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星(二十七)

27婉儿的手被小和尚抓得很疼,小和尚此时正观瞻着转圈的老和尚,若有所思。

他上前拍拍老和尚,让他停下。

小和尚“说够了没?”

老和尚“差不多了。”

“那该换我说了?”

“请便。”老和尚情绪刹那收敛,弯腰伸手画了优雅的一个圈。

小和尚四平八稳到女子面前。

“我就奇怪了,为什么你有魔力让这两个疯子在你身前说这么多话,更奇怪的是,我这不也来了吗。”

那女子仍是不语。

“把陌生人当树洞倾吐肺腑之言的行为是唐突之举,好在我能理解他们面对即将到达终点时内心产生的惶然。然而其实我一点也不惶然,我已经找到自己的终点了,这趟旅行随时都可以结束。”小和尚朝不远处的婉儿挥挥手,幸福地点头。

“你看,就是那个女子。”

“当然我没有在炫耀,我只在感叹自己上佳的运气。他们都来和你说了些什么,或疯癫,或拉扯,我理应要来,但我实在没什么说的。我有好多问题已经想透彻了,至于没有想透彻的那些问题,它们再也纠缠不了我的内心。”

“我曾在山巅梦见遥远的银河,银河是万千星辰声势浩荡的葬礼。我曾下山感到天际寒,挥别庙宇古佛心惘然。我曾路遇追逐梦想的乞丐,他的破碗比侠客浩然。我曾拜访过猎户家的书生,他的弟弟不敢苟同,对改变做无声抗衡激辩。我曾痴迷于一女鬼,她纯洁年轻如皓月当空,在孤灯下长久盘旋。我曾与山神论道,很遗憾即使是神也走不出宿命与时间。我曾途经一家面馆,老板有他市井的智慧,赠一碗鸡汤,我破了戒却得救深渊。我曾凉亭遇刺客,多嘴惹得一剑飞来,剑气长驱直入,破我骄嗔,碎我执念,斩妄想,敲定余生局面。我曾预言过知府患病,可机缘巧合原来是有人前世潦草所致。我曾猜出中年女子的内心,她应该是建立了一座墓碑给未亡之人留作纪念。我曾打败捍卫规矩的英雄,然而面对胜负,正义成愚昧,英雄变走狗。我曾坐上河伯的船而不自知,他撑着杆,引渡三只井蛙缓缓驶向彼岸。”

小和尚按路而循,身边隐现当时音容。

“出发之时,我原以为我能遇到帝王将相,但不走运,都是些奇怪的人,后来我想通了,奇怪的人才会遇见奇怪的人,同类冥冥中互相吸引,漫长孤独旅途中得以见到与自己频率共振的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见识到他们的思想,他们对生活的哲学后反过来滋养自身贫瘠的生命。与他们交流,大家各抒己见,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海浪冲击山谷,海浪战意不减,山谷岿然不动。我还必须承认的是,一路走来,虽然缺乏激烈可称道的情节,但我之心境却大有不同,我并非自诩进步长足,我只在庆幸我能平和宽容地看待自己在不同阶段的改变。前途未卜,本来就是让人惊喜的一个词。不可能说我走一段路就能摄取宝贵的养分,每个阶段造就当时我特殊的价值判断,他人与自我,变与不变,守与放,这类永恒的矛盾命题最终依旧没有答案。”

“然后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早些时日觉得自己是个立场不坚定的人。后来听人说我偏执疯癫,我对这样的评价沾沾窃喜,以为自己别具一格,于是变本加厉,越发放肆,越发朝疯癫迁移,焦急想证明大家对我的观点,我便能真正的与众不同,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成为我赖以为生的动力。再后来我发觉扮演一个疯子并不符合我本心,因为其实我内心一直认为自己还是比较正常的,所以我不纯粹的疯癫实质上就是在附庸,别人附庸风雅,我附庸怪诞,大家各取所需,各饰其好。再之后我终于觉得饰演角色太累,拉着大家倾诉衷肠,彼时说的话和听别人说话完全不是为了理解其意思,我实在没有兴趣去探究,大家的生活都有他们的道理,没必要相互理解,我只期许在我言语之时能够得到回应。”

