妈就更是兴致勃勃议论不休啦。有的说这大鸟窝她几年前就见过,有的说那窝里说不定住着一对喜鹊夫妻和几双儿女呢。还有一位竟然认为那不一定真是什么鸟儿搭建的,弄不好是鸟怪鸟神九头雕悄悄出现了哩……
就在大伙议论不休吵吵嚷嚷时,那只黑脸巴哥又汪汪狂吠起来,大伙停下嘴一齐往上眺望,却见鸟巢的边缘,突兀地探出一颗人头来,长长的黑发披散开,一双鼠眼正闪闪发光地眨巴、眨巴的。
“哇呵呵,真的是妖怪吔。”腿脚灵便的老大妈发声喊,吓得纷纷向后跑。蜂腰肥臀的阔太太躲避不便,竟一屁股跌坐地上,露出半根肉滚滚的大腿。倒是那皓首白须的老者抖擞精神,仗剑逼近一步,大喝一声:
“呔,何方妖孽,敢如此放肆!”
鸟巢里的那位又眨巴眨巴眼,蠕动一会儿,探出身子。这回大家伙看清了,敢情真是个人呐。怪模怪样端坐于树上的窝巢中,身穿一件脏兮兮的白衬衫,脸上现出苦津津的笑意。
“你是谁?做什么呢?”阔太太尖声提问。
鸟巢上的男人喉咙里呜呜噜噜响上一阵,摆摆手。
“是个哑巴?”老者道。
“哑巴……?”那两个中学生也问。
大家面面相觑,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对那树杈间的巨大鸟巢。仿佛凭空飞来的天外来客,冷丁呈现于众人平庸的生活中,顿时激起阵阵涟漪。
“他在搞什么鬼名堂?莫不是……”那位仗剑老者立在众人之中正自沉吟,树上巢穴里的家伙忽然一扬手,扔下一白色纸叠之物,忽忽悠悠一圈圈旋飞下来,眼疾手快的中学生抢上前探手一摘,握抓掌心的竟然是一纸飞机。他小心翼翼打开,却见上面赫然留有一行墨迹:
“我是一只真正的鸟儿!”
“疯子!”皓首老者哼了一声,兀自先行走掉了。剩下的人不明就里,呆呆望了一会儿,也渐渐散去。只余阔太太和她的狗蹲守原处,不气不馁向上瞅着。
2
这件看起来偶然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仍然源于一次精心策划,也就是在艺术界广为人知的那种所谓“行为艺术”,只是策划者们在谋划时显得更加富有创意,更加贴近自然的本性而已。
当然,这也是此次行为艺术的主角——新达达主义画家李达利不事张扬的审美情趣决定的。他说,我不希望这出戏一开篇就弄来一大帮媒体记者,像看猴子一样围聚在下面狂拍乱照一通,然后在报纸电视里无限度地曝光……这是让人噁心的、无聊的,也是无品味的玩法,不是么。他挥挥那只瘦骨嶙峋的拳头,情绪激动地继续说;
“一切必须像生活里正在发生的,人们身边正在进行的,人们发现后绝不感到不可思议的那种东西,它既忠实于生活,又与生活拉开了距离,仿佛一幅超现实主义作品,懂吗?”
这次活动最初的策划者,网络诗人许寻欢说:“好吧好吧,就照你说的办!”许寻欢是个矮胖子,肉泡眼陷在油腻腻的面腮上,仿佛两粒刚屙的老鼠屎。他那只酒葫芦似的大脑袋里,时常会冒出一些空前绝后的鬼点子,比如把诗写到奶牛的屁股上,然后将那条青花白地的庞然大物从城南牵到城北,一路上自然万人瞩目无限风光,连十字街头的交通警亦对此举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处置。
许寻欢先生的诗与时下流俗的“下半身”写作或“新死亡派”写作不同,他的诗贴近生活。贴近底层,诗风纯正,语言也极其讲究。譬如那首轰动一时的短诗《让爱情滚蛋》;
现代爱情
几多钱一斤
我是妓女我怕谁
讨价还价
穷我所有
买下来
全部阉掉!
