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古诗中的美人,多半是有过倾国倾城的事迹,要么是成为政治棋局上的千钧绝杀,要么是引发过亡国之乱。但是也有这样一位美人,本身生平简单,却凭着以讹传讹的传奇故事,被歌颂了千年的。她就是关盼盼。
关盼盼是唐朝名妓,能歌善舞,如花似玉,后来做了张愔的妾。张愔是唐朝名臣张建封的儿子,一生颇有政绩。他先以荫补虢州参军事,德宗时授为右骁卫将军、徐州刺史,后来又作了武宁军节度使。元和初,因病求他人代位,宪宗召他为工部尚书,还没到任就病故了。
张愔是一名儒将,通晓音律诗文,他买下关盼盼,细心调教之后,使其成为一代名姬。她能舞杨贵妃的名作《霓裳羽衣曲》,而且歌喉圆润,声音清丽,对于箫笛,琴瑟之类的乐器也十分精通。
可以说,是张愔培养塑造了关盼盼,所以,盼盼对他既有夫妻之情又有知遇之感。
张愔与诗人白居易是好友,贞元二十年,白居易在校书郎任上途经徐州,与张愔饮宴。席间,张愔让盼盼来侍奉酒席。盼盼的色艺双绝令白居易赞叹不已,当场写诗赞美她:“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说明关盼盼的美艳才艺,堪称花中魁首。
不久,张愔去世,葬于北邙山,盼盼怀念亡夫,便移居到徐州城郊云龙山麓的燕子楼,为张愔守节。
元和十年,刚刚升职为司勋员外郎的张仲素在长安拜访白居易。张仲素曾为武宁军从事,算是张愔的老部下,与张愔有交情,跟盼盼也很熟。而且,他也是个著名诗人,尤其擅长写思妇闺情这种题材。关盼盼这种境遇,给了他无穷灵感,于是他写了三首诗,描绘盼盼的寡居生活,题为《燕子楼新咏》,献给白居易切磋。
其一: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其二: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理剑履歌尘绝,红袖香消一十年。
其三: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琴玉箫无愁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这些诗大意是说,关盼盼独衾孤枕,怀念亡夫,彻夜难眠。她原本擅长歌舞,那美妙的歌声能阻遏天边流云,冲起梁上香尘,可是十年来无心重操旧艺,连那些名贵的乐器也都闲置蒙尘,看着鸿雁春来,燕子归巢,自己的爱人却不能死而复生,实在令人伤感。
明人绘千秋绝艳图之关盼盼
张仲素的描写,生动感人,尤其又以盼盼口吻所作,让人有亲临其境、感同身受的共鸣。白居易看到这些诗,想起当年盼盼的风姿,也觉得遗憾,于是和诗三首:
其一: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其二:
钿带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起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一十年。
其三: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坟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白居易为这三首诗还写了个序,记录此事:
徐州故张尚书有爱伎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姿,余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张尚书宴余,酒酣出盼盼以佐欢,欢甚。余以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一欢而去,而后绝不相闻,迨兹仅一纪矣。
昨日,司勋员外郎张仲素缋之访余,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词其婉丽。诘其由,为盼盼作也。绘之从武宁军累年,颇知盼盼始末,云: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余爱绘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
这三首诗,前两首与张仲素的意思差不多,都是描写盼盼寡淡的寂寞长夜、抛却华衣的独居生活,最后一首是讲到张仲素从洛阳回来,说十年来,张愔坟上的白杨树都长大了,都可以砍来作柱子了,想来过了这么多年,盼盼的如花美貌必定也在寡居中憔悴消磨了。这是对美人的怜悯。
这六首诗,其实就是白居易与张仲素二位以高雅方式吃了一次瓜,评点别人故事。他们二人的诗作,无非是对物是人非的感慨和对不幸孀妇的同情,并无多余的意思。当事人关盼盼女士完全没有参与,说不定压根就不知道。
按说,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关盼盼作为妓女而守节的行为,逐渐被后世传诵和神化。
其实,唐朝时礼教尚未盛行,寡妇改嫁是很普遍的事。而且,即便是从明清礼教盛行时代的礼法上来说,也只有正妻才需要守节。
关盼盼并非正妻,只是家伎,这样的身份才可能带去招待客人、陪酒歌舞,如果主人高兴,还可以把她送人。张愔生前虽然宠爱盼盼,但也不曾给她正妻的待遇和名分。以盼盼的年纪和才貌,也大可以在他去世后,另行改嫁高门。
可是,盼盼却在张愔死后,守寡到死。这是她个人的选择,并非出于礼教殉道,更多是出于对爱情的忠贞,因为自己只爱这一个男人,对别的男人也没有兴趣,既然他死了,自己就只想独居。
寡妇守节的制度在中国最盛,明清时达到高峰。其实在生育资源紧缺、很多穷人娶不上老婆的旧中国,这根本就是对资源的浪费。为什么咱们聪明的老祖宗们要创造出这么个于国于家于社会生产力发展毫无益处的制度来呢?
