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丢由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期盼
我有一个朋友,她叫做秀秀。她有一个梦想,就是去瑞士买块地,因为她听说过,只要买块地,盖个大房子,就能拿到绿卡,永远地留在阿尔卑斯山脚下。
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姑娘。我留着从未打理过的自然长发,干燥的天气里每一根发丝会看起来更细一些,在阳光下发出秋日野草一样土黄色的光,她呢,更是乱糟糟的一头短发,有时长短不一的头帘向左梳,有时候向右,完全取决于风向。
我们就是两个让异性产生不了任何幻想的姑娘,生活在单纯的情感里,唯一的不同就是我在我的眼中微小如鼠,毫无价值可言;而她天天坐着漫无目的的梦,哼着走调到西天取经的歌,穿着袜子配凉鞋,在别人的嘲弄中不解风情地摸头傻笑。
那是四年前,我的梦想就是上大学。每天在一个冷气开过头的私立学校教室里低头一整天,将公式、算法和没有任何感情的专业单词用擀面杖一遍遍压入脑壳里;而她则天天游手好闲。我们家境都算是寒酸,但她全然没有任何压力,带着一副瘦弱的身躯心甘情愿地凑着三缺一的各种闲娱项目。
有时候我会打趣:“你的梦想是什么呀?”
“我要去瑞士买地盖房的!”
“可是你怎么去瑞士,拿什么盖房呢?你英文又不好,怎么生活?”
“我想我可以先去美国读大学,提高我的英文,然后美国学历比较值钱,我就可以去瑞士找工作生活了。”
虽然已经被这种不着边际的逻辑思维震撼得近乎无言以对,我还是满心好奇地问着:“你拿什么交美国学费呢?你们家又不富裕。为了让你考上理工学院都卖房子了呢。”
“我可以打工,听说美国打工一小时能赚小一百人民币。”
“可是美国留学生活学费加起来要一百万呢呀!”
“那我可以开公司!开个大公司赚大钱就可以读书了呀!”
她理所当然地描述着她的计划,虽然逻辑上是行得通的,可是事实当然是举步难行。可是这对话还是一遍一遍地进行着。可能是私心吧,看着自己脚踏实地地朝着目标慢慢挪着,自然就想看看那些在天上极速飞行的人是怎样撞上南墙摔得翎羽四散。
“你的梦想是什么呀?”
“我要去瑞士买地盖房的!”那种自信,那种笃定,那种理所当然,那种不属于二十岁的天真烂漫,不属于十岁的狮子开口,甚至不属于五岁的坚信不疑,好像一切终将发生。
一年之后,我考上了理想学府,她也理所当然地与名落孙山。等待入学期间我去她的城市探望她,带着奶奶亲手包的十斤粽子。她妈妈给她一百元,让她好好招待我,然后就穿着加绒睡衣又回房睡觉了。
我们两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在萧条的步行街上,一份又一份地塞着没有营养的网红食品。那个时候瑞士还在她的日记里梦乡中,我也没有多问也没再随便提建议,毕竟她还是一个哪怕兜里只有一百块也会全部给我花掉的人、一个身板瘦弱还是龇牙咧嘴地帮我搬家抬重物的姑娘。
有梦还是好的吧,因为放弃这个梦想生活也不会因此而改善。
她跟我说父母离婚了,只是没有告诉她,但是是不是两个人又会在一起,她也不明白却也不在乎。家里的房子当初她留学的时候卖掉了,所以现在在他乡地下室租了一间开门就是床的不透气的房间。
截止那一年,她已经游游荡荡、懒懒散散两三年了。
我看了她几年前的照片:几颗大大的豁牙、毛孔粗大的鼻头和油腻不修边幅的头发,和现在是一样的。我问她以后的打算…当然,是她在瑞士盖房子之前的打算,她信心满满地说:“还是要学技能的,还是要变得不可替代的”。
科学家,工程师,医生...这些灰色西装白色大褂的身影还出现在那个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牢房一样的窗外,偶尔她会吊脚傻笑着,仿佛自己真的有选择权。
我一直劝她断了那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我不是嘲笑她的梦想,我也从不嘲笑做梦的人,我只是偶尔自作多情,觉得自己有义务拯救那些天天给自己画饼吃的人。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梦想除了可以是一枚千山万水外的终点旗,也可以是近在咫尺的孟婆汤:帮助你遗忘、轮回,一遍遍地重生却也再也逃不出这怪圈。
不过她最后还是听了我的:与其说重启停滞两年的大脑,投入到高数机械的苦海中,还不如挽起双袖学点手艺活。
她来到我的城市,报名了一个四个月的面包师学习班,学费四五千块,住在勉强满足基础需求的宿舍里,和几个早已步入社会的大姐们每天在面粉袋间穿梭,只不过别人都是在紧盯着老师的一举一动,而她是一边哼曲一边摇头望天,仿佛这小小面包作坊之上就是她那在瑞士的大房子。
