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昆嵛山方圆百里，山叠着山，山连着山，一眼望不到边。

山上植被繁茂，丛林幽深蔽日，加之山间小路崎岖难走，因而很少有人在这里活动。

昆嵛山下有一个村庄，唤作靠山屯，村里的村民多以打猎为生，兼种几亩薄田，只因这里远离市镇，免受官府的盘剥，百姓的日子过得倒也富足。

村里有个汉子，名叫周老三，老三相貌端正，仪表堂堂，却生的五短身材，只因了这一点，老三的娘不知道托了多少媒婆为他说亲，可以十里八村没有一个姑娘肯嫁过来，一来二去他就成了村里的光棍汉。

数年前，老三随姑丈到山里谋了个烧炭的营生，一来是为了赚钱，二来也为躲避村里的闲言碎语。

烧炭不是轻松的活计，他们俩起早贪黑的砍树，没日没夜的烧窑，只为每个月炭商来收炭时能多给一些银两。

山上孤寂，除了黝黑的山石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绿树丛林，在山上待久了难免心情黯淡，老三常常暗自惆怅，难道这一生就在此地过活了？劳累的间隙偶有松鼠和小兔子从老三身边经过，却也能惹得他一阵欢喜。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挨了下来。

岁月不饶人，姑丈身体衰微，硬撑了几年，后来不得已下山养老，临走时他拍了拍老三的肩膀，掉了几滴眼泪。

2

自打姑丈离开了这里，老三把自己的力气全都用在干活上，他把斧头抡得高高的，他的炭火烧得旺旺的，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使他的心热起来。可是每当夜幕降临，他躺在冷冰冰的床板上，铺天盖地的冷就向他袭来，即便是三伏天他也要裹紧被子。

那年秋天，山上又变了模样，成片成片的大树秃了，地上满是金灿灿的落叶，风一吹，树叶满山跑。

老三起了个大早，他用了半天功夫砍倒了两棵齐腰粗的大树，又用锯子将大树分成段，而后运到炭窑里。干完这些活，他直了直腰，抬头看了一眼太阳，正是正午时分，他的肚子又一阵咕噜噜的叫，是时候回家吃饭了。

老三沿着小路从山上走下来。他顺手揪下一片阔叶草，放到嘴边用力吹，嘹亮欢快的曲调立时在山间回荡。

走了一段路，他远远发现前方路边大石上有一个物件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异常夺目。他紧走几步，来到了大石跟前。

原来是一枚金镯子。

老三将那枚镯子捏在指尖，左看看，右瞧瞧，百思不得其解：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女人佩戴的首饰？

见四下无人，老三将那枚金镯子揣进了怀里。下山时他走的有点急，此时肚中的饥饿感更胜一筹，老三回转身向家中大步走去。

3

吃罢午饭，老三原路返回。

日落前他要把那窑木材烧好，时间不等人，他大步流星，走路带风。

走了一会儿，他的脚步忽然有些迟疑。

就在那块大石旁边站着一位女子，那女子身材高挑，着一身粗布衣裳，一条红色带子束在杨柳细腰上，看起来楚楚动人。

那女子嘴里不停念叨：“哎呀，这可如何得了，爹爹要是知道了还不把我打个半死，这可让我怎么活啊……”

老三听得真真的，他慢慢走上前去，瓮声瓮气地问道：“这位小姐，你为何事烦恼？”

那女子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她回转身，看到了周老三，很快镇定下来。她向老三深施一礼，低眉顺眼说道：“这位大哥，奴家上午路经此地，在这大石上歇息了片刻，只因走得匆忙，将一枚镯子遗失在此处，现如今我寻它不着，这可如何得了，呜呜呜……”说罢，那女子嘤嘤地哭了起来。

周老三这才看清那女子的模样。

好一个俊俏的美人！她生的柳叶弯眉樱桃口，一双杏眼含秋波，两腮绯红，发髻竖起，这等俏模样若是生在大户人家，必定是个艳压群芳的绝色佳人。

老三看的有些出神，女子轻咳了一声，他这才如梦初醒。

他从怀里取出那枚镯子，憨憨地说：“小姐冒犯了，这枚镯子你可认得？”