也许又是中国男人那根深蒂固的“内弱” 心理在作祟吧?
艳福对于中国男人来说,特别重要。中国人,尤其是汉人,认为一个男人哪怕一生庸碌窝囊、穷困潦倒甚至短命,只要他能得到一个好老婆,那么他这一生也算圆满的。“倘使英雄迟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天鹅肉都吃上了,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但是如果丈夫短命,这美人以后还要改嫁,那这份艳福岂不大打折扣?爱情是自私的,男人爱一个女人就希望能占有她的一切,活着是他的人,死了是他的鬼。然而这样的生死相许是要以双方自愿为基础的,也是稀有的。爱情对多数人来说象金钱一样,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很少有人敢说自己对对方的爱可以超越生命的限制——活着的时候不变心就不错了。
爱情是相应的,死了的人没有能力继续爱人,当然也就没有资格继续霸占对方的爱情,所以多数丧偶者,在可以自由选择的前提下,都愿意再婚。“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属于人之常情。
只有极少数关盼盼这样的痴心人,愿意用自己的一生为这份旧情殉葬,他们这样做,也是为了自己的心,他们所殉的是爱情,而不是死人和制度。但是封建时代的男人们懒得去分辨这类事迹,也懒得去培养女人对自己的真爱,他们只希望所有女人都能象这少数人一样,永不改嫁。
如果女人心甘情愿这样当然好,如果她对自己根本没有爱情呢?而且美丽的女人往往面临更多诱惑,所以要想保全“完整的艳福”非常困难。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寡妇守节的行为硬性化制度化并加以褒奖,以烈女贤女等故事相教,以牌坊旌表等虚荣相诱惑,以浸猪笼等刑罚相威胁。
这样,不论是什么类型的女人,不论有没有真爱,都将永远属于她们的丈夫,如同她们做臣子的丈夫要永远无条件忠于君父一样。不论多么没本事的男人,都至少可以在自己老婆身上满足统治和占有的欲望。于是守节的制度就制定出来了-——毕竟这个世界还是男人说了算的。
关盼盼歌妓出身,居然还能为夫守节,这是为道学家们设立了一个绝佳的榜样,所以她的故事必须要更有戏剧性、更加血淋淋才能感人,才能有教育意义并被广为传颂。于是,关盼盼的故事被不断改头换面。
首先,她的人设被改成为一名才女,唐五代《才调集》中收录了张仲素《燕子楼》的一首诗,署名却改作盼盼,反正张仲素早已死掉,也不会告人剽窃。
到了北宋张君房的《丽情集》中,关盼盼更演变为有近三百首诗作的文豪才女!作家张君房脑洞大开,认为既然她曾为妓女,又常与文人雅士交往,自然就学会了诗词歌赋,渐渐成为一名女诗人,于是凭空说她作诗300首,名《燕子楼》集,可惜未能传世。——反正是人死无对证啦!
不但如此,张君房还把张仲素的三首诗作全归为关盼盼所作。而且,除了白居易原来那三首和诗之外,又杜撰了一首: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四五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这个意思是说张愔为了培养关盼盼不惜花费重金,心力交瘁而死(这说法听起来好像张愔不是节度使,而是个老鸨……),可是这个被培养成才的美人为何不肯随夫于地下呢?
