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黄昏，我在南山头上看见了一朵漂亮的红霞。我当时只觉得她美，一直追着她拍照，直到她渐渐没了色彩，我还在回家的路上回味她的美丽。夜深人静时，我看着自己拍到的那朵云霞和南山，忽然顿悟：啊，那一定是我那可爱的外婆的笑脸！因为在日落时分，我环顾四周，只有南边那朵云最美，她刚好就在南山头，那正好就是外婆家的方向，从我记事起，我们就爱望向那个方向。那是我母亲的曾经的家，不知道那无数的张望，承载了母亲多少思念。

但那三十余年的张望，总有希望，总有期盼，而如今的张望，还能有什么意义？我的外婆痛苦地熬到了新年，她等着见我母亲最后一面，然后在晚上就走了。生命是如此神奇，母女之间的情分恐怕是世上最相知最眷恋的情分。我无法面对母亲的泪眼与悲痛，连我自己也非常悲痛，很多时候都在强忍，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可以放下一切，把那份悲伤拿出来，小心擦拭。

外婆出殡的那天是正月十五，那天早上仍清晰可见的月亮又大又圆，月亮落下去后，紧接着升起来的太阳，又是那么灿烂夺目。那个弥漫着烧纸钱的烟雾的清晨，异常的壮美，也异常的悲凉。送葬的队伍里，有一个女孩，追着棺材，大声哭喊着：“奶奶，我不让你走！”她是小姨的二女儿，是外婆带大的。在经济拮据，交通不便的年代，外婆和外公把一个孩子从出生40天带到7岁，我无法想象他们倾注了多少心血与担忧。我只记得，有一次我们去外婆家，她在快乐的唱着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我问她是谁教她的，她说：“是我奶奶”。她把外婆叫成了奶奶，而且是她一个人的奶奶，听起来是亲切而自豪的。我就这么学到了一首新歌。

外婆的一生，从奉献的角度讲，她是圆满的，她为五个子女都有付出。但也可能因为重男轻女的缘故，她在财产分配上的偏颇，导致她晚年多少有些无助、凄凉。她得到的与她付出的相去甚远，实在让我感到不公平。到底是命运，还是别的什么？我一直没有明白。外公外婆育有2男3女，虽说对5个孩子一视同仁，该出手帮助的时候，他们毫不含糊，但在金钱分配上，外婆还是主张把钱都给儿子。于是在他们还健康的时候，把挣来的十几万块钱，平均分配给了两个儿子，给女儿们一人不过三两千。但儿子们并没有感恩父母对他们的偏颇，甚至还猜度父母一定给女儿们也给了很多钱，因此父母常常云游在三个女儿家，他们也认为是理所应当，巴不得他们一年四季住在女儿家。

对于孙子和外孙，外公外婆也是区别对待的，无论是金钱上、精力上还是情感上，他们都是明显倾向于孙子孙女。对我们不过是小恩小惠，比起对她孙子孙女的好，真是冰山一角了。如果他们都能像我和小姨的女儿一样感恩、怀念外婆，那他们恐怕应该比我们还要痛苦。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我没见过她的孙子孙女掉过一滴泪，流露过一丝悲伤之情。她的长孙女像个大管家一样，浑身充满戾气，和人说话总是大呼小叫、骂骂咧咧，像是我们欠她钱似的。要知道，她奶奶拉扯她长大，在她成家以后需要钱的时候还给她钱。她的二孙女，比我们回去的还要迟，她见着我，笑嘻嘻的问道：“我不知道该干什么？”难道不是扑在外婆的灵前哭吗？她的良心哪里去了？她的成长与求学，怎么能少得了她爷爷奶奶真金白银的支持。但我素闻她的无礼泼辣，我也不想惹事，不敢得罪，只好附和了她一下。此后我每每想起此人，不觉后背发凉：这是多么蛇蝎的心肠啊！这究竟是怎样的因果关系，实在令人费解！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去外婆家，再也不想见到那些没人性的人。

