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屠杀从11月24日一直进行到12月5日。他们不论男女老幼一律残酷地杀死,他们不说别的,只说:‘杀!杀死这些反叛的蛮子!’ ”——《鞑靼战纪》卫匡国(Martin Martini,1614~1661)
这是记载于一位意大利传教士笔记中的故事,在此之前,他已跟随着八旗铁骑从北中国来到南中国,见证了一个崛起中的民族征服一个加速崩溃帝国的过程。这个故事描述的是清王朝建立初期,平南王率领他的部队平定广州城发生的叛乱后,他的部队对反叛者采取的残酷镇压行动。稍后,卫匡国提到了这次镇压活动的最终结果:“在12 月6日发出布告,禁止烧杀抢掠。除去攻城期间死掉的人以外,他们已经屠杀了十万人。”
海幢寺 血流入海海波扬 菩提落影影幢幢
海幢寺现在位于广州市西华南路。300多年前,当平南王以征服者的身份入主这座曾以极度繁华闻名世界的大城市后,这里只剩一片破败、疮痍以及坊间挥之不去的议论。那些不愿接受他——作为异族统治代理人——管辖的臣民们,纷纷逃离这座城市,这是一场依靠任何军事征服手段都无法化解的危机。在彻底解除明王朝残留的军队在南方的威胁后,他需要认真考虑他将要面对的局面以及他自己的生前死后。于是,这座临江的小寺庙迎来了他的春天。
今天的海幢寺已被改造为公园。因为这里不止一次遭受拆毁与重建,我们现在所能看见的规模与形制实际比起重建后要缩小许多,主要的建筑大雄宝殿、天王殿、藏经阁等翻修后还维持着原来的规模。
平南王攻破广州城后第17年,他开始着手扩建这座寺庙。扩建寺庙的工程延续了6年的时间。在这之前5年,那位笃信佛教的顺治皇帝已经去世,继任的是年少却极负雄心与智慧的康熙皇帝,他后来被认为是整个清王朝最卓著的君主。竣工后,这里变成一座宏伟,庄严的寺庙殿堂,足有我们今天所见部分的2倍大。目睹过这座寺庙恢宏的人们面对此景纷纷赞叹不已,这里成为华南寺庙建筑难以逾越的高峰。
在平南王还没着手重修海幢寺之前,据说他曾经秘密烧造过一批绿琉璃瓦,这批琉璃瓦原来准备用来覆盖他高大宏伟的王府的屋顶的。然而朝廷并不允许他采取红墙绿瓦的建筑模式——那是专属皇族的规格。朝廷传达出的寓意是:绝对不能允许异族的藩王享有和皇族同等尊贵的爵位。这件事情引起了这位曾为清王朝立下赫赫战功的王爷对于自己身份认同的焦虑不安,他也许曾在床前彻夜不眠地思考着这件事情。最终,当他再次踏入这座寺庙的时候,心中对此已经有了决意,所有琉璃瓦全部捐赠,用于重修寺庙。
在南方的叛乱刚刚平定时,平南王曾经亲笔写过一封信给鼎湖山庆云寺栖壑禅师:
“我虽然德行浅薄,但是却对佛祖的神圣无比景仰。
…
我和佛教的这些因缘,似乎是前世已经注定。
…
我喜欢大乘佛教的义理,在内心的深处时刻训诫着自己。
…
那年我带着部队进入广州,杀了很多人,虽说在战乱时期,这是难免的事情,但是看到血流成河,恐怕上天要怪罪于我。
…
我晚上会独自反省,经常因为愧疚而彻夜难眠。
…
我想挑一个吉利的日子,捐建寺庙,只求报答上天恩德,为死去的人祈福,消除过往的冤孽…”
六祖殿是整个寺庙内唯一供奉的并非佛教神明的地方。这里是为了纪念汉传佛教禅宗的一位重要的改革者——禅宗第六代领袖慧能禅师而建。他对禅宗的学说进行了大胆改良,免除了苦思冥想的修行方式,代之以“一花一叶中窥见大千世界”。这大大降低了信众的门槛,为佛教带来了广泛的信众。并借助他天生的聪慧击败了他的辩论对手,从此禅宗中师承于他的一支流派——南宗,迅速发展壮大起来。
早在重修寺庙之前,平南王曾经邀请声望崇高的空隐禅师来海幢寺开坛讲道,空隐禅师师从于南宗中一支兴起于中国江西省曹山的一支流派——曹洞宗。后来,他的嫡传弟子天然和尚担任海幢寺住持。天然和尚是一位热心于将佛祖的事业发扬光大的僧人,据说他的门徒先后共有三千人之众,他成为华南地区佛教界著名的领袖。他们每日在经堂内诵读经文,高亢的法号在回廊间来回传响,和山门外的珠江潮声相互激荡,成为这座寺庙空前繁盛的景象。