更有甚者,张君房在情节上,把张白唱和改成了关盼盼主动写诗给白居易,然后白居易回信。
这样一来,前边白居易原作中的“争教红粉不成灰”就成了谴责盼盼贪生的意思。
但是故事还没完,还讲到此诗被盼盼看到以后,哭诉说:“我不是不想死啊,我怕我自杀以后后人会说我老公是个色鬼。”(妾非不能死,恐百载之后,人以我公重于色。——也不知她怎么得出这个推论的),然后又和诗说: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舎人不会人深意,刚道泉台不去随。
意思是自己独自守寡无比痛苦,花容月貌都憔悴了。你这个人还不理解我,还怪我不去死,真是狠心!——这是自恋还是撒娇呢?心如止水的寡妇关盼盼会写这种诗给别的男人?
“黄金不惜买蛾眉”这种水平,显然不是白居易原笔,张君房还把白居易的和诗说成是写给盼盼的。这就简直近乎造谣了。试想盼盼既然独自守节,自然是不见外人,怎会擅自写诗给男人诉说自己寡居痛苦呢?这种行为本身就很暧昧了。
于是后世又开始编派说白居易早已倾心关盼盼,恨自己得不到盼盼,于是因爱生恨,故意要逼死她。“朋友妻,不可欺”,由此捏造的故事,把白居易编成了不义小人。
可怜的白居易,真是人在坟里躺,锅从天上来,而且死人无法自辩。
后来到了南宋,计有功写《唐诗纪事》,觉得《丽情集》的描写还不过瘾,便在之后添油加醋,把盼盼的结局写成绝食而死。
盼盼得诗后,往往旬日不食而卒,但吟诗云:儿童不识冲天物,谩把青泥污雪毫。
后世“白居易逼死关盼盼”的故事,都以此为蓝本。而且,大家还嫌弃张愔的名气不够大,感觉有点儿配不上关盼盼,就把关盼盼的丈夫说成是张建封——自己的小老婆硬是被升级成了小妈,不知张愔九泉之下知道了这事儿会怎么想。
元明时期,较著名的有杂剧《关盼盼春风燕子楼》,冯梦龙的小说《钱舍人题诗燕子楼》,蒋一葵的《尧山堂外纪》等,都是讲这个故事,在这些艺术作品中,把关盼盼写成了一个香艳浪漫又爱好身后声名的文艺女青年,因为总想得到外人的理解并且扬名后世,她主动求白居易为她写诗,守寡和自戕也都是为了留下好名声,她甚至在死后梦会钱易,唱他为自己填的词。这样的关盼盼,对好名声的追求简直到了偏执狂的程度,在那个时代说,是歌颂,现在看来,则近乎丑化。
美人忠贞,是高台教化,名人写诗逼死人,更是耸人听闻的刺激,这种八卦故事,满足了各阶层人士的吃瓜需求。
白居易和张仲素二人本来是吃瓜人,不料后来自己也成了被吃的瓜。他们要是自知他俩一个被扣上杀人罪名,一个被人剽窃,不知是否会气活过来。
从此之后,关盼盼成了男性文人意淫的对象,他们期盼自己也能得到如此忠贞的女子,也标榜自己事君便如盼盼事夫一样忠贞不二。由于后来礼教越发盛行,关盼盼先守寡再殉节的故事更加为民间津津乐道。
《型世言》里说:“有节妇的肝肠,自做得烈妇的事业;有烈妇的意气,毕竟做得节妇的坚贞” 。这当然只是男人的一厢情愿的想法。可是,就男人的自私心理来说,更希望自己的寡妇能做烈妇,自己不能再享用的美好,最好是被毁掉,跟自己一起离开人世。
关盼盼原本只是守节,却又凭空被捏造了殉节的事迹,由此贞烈俱全,从而不再作为一个失去爱情的不幸女子而存在,成了忠贞节烈的代言人。甭管这是不是符合她本人的意愿,反正大家需要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
南宋宰相文天祥奋力抗元,死而后已,他把关盼盼视为自己的精神偶像,多次写诗歌颂,最为有名的就是这个《燕子楼》:
自别张公子,婵娟不下楼。
遂令楼上燕,百岁称风流。
我游彭城门,来吊楚王阙。
问楼在何处,城东草如雪。
蛾眉代不乏,埋没安足论。
因何张家妾,名与山川存。
自古皆有死,忠义长不没。
但传美人心,不说美人色。
后来,他被囚金陵,又以关盼盼自喻,写了一阕满江红:
满江红(和王夫人《满江红》韵,以庶几后山《妾薄命》之意。)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阙。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词的上半阕也是生动描述了关盼盼孤寂的寡居生活。下半阕是感叹人世无常,如翻云覆雨一般,而盼盼值得自豪的是,她是始终如一忠于丈夫,从未移情,如同不变的月亮一样。即便是有破镜重圆事迹的乐昌公主也比不上(因为乐昌公主在与徐德言团圆之前,曾经作过杨素的妾)。
文天祥用香草美人比喻自己爱国忠君,虽然并不新鲜,但是因其个人正直事迹和爱国情操,他对关盼盼的歌颂也就确实超出了女人守节的一般教化含义,把儿女情长上升到了民族大义,“但传美人心,不传美人色”。
其实,关盼盼本人也不过只是个为情所困的痴心女子罢了,她的心可称痴情单纯,但未必真有那么坚忍忠烈的境界,不至于到文丞相说的“名与山川存”的地步。后世人们为了满足自己的心理期待和信仰需求,不断给她披上节烈和忠义的外衣,把关盼盼说成了另一个关云长。而相关的诗词名句,也因此传诵千古。
不过,有关关盼盼的千古名句,最出色的还是苏轼的《永遇乐》。
在她去世二百多年后,苏轼因受王安石变法牵连,贬知徐州,某夜居燕子楼,梦到了关盼盼,醒后填了一阕永遇乐,成为怀古诗词中的典范: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五鼓,铮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南楼夜景,为余浩叹。
词的上半阕,写园中夜景:月色皎洁如霜;秋风清凉如水;曲港跳鱼,泼剌有声;圆荷泻露,晶莹剔透,安静寂寞的深夜,一片叶落,却如三更鼓响。梦遇美人,突然惊醒,心底一片迷茫。
下半阕讲自己仕途不顺,异地飘零,思念故乡。可是,想到曾在这里坚守的美人关盼盼,现在也已不复存在,只有燕子还在此繁衍栖息。古往今来,无数的沧桑悲欢走过,都像大梦一场,此时此刻,失意的我,为盼盼叹息,多年之后,后人来到这南楼,若也看到如此秋夜景致,是否也会想到我、为我浩叹呢?
这阕词,不但词句意境优美,更在思想上超越了八卦小说和礼教说教的境界。苏轼并不颂扬关盼盼的坚贞,他只是感慨她的才貌和身世,在他与她的跨时空对话中,他们超越了性别和身份的限制。
“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个不幸的、不肯从俗的人,不需要相识相逢,也能彼此理解,彼此同情叹息。这是对人世沧桑的感慨,也是对命运无奈之后的淡然。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样的哲学思考,永无止境。这样的诗句,才称得起是千古风流!
苏轼所处的时代,程朱理学还没有那么大影响,《丽情集》故事也尚未流行开来,所以苏轼笔下的盼盼尚未成为忠义节烈的符号化人物。苏轼既没有描写盼盼的香艳,也没有生出浪漫思慕之情,更没有加上忠烈大义的赞叹给她。这样单纯朴素的形象,更接近于真实的关盼盼。
千年来的以讹传讹,诗里的美人其实只是人们心底需要的传奇形象。我们今天读到的很多相关小说和诗词,包括网络上的很多历史评述文章,都采纳了“白居易逼死关盼盼”的桥段。好大一只注水瓜,居然被大家吃了一千年还津津乐道。
而关盼盼本人,想必对此也并不以为意,从她自闭燕子楼的那天起,她就把自己与世俗彻底隔绝了,有秋去春来的燕子为她传递四季消息、陪她了此残生,已经足够。世人传说和历史评价,皆与她无关,她只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