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庄
听到锁孔转动的声音,林立没有侧目,继续坐在风扇的斜角,看一篇公众号阅读量十万加的文章。
她听见他换鞋,洗手,开冰箱。
厨房传来西瓜开膛破肚的咔嚓一声,接着是啃噬瓜瓤的呼啦呼啦声。瓜皮嗖地一下飞进垃圾桶,他在厨房大声喊:“浩浩,快来吃西瓜!别看西瓜外表不咋地,好甜,快来!”
他们的儿子张宇浩,在房间吹着空调做补习班作业,听闻赶紧穿着拖鞋跑进厨房。
林立还是一动不动。餐桌上有中午熬的红豆粥,炒的菜没怎么动,晚上可以将就一顿,也可以再炒一两个菜,可繁可简。她是打算把这篇文章看完的――《检验婚姻的最好办法:睡觉》。林立今年42岁,她和张沐的睡觉方式的确可以看出婚姻早已出现问题,不仅分床分房多年,平时也几乎鲜有交流。常常鸡同鸭讲,不在一个频道上,她索性就在家里自动关闭了语言功能。如果不是儿子在家,房子里可以安静得没有人气。
她看完这篇文章,思想陷入了游离状态。当身体没有接触时,心的距离更远。才42岁,如果要活到80岁,甚至90岁,三四十年的孤独要如何熬过去。
她听见张沐已经风卷残云吃完了晚饭。浩浩一看桌上的菜,没有合乎自己口味的,垮着脸掉头回了房间。张沐追过去,讨好似地问:“给你炸个南瓜饼和春卷,咋样?”
浩浩立刻转悲为喜,做出一个OK的手势。林立继续翻下一篇文章,等到他们吃完,她才把锅里剩下的粥舀到碗里,就着中午的菜解决了开始内战的肚腹。洗碗时,瞄见洗菜池旁边的袖珍垃圾桶,眉头轻皱一下,将南瓜饼和春卷的外包装袋用大拇指和食指夹出来,飞快地穿过客厅,放到阳台上另一个垃圾桶里。说过无数次了,垃圾分类,塑料垃圾和厨余垃圾分类,犹如耳旁风吹过,张沐总是图方便,一股脑儿混在一起。她看见一次要拿出来一次,渐渐地,她就懒得说了,始终不改,再说只是徒增自己烦恼。
又如每次出门,张沐没有一次是将拖鞋整整齐齐摆放好的,蹬在哪里是哪里,一只朝东,一只朝西。林立开始也生气,都想把他的鞋子扔出去,结果十多年过去了,还是她说她的,他做他的。久而久之,她也不说了,扫地时一并归置整齐。
林立初认识张沐时,他是不抽烟的。这几年总是发现他偷偷抽烟,嘴巴里和衣服上的残留,即使擦肩而过林立也能闻出反感的烟味来。逼着他写了保证书,还是偷偷抽。后来制订了惩罚措施,发现抽烟,一次罚款一百元,还是照犯。在阳台上的花盆里发现烟灰的次数多了,林立的目光里便多了一些心灰意冷。
没有什么大的矛盾,也没有触及底线的不可饶恕的事情发生,但这样味同嚼蜡度日如年的生活,已经根本不是相看生厌,而是压根不想看对方了,一个屋檐下,行走着两个若有若无的透明人。他问一句,她答一句。若是废话,她便将答也省略了。沉默,是她的常态。十多年的婚姻,攒够了失望,还要继续攒吗?儿子张宇浩马上就高二了,待高考一结束,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或许也可以宣告解散了。她脑海里总是不知不觉会冒出这个念头。
林立与张沐属于闪婚,同学雪凝很替林立鸣不平,你和他不般配,为啥如此草率就把自己给嫁了?
林立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她知道自己与张沐不是一路人,但似乎掉进一个谎言里无法自拔,一念之差却木已成舟,以后的日子用心经营吧,那时的她,还是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无限憧憬和向往。只要有上进心,不懒惰,用一支坚定不移的长蒿,应该能成功摆渡自己的婚姻。
起初,两人一起面对生活的艰难,你能体会我的不容易,我能感受你的辛苦付出,短信之中也能互诉衷肠,相聚的时候更是无话不说,家长里短可聊上半宿。
时间长了,一切都开始显山露水。张沐炮仗一样的脾气,不定时就炸了。开始口吐恶毒的语言,开始沉湎于短视频不思进取,过一天算一天。林立知道不是他变了,应该秉性如此,只是当初运用了隐藏。他们到底不是一路人,三观才会如此大相径庭。
与其无休无止的争吵,不如闭口不言落得清静。无话可说的日子,似旧时墙上的日历,一天天撕扯着。没有期望,便没有失望,慢慢地从意难平到心如止水。
晚上,林立在电脑桌前听视频课,她十月份有职称考试。突然听见张沐和儿子在客厅吵起来,吵起来的声音也并没有惊扰她,她习惯了。她调小播放器的声音,竖着耳朵听。
“都马上高二了,你完全没有一点紧迫感,将来只能去挑大粪!”
“你管我?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还不是三天两头换工作,整天怨天尤人。”
“你跟老子再说一遍?线上课,你看看你在干嘛?钱都是打了水漂!”
