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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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的门缓缓张开,一张病床推出来,“张秋俪家属在吗?”

“在,在。”等候区的姚东冲出来,满脸焦急。

“麻药劲还没过,推她去苏醒室休息一下,注意多喊喊她。”护士交代。

姚东从护士手中推过病床,小心翼翼地往苏醒室去了。

这路他们已经走过好几次,短短十几米却仿佛是几十米的闯关赛道,不知这次是否能顺利到达终点?

苏醒室里,姚东轻轻拉住妻子的手,“俪?俪,醒醒。”

张秋俪的眼球快速转动着,眼皮想睁却又睁不开。

“俪,醒醒了。”他抚摸一下她的头。看着眼前人蜡黄色的脸,他心疼极了,怎么对别人很容易的事对他们来说却如此艰难?妻子太受罪了。

秋俪的手抽了一下,没睁眼,但发声:“顺利吗?”

顺利吗?姚东没问。但他知道,问不问也没有多大区别,前3次他都问了,并没说不顺利。

“顺利啊,怎么会不顺利?这次肯定行。”

秋俪的眼球又转了几下,泪却流了出来,“可是,他还是不愿意来……”

姚东的鼻子一酸,喉结动了动,“你好好休息,别想那么多,可能这次就好了,啊。”他轻轻抚摸妻子的手。

此刻,面前的这个女人不是别人眼中那个雷厉风行的职场强人,她像只受伤的兔子蜷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能安慰妻子,他们就这样默默牵着对方的手。

门外脚步声响起,“小东”,大夫进来了。“小俪醒了吧?”

“嗯,二姨,你来了。”姚东起身。

秋俪慢慢睁开眼,“二姨,这次顺利吗?”

“顺利,取了8颗。傻孩子,你太紧张了,这种情绪不利于你目前的情况啊。”她转过身对姚东说,“好好照顾她,医嘱你都知道,过几天等我消息吧,我先去忙了。”

……

这是姚东夫妻第4次做s管baby了,前3次均已流产失败。年龄的增长和接连的几次损耗,给张秋俪的身体带来不小的伤害,就连她自己都经常觉得力不从心。

和姚东认识时,秋俪从未想过自己此生还会有可能结婚;嫁给姚东时,她也不相信如今会为生个孩子快搭上半条命。可这一切就这么来了,来得悄无声息,又来得排山倒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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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西的小山沟里,9岁的张秋俪像只小鸟儿飞在回家的路上,今天外出打工的爸爸回来,她已经快2年没见他了,身后的微尘在夕阳中舞动,因为兴奋,秋俪的脸颊涨得红红的。再爬上这道坡就到家了,想到这次爸爸回来一定带了什么礼物,她的脚步更快了起来。

离坡顶越来越近,她听到有人在哭,很尖利的嗓音,边哭边喊。她竖起耳朵仔细辨认——是妈妈的声音?妈妈哭得很厉害!秋俪按住背上的书包,急速奔跑起来。

“咣当”,一个盆从天而降,差点砸到了气喘吁吁的秋俪,她弯腰捡起盆,这不是平时妈妈洗菜的盆吗?脚下使劲蹬了几步,那栋在村里都很气派的小洋楼出现在眼前。她看到披头散发的妈妈泪流满面地站在院门口,满地狼藉。

“妈,妈,你咋了?”秋俪跑过去拉住妈妈,“出什么事了?我爸呢?”

“啊……这个畜生,这个天杀的,这日子过不了了……”妈妈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秋俪蒙了,一股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立刻转身进了院子。厨房的烟火气正旺,熟悉的红烧肉香气飘在空中,堂屋里正坐着几个人。

秋俪一头扎了进去,爷爷奶奶看见她进了屋,眼神慌乱一下,但没有出声。

“秋俪,长这么高了啊?”爸爸张二林笑着走了上来,“这个头快赶上我了。”

“爸,我妈咋了”她拉住张二林的胳膊。

“那个……那个……”张二林挠头,吭吭哧哧说不出话。

“爷、奶,我妈咋了啊?”秋俪见状,一把撒开她爸,跑到奶奶身边,“我妈为啥在外边哭?你们说话啊。”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奶奶的眼神躲闪着,不接话。

“你们,你们到底干什么了?”她把拿在手里的盆“咣当”一下砸在地上,“咋回事嘛?”

“呦,这是秋俪吧?”一个细细的女声在身后响起,“也没什么大事,你妈呢,有点事情想不通而已。”

秋俪猛然回头,看到一个大着肚子的年轻女人进了堂屋,她径直走到张二林身边,挽起他的胳膊,媚媚歪着头笑,“是吧,老公?”

“老公?”一股怒火冲上头顶,秋俪一下冲到女人身边,却不想被他爸一把拦住,他喝到,“你想干啥?”