此诗不阉男人而阉爱情,真是写得惊世骇俗,力透纸背,搏得圈内一片喝彩。
许寻欢有一经商的朋友,名叫鬼风,他以前也曾操练过文字,后告别文坛下海经商,几年下来竟大发一笔,成为该市响当当的纳税大户,生意场上著名的“儒商”。鬼风虽成为腰缠万贯的有钱人,却不忘当年那些舞文弄墨的骚客和穷哥们儿,时常雅兴一来,便吆三喝四地聚会一番。或酒店,或茶楼,或某风景胜地,推杯换盏,吟诗作画,重温一番当年的历史豪情,再过一过风流倜傥的文章瘾……自然,那价格不菲的酒茶钱,是全由鬼风独自包揽的。
一日,酒足饭饱之后,许寻欢一边剔牙缝一边替他策划了下一次的节目。题目就叫《鸟巢》,内容是在本市东山公园的某棵百年老槐上搭一鸟窝,再征招一男人以鸟的方式在那鸟窝里生活一段,吃喝拉撒全在上面。一切费用自然全由鬼风来出,但条件是,在鸟巢上方将打出一宣传鬼风公司的广告语。
征集工作先在媒体上进行,A城晚报在一显要位置登出一广告:
“兹有一实力强大的文化公司征集艺术实验人选。年龄不限,男女不限,身高体重相貌出身政治面貌婚姻状况也不限。唯一的要求是,艺术感觉好,勇于为艺术献身,第一学历全日制大本以上,能独立于野外生活满半月者。云云……”
据说应者云集,有画水墨画的,有搞书法的,有奇石收藏者,有古玩商人,有为死人哭丧的艺人,有本城最有名气的魔术师,也有电视台记者、脱衣舞女、洗头厅的女按摩师,虹桥下算卦占卜的骗子……林林总总,不胜枚举。当然啦,经评审委员会最终的无记名投票表决,一头长发披肩、面容苍白、号称新达达主义的现代派画家李达利从众多强手中脱颖而出,成为最终的胜出者。如果他能够忍受住长达整整三百六十个小时的蚊叮虫咬日晒雨淋的话,他将获得十万元人民币的高额奖金。
当然,许多人并非为拿那笔雄厚的酬金来的,他们和那位令人尊敬的大画家一样,迷恋的是《鸟巢》这一空前绝后的主题,是不分昼夜时时刻刻沉浸其间的类似真正的鸟儿似的生活。
只可惜的是,他们无法振翅翱翔,将自己整个地融入那片蔚蓝色的穹窿里。
嗄——嗄——嘎!附近另一棵老槐上的一只喜鹊窝里,两位身着黑白相间羽衣的夫妻正在引颈高歌,牠们无视毗邻者侵入的高傲模样让鸟巢里的男人很气馁,他试图给予回应,但是伸长瘦细的脖子晃了晃,终于没能吟叫出声,便又缩回了脑袋。
3
消息还是不翼而飞。断断续续有人溜到绿荫覆盖的公园深处,立在那棵树干上用红黄色油彩画了标识、还在一根树杈挂了一块小木牌的老槐下,扬起头抖抖索索向上瞅。
树慢慢倾斜过去,接着是整个镶着蓝底白絮的天幕,而从树根通向树梢的那条黝黑斑驳的道路,则会因视线的延伸变得愈来愈纤细,愈来愈虚幻。真高哇!高得令人眼晕……树下的人感叹。但是还没等他们合拢因发自内心的慨叹而扩张的嘴巴,触目惊心的是那搭建得有些粗糙的鸟巢。枯枝虬曲旁生,构造毫无规律可循,那横亘于窝下的树枝,仅仅是凭藉一根八号铁线捆绑在托依的支架上,时刻让人担心它会蓦然坠落。尤其是山风吹过时,还会发出咯吱咯吱让人心惊肉跳的响声。整个鸟巢便都簌簌摇晃起来。
“请让开,让开!”
