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舅舅高考落榜后选择在老家开了一家木板加工厂,雇了十多个工人,大都是乡里的亲戚或者邻居。碰上周末或者寒暑假时,我也经常过去帮忙,主要是记账以及每天数成板的数量。
木板厂不大,盈利也很微薄,但是那时在村里却是一项抢手的活计。有些已经不再是壮年的男工和一些要照顾家里的女工,经常会跑到舅舅家里问木板厂还缺不缺人。
有一年冬天时,村里接连办了好几场丧事,到了春天时,就有两三个女工因为家里实在忙活不开而辞了职。但是很快的,这消息刚刚传开,另一波人就登门了。
其中,惠芬表姨当天夜里就赶了过来,她住在隔壁的庄子里,听到要再招几个工的消息时,一直担心第二天再过来就太晚了,所以连夜赶了过来。后来,这一直成为别人开她玩笑的底料,我在木板厂帮忙时,经常听见有人说:
“惠芬,你得拿出当年赶夜路的精神来才行啊!”
“惠芬,你现在是不是也还在着急?可得好好干,要不然这工作可就没喽!”
“惠芬,你那时是不是一路跑过来的?路上那么黑有没有摔几跤?”
剩下的必然是一片哄笑声,说不清是嘲弄还是只是乡下人忙碌之余当作调剂品的随意碎话,而惠芬表姨每每听到之时,也只是不说话,偶尔跟着尴尬的笑两声。我那时全然不懂,也不明白别人为何笑,只觉得不跟着一起笑就不适合。
02
惠芬表姨的性子说不上是腼腆,她经常有很多话对着我们小辈说,每年过年时的族里大聚餐时,她也会准备不少小孩子爱吃的甜食带过来。但是,一到大的场面时,她又总是沉默的样子,招呼客人的话也说不利索。
于是,成年的女性暗暗的瞧不起她,成年的男性又不屑于提起她,吃了她带过来的糖的小孩子和她嬉闹几句也就不耐烦的跑出去耍了。往往,再热闹的节日里,她还是冷冷清清的,站在哪里都显得多余。
家家户户说起她时,总是逃不过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评价。更多时候,如果在自家的小饭桌上有人提及了惠芬表姨,那一定离不开表姨夫。
惠芬表姨的父母去世的都很早,只剩下几个隔了一层的叔叔伯伯帮忙照料着。我虽然称呼她为表姨,实际上中间已经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了。
我一直以为惠芬表姨家已经只有她一个人了,后来,听家里人说,她还有一个比她小五六岁的弟弟,但我的印象里是没有这号人物的,原来,她的这个弟弟十七八岁时出去打工,没想到竟然直接没有了踪影,乡里人都猜测是不是进了传销窝里,又或者在外迷了眼不愿意回家了。
惠芬表姨不相信,横了心的要出去找,但是哪里有路费呢,而且,天南海北的哪里去找,几个长辈都劝她算了吧,好好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好好过日子才对。而且那时家里还有一两亩地,她要是走了地怎么办?
谁也不知道惠芬表姨是什么时候走的,她离开的悄无声息。除了刚开始时她的几个叔伯因为那一两亩地起了争执闹出了一场戏激起的水花外,大家很快就习惯了这个人的消失。
没想到的是,两年八个月过去后,惠芬表姨竟然又回来了。大家都围上去问她去了哪儿,又问她有没有找到她弟弟。还有人问她:
“惠芬,人都说外面有很多发廊酒店,你有没有去过?你这两年怎么过的?哪来的钱?”
问话的人语音刚落,一团的人都哈哈大笑,被围在中间的惠芬表姨不说话,原来听到别人问自己弟弟时就红了的眼睛,在别人笑的时候也想要跟着露出点笑意,结果眼泪簌簌的就往下掉。
惠芬表姨的二叔也赶了过来,在人群外围问:“惠芬,你那一两亩地怎么办?你既然回来了,我是要把它给你的,差点成了荒地,可累死我了,照料这两年,年年都赔本,唉,要不是想着别成了荒地,我也早就不管它了……”
惠芬表姨最终也没要回那一两亩地,她要出嫁了。
这是一桩谁都不看好的婚事,男方比表姨大了将近二十岁,而且前头妻子还留着了一双儿女,但是表姨自己愿意嫁。
在喜宴上,男方喝多了酒,大着舌头说了不少话,虽然颠倒不明,却还是听的出事情的原委:
表姨出门寻找弟弟时,靠着捡垃圾和做零活生活着,后来实在没钱了,弟弟也没找着,起了死的念头,被人救了回来。他跟着去看热闹,一听口音怀疑是老乡,就给了点钱让表姨回家来。
这样听来似乎不错,如果没有“我看她长的还不错”“后来还想着给她几十块钱真亏死了”“也就算剪来的婆娘”之类的话夹杂在里面的话。
03
婚后,表姨夫也没再出门打工。他本来就爱喝酒,刚开始还好,后来开始每天晚上小酌几杯,每隔两三天烂醉一场。
表姨除了照顾地里的庄稼,还要顾着家里的两个孩子,而且,还有已经八十来岁的家婆。表姨夫就直接做甩手掌柜,村头巷尾的溜达。
后来,表姨的家婆去世,两个孩子也都成了家,别人都说表姨之后可以清闲一点了,但这却是表姨更大苦难的开始。
一开始,表姨和表姨夫只是吵架,一般都是表姨夫嚷嚷上个四五句,表姨才支支吾吾的回上一句。后来,表姨夫就开始直接动手,表姨的脸上总出现大大小小的疤痕。
