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八十)
邻 里 亲
顾 冰
和尚和槐大是邻居,和尚在东,槐大在西。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还有说,邻舍好,该(有)金宝,但他们二家,却像七世冤家,八世对头。
其实,起因是一件平常小事。他们二家的前面,是一片菜地。平时,槐大家养的鸡,都关在鸡棚里,为了防止鸡从鸡棚飞出,也为了防止黄鼠狼钻进鸡棚,槐大在鸡棚顶上遮上一张网。这天,不知什么原因,槐大家的鸡跑了出来,那鸡看见地里的菜又鲜又嫩,顿时来了食欲,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大快朵颐,可是,你吃自家的,别吃人家的呀,但这禽类却不具备分辨能力,逮着什么吃什么,管它张三家的,还是李四家的,一会儿功夫,就把和尚家的菜,糟践得不像样子。吃人家的菜还不算,和尚老婆水芹,人称土灰蛇,(一种毒蛇),在门口晒了衣裳,晾衣撑子让槐大家的鸡碰倒了,衣裳掉了下来,鸡又在衣裳上又拉又尿,尽情寻欢作乐。
傍晚,土灰蛇从队里收工回到家,看到这种情形,又心疼,又恼怒。但是,鸡不是人,毕竟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懂礼节礼貌,你再有气,骂几声鸡,情有可原,可土灰蛇偏偏指着和尚骂賊秃,把满肚子气,一古脑儿撒在槐大和他老婆雌老虎身上。鸡鸭中生(土话,意牲畜)不懂人事,那人也和中生一样。
雌老虎要在往常,哪能受得了这话句,不和她针尖对麦芒,吵个天翻地复才怪。可这次,她自知理亏,并不接她话茬。她本想道个歉,说声对不起,或者该赔则赔,土灰蛇这一骂,她又把道歉的话,咽了回去。
见雌老虎一句歉意的话也没有,土灰蛇气上加气,恨上加恨。第二天,她把羊牵了出来,放在雌老虎家的菜地里。
这叫火不点不着,不煽不旺。我家鸡跑出来吃了你家菜,那是无意的,而你把羊放在我家菜地,却是有意的。昨天你满嘴喷粪,我看在邻居面上,忍气吞声,没有和你计较,你却以为我是六个半月养的,步步上,嚜嚜上,萝卜不当小菜,把我当软柿子捏,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雌老虎一锄头朝着羊锛(砸)下去,那羊立时毙命。
这下,一场大战已不可避免,二个女人打成一团,以二败俱伤而告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和尚和土灰蛇有个女儿,叫花花,人长得漂亮,在公社文艺宣传队演铁梅。韩媒婆给花花介绍了个对象。这天,小伙子提着糖果点心上门相亲,和尚和土灰蛇很是中意。
小伙子从石桥经过,雌老虎恰巧在石桥下的码头上淘米洗菜,瞧见他,皱了皱眉头,说,怎么是他?众人问之,皆不禁愕然。原来,有一天,雌老虎上街,正走着,突然有个姑娘喊抓流氓,随即,那人被逮住,雌老虎瞥了一眼,那个流氓,正是此人。雌老虎揶揄道,那年土灰蛇唆使泥鳅撺掇和尚,设下圈套,让和尚去大队仓库偷稻,而自己在家偷汉,与泥鳅鬼混,这下,一个糟货丈母娘,加上一个流氓女婿,全了,这叫臭鱼找烂虾,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很快,这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全村。土灰蛇更把雌老虎恨之入骨。
但花花并不记恨雌老虎。这天,花花悄悄来到雌老虎家。为什么说是悄悄呢?因为,自从发生了鸡羊吃菜的风波后,二家各自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尽管鸡犬之声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大人结了仇,孩子自然也不准交往。
阿珍婶,我要谢谢你!雌老虎很是惊诧,自从嫁到角落村,从未有人叫她名字,她的名字差不多被人忘记,花花居然记得,而且还要谢谢她,这是怎么回事呢?