不知是谁通知了电视台,两个扛着摄像器材的年轻人分开络绎不绝越聚越多的人群闯进树下,把黑乌乌的镜头对准了目标。这时一个染着火苗般颜色的黄发女人对着麦克,呜哩哇啦开始进行现场报导。
另一边,一个摄影记者,正试图把三角架支到山坡上一处裸露的岩石顶,因为那个位置正好居高临下,能拍摄到鸟巢里男人的全部情景。
太阳此时正把它亘古不变的热度迭迭传递过来,摄像师选好角度,调好焦距,然后屏住呼吸,将眼球慢慢贴近……啊,远处鸟巢里的男人被一下子拉到令人心跳的近前。
他正在忙碌着把各种随身携带的杂物安置到合适的位置。衣物啦,餐具啦,洗漱用具啦,一本达利的传记和一本达利的画册啦,一个日本原装的索尼牌随身听啦,等等,几乎全是日常用品,而李达利自己的一幅自画像则挂在鸟巢上方的树杈上。画上的那位长发披肩、目光懒散、面容苍白、嘴角露出一丝带有某种嘲讽意味的正在微笑的家伙,正略做无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这边的记者情不自禁地连续按动快门,哢嚓——哢嚓,这突兀的举动似乎惊动了那位悠然自得的“鸟人”,(此刻摄影记者头脑中恰好也快速旋转着,闪现出这么两个匪夷所思的汉字)他警觉地向这边张望一下,扭过身,仅给记者留下一个忙碌的背影。
“这就够啦……”那位心犹不甘的记者一边继续按了几次快门,一边兀自嘀咕着。
是的,“鸟人出世”!他想,明天,不,也许今天晚间,A城的各大媒体都会争先恐后推出大幅照片和文章,来详尽报导这一平庸年代里的出彩事件。而无聊郁闷的A城人民,也将有了一个茶余饭后绕舌磨牙的谈资。
临近晌午时,林荫路上来了一群嘻嘻哈哈的民工,大约六七位,或许八九位,总之他们衣着肮脏,举止粗俗,脸上洋溢着呆滞的笑靥。有两位嘴上还叼着劣质香烟,一边狠吸,一边向路畔的草坪上吐出浑黄滞黏的痰团。他们正在嘲笑城里人,不该把茅厕修得跟宫殿似的,“那么好的地场用来屙屎?真是脑子里有虫咧。”其中的一个长着一只玻璃花眼的短个子说。
“是哟是哟,明明是脑袋瓜被门夹扁了嘛!”另一位瘦猴一样的家伙也附合。他一边走,一边把身上的皴团成小球球,然后用食指飞快地弹向高处。而且每一次一弹出去,就仰起头向上望望。有一忽儿就这么一刹那向上张望的当口,竟猛然呆呆张大了嘴巴,傻瓜一般停下了脚步。
“走咧……”同伴在前面回头唤他,他却只管痴痴地定在原地。
“这家伙犯迷糊咧。”一个民工讥笑道。
“鸟……鸟……”傻站着的那位忽然抬起手臂,向高耸入云的树冠上指去。
这时早晨的那些媒体人员均已被撤离此地。这也是协议里当初规定的。零零星星仅有的几个路人,并没有聚拢于老槐树下,这也是城市居民冷漠本性的体现。
但民工们——这些来自僻远山区的乡下人却忽然热情高涨身心亢奋起来。鸟巢——那映入眼帘的巨硕鸟巢简直令他们匪夷所思兴奋不已。是鸟儿么?如此之大的鸟儿……
“我猜是鹞鹰!”最先发现鸟巢的那位宣称。
“嗯哪,我们村里的鹞鹰双翅伸展开足有一庹多长咧!”
“可是,鹞鹰的窝我见过,不会有这么大!”
“那就是,老鸹!成群的黑老鸹也许需要有这么大的窝哩!”
“去你的吧,”一个年岁大些胡子拉碴的民工教训道,“你家老鸹才扎堆哩!”
被训斥的那位不吱声了。但是他却鼓起腮帮,吱——吱地向那鸟巢打起了口哨。
其他民工见状,受到启发般也鼓腮憋气,一齐对着树上巨大的巢穴又是口哨,又是啼唤,直到上面的主人听到下面拙劣的模仿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啧啧啧,是个人!”正吹口哨的那位住了声,捅捅身边的人。
“娘老子哟,是个人,真真是个人哩!”头发灰白的老民工连连擦擦眼帘,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起来。
他们都停止了模仿鸟叫,一齐仰头向上眺望。
“哎,我说伙计,你……你上上面鼓捣啥玩意儿?”默了默,终于有人问。
上面的那位也在静静地向下看,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他正在准备吃午饭的家什呢。因为按照协议,两周之内每到吃饭时间都会有人将食物和水送到鸟巢下,李达利呢?则会垂下一只篮子,将食物拽回巢内。
只是眼下时间尚早,送食物的伙计人还未到。对于那些冒然闯入的民工,居高临下的画家只是张开手臂,学着鸟儿的样子扇扇翅膀,口里还嘎嘎怪叫几声。
“这是什么把戏?”树下的几位对那位的动作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哎,你一个人在上面做啥子么,你怎么不说话?”一位性急的调皮鬼又问,见上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便弯腰拾起一块石子,用力向上甩去。“啪——”,石子清脆地击中树干,惊得画家面容失色,探出头一个劲打手势,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的啸叫,咕咕咕,咕咕咕。
但是这丝毫也不管用,又有两位民工弯下身子捡拾土块,想要拚力投到鸟巢里来,他们以为上面的家伙在有意逗弄他们呢。
“喂喂喂,干什么呢——你们?”