“她是谁?这个狐狸精是谁?啊……”她撕裂的声音在屋里炸开来。

“她是……是你阿姨,不,不,是二妈。”张二林把女人往身后藏了一下,“你注意啊,她肚子里可是有你弟弟。”

“什么?”哪里顾得上许多,愤怒中,秋俪冲女人一下扑了过去,“你从我家滚出去!”

张二林一把拧住她的肩膀,将她拽在半米远的地方动弹不得,“爸,妈,你俩管不管啊?过来帮我一把啊。”

秋俪还是被两位老人架出了屋,离开前,她看到那女人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哎呀,你别闹了。”奶奶说话,“你爸、你妈早就要离婚,只是这两年你爸没回来,就没办手续嘛。你是小孩,你别跟着乱闹,是要离婚的。”

“骗人啊,骗人!我爸我妈明明好好的,就是那个狐狸精搞的鬼。”秋俪边哭,在空中乱踢着脚。

直到把她架出大门,秋俪看见还坐在地上大哭的母亲,也扑到她身上一起哭了起来。

“俪啊,他们太欺负我了啊。”母亲的鼻涕流出来好长,一直滴到了地上。“这房子是我跟着一砖一瓦盖起来的,这里边的东西是我一点一点置办回来的,你爸没在的时候,是我天天伺候他爸、他妈的啊,凭什么啊?凭什么……”

母女俩在越围越多的邻居指下抱头痛哭。

天渐渐黑了下来,听着屋里响起饭碗碰撞的声响,饥肠辘辘的秋俪“腾”地站起,“我把他们桌子掀了去,让他们吃!”

正要走,妈妈一把拉住了她,“不要去,不要去”,她摇几下头,“还是得说和说和,你小,你不懂……”

秋俪和母亲挤在自己的小床上,一夜无眠。她听到母亲的呼吸很轻,偶尔还叹气,吸鼻子,擦拭眼泪的手背不时抬起又落下。

自从父亲外出打工,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操持的。刚嫁到这里时,她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美女,出落得标致水灵,加上还念过小学,那时可把村里的其他媳妇都比下去了。2年前父亲出门前,他们还是好好的,怎么这么快就变了?

第二天一早,秋俪出门上学,跟母亲安顿着等她放学回来一起吃饭,便惴惴不安地走了。

这一天,她人在心不在,课上老师讲了啥根本一个字没听进去。放学铃声响起时,她弹簧似地弹出教室,一路跑回了家。

家里今天很安静,那一家四口,不,是一家五口在堂屋热热闹闹地吃着饭,母亲则在秋俪屋里等着她,桌上放的饭菜已经凉了,但两碗饭还是两碗饭。看着目光呆滞的母亲,她心疼地拉住她的手,“妈,吃饭吧。我想好了,你和他离婚,我跟你走。”

母亲抬头,红肿的眼中却满是愧疚,“好孩子,你吃饭。你不能走,你姓张,这家里有你的一份。他们容不下我,我走。”

“不要啊,妈。”秋俪扑到妈妈怀里哭,“你走,我也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吃饭吧,吃饭。”妈妈扶起秋俪,“听妈话,不能走。你爸这几年挣上钱了,你走了正合狐狸精的意,妈没别的指望了,就盼着你好好长大,把该分的钱分了,再来找妈,听话啊。”

秋俪不愿,母亲抹着泪给女儿喂口饭,女儿也给妈妈喂一口。

实在太困,秋俪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天将亮时,她猛地醒了,一摸身边,床是凉的。喊“妈?”屋里没任何声音。迅速翻身下地,她打开房门,清冷的院里没有人,“妈?”回声碰到周围的墙碎了一地。

天亮了,可是张秋俪再没找到她的母亲,就像消失了般,那个人,散在空气里了,连影子都没剩下。她问遍村里的人,听人说头晚时看到她妈往村头的小河那边去了,秋俪便沿着河走了一天,什么也没寻到。

直到三天后,有人通知张家,下游50里捞起来个人,只有秋俪去认了,泡得不成人形,但那是她母亲的一身衣服。

就从那天起,张秋俪再也没了妈……

离开这个家前的每一天,她恨毒了这里的所有人。恨爷爷奶奶的冷漠,恨爸爸的无情和自私,最恨狐狸精,还有那个虽然无辜却可恶的弟弟。11岁时,她曾被狐狸精诬陷说要把弟弟扔到河里,全家人合力把她绑在院里的房梁柱上冻了整整一夜。隔日的深夜里,手拿镰刀的秋俪站在院里,她想从爷爷奶奶这屋开始,不活,谁也别活!紧咬的牙关里漫出血气,她的手在不住颤抖。

