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喝酒的时候,常常与我讲以前的那些事。
在他还未成家的时候,家里穷的厉害,连一块霉豆腐,家里人都要吃上一天,而那时候,家里有7口人。两姐妹,还在上学,两个大哥,自谋出路,而父亲,继承了爷爷的手艺,会做席子,编篮子,只要和手工沾边的活计,父亲都能上手。哪家要做这些东西了,父亲便会过去,赶上路远的,还要在雇主家里住两天,父亲现在常常会取笑自己,有活的时候就是改善伙食的时候,因为那时候还管饭,每顿至少能有一顿肉。
后来爷爷生病,家里更是掏空了积蓄,父亲在不做活计的日子里,不停的编篮子,只为多赚几毛钱,但也没能阻止爷爷故去的脚步。
后来父亲与母亲成婚,奶奶做主分了家,父亲只得到了两间土屋,和几个锅碗瓢盆,家里一贫如洗。再后来我出生了,编篮子实在赚不了几个钱,又赶上做生意的热潮,父亲和母亲一合计,不再编东西,改行卖水产。
卖水产的日子,是真的苦啊。每天半夜,别人都还在睡眠中,父亲便要爬起来,匆匆套上衣服,随意洗把脸,骑上那辆借钱买来的破旧自行车,去更远的地方批发水产。父亲说,最远的地方,骑自行车来回便要四五个小时,我难以想象,天那么黑,父亲又是一个人,是怎样把载满水产的自行车从那么远的地方骑回来的。
夏天还好,只不过是热,冬天一到,那真的是一件苦差事。穿的厚重常常干不了活,而且会浸湿衣服,于是父亲只能穿的单薄,刺骨的寒风吹在脸上,为赚几个辛苦钱,来来回回,还常常蹬出一身汗。
卖水产,新鲜才是最重要的,于是冰块是最常用的东西,父亲的双手,每天要在冰水里浸上一天,整个手都被浸的发白,脱皮。我曾试过将手伸入冰水之内,只几秒钟,便冻的直发抖,而父亲,是天天如此。直到现在,父亲的手也是常年低温,不会发热。
在父亲这般努力之下,日子越来越好,家里建了房子,两层楼,那时候的村里,新式房子还是个稀罕物,于是村里人都纷纷来到我家参观。没多久,我弟弟就出生了,生在新建的房子里。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行车变成了三轮摩托车,而我跟弟弟,也开始长大。
我对父亲的记忆很少,农村孩子的白天,那是满山疯跑的,着家的时间很少,父亲又忙的紧,一家人几乎只有晚饭时间才能聚在一起,吃完饭父亲便要去休息,睡几个小时便又要起床去赶夜市进货。
每次年关将近的时候,小偷开始猖狂,每每批发来的水产往车上一放,一个回头的功夫,就消失在了眼皮底下。一次两次,父亲实在是心疼之至,而且年关生意变好,父母忙不过来,于是希望我能去给父亲看顾批发来的水产不要被人偷走,直到那时,我才明白父亲有多劳累。
冬天的凌晨,格外的冷,农村的晚上,可以说夜凉如冰,无论穿的有多厚,也根本抵挡不住寒冷的侵袭。况且那时候的我怎么感觉都睡不够觉,于是父亲来叫我起床的时候我就嗯嗯啊啊的要赖好久,尤其天冷,被窝的吸引力尤其巨大,父亲每每急的要跳脚。好不容易坐在了三轮车上面,我冷的打哆嗦,却依旧打瞌睡。父亲拿出两件破旧的棉袄把我裹住,直到后来记忆开始模糊,我却还记得那两件棉袄,虽然破旧,却是我所有的温度。
每次半夜随父亲去过之后,我都要狠狠的睡一个大觉,却仍然觉得累的紧。可是我的父亲啊,每天都如此。即便夜市回来之后,依旧不得休息,甚至顾不上吃上一口热水,便开始要摆摊做生意,从六七点早市开始,到十点多的午市,回到家已是十二点多,吃了午饭,休息不了多久,又要去晚市,一天要赶三个市场,近十个小时,每天晚上回家已经六点多,吃饭,洗澡,等到真正能休息,已经晚上九点左右了。然后凌晨再起床去夜市,周而复始,春去秋来。
记忆中的父亲,很少和我们两个孩子谈心,除了不停的工作,赚钱,也很少买衣服,只有每天一包烟,两瓶酒是他唯一的爱好,一年只休息大年初一一天,在那天他会换上一年来唯一的一次新衣服,去找朋友喝酒聊天。其余的时间,他都穿着他的旧衣服,走过他身边,都还能闻到水产散发出来的腥气。
后来我大了,开始离家上学,跟父亲接触便更少了,每每通电话,也只有母亲。
再后来,我开始工作,离家一百公里,难得回去,过了两年,与相恋六年的男朋友成了家,落户在他所在的城市,而由于发生了很多不开心的事情,再者另一半家里父母离异他孤身一人,身无分文,于是导致父母对他不甚满意,却还是拿出一笔钱给我们买房买车。从未哭过的父亲,在我结婚那天哭了,我却不敢看他们,只想以后好好生活,让他们放心。
后来的后来,丈夫外遇,我离婚了,带着一个一岁半的女孩。一个月时间,人瘦了十多斤。母亲和其他亲戚全部过来劝合,只有父亲从未出现。母亲告诉我,父亲每天晚上睡不着觉,不停念叨着,却还要每天强打着精神去卖水产,人不停的消瘦,头发也白的飞快。
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我不能带女儿,只能把她放到父母家,我每星期去看她。女儿告诉我,外公对她很好,每天带她去玩,带她去钓鱼,那时候的我还笑父亲居然还学会钓鱼了。
直到后来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我和父亲在饭桌上吵起来了,父亲对我说:他这么努力,就为了我们能生活好,结果我执意要嫁去外地,嫁给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现在还搞的离婚收场,每每一起的朋友谈起自家孩子生活怎么幸福,他都只能默默走开。只有钓鱼一个人,他才能安心下来。
我沉默了。年轻的自己不懂事,自以为嫁给了爱情,却没想过没有面包的爱情,抵的了饥饿和贫穷,却抵不过得到面包之后的膨胀感,和虚荣心。
我落荒而逃。
我跟父亲更少的讲话了,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那里有浓浓的失望和心疼。
父亲更老了,只有55岁的他,头发几乎都白了,身体机能也开始退化。母亲经常说父亲哪里又不舒服了,让他吃药又不肯吃,每天一个人趁中午休息的时间去钓鱼,可是毕竟是老了,起早摸黑的辛苦,早已透支了他的身体,父亲,越来越瘦了。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人父母的辛劳,直到我身为人母,才突然明白了作为父母,什么都不奢望,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健康快乐。我想,我的父亲,只是希望我能快乐吧,他用他自己的方式,陪着我成长,成熟。
岁月啊,请不要这样无情。父亲啊,请你老的再慢一点,等到我可以,陪你多一点。
父亲还在继续工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退休,他常说,我不敢休息,因为弟弟还在读书,因为我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