这时幸亏送饭的年轻女服务员及时赶到,厉声制止了民工们的粗野行径。“人家正在做一项行为艺术懂不懂?行—为—艺—术!”那位送饭的姑娘挥挥拳头,一字一顿地吼道。
“艺术?”民工们有些懵懂地望望伙计,又望望上面,他们心目中此时对城里人肯定又增添了一份鄙夷、一份蔑视。躲在树上鸟巢里也算艺术,那老鸹家雀也算艺术家咧?
唉,城里人!
呸,真是吃饱了撑的!
4
李达利的第一个鸟巢之夜大概只睡了四个多小时。那时候天气不凉不热,蚊虫也不太多,照理应是极易进入睡眠的。但由于持有一种对全新生活的好奇心和愉悦感,使他的感官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并且持续到午夜之后。
那时草木幽香,繁星满天,无遮无挡的天穹似乎一下子迫近下来,近到不可思议的低处。一道银河涛涛而来又扑面而过,鼻翼中有一种清冽的腥气弥弥漫漫,夜风般逶迤开去。整个鸟巢似乎在繁星涌荡熠熠闪烁的水波中轻轻摇晃起来,歌唱起来,宛若儿时的摇篮。
啊,星星、星星!男人喉咙里喃喃咕噜一声,慢慢睡死过去。
中间夜半鸟啼的凄厉声音曾让他惊醒一次,之后虽经一小段辗转反侧,但不久即因万籁具寂中的睡魔又重新袭来沉沉进入佳境。
五月黎明的脚步来得异常得轻柔异常得早,凌晨四点半钟,当第一缕晨光朦朦胧胧将东方天际的山垭口涂抹成淡青色的鱼肚白,精灵古怪的鸟儿们就警醒了。牠们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在林间窝巢中急匆匆起身,一边梳洗打扮,一边跃上高枝一展歌喉。吟长的,短促的,嘹亮的,嘶哑低沉的。一时间,整个树林几乎变成了散发着草气花香的歌唱大厅。
李达利就在此起彼伏的鸟叫声中欣欣然张开了眼睛。他慢慢坐起来,扭扭腰又伸开手臂。他想既然自己已经是鸟儿了,那就也应该啼唤几声,何况他还真有一展歌喉的冲动哩。
“呜——咕咕咕!”
他叫了一下,向四周看看,又叫一下。
那窝邻居——老喜鹊似乎也刚刚起床,其中的一只听见他的叫声,回应一句:
“哥哥哥——哥哥哥”。
他满心欢喜,揉揉眼皮又清清嗓子,欠起身子又叫:
“呜——咕咕咕!呜——咕咕咕!”
鸟类在地球上除了海洋深处之外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其自由翱翔的踪影。这个有着九千余个物种的宠大家族,在人类心中从古至今一直占有特殊的位置。从比人还高大的鸵鸟,到体重仅仅几克的小小蜂鸟,再到大约生存于1.6亿年前侏罗纪时代的始祖鸟,牠们一直激发着人类强烈的好奇、喜悦、想像乃至于羡慕。
是的,牠们会飞,穿一身美丽异常的羽衣,悬浮于人们的头顶,注定要被匍匐于下界的其他动物们仰视。
鸟儿是灵异之物。对于笨而混浊的人类而言,鸟儿是来自于天庭的使者,持有某种神秘的身份,并用迥异于人类语言的言说方式传达神的旨意。
哦,这种温血的两脚脊椎动物,牠们的心跳多么迅疾啊,连质扑的麻雀每分钟居然也能跳动五百次,这是让那位树上的男人困惑不已的事情之一。另一种东西是翅膀,因为他知道飞行的基本条件除了前肢要有强健的肌肉之外,再就是提供原动力的两只翅膀,而他自己的双臂则光秃秃的难看,仅仅在腋窝处,才生出几根稍稍带些狐臭味的腋毛。
他为此沮丧不已。
他开始偷偷用一些生发剂在手臂上胡乱涂抹,期望能生出哪怕像乌鸦一样丑陋的羽毛。但是那地方除了有些发痒以外,几天来没有丝毫变化。
早餐通常是在早上八点钟左右,由一位身穿红色制服、头戴一种类似船形帽的年轻服务员送来。一碗稀粥,两块麪点(馒头或花卷),一份咸菜,一只鸡蛋和半块臭豆腐。鸡蛋是主办方与酒店协商时顺便提出的,但是一般情况下怎么送去,又会被怎么送回,因为这种在普通人看来无妨大碍且有利于营养的东西,在那位一心想当鸟儿的男人眼里,却是无法忍受也无法享受的,那让他想起鸟儿的卵。此外,关于半小块臭气如香的乳白色豆腐块,则是在他强烈要求下后增设的一份美味儿,以满足他固有的特殊嗜好。
李达利吃饭的模样很文雅,似乎是古代宫廷里的帝王在用膳,他神情傲然环顾左右,说:“撤下去罢。”就撤下去了。
上午的时光一般是这样来安排的。用完餐他会扭开那只小巧的随身听,听一听音乐,或者“今日说法”之类的节目。法律准绳哪怕稍稍有一点误差,也会在他心里引起一次不小的震动。
如果阳光明媚,天气较好,他也会在鸟巢里站起来,活动活动腰身,然后若有所思地把那略有忧伤的目光投往远处。极目远眺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将是一项十分重要的心灵休憩。
在整个上午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撰写《鸟巢日记》。据说这也是整个行为艺术的组成部份,一家国内知名出版社一俟他完成,将抢先出版这本独特的著作。
今天上午他在日记中除了记录了当日的天气(如阳光、雾气、风、气温等等)之外,主要记敍了早晨不远处的几位遛鸟者的言行。
“东山上有片果园子知道不?”一个穿运动裤的矮胖子说:“我家金嗓子跟我足足两年,一句不叫,嘿——你说奇不奇,一到那桃林牠立马就叫了起来,叫得呀……那个中听!”