林立似乎看到恼羞成怒的张沐,食指正不断捣向儿子的脸,浩浩一米七八的个头怎么会怵他老子,果真牙齿里硬梆梆挤出傻B二字。
傻B是张沐骂人时的惯用词,她管不了他的嘴。但从儿子嘴里吐出来,她听不下去了,起身走出去。
“你们这样吵闹很好听吗?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那一瞬间,她脑袋里突然闪现出张沐和他父亲剑拔弩张的一幕,坏脾气、说话的语言方式原来是会耳濡目染,可以传承的,她使出浑身力气把气势汹汹的张沐推到阳台上,并关上玻璃门。
“浩浩,我知道你不喜欢你爸的样子,但是你却活成了你自己不喜欢的样子。我不想再听到你嘴里吐出这样的脏话。如果你不喜欢,又化解不了,你可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考取你心仪的大学,逃离开这个原生家庭,去过你想过的生活。”林立看着眼睛瞪得犹如铜铃的儿子,又瞥了一眼玻璃门外余怒未消的张沐。这个男人,她是做好了离开的打算,而儿子一旦长大,离开他离开这个家也是必然。纠缠在一起,貌合神离,还不如解散,都放彼此一条生路,终究谁也做不了谁的摆渡人。
“明天,是你爸的生日,48岁了,正如他自己所说,他越来越老了。”说到老,林立有些想笑。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动不动把老字挂在嘴边当借口。她本想故做遗忘他的生日,想想还是做不到。她跟浩浩提醒,也不过是希望他不要再跟他爸计较了。她再次望一眼阳台上那个可怜又可悲的男人,多年的婚姻已经被岁月噬咬得千疮百孔,连修补都不知从何处着手。这样淡漠的夫妻关系,这么紧张的亲子关系,靠她一己之力,好累,也好难。
次日早晨,张沐蒸了林立买回来的馒头花卷,又用前天的凉拌菜汤汁给儿子下了面条。
他殷勤地在房间门口喊儿子吃面条,有重修于好的姿态。林立心里想着每次都在口出恶言后又心生愧疚,而语言的杀伤力恰恰是最难修复的。早知如此,又何必出口伤人,逞一时口舌之快。你该煎一个荷包蛋,变成你自己的长寿面的。想想她还是没有说,咽回去了。
浩浩昨天就说今天早晨想吃灌汤包,林立打算收拾一下就下楼去买。但她看到神情淡漠的浩浩一屁股坐在餐桌前,并没有拒绝面条,就没有马上下楼。
浩浩象征性地挑了一口面条。
“饱了。”浩浩说完,放下筷子,回到房间。
张沐一听,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抄起碗,直奔卫生间。
“张宇浩,老子再跟你做一次饭,老子不姓张!”熟悉的狠话再次脱口而出。
浩浩不以为然嗤一声。
从那年张沐在学校门口大声呵斥他,后来又在餐馆里厉声责怪他洒了面汤后,他就拒绝张沐出席他的任何需要家长现身的活动。张沐不管不顾,不分场合大庭广众之下的情绪变化,像一把锋刃凌迟了他作为一个孩子的自尊和体面。
“妈妈,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人结婚?”浩浩这样问林立时,她竟然哑口无言,她想起了雪凝曾经也这样问过。
“我以为我有能力改变他,有能力将一段不被看好的婚姻摆渡到幸福的彼岸的,但是我错了。一个人能改变的,只有自己。企图改变别人的,都是疯子。我没有那么大的包容性,是我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林立没有想到当初一个仓促的决定不仅搭进去自己的一生,而且给了儿子一个幸福指数不高的原生家庭,她有深深的孤独感和无力感。
但终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久,即便以后要离开,也不能只剩下荒凉和冷漠。下班后,林立在常去的卤菜店买了鸡爪、鸡腿,张沐喜欢吃猪蹄,但猪蹄卖完了,她就选了一个肘子。她不打算买蛋糕,她永远记得她为他买的第一个生日蛋糕,在他喋喋不休的怪罪里她愤怒地砸在了公园的草地上。不被理解无法沟通的障碍,她领教了。
回家后林立又煮了粥,看着玉米、红豆和米粒在锅里一起开花,沸腾。生活是不是也要经过高温和长时间的熬煮,才能烹出浓郁的滋味?
“这是什么肉?太肥了。”张沐夹了一块肘子肉,又放回盘里。
“你可以不吃啊。”浩浩一脸对他不知好歹的嫌弃。
林立没有作声,生日快乐几个字说不出口,事实上大家都不快乐,只是等到大家各奔东西之后,还有一些温暖的回忆可以想起。
“肘子上不可能全是瘦肉。你今天生日,就简单地买点菜吃一下。”林立看着自己的碗,没有抬头。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话越来越少沉默寡言的林立还记得自己的生日,他的脸上有抑制不住的微笑,轻轻说一句:“谢谢你记得。”
听到这句话,林立的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对面坐着的是她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很明确地知道他们之间是没有爱情的,他是浩浩的父亲,而她是浩浩的母亲。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连接。
如果命运是一条孤独的河流,谁会是你灵魂的摆渡人?林立的答案是:自己!她一直在努力地经营和救赎,至于结果如何,并不是她能左右和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