就在平南王攻克广州城的那一年,海幢寺迎来了一位腿部有残疾的僧人, 虽然因为长期赶路而风尘仆仆,但是丝毫不能遮掩他的曾经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和原来的尊贵身份。他恳求投身天然和尚门下,天然和尚允诺,并将他法号改为澹归,法名今释,寓意是回归淡薄恬静。
澹归今释俗家姓金,名堡。在明王朝崩溃前4年,他考取了进士身份,从此获得通往仕途的资格。他向来以性格耿直与不留情面闻名官场,丝毫不惧怕得罪他的同侪,他一直担任着明王朝的谏议官。明王朝土崩瓦解后,他离开妻子儿女来到南方追随南明皇帝,因为得罪秘密警察头领而招来牢狱之灾,在流放贵州的路途中遭遇清王朝的铁骑,押解的公差顾不上他私自逃跑了,他的姓命最终得以保全。但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清王朝对于臣民装束的命令,把头发剪成野蛮人的样式——所有接受过儒家正统教育的人都认为这是奇耻大辱。于是他将头发全部剃光,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坚定志向。因此他长途跋涉来到广州,在海幢寺投身天然和尚门下,使他的尴尬身份稍稍得以缓解。
在那个时代,许多和澹归今释同样处境的读书人,都采取了这种方式维持自己的节气——在保全性命的前提下游走在清王朝的严苛的思想统治边缘。佛祖为他们提供了庇佑,反过来,他们光大了佛祖的事业。他们聚集在寺庙中,平日研习佛教的义理,唱诵经文。有空的时候,会写诗文寄托自己的情怀,抒发内心的抑郁,这样度过自己的余生。
这是地藏菩萨堂前的香炉,香上有印着“丁财两旺,有求必应”的字样。许多信众来此祈求福缘灵验,或者捐献功德保佑平安。无论个人最初怀着何种目的,希望得到什么回报,采取怎样的方式,供奉的是哪方神仙,佛祖始终以一种超越功利的姿态接纳着他们。正因为如此,这片宗教田园在那个刀光剑影、尸横遍野的时代才显露出如此强大的感召力,以至于统帅千军万马的王爷也须俯身仰望佛光,来完成他无法借助刀剑完成的事业。那些为了免遭迫害而纷纷投身于寺庙的人们,与那些为了求得内心安宁而捐献功德的人们,他们的心境最终殊途同归,都折射在了这柱香上面。“有求必应”成了那些时代中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人们,用功利心阐释虔诚意的最好的注脚。
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
海幢寺聚集了越来越多的读书人,他们在大殿诵读经文一日又一日,写出的诗文集辑了一册又一册,阳光在菩提叶上落了一年又一年。不甘心考取异朝功名的文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相互排遣胸怀:
落落寒云晓不流。
是谁能寄语?竹窗幽。
远怀如画一天秋。
钟徐歇,独自倚层楼。
点点鬓霜稠。
十年山水梦,未全收。
相期人在别峰头。
闲鸥意,烟雨又扁舟。
——《得程周量民部诗,却寄》澹归今释
海幢寺的山门外,珠江的浪潮曾经一度拍打至寺门前。佛祖见证过南下的统治者,血流漂杵的城池,藩王的焦虑与寺庙的鼎盛,以及在那个时代的各种传奇。对于饱经沧桑的城市来说,记录就是最好的评价,因此,我把我看到的,听到的故事都写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