“啧啧”,附近一个坐在马扎上的白眉老头说:“鸟儿叫口是有讲究的,这小家伙,挑拣!”
另一个戴花镜的老头也说:“心智高着呢……”
他们每人面前一只鸟笼,四周黑大绒布的罩子都卷了上去,黑羽红唇的鹩哥、画眉在笼子里活跃地上跳下蹿,有几只已喳喳开始唱起来了。
鸟儿对牠们的生活很满足,鸟笼外的人也是,他们各自端坐不动,偶尔寂寂聊上那么几句。
都是闲嗑。天天见,也就没啥说的啦。
后来,陆续的,有人开始把黑大绒罩子撸下来,严实地包裹住笼子和鸟。鸟儿们又重新回到寂静的黑暗中去,继续做飞翔的滥梦了。这是树上的男人为牠们感慨的。他停住笔,有些惆怅。一上午就这么忽啦啦过去了。
5
他不知道在历史课本里读到的知识是否可靠。人真的是在树上下来定居到土地上的么?人是由猿猴进化而来的,这道理他懂,但猿猴又是由什么变化来的,真的是来自古老的海洋么?他一直对此表示怀疑。可是猿猴们的家园在树上这一事实,却是无论多大的学者都不可否认的。也许普天之下的一切生灵——人也好,猴子也好,鸟也好,都是树的子孙,都是那一望无际连绵茂盛的大树的臣民,这也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呐。
是啊,在古代,森林的面积就是土地的面积,也是每一个国土疆域的面积。皇帝也好,王妃大臣们也罢,还有那些平民百姓们,他们整日在树杈间跳来蹦去、采撷野果树叶乃至谈婚论嫁,繁衍后代。他们一辈子也没走出过森林,他们几辈子也走不出森林,因为遮天蔽日的树木一棵挨着一棵,生生不息实在太密实了。
如今,所有的地方都已面目全非,人们走下树来是因为树的数量大面积减少,人们不停地砍伐是因为来到陆地的人的欲望在急剧膨胀。是的,战争啦,贪欲啦,天火啦,部落与部落之间的纷争啦……等等,而现代人的砍伐则是因为金钱,因为盲目的扩张。不是有一个时期,人们纷纷回应号召开荒种田以粮为纲吗?
光秃秃的山地对天下所有苍生来说无疑于一种灾难,一种变相的杀戳,而人工种植出来的树和草则是杯水车薪式的把戏。
李达利坐在高高的窝巢上纵目远眺,他看见山脚下一块块翠绿色的人工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塑胶薄膜般铺展在公园的显眼处。而一株株果松、落叶松和黑松则像做过整容吸脂手术的女人,娇滴滴站在卵石小径畔。
如果不是土生土长的大片野气十足的槐树林、枫叶林,北方最常见的那种山核桃树、野樱桃树、野杏树和山栗子树,整座东山公园几乎就没有现今的这种天然大气和旺盛的生命力,更甭提它的野味和诸多可爱之处了。
李达利抬起头来,邻近苍黑的老树干上的几串正当盛开的槐树花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晃,他伸手摘下一串,剥去银白色花朵的外面的几片,里面是更加嫩白的花瓣和绿莹莹的花蕊,他记得小时候和小伙伴们一边玩耍一边大肆咀嚼的情景,于是小心翼翼吃了一口,味道甘冽,有一丝纤细的芳香。
他一连吃了好几朵。
后来他眯起眼睛向天空望去,太阳像一个意气风发的打鱼佬,将那金线纺织的网撒向大地。它能网住什么,打捞起什么呢?我、你、或是她……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古有之的神圣之物,正在暗中不动声色地把那魔法的金网收拢,收拢,除了时间的分分秒秒。这世界上的一切都难逃它的法网,而漏网之鱼,即便有,也是非人非神的灵异之物。
那又是什么呢?