“那么现在呢?现在我又如何,我真是不想将自己搜肠刮肚地总结成一段蹩脚的传记,让别人在意自己是多卑微的念头啊,人是无时无刻流动的,即使有人脑海里铭记着你的以往时候的样貌德性,可那已不是当下的你了。就好像刚刚我描述着我的以前,其实我还能说得更确切一些,但那些方才不完美的话已覆水难收,就像你本来想给那朵花浇一盆水,结果却将半盆水洒到草上,你再也无法给那朵花浇够水了,或许花只需要三分之一盆水便足够了,也可能有心浇花它不发芽。谁知道呢,总之给花草浇水和做人是一样的,那就是不可逆转,你可以转头回想,可以后悔,可以为当时下意识的抉择庆幸不已,然而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了,因为而今是不可逆的定局。”

小和尚兀自点了点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看,每分每秒都在变动,我无时无刻都是崭新的我。所以,到最后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被自己这种丝毫没有意义的言论给逗笑了,不好意思对红布女子摇了摇手“很令人无语对吧,这些话既不磅礴大气,也不小桥流水,一点没有和尚们的端庄宽厚,但这些确确实实是我得来的...感悟。我塑造了我心中的佛像,它是最标准无误的好,它没有法宝,也不在诵唱,它静静伸开手臂,收容我无理取闹的生命。”

“我不懂为什么枯坐此处,天下的伤心事都能化解,只要你愿意想通,没有哪件事是想不通的,只是你不愿接受。”

她的布带飘摇,犹如风干荡漾的魂魄。她困守在此处,却仿佛走出了时间。

他轻轻一拽,取下她的红布,红布下是两个空洞的凹窝,所谓凹窝,就是本来该有一些东西填在里面,却什么也没有了。

她没有眼睛。

她还不会说话,希望她最好听不见。

小和尚倏然双手合十,垂眉闭目,虔诚缓语“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老和尚问婉儿“看到此景象,你有什么感想吗?”

婉儿回答“突然发觉我们好轻,她好重。”

“我亦有此感。我们居然在和一个不能言不能看不能听的人讲忧愁。会不会太过了。”

婉儿浑身遭遇恶寒,一种比耳光还来势凶猛的羞耻感打在脸上,她扯住两个和尚就开始逃跑,怀愧地要远远离开。

仨人在路的尽头喘气停下。

婉儿“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和尚们不说话。

他们很沮丧,沮丧的原因大体上是知道的,但不能具体地描述出来,不能成体系地道出一二自然难以克服然后整改,于是便更加沮丧了,沉默着,沉默着大多时候不是蓄势待发,仅仅是伴随落败、不安、怅惘、局促的偷偷喘息。

“情绪频繁变换,热血,强硬,摇摆,胆怯,吞声。我们比梨园里的戏子还沉迷自我拉扯,以为自己是盖世英雄,其实不过盖世垃圾。”婉儿苦恼自语。

“好想给她说句抱歉,三个傻瓜在面前张牙舞爪,假如她知道,绝对很伤心。”小和尚垂着头嗫嚅说道。

“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面红耳赤,那是发自肺腑的窘迫,想刨个地洞出来,又窄又小,仅仅够我容身,我要把耳朵鼻子里都灌满土,这下我哭我笑大家再也看不见,佛啊,让我去死吧。”老和尚萎缩成一块腊肉。

婉儿“别说那么多了,以后再也别去招惹是非,从现在开始,莫去与人攀谈交流,快快把这路走完。”

小和尚“夫人说的是,我看和人说得再多也无裨益,反而助长放纵了我们的痴和愚,别去见证人生,别去摸索真理,豪情万丈的诗意也放下吧,我们只会干蠢事,说傻话。”

“勇敢一点,果断一点。别搞那些虚的,快去吧师父。”小和尚使劲推了一把老和尚。

“对对对,快走快走。”老和尚一溜烟跑了。

远远跑到了新婚嫣红的灯下。

有参加婚礼的客人云集灯下。

这就到了将要举办婚礼的新房,门廊盘朱锦,高阁缠金玉,三人呆呆傻傻踏进门。火红的月季在冬天盛放,十多只威武大犬一字排开,家丁衣着喜庆,端碟托盏,穿梭其间。起码三十张八仙大桌整齐放着,菜肴飘香,酒酿怡人,全羊炙烤在碳火之上,乳猪切成片片嫩肉摆在食客面前。

