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来点儿酒,由来已久。让迷人的或颓废的、金色的或灰暗的黄昏,随透明的液体在心中静静地流。既便日子再苦,酒意,仍熏熏然在大山的黄昏里行走。秫酒家家熟,相邀白竹扉。既便在平淡的日子里,酒,也会在大山里古老的红漆斑驳的八仙桌上弥散,黄昏,会在男人们手中握着的粗糙的酒杯中摇晃。我做桶匠的80高龄的祖父,一辈子没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却有一个透明的能盛二两酒的精致的酒杯。晚餐前,兄长会满满地为他斟上。
祖父在他的小房间里独饮着,细品着一生的是非恩怨,追念着在人生的中途背叛他的祖母,直到永别人寰。那个精致的酒杯,是他最奢侈的葬品。黄昏时的父亲长年坐在土墙泥地的厨房里独饮。门边放一张小木桌,桌子上是一个金黄色的盛着红辣椒或烂腌菜的陶钵,和一只仅盛三钱的小酒杯。父亲在酒中打捞自己暮年的黄昏。夕阳残淡的光线照在父亲的白发上、木桌上,如镀上了一层暗淡的金,一生的辛酸和荣辱都定格在这金色的画框里。
我生命中最鲜活的血液,也是在大山的黄昏里开始被酒点沸的。开始是跟在兄长的后面喝,兄长分家后,我就独饮成一条清亮的小河了。酒,大都是山芋干酿造的,好在黄山的泉水是甘纯的。80年代初期的大山里的黄昏依然静美,就象我尚未被过多的酒精污染的灵魂。夕阳中,我从苞谷山上、茶棵地里归来,我推着板车或拉着稻米,从那条弯弯的通向外面的那个世界的板车路上回来,最企盼的就是桌子上的一杯辛辣的酒。在屋后的小河里涤除汗渍污垢,带着香皂的味儿坐在桌边,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已疲软的血管即刻便有了张力。酒毕,我便和村里的壮小伙们扳手腕,比臂力,战无不胜。
只是后来,酒在身体上的激情被一种忽而流动忽而凝固的情绪所替代,桌上的腌菜烧豆腐已没了热气,小小的毛花鱼冷藏了淡腥的鲜味儿,而冰冷的酒却仿佛缓发出氤氲,一种名叫感伤的东西在氤氲中破窗而出。我已隐隐感到,窗外的大山挡住了我很多很多东西……后来,我就是在这样的黄昏里,带着一丝伤感的酒意离开故乡的。
我工作的地方山变矮了。初春的傍晚,金色的油菜花在余辉中灿烂成一片迷人的海;金秋的黄昏,熟透的稻子在暮霞中翻涌着一层层沉甸甸的思绪;田埂上,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象俄罗斯画家瓦西里·波列诺夫的油画。这里的黄昏如点上一滴酒,就会连同即将降临的漫漫长夜燃烧起来。我的黄昏和在故乡时一样,都会点上一滴酒的,然后在我心灵的田野上燃蔓。我会从食堂打来属于我的那份饭菜,再买些酱菜或腌椒什么的,然后斟上一杯“太平”散酒。此时,我的窗户开一半窗帘,因为我的窗户是朝南的,可让柔和的夕阳照进来,我简陋的宿舍和书架上与我相依为命的三排书典,连同我扑朔迷离的思想,都可在橘黄的色彩中浪漫;我的窗户闭一半窗帘,因为我的窗外是单位通往食堂的水泥道,常围着一些头儿转悠的雍肿或猥诺的身影常在窗外晃过,大煞我窗外的风景。
所以,我就开一半窗帘闭一半窗帘,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醒着,是为了生存,尽管醒着很艰难,但在醒着的黄昏,我仍可尽释青春的热量;偶尔微醉着,是生存的另一种方式。那感觉真好,橘黄色漫漫沉寂了,室内悄无声息,唐诗宋词从书架上爬上了我的酒杯,《恋曲1990》也沿着杯口盘旋:乌溜溜的黑眼睛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这是我人生中最迷幻、无奈、隐痛的时节,也是黄昏时的酒意泼洒得最酣畅最幽远最凄美的时候。
此后多年,离别故乡更远的我,总是清醒的时候多,黄昏时分的酒似乎也很清醒,随我多年的黄昏的酒意,就象一瓶开了封走了气的酒,已变得质寡味苦了。我常在各种盛宴上和聚会中寻觅,终难见其踪影。我,只有狠狠地怀念。好在祖传的酒气未断,好在当年闭一半窗帘的风景未忘,当我在外面的冰山寒雪中周转了一圈,在黄山脚下的一个小城里落下脚跟时,我久违多年的黄昏的酒意复苏且成熟了。我觉得说“两人不赌博,一人不喝酒”这句话的古人,是一个理智过剩而精神、情感和文化贫血的人。“两人不赌博”固然正确,但一人未必就不能喝酒。
酒仙李白自不必说,卢照邻也常常一人:“山水弹琴尽,风花酌酒频”,名气不很大的杨颜亦“小园足生事,寻胜日倾壶”……独饮,更能找到一种感觉和氛围;独饮,是一种沉静、飘逸的生活状态;独饮,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我可以悠闲地喝,一边逗着女儿说话,一边翻阅晚报副刊,再把一本厚厚的书翻到最精彩的一页;我可以幽幽地饮,在酒中打捞我流逝在大山里的青春如月亮,咀嚼我无果的青春的恋情,数点我歪歪扭扭飘飘渺渺的青春的脚步;我也可以动情地抿,这个社会毕竟还有令我感动的东西,白天在风尘中落寂了,而此时可以鲜亮起来,促使我用文字倾述……我的父老乡亲们既便在那样困顿的岁月里,也 让酒意随同饮烟漫山舞蹈;唐宋“八大家”把渗着自己思想和才情的酒,喝成一代文风诗骨,打造了一个王朝登峰造极的灿烂的文化。在黄昏中不喝酒的人,是一个不会享受生活的缺少精神力量和暴发力人;在黄昏中不喝酒的文化人,是一个没有激情和活力的单调乏味的文化人;在黄昏中不喝酒的作家,是一个没有生活内涵和人生意蕴的真正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