他手中捧着萨尔瓦多·达利的那本名著《我的秘密生活》,那是他百读不厌的圣经。他觉得那个遥远而又熟知的西班牙人的生活,其实也恰巧正是他的生活,一种与众不同的天才的生活。这是达利说的,他也以为是他自己说的。
送午餐今天换了一个扎着两只辫子的年轻女服务生。他垂下拎着篮子的绳子,待手中感觉到重量之后,慢慢往上拉。一盒热气腾腾的麪条,一盒瓜片炒土豆块,两只花卷和一碗清汤。他把东西一一摆放好。欠起身,向下望望,一下子怔住了。树下那个送饭的小姑娘正仰起脸儿,目不转睛地向上望着他。小姑娘的眼眸又黑又亮,像两棵纯度极高的宝石烁烁闪耀,令他猝不及防地吃了一惊。
她……她还没走哩。她怎么还没走!他心里惴惴不安,又探出头,这下他的目光与小姑娘的目光相遇了,或者说是直接干脆地碰撞到一起,他有些发窘,脸色红胀,默不出声地对望一会儿。
“你在上面……还好吧?”小姑娘问。
他想了想,点点头。对于一个好心的少女,他总不至于说着鸟语,咕咕咕地叫唤几声罢。
“我叫乔乔,是负责给你送饭的。”她又笑一笑,脸也有些红,好奇地又问他,“你真以为自己是一只鸟么?”
这是一个让他难堪的场面,面对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的眼睛,他真有些不好回答,所以就缩回脑袋,不再搭理她了。
一般来说中午睡一小会儿,然后在下午庸懒漫长的时光里继续读些书,写几段日记,或者在写生本上画几页钢笔速写。他画的基本上都是虬曲苍劲千姿百态的树木,以及树杈间栖息的鸟儿们。有时候,他会为一条正在缓慢爬行的毛毛虫着迷,他屏住呼吸想弄清那东西的前行速度,及其最终的目标,结果把眼球累得又酸又涩仍然无功而返。看来,与一条虫子的交流还有待时日呢。
说起来他在鸟巢里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有许多具体的生活难题需要他克服,譬如日晒雨淋问题,譬如蚊虫叮咬问题,再譬如最让他难堪的厕所问题。日晒雨淋尚可克服,只要在鸟巢上支起一块塑胶布,就能获得短暂的蔽护。蚊虫叮咬哩,他也早有准备,来时不仅备有一种新出的“叮不痒”药膏,还有他当年在外省求学时买下的那顶破了几个窟窿的蚊帐。那东西破是破点,但窟窿早已被他用白色胶布粘好,自然可以抵御那些噬血的外敌了。但是人除了吃饭,每日还必须及时向外排泄,他又不能真的像鸟儿一样屁股一抬,将粪便随意排泄到地上,那是有伤大雅的不文明之举,对于一个画家来说是万万做不得的,李达利最后只好在夜深人静时溜下树,寻一块僻静之所挖一土坑,然后将秽物深深埋下。如果在白天有了这不雅之举,他也会在早已备下的塑胶袋里储存粪便,绝不会随地乱扔。
他还有一个宝贝似的陶瓷便盆呢,只不过他很少动用,除非万不得已。
6
“嗨,吃饭啦!”
他停下笔,伸长脖子,看见又是那个名叫乔乔的小姑娘站在树下。
她冲他摆摆手,他以微笑作答。
然后,把拴着篮子的绳子缓缓放下去,他探头看着她把食物放进去。本来这时候应该摇摇绳通知他,但小姑娘却像察觉点什么似的,忽然抬起头,亮晶晶的目光一下子罩住了树上的男人,他又一次窘住了,眼神有些慌乱,发现了自己的偷窥被当场捉住的确会让人万分尴尬。男人缩回头,匆忙将篮子拉回。
米饭、酱闷土豆条、馒头、海带汤。男人一样一样往出拿着,在篮子底部,有一折叠成鸟形的纸笺,他捡起来,展开,一下子呆住了。
鸟人哥哥:
你好!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叫乔乔,是客来多饭店的服务员,现主要负责给你送餐饭。每次看见你,我都感到很亲切,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愉悦从心底升起。真的,您给我平庸的生活增添了快乐。你的样子让我想起我远在异乡的哥哥,小时候他常常爬树去掏鸟蛋,有一次还掏出一窝小鸟崽儿呢。后来是我央求他又放回窝去的。
我只是对你感到很好奇,我想问问你,为什么喜欢呆在鸟巢里呢?