“正是此物！”那女子叫了起来，她接过镯子仔细端详了一番，“多谢大哥成全，这就是我遗失之物，大哥宽厚，奴家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女子又向老三深施一礼。

老三摆摆手，“罢了罢了，中午时分我从此地路过，发现了这枚镯子，我还思量在这荒凉之地，是谁将如此贵重之物丢在了此处，谁料想是小姐的宝贝，哈哈哈……”

女子羞红了脸，侧转身问道：“敢问大哥尊姓大名？”

“周老三。”

“大哥在此处作甚？”

“我乃山上的烧炭工，不瞒小姐，我在此处烧炭已有六年有余。”

女子点点头，不再搭话。

老三心存疑虑，脱口问道：“小姐是哪里人氏？怎么从这里路过？”

“哦。”女子说，“我家住山北赵家沟，要到山前的靠山屯走亲戚，我家舅舅新添了一个儿子，我特地前去帮忙。”

二人对视一笑，就此作别。

4

转眼到了除夕。

几天前老三下山采买了些酒肉，山上的活计离不开人，这个年他又要在山上过了。

除夕上午老三把一天的事情全部做完，下午他不再做活了。他把屋里屋外收拾了一遍，过年总要有过年的样子。

正在老三忙活的时候，简陋的木屋外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周大哥在家吗？家里有人吗？”

老三有些诧异，他搬来山上有些年头了，从来没有人找过他，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他推门而出，正是那天他遇到的女子。她站在院子里，老三觉得眼前像是开了一树桃花。

女子冲他笑笑，“周大哥，你可记得我？”

“当然记得！”老三回答的爽快，“那日小姐遗失了手镯……”

“正是。”女子落落大方，“那日我将此事告知家父，家父对大哥赞不绝口，让我一定找机会报答大哥。”

老三连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女子笑笑不答话，低头紧走几步，挎着竹篮径直走进老三的木屋。

她四下看了看，挽起袖子开始干活。抹桌子、扫地、收拾碗筷、清理蜘蛛网，一刻也不停。老三木头桩子一样呆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索性蹲在灶台旁抽起了旱烟。

只一会儿工夫，这个家就变了样，四下里亮堂堂的，怎么看都觉得舒服。

老三嘴上挂着笑，心里美滋滋的，他忽然有些恍惚，单身这么久了，从来没有女子服侍过他，此时此刻他觉得上天对他开了恩。

“小姐，”他结结巴巴的说，“休息一下吧，你忙了半天，太辛苦了，喝碗水。”

他把水碗递给女子。

女子接过水碗，大大方方地喝了起来。

“我是一个粗人，家中凌乱，劳驾小姐了。不知小姐怎么称呼？”

“大哥喊我翠莲好了。”

老三嘴里开始絮叨：“翠莲，翠莲，好名字，翠莲，翠莲……”

翠莲撇了撇嘴，痴痴地笑。

放下水碗，翠莲又说：“大哥，今天是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要吃饺子，我早早准备了白面和肉馅，特地为大哥包一顿饺子，以示对大哥的感谢。”

说罢，她从竹篮里取出了白面和肉馅，又拿出几个像样的肉菜。她把那些好菜摆到饭桌上，回头开始包饺子。

老三识趣地在大锅里添水烧柴，准备煮饺子，他一边干活一边偷瞄翠莲，锅底的柴烧得噼啪作响，映得他的脸红彤彤的。此时他心里乐开了花，嘴里哼着年轻时唱过的小曲，悠哉乐哉。

这么多年了，这是头一次。

5

很快热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

看看一桌饭菜，又看看眼前端坐的翠莲，眼泪在老三眼眶里滚了三圈。

他从橱柜里取出烧酒，斟满两杯，一杯放到翠莲眼前，一杯自己举了起来。他有些动情，声音打着颤：“翠莲，今天是大年三十，好多年了我都没有这么高兴，来，我们干一杯！”

翠莲看着那杯酒，有些迟疑，“大哥，我不胜酒力，这酒我不能喝……”