“酒池肉林,真豪气啊。”小和尚感叹。

“记清楚没?”婉儿问。

“什么记清楚没?”小和尚一头雾水。

“各类物什应该摆在什么位置,在什么地方安排人手,菜品酒水大致的预算,桌椅板凳只有去借,灯笼屏风你得想想办法。婚礼流程你不学习谁会和你结婚,多操操心。”婉儿含笑说道,小和尚忙不迭地点头哈腰。

来往的客人对他们报以疑惑的目光,摇摇头携家眷一同往更热闹的内堂走去,内堂灯光闪人,老和尚眼睛给刺得流了泪。

小和尚深处这热闹的景象中感受到了喜庆,发现老和尚神色不对,问道“咋还哭了呢师父?”

“什么?你说啥?”老和尚被吵得听不见。

“我说,你咋哭了呢?”小和尚加大音量。

“这里太吵了,你再大点声说。”老和尚摇头摆手,表示未懂。

小和尚无奈地和婉儿对视一眼,吸足平生最用力的一口气,吼道“我说你咋哭了呢!”

声势振人,吓得老和尚一哆嗦,也吓得别的人一哆嗦。

大家纷纷将目光投向三人,他们在人群中间,与别人服装不同,表情不同。举杯对饮的停下了,送红包的停下了,往内堂准备闹洞房的停下了,偷偷打包饭菜的停下了,大家都停下来了,落针可闻,万籁俱寂。

“这位师父,别人大喜之日你哭什么呢。”一位长衫老者关切问道。

我看是闻着菜香,人都颠了吧。”座上的三角眼妇女搭话。

“方才我查证了一番,请柬里没有这三个人。”主事的管家说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和尚,还带了个女人。”

“就是,你看他们面黄肌瘦的痨鬼样,肯定一路化不着缘,循着味儿就来了。”三角眼妇女旁边的尖嘴男说到。

“那什么,给他们点泔水剩馒头,打发打发走吧,。”有人提议。

“对对对,抓紧时间滚蛋,别耽误我们吃饭,新娘子就快过来了。”人群继续开始喧闹,来了两名家丁,准备把三人往门外架。

老和尚奋力推开来人,混乱中不知多少碟碗打翻,终于将婚宴彻底化为杯盘狼藉的闹剧。

他站到酒肉桌上,把随身携带的钵盂轻轻放下,然后在大家错愕的眼神里将自己麻布腰带解下,他不顾小和尚的阻挠,一口把腰带从中咬开,掏出皱巴巴的一个红线小包,重重摔到地上。

他指着每个人鼻子说“我不是来要饭的,也不是想来捣乱的,我只是来随个礼的。我徒弟知道,我徒弟他婆娘也知道,这一路走来,大家都要疯了,或者已经疯了,就是来见她一面,给她一份祝福。”

他睥睨傲视,自觉如天神下凡般威严。

有人摔东西,也有人拣东西,打内堂出来一老一少员外打扮的胖子,那名年轻的穿着新郎的衣服,另一个老的穿着铜钱服。老员外收起肚子的肥肉把老和尚丢在地上的红线小包捡起来,还给了他。

小员外看老和尚没有伸出手来接,说“这位高僧,你说你是来送祝福的,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在座的哪个不是这样的情况。我们是真的没有邀请你,不请自来是不礼貌的行为,和尚也需要讲道理您说对吧。”

小员外将老员外悬在半空的手臂放了下来,拿过那个红线小包,对老和尚抱拳说“这样吧,你的礼我们收下了,你也快下来,不管你是来见我还是见我娘子的,我都让你得偿所愿,大喜之日嘛,让每个人都吉利。”

老员外像极了弥勒佛,他朝老和尚摆了摆手“快下来,有什么事先一起吃个饭。”他笑得人畜无害。

婉儿拽住老和尚衣角,劝他下来。

小和尚让他别闹了。

大家还没吃完,都在等他下来。

他突然开始茫然,刚才为什么要跳到桌子上去呢,于是就下来了。

他下来了,有人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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