李达利看完那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叹口气,觉得一时不知从哪回答好。他又往下伸伸脖子,知道小姑娘还在下面等着哩,伸手拿出钢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字,然后慢慢将纸叠成飞机模型,手一扬,那只洁白的纸飞机便鸟儿一样展开双翼,慢悠悠旋飞下去。
树下的小姑娘踮起脚,跳跶一下,捉住了纸飞机,展开一看,咯咯咯大笑起来。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这么一行字:
“因为我是鸟儿啊!”
想飞一直是人类一个古老的梦想。据说古代有人用布缝制一个大翅膀,从山崖高处一跃而下,想像鸟儿在天空自由翱翔,结果笨拙的翅膀根本带动不起沉重的身体,自然跌得头破血流成了千古笑料。一直到外国的那个著名兄弟俩在人们费解的目光中研制成功最初的飞机,人类这才第一次冲上穹空,飞升到一般鸟儿的高度!但那是机器的功劳,不是人本身,李达利梦想和祈求的,是人能像真正的鸟儿一样自由而快乐地飞翔,而不是借助于拙劣的机器动力。
那几日气温不断攀升,据说是这个城市百年一遇的同一节气中的最高纪录,中午最高温度达到了摄氏40度。马路上热浪滚滚,人和牲畜都张大嘴巴狂喘不止,经常有中暑猝死的报告。市政有关部门不断提醒市民注意避暑,机关学校也采取了必要措施提前下班,让大家尽量待在室内。东山公园里的树林一下子成了许多闲散人员频频光顾的场所。
李达利在鸟巢上方加盖了二层塑胶顶篷。但是毒辣的阳光还是能透过树叶直接照射下来,至使鸟巢内闷热难当,他一边用扇子使劲狂扇,一边不断地喝水解渴。后来索性将毛巾浸湿,包裹起脑袋降温。
他觉得天空像是燃起了熊熊大火,而他则像被送到火焰上空反复灼烤的一条鱼。
他脱去上衣,只穿一条小短裤。这几天,他几乎完全停止了《鸟巢日记》的写作,内心也颇有些沮丧。
树下不断有人走过,尤其是傍晚时分,天气转凉,会有更多的人(主要是恋人们)来到林子深处。他们在草地上依偎、拥抱,像鱼儿一样喋喋地亲嘴儿。有一次,也是在傍晚,暮霞如血,染红了整个西天,也给茂茂密密蓊蓊郁郁的树冠洒上了一层柔和的梦幻般的色彩。男人正在鸟巢里极目欣赏黄昏时分静谧的风景,耳畔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枫树下传来一阵女人的呻吟声,他仔细向下望去,发现左下角的那棵枫树下果然有一对情侣抱在一起蠕动,女人坐在男人怀里,裙子松开,像散开的花瓣儿。男人的裤子退到膝下,正用力撞击女人。而女人那令人耳热心跳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迭迭传送到树上男人的心里,一时他竟有些呆怔起来,不敢弄出一点声响,直到那对情侣悄然离去……
他想起早年的恋人,他离婚的妻子,他的女儿……是啊,这些故事眼下在这位鸟巢男人心中仿佛遥远成上个世纪的事情,仿佛不是真切地发生过。好多年前他也曾在这种地方与女人野合过。那时他精力旺盛,对爱情对性爱充满幻想。那是一幅稍有些模糊的、青涩的图画。那是一个男人生命中的上午。
如今他已有数年没碰过女人了。感情的潮水正在从他体内急遽撤退,仿佛大海潮汐。他不敢奢望下一次的潮水还会如期上涨,就像他不敢期望生命中还会有奇遇一样。而做为一只鸟儿的梦想却正好由此乘虚而入了。
7
此后他又不止一次在鸟巢观看到这份西洋景。
人的性交充满了肉欲感。不论何时何地,人的交媾总是使观看者觉得不纯洁,不像鸟儿。鸟儿在牠们性交过程中完全像个绅士,双方彬彬有礼充满美感。此外,许多鸟儿在求偶时都会把牠们美若天仙的羽毛展开,炫耀给配偶看,有的鸟儿还会在树枝上跳起优雅的舞步,亮起小夜曲般的美妙歌喉,让聆听者如痴如醉渐入佳境。
鸟儿们真是神的儿女啊!