“唉……”老三打断她，“大过年的，就是要图个喜庆，这酒一定要喝。再说了，你忙了这么长时间，这酒不喝掉我怎么过意的去啊，我先干为敬。”老三一仰脖，一杯酒下了肚。

他笑嘻嘻地盯着翠莲，殷切的目光会说话。

翠莲左右为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喝吧，喝吧，酒是好东西，提神又解乏，”老三想起姑丈教他的劝酒令，顺口唱了起来，“一杯下肚开开胃，两杯面似红霞飞，三杯四杯杯莫停，五杯六杯心里美，饮下七杯和八杯，天旋地转倒头睡……”

翠莲推辞不过，将那杯酒慢慢饮下。

白酒浓烈，辣的她直吐舌头。

“初次喝酒都是这样，多喝几次就好了，”老三笑了笑，自言自语道：“酒盏酌来须满满，花枝看即落纷纷。”

两人一边吃菜一边吃饺子，他们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局促的木屋里难得有这样的温馨。

太阳西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不觉间老三已经饮下五六杯。他觉得脑袋昏沉，眼前有些飘忽。

翠莲取来灯烛，在饭桌上点燃，翠莲的俏模样立时变得更加鲜亮。

6

忽然，老三觉察到有些异样，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定睛观瞧，此时他慌了神，他只觉得后背发凉，冷汗直冒，醉意瞬间清醒了大半。

翠莲变了，她的样子变得古怪，古怪的吓人！

那俊俏的脸蛋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尖嘴猴腮，吃东西时不再是细嚼慢咽，取而代之的是用牙齿一点一点啃咬！不仅如此，翠莲坦露的手臂上居然长出了许多金灿灿的黄毛！

她就这样端坐在老三面前，两只手紧握一个鸡腿，用牙齿一点一点向下撕扯！

妖精！这个词在老三的脑袋里飞闪而过。从他记事起，老人们就不厌其烦地讲着各种妖精的故事，什么蛇妖啊，什么兔子精啊，什么狐仙啊，在他看来这都是老人吓唬小孩的把戏，他只是当作故事听听罢了，可是现在，一个活灵活现的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东西坐在他面前，不由得他不信！

“翠莲”专注地啃着鸡腿，全然没有觉察老三惊异的表情。

老三顺手摸起墙角的砍刀，几步冲到“翠莲”面前，不由分说在她身上胡乱砍了几刀。

“翠莲”花容失色，惊叫了两声，留下一滩血迹，在老三面前化作一团青烟，“噗”的一声消失了。

不多时屋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树枝被刮得呜呜作响，老三那扇破旧的木门“咣当咣当”响个不停。

很快风声止住了。

一个老太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周老三，你个挨千刀的！你怎么能下此毒手！可怜我的儿啊，就这样被你活生生砍死了！痛煞我也！”

老三战战兢兢地靠近木门，透过缝隙他看到屋外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子，她跳着脚继续叫骂：“我儿念你可怜，欲与你结秦晋之好，岂料你不分青红皂白，举刀便砍，害得我儿惨死你手，你连那豺狼都不如！”

老婆子顿足捶胸，长叹一声：“唉！也怪我儿任性，她道行尚浅，只修得俗人凡胎，一杯酒水就让她现了原形，可怜可叹啊！我劝她不要贪恋人间虚无，可她偏偏不听，这也是她的劫数！”

老三听得心惊胆战，醉意早已荡然无存，他靠在门边大气都不敢出。

骂了一阵子，老婆子又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我儿命已休矣，可她因你而死，你要为她建造一座坟墓，月圆之夜都要前往祭拜，你若胆敢懈怠，我定让你魂飞魄散，不得善终！”

说完老婆子化作一团白烟，无影无踪。在她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只金毛耗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7

老三不敢怠慢，他连夜挖了一个大坑，把那只耗子葬了起来。

第二天他下山买来了供品，郑重其事地祭拜了一番。

此后数年间老三一直没有离开那里，每逢月圆之夜他都在坟前摆上香烛，磕头祭拜。每年除夕老三都会将“翠莲”的坟墓加高加固。

三十年后那座坟墓已经很有规模，远远看去就像一座小山包。

斗转星移，世事变迁，后人将埋葬“翠莲”的地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老鼠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