经花花道明,原来是这样的。花花在宣传队有一个相好的,小伙子人不错,但家里穷乒乓,她娘贪图富贵,看中韩媒婆介绍的那个人,也是因为人家家境富裕,多亏雌老虎拆穿了西洋镜,村上又议论纷纷,这门亲事,土灰蛇才无法坚持,所以,要好好感谢雌老虎,但宣传队的这人,不知如何跟父母说,十有八九,说了也没用,为此,她正犯愁呢。听了花花所言,雌老虎虽然同情,但也爱莫能助,二家刀枪相见,水火不容,奈何想帮也帮不上忙。
而且,二家的战争,后来因为和尚家造房,而愈演愈烈,大有一触即发,龙血玄黄之势。
和尚夫妇俩是勤劳人,平时在地里干活,农闲时就去鸡笼山打石头。打炮眼是既累又险的活,但比别的挣钱多,他们想着法,硬是争取到了手,一个打锤,一个掌钎,刚开始,不在行,铁锤往往打偏,土灰蛇躲闪不及,不知受了多少伤。几年下来,省吃俭用,倒也攒下了一笔钱,他俩决定把老房子翻修一下。
在农村,造房子是老百姓一辈子的大事,也是最容易产生纠纷的事。和尚就遇上了这样挠头的事。原先,和尚的房子和槐大的一样高,一样齐,既然翻修么,总得要弄得比以前的象样一些,所以,屋顶比老屋高出三尺,房子也向南扩了三尺。
这一弄,可是像戳破了天。乡下人红眼病多,眼皮簿,见不得人家好,你要超过他,他就嫉妒,现在,你的房子比我好,心里怎么会舒服,再是,你的房子高出一截,向南一步,不是挡了我家的财道,坏了我家的风水。
雌老虎火速调集人马,一声号令,她的几个哥哥立即赶到。但和尚也不是吃素的,想要阻止,没那么容易。于是,一场恶仗爆发了。结果,和尚俩口子吃了亏,槐大一家被带到了公社。
人只有到了头撞南墙的时候,才知道后悔。这时候,雌老虎真真是悔不当初,懊恼到了脚后跟,一场恶斗,什么好处也没得到,得到的是头破血流,而且还连累了几个兄弟,如果为此坐了牢,如何对得起他们。
这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和尚主动要求公社不要处理槐大他们,公安员觉得既然受害者撤销诉求,为对方讲情,和尚伤情也较轻微,也就不予追究。最后,公社张书记说,解放这么多年了,还迷信风水那一套,房子高一点,向南一点,真能发财?要发财,靠劳动,还要和气,你们这么一闹,误工误时,还赔了医药费,是发了,还是亏了?再说,槐大你家今后有了钱,也可以翻盖,盖得比和尚家还高,才光荣,才好呢,到时,我亲自给你批建筑材料。
回到家里,雌老虎想想,事情虽然得到了和解,但因为赔了和尚一笔医药费,几个兄弟又受到公社的训诫,心里仍是愤愤不平,闹了半天,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这口气,她无论如何要发泄出来。
第二天,她找到算命先生,请教如何报这一记之仇。算命先生说,便当得很,只要在墙里放进点铁器,主家就会有倒霉的事,放什么呢?放个称砣,有病祸,放把刀枪,有血光。
那时,乡下造房子,墙壁垒的都是空心墙,谓之灌斗墙。当夜,趁着月黑风高,四周无人,雌老虎偷偷地把称砣和镰刀,藏入和尚家正在砌的墙中。接下来,她心里像喝了一口蜜,甜滋滋的,就等着和尚一家受到报应。
过了一阵,报应果真应验了。
槐大在苦水河有一个竹簖,时值深秋,月光皎洁,正是捉螃蟹的时机。这天半夜时分,槐大正在捉螃蟹,猛然隐隐约约听到芦苇荡里,传出痛苦而又细微的呻吟。这深更半夜,荒滩野地,会是谁呢?他提着桅灯(马灯),循声寻找,可是,蓦然声音又消匿了。他不相信有鬼,那呻吟声,他听得真真切切,而这声音骤然止息,也许情况不妙。他继续搜寻,情况果真证实了他的判断。就着昏黄的灯光,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躺在一滩血污中的花花,她已处于昏迷之中,任他呼喊,摇晃,她竟无丝毫反应。这时,他脑子里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在心里责骂自己,抱起她,就往公社诊所跑去。
花花得救了。医生说,花花和宣传队的那位小伙,日久生情,有了身孕,但又不敢告诉父母,便听了一位郎中的话,吃了土制的打胎药,谁知,造成大出血而晕厥,要不是槐大发现,及时送医,很可能就没救了。
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土灰蛇再狠毒,心也是肉长的。这天夜里,土灰蛇敲开了雌老虎家的门。有理不打上门客。雌老虎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开开门,将土灰蛇让到屋里。土灰蛇双手抱着一只瓦罐,交给了雌老虎。待她说明原由,雌老虎是又惊又喜,又恨又悔,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是在梦中。
原来,和尚家在翻盖老屋时,从原先的墙壁中,发现了这只瓦罐,里面是闪闪发亮的银元。和尚俩口子一阵狂喜,这叫铜钱银子和大道,(意小钱喜欢向大钱聚拢),自家盖了新房,又得了这意外之财,真是上天给你,你不想要也难。不过,他们心里清楚,这老房子原先是槐大家的祖产,解放初期,因和尚家住房紧张,槐大家半卖半送,给了他家。也就是说,这些锒元是槐大祖上留下的。现在,因为房子高了点,南了点,雌老虎就兴势动众,大打出手,本该要让他们吃点苦头,考虑到抬头不见低头见,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才息事宁人,没有过多纠缠,但这罐银元,是断不会归还给他家的。谁料想,这个摊冲摊到脚后跟的女儿花花,(摊冲,意丢脸),做出这等臭事,要不是槐大,早去阴曹地府了。总说一饭千金,而今槐大救了花花的命,这命,该值多少钱。因此,土灰蛇毅然把这罐银元,原封不动地交还给它的主人。
日后,忙完秋收秋种,趁着空闲,和尚和土灰蛇又照常去鸡笼山做工。一连下了几天雨, 这天,天放晴了,和尚和土灰蛇像往常一样,去鸡笼山打炮眼。刚打了一会儿,他突然一阵肚子疼,实在憋不住,要想拉屎,掌钎的土灰蛇说,懒牛上磨尿屎多,把这个眼打完了再去,不行?官急没有屎急,你管天管地,还管我拉屎放屁?和尚一边说,一边朝工棚跑去,土灰蛇正好口渴,趁这空隙,也放下钢钎,去工棚喝口水。
让我把镜头转到角落村。这时, 雌老虎拿着一把榔头,走到和尚家屋后,凿开墙壁,从里面掏出称砣和镰刀,把它们狠狠地扔到了苦水河中。顿时,她如释重负,觉得一颗原始的心,善良的心,又回到了她的胸膛。
几乎就在同时,鸡笼山上塌方了,那一块块巨石,发出隆隆的声响,铺天盖地从天而降,瞬间,其它几个打炮眼的人,便被石雨吞没。幸运的是,和尚和土灰蛇逃过一劫,如果他俩不离开那儿,必葬身于乱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