幸亏高温天气只持续了几日。从西伯利亚来的强冷空气又伸入到了北中国的内陆地区,使在热浪中熬煎的人们一下又跌入了突如其来的冷气流的肆虐里,很多人受不住这种天气的反复折腾纷纷住进了医院,李达利也稍稍有些感冒鼻塞,幸亏乔乔及时送来了伤风胶囊。
他收到了小姑娘的第二封信笺。信上说,她开始把他当成了她的亲哥哥,她想天天晚上来树下陪他唠嗑,让他不再感到寂寞也让她不再感觉孤独。他犹犹疑疑地答应了。
“鸟人哥哥”
“哎……”
“鸟人哥哥我喜欢你!”
“……”
“鸟人哥哥我想天天给你写信。”
“好吧。”
“鸟人哥哥让我也进鸟巢里吧?”
他惊讶地望了望她,使劲摇摇头。小姑娘撅起嘴巴泪汪汪走了。但是不到一刻钟她又乐颠颠跑了回来,她给他带来一兜水果,还有她自己画的一幅画:一棵大树上结了一个鸟巢,巢里是两只喳喳啼叫的鸟儿。
月亮姗姗来迟,高高地挂在树梢。山雀们在各自的窝巢里像他一样打起了呼噜。牠们也能像人类一样做梦么?夜深时的公园深处,除了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城市街道上的嘈音,清风掠过,时时能听见远处车站那边叹气似的火车的汽笛声,忽儿高忽儿低。男人在这样的无边夜色里,感受着大自然这丰富多彩的睡姿,丝毫也不认为孤单一人置身漆黑夜幕下的恐怖,他像爬进树洞里的灰熊一样酣眠着,潜意识里正在幻想着飞翔。
说起李达利在他的鸟巢生涯中真正让他恐惧的一次是一天上午,他看见一大群密密麻麻像一团黑色烟云一样的东西从远处升起来,嗡嗡响着向这边飘来。空气渐渐被振动得像发了疯一般颤抖,并且很快那声音从嗡嗡响扩大到隆隆轰鸣。一开始他还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不知道那究竟为何物,待到烟团临近鸟巢上空,他的脸被什么蜇起一个肿包时,这才惊叫一声抱住脑袋,顾头不顾腚地一头扎到鸟巢底部。
蜂子!是的,成百上千只蜜蜂群从他头上掠过,把这位一向骄傲而倔强的现代派画家吓个半死。
他对蜂子有一种天性的惧怕。以后的两三天里,他一直用花手巾包扎着头部,像电影里那个偷地雷时装扮成小媳妇的日本鬼子。
“天王老子哟,这到底是咋个回事么?”
送餐饭来的乔乔说,每到这时,从南方来的养蜂人就会把家安置在公园脚下的草坪上,然后把一箱箱蜜蜂运抵树林深处采蜜。“他们是奔那些槐树花来的。”乔乔看见大气也不敢出的男人,以及他头上那条可笑的花手巾差点笑弯了腰。
直到这时男人才明白头几天看见山脚下来了一大溜汽车的缘故,原来是那些养蜂家庭迁徙的车队。
蜜蜂一般是不蛰人的,但也有例外。如果蜂群受到震动,或牠们在蜂箱里感到了威胁,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毒针刺向入侵者。男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虽说养蜂者每年都会候鸟般回到同一个地方,而他自己仅仅是今年才在此地安家落户,但无论怎么说,他也不能算作入侵者呀。望着不断从鸟巢上空掠过的那种有着黄黑腹腔、生着灰色透明翅膀并扇得嗡嗡直响的讨厌的小家伙们,他忍无可忍地给这次行为艺术的组织者写了一封求援信,希望他们能出面干预一下,提出强烈的抗议。他将信折叠成小飞机投给了送餐饭的乔乔,然后坐在树上静等消息。
傍晚,乔乔带来了许寻欢的回复,那个同样可恶的家伙幸灾乐祸地说,鉴于条文里没有提出这一条,所以他们做为主办方不便出面干预。此外他还用戏谑的口气说,达利兄既然已经变成了一只鸟,怎么会惧怕同样长有一双翅膀的生灵呢?如果老兄实在害怕,干脆中断这次行动好了。我们可以按天数给你折算出酬金……
看了信,可把这位新达达主义画家的鼻子都气歪了,他把来信撕得粉碎,扔出了鸟巢。他绝不能让鬼风和许寻欢们看他的笑话,不就是小小的蜜蜂么,来呀,来呀,他挥舞双手,狂乱地抽打几只试图迫近的敌人,结果他的胳臂和胸脯上,又接连被蜇伤好几处,疼得他呲牙裂嘴,呻吟不已。
END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著名文化学者,甘肃省 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香巴文化 研究院院长,复旦大学和上海中医药 大学肿瘤研究所“人文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