表姨一开始就是没有娘家可回的,最初消息传到这边村子里时,也有几个还有点血缘关系的亲戚找了上门去,每次表姨夫都发誓再也不打了,后来又继续,次数多了,也就没人问这码事了。大家也都习惯了表姨的脸上挂着彩,如果哪天没有,反而有人好奇的多看几眼。
04
除了当初在喜宴上,我第二次见到表姨夫就是在木板厂。
当时我正在仔细数当天晒出去的板子数,就听见有人在外面大声敲门,一边敲一边骂些“陈惠芬,你给我死出来”“连饭也不做,你这个没娘养的”之类的话。
院子里有人让惠芬表姨进屋子里躲躲,别出来,但是惠芬表姨已经去开门了。她木着一张脸,眼睛像死了一样的毫无波澜。
表姨夫一身的酒气,手里还拿着一个酒瓶子,冲上来就开始拳打脚踢,话也说不利索,见谁骂谁。大伙嘻嘻闹闹的一块上去,用了大力气才把他拉开。
表姨的手上和脸上又多了几块青紫,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特别害怕,过去喊她,她也不应声,整个人都只是呆呆的。我把她拉进屋里面,捯饬出厂子里常备的药给她,她也不接。
她就只是坐在地上,低着头,我站在她面前,原来的恐惧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厌恶的情绪。我搞不懂面前的这个女人怎么会这么懦弱,搞不懂她这半辈子都干了些什么。
院子里还在吵着,最后,舅舅回来了,让人直接把表姨夫轰了出去才安生下来。
那天下午收工后,表姨走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是有点怔愣的状态,舅舅看着不忍心,劝她直接在木板厂的偏房里睡一宿好了,被子之类的也都很齐全,但是表姨没有同意就走了。
05
后来,表姨没有再来木板厂。我因为将要高考,学业越来越忙,也很少去木板厂了。
高考过后,木板长要在九月份出一批货,整个夏天都忙不过来,外婆打电话让我再过去帮忙。
厂里的工人又多了不少新面孔,走了好多老面孔。不变的是还是永远充斥着工人们断断续续的聊天,有些黄段子混杂在其中。
有一次,中途休息喝水时,我恍惚听见有人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惠芬什么时候被放出来”,这个话题一闪而过,我甚至以为是错觉。
被放出来?从哪里放出来?为什么要说放出来?放谁?和惠芬表姨什么关系?
问了舅舅才知道,自那次木板厂事件没多久,惠芬表姨就杀了人。一直沉默一直忍受着过了前半生的她,在一个夜里,拿了厨房的菜刀杀了人。
当时躺在床上的,是那个在异地他乡递给她五十元车费的人,但更是无数次醉酒后对她扇耳光吐唾液的人。听说,她砍了不知道多少刀,最后累的自己趴在床边睡着了,第二天才被发现。
后来调查立案审判,乡里人只知道惠芬表姨被关了进去,最后没有判处死刑,但是到底是判了多少年却没人知道了,也没有人再关心。
谁都有各自家里的大事小事,少了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人,热度也就是一阵。
惠芬表姨的几个叔伯又因为那一两亩地闹腾了一番,惠芬表姨的老房子在一次暴雨天直接坍塌了一个角,于是谁家里需要重新垒个锅灶,谁家里需要垫高一点门前,都心安理得的从坍塌的房子那里搬上几块砖。房子都塌了,还留着干嘛?很快,塌的就不是一个角了,大概也只有半年,老房子处就成了一块平坦的土地。前面的邻居与后面的邻居一人辟了一半,种上了各种小菜。
舅舅说,现在的工人都会磨洋工,舅妈问他难道见过不磨洋工的工人,舅舅思索了半天,说见过的,见过的,惠芬就不会磨洋工。
尾节
本来这点事情我早该忘却才对,没有想到现在回忆起来竟然还感觉到历历在目。舅舅的木板厂现在已经停工了,厂房改建成了二表哥结婚要用的新房。
我过去耍时,大表哥的女儿正坐在门口玩,手里拿的是一个曲奇饼干的盒子,上面的漆都掉落了大半,只有几个字还能看得清。我仔细看了看,才确定这就是那时在木板厂里放着的用来装备用药品的盒子。在那个阴沉沉的天气里,我曾经拿着药恶意的俯视着一个在命运里筋疲力尽的女子。
我那时从来没有想过,她做错了什么。一个村子里祖祖辈辈的人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委屈,可是她的确是受到委屈的。
她一生没有做过坏事,她半辈子都在浮浮沉沉,她只不过太想太想松一口气了,她未必听不懂别人话语里的恶意与嘲弄,她想把所有一切都归结于命,可这样的一生太煎熬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也认识一个惠芬表姨的话,请理解她,如果可以多一点要求,请你对她笑一笑,那种温暖的单纯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