外婆去了，日子最不好过的是外公。他总是老泪纵横，脆弱的像个孩子。这也让我们感到迷惑，他怎么会伤心成这样？他爱外婆吗？他会想念外婆吗？因为在他们60余年的婚姻生活中，外公经常谩骂外婆，年轻时还动手。而外婆总是默默隐忍，甚至还报之以微笑。我几乎没有看到过他对外婆表现过欣赏、赞美或是爱。让我感觉外婆就是一个多余，但又必须不能离开他，好给他做饭。外公是被外婆惯了一辈子的人，不会做饭。不过在外婆生病期间，外公倒是一直照顾着外婆。可能这也是爱情，几十年来的习惯，像亲人一样。外婆之于外公，像空气一样平常，失去她却也像失去空气一样，他的精神世界已然令他窒息。这也正应了那句话：有些人，只有在失去了才知道她的重要。也许，外公早一些关心外婆的病，早些给她看病，外婆也不至于这么快离开他。这些事情，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但也不能怎样怨恨，三个女儿一面思念母亲，一面又准备着扛起赡养他们父亲的大旗。外婆去世没多久，外公又开始了他云游三个女儿家的生活。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想见外公，这其中的情感很复杂。因为我常常不相信外婆不在了，即使我全程经历了她的葬礼，我还是不能接受。我总是回想起她健康时的情景，她戴着围裙望着我们来，又目送我们走。对于她生病的那两年我自动删减，或许是我见的太少的缘故，久病床前无孝子，那两年已经让她的孩子们疲惫不堪。他们对外婆的感情是复杂矛盾的。

外公在我家大概有一个月，我还是回去了一趟，总要面对这个事实。

外公苍老了很多，神情低落，腿疾也越发严重，走路需要架着一支拐杖。吃完饭，他总是坐在门外呆呆的抽着烟，我知道他心里苦，一方面思念外婆，一方面又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但我不知该说什么，人和人的情感总是这样奇妙，明明心里惦记，见了面却又云淡风轻。我断定他的腿疾也是以前为挣钱蹬三轮车而损伤的。因为有一段时间，我骑动感单车，蹬了没多久，就感觉膝盖疼，那时我就不由得想起外公，有十几年他都是蹬着三轮车拉东西挣钱，他的膝盖能不伤吗？最可悲的是，他挣下的钱自己舍不得花，都给儿孙，儿孙却不养他。这份沉甸甸的爱，怎么就没有回报？我们每个人心中，是否有一个道德准则，我们是否应该在夜深人静时，审视自己的内心，反省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有没有愧对了谁？最重要的是有没有愧对你的父母？否则，你能睡得心安理得吗？

我和母亲在吃饭的时候，又一次想起来外婆，不由得双双垂泪。在这一点上，我们太像外婆了，我常常觉得，外婆把钱财留给了子孙，把善良和共情的基因留给了女儿和外孙，但这才是无价的。外婆是个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的人，我一直记得我那年因为思念爷爷，坐在外婆家里哭，外婆就也忍不住抹眼泪。我胳膊摔了骨折，外婆又是心疼的掉泪。那时候外婆看起来健健康康的，总是为我们做饭、洗碗，什么都不要我们做。有一次，在我临出门的时候，她急忙从厨房里撵过来，塞给我几颗煮鸡蛋。仅就这些疼爱，已经够我怀念一生。那时，我看见了她的一缕白发在风中轻轻飘动，心中涌起一阵悲凉，我觉得她老了，有些漂泊的沧桑。她老了会生病吗？会回到自己的家乡吗？会像爷爷那样离开我们吗？我没有想过，总觉得那很遥远，但是二十年后这一切发生了。

也就是那天黄昏，我遇到了那朵晚霞。我知道那一定是外婆，她惦记着外公，看到我们回来看外公，她很开心，于是变成一朵云，远远地对着我们笑。我又想起了那首歌：日落西山红霞飞……

我知道外婆永远不会回来了，只有那天边的晚霞告诉我们，她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