突然间,她看到了浑身湿淋淋的母亲站在面前告诉她不能去,要忍,以后要扬眉吐气地活。

几千个思念的日夜里,这是秋俪第一次重见母亲,即使这世上所有人都希望她早日死去,母亲也一定会让她的女儿好好活。秋俪哑着嗓喊一声“妈”,扔了手里的刀,一路跑到小河边,在那里,把委屈哭了个够。“妈呀,为啥你不能为我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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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会击垮有些人,也会让有些人变得更加坚强勇敢。

长大了的秋俪去住校,尽管生活费捉襟见肘,但无论日子多苦,哪怕每天白水泡馒头,远离那个小院都是她最大的慰藉。中专毕业后,她借钱出门成为穗漂,从最简单的电子流水线工开始,白天劳作,晚上补习。手指上那些被碎小尖利的配件磨破又长出的老茧见证了她的努力,成人自考的学习也让她有机会摆脱最底层的工作。从工人到销售员,到秘书,再到部门经理,她用超乎常人的毅力逆风翻盘。

每当母亲的ji日,她都会来到大海边,和浪花倾诉自己的心事。

尤其在夜里望向大海时,有种特殊而奇妙的感觉:清冷的月光下,深蓝的海面和黑色的天幕自成一体,一片未知,就像无法预知的将来,但只有在“看不清”时,才能让秋俪的内心变得莫名地充满生机。

这天夜里,秋俪静静坐在海边的长椅上,海浪的声音就像妈妈曾经给她讲故事时的呢喃,“最近你还好吗?”

时钟指向22点,海风有点凉意,秋俪起身与大海告别,就在她要离开时,一个红裙子的身影出现在海边,并向浪来的方向慢慢走去。秋俪停住脚步,这人是要干什么?

她看到那人一直向里走进海面,并未有停止的意思。

秋俪的大脑一瞬间停止运转,她感到身上每个毛孔都放大并静止在某个范围,空气也凝固了,她被定在那里。

为什么?为什么要去水里?……妈妈,你为什么要去水里?

突然,一个瘦削的身影从身边快速跑过,有个男人喊,“别愣着,快,救人啊。”

激灵一下,秋俪看到了,海里那人已没了腰。男人跑得很快,已在海边,踩着“哗啦哗啦”的海水,他朝那快消失的影子奔去。秋俪不知为何,自己也跟着跑向那里。

水里的女人挣扎得厉害,下水救人的男人和秋俪好不容易把她拉上岸,三个湿漉漉的人躺在沙滩上大口喘着气,红衣女人哭着,“你们救我干什么?我男人找了狐狸精,抛弃了我和孩子,我已经40多岁了,离了婚怎么活啊?”

听完这段话,秋俪也哭了。20年前的那个晚上,自己的母亲一定也是走投无路才选择跳河,再想起这些年自己的经历,她竟然哭得比那女人还厉害。

当一个毫无相关的人抢走了你的悲伤,这情绪便轻盈起来,“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秋俪净顾着哭,哭够了,她对着大海喊“妈妈,你不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解脱过,但这些年我活得多么辛苦啊。”

喊完后,她抹一把泪,转头对女人说,“别死,为你的孩子好好活,他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强大。”

沙滩上,三人陷入沉默,和这月、这海,这风,成为了一体。

男人叫姚东,妻子七年前车祸离世,腹中尚有5月大的胎儿。妻子生前最爱旅游,他便把骨灰撒到了这片大海里。所以,这里也是他与最想见却不得见的人最近的地方。

姚东沉稳成熟,秋俪简单沉静,他们背负着各自的痛苦走了很多年,在相遇后选择了帮助对方清理伤口。

秋俪没想到她还能相信爱情,更没想到婚后这个男人带给自己的一切改变了20年来深刻的心理伤痕。从前,她认为孩子来到这世上是受苦受难的,无依无靠的感觉太难过了,所以不要孩子是最好的选择。但姚东像呵护孩子般爱护自己,像爱护自己骨血似的爱其他孩子,这些镜头不断刺激着她的神经——一个能对别人好的人,难道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决定了生孩子,但老天似乎给他们设定了困难模式,努力3年无果,他们开始尝试s管baby,可是无论秋俪如何小心,这孩子百天内必定流产。姚东后悔了,为了要个孩子,搭进去爱人的身体真的得不偿失,但无论怎么劝,秋俪仍要求最后再试一次。

回家静养的秋俪躺在阳光充沛的沙发上和爱人手挽着手,“东,你知道我最盼着什么吗?”

“知道。”

“是什么?”

“你盼着有个我们的孩子。”

“嗯,是的,我盼了很多年。”

“那你知道我最盼着的是什么吗?”

“嗯?”秋俪把下巴放在姚东的手心里,“是什么?”

“我盼着你身体好起来,无关乎什么孩子不孩子的,我们还可以一起走很久的路。”

秋俪笑了,她闭上眼睛,“会的,我们盼的都会实现的。因为爱,都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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