偶尔我会邀请她来家里吃饭,奶奶总是会一边掐着她瘦弱的肩膀逼催着她吞下一个又一个饺子,一边语重心长地一遍遍重复:“你要好好学呀,以后赚钱养妈妈啊。”她也是乐得开心,一边满口答应着一边把饺子偷偷丢到我碗里。
她是个好姑娘,从来没想过害谁,但是也从来不会为谁所动。你劝她,她听,你骂她,她无动于衷,你对她好,她过一会就忘到九霄云外,但是你有事求她,她一定两肋插刀…但这感觉很怪异,不是因为朋友情谊,也不是因为心胸旷阔,就好像深不见底的日内瓦湖,你丢进去什么,她就吞下什么,但是湖面上永远地倒映着阿尔卑斯山脚伫立的一间大房子。
有一次,她人生中第一次学做芝士蛋糕,就做了两个小时公交来找我,穿着单衣,激动地让我先尝。我倒没说什么,我妈妈感动得不行,拉着她嘘寒问暖。那晚她没回宿舍,我们两个睡在一张床上。她那么瘦,我的眼角借着月光几乎看不到被褥的起伏,只有微小的呼吸声提醒着我她的存在。
我盯着天花板,不解地思考着这种活法:有着冲破天际的梦想,却没有脚踏实地的行动,但是依旧无忧无虑地在奔跑的人群中缓慢前行。她从没想过高官厚禄,也不在乎闲言闲语,对她来说,就这样将日历一页页撕掉,假装着自己真的会在理想国度有个归宿也没有什么不对。
我思来想去,她还好好地活着,还能撩起袖子喊着口号揉面团,还能满心欢喜地冒着寒风给喜欢的朋友送一个卖相不佳的蛋糕,看着一切都没有问题…她不求于任何人,自然不需要为任何人改变自己。
几个月后,她结业了,在一个星级酒店做面包学徒,开始她的职业生涯。我奶奶开心得不得了,好像她包的饺子真得帮助秀秀“改邪归正,迷途知返”了。我也有点小激动,不过说句实话,这激动不是因为她真的寻得人生真谛、终于在瑞士房产的原址上摆上第一块砖,而是自己的’高见’救其于迷途。
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于她而言,’学面包’其实不是什么值得被感谢的建议和指导,只不过是无处可去且无路可走时的一种假装奋斗,让那些七嘴八舌的热心提议者沾沾自喜于个人英雄主义情怀中以示感谢。
面包房的活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一开始她在我的逼迫下真的搞出一套三年计划:先好好做学徒,学好这家五星级酒店面包房的终极配方—某种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神奇酵母的配置方法— 然后远走他乡,带着绝活海外求学,做一名留过洋的面包师,最后去瑞士做一名面包师傅,攒钱买房,终成人生赢家。可是两个月以后她就辞职了,走之前连那神奇酵母的手感都没有体验过。
告别方式也很简单,不过是一则短信而已,而且还是听起来朝气蓬勃的一条短信:“卓,我辞职了,我要离开北京啦!”当时我心里一惊本以为她受了欺负,可是短信竟读出来掩盖不住的喜悦,于是一个电话过去问清明了,才得知她被一个同厨房的姐姐说服去打工环游中国了。辞职信已递,行李都已打包,第一站是成都,第二三四五站未知。任何劝说都带不来改变,更何况朝三暮四的大理想已让我无力支持,只得听着她对宏伟蓝图的描述,心虚地表示支持。
她开始环中国旅行后,我也开学了,一个人大包小包飞到新加坡,满心盘算着大学四年有所作为。
第一个月我喜欢上了一个两面三刀的男孩,一个人掏心掏肺日思夜想对方却三心二意桃花漫天,第二个月我发现千辛万苦挤进去的辩论队和我一开始臆断的’论国事之地’相差甚远,而不过是个打嘴炮的地方;第三个月,我的失眠变得更严重了,每天不到天亮的凌晨早醒让我昏昏欲睡浑身无力,第四个月早焦虑已然成了病症,压得人喘不过气、夜不能寐, 我是谁,我的人生使命是什么,我要和谁终身相伴 — 这些问题每天循环数百次,逼我走向崩溃...
日历一页页地翻,身边人的朋友圈早已繁花似锦:学习好的晒成绩,管理能力优异的晒社团,自律性强的晒颜值和好身材。而我则还一日日地低效学习,在无爱的社团跌跌撞撞,身材也因为压力之下的强大食欲日益’粗犷’起来。我明白’低效假勤奋’的自我安慰也不过是自我安慰吧。曾经的优越感被践踏得毫无踪影,幻想的大学生活留在幻想里,而做梦的权利留给时光。
努力已经不是唯一解药,战略上的勤奋和人际上的灵活才是出人头地的关键。所以我也就学会了各种生存战略,而见人说人话,见鬼人说鬼话已成了行事准则。唯有偶尔和老友谈心才有机会卸下包袱,准备小酒花生评天论地。和秀秀的每周长谈也成了自疗之旅的一部分,虽然她的环国之旅进行得并不顺利,遭遇了老板克扣工资、丢钱、脚受伤且无力支付医药费等,但是她还在咬牙继续,就连当初忽悠她出行的人都已经准备归乡过日子,她还是忍着脚伤在异乡的面包店坐着诸如发传单、收银等一系列重复的工作。
我不知道作何评论。我是个相信梦想的人: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然后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无论是救国伟业抑或是修身治家无一例外。我不是她,无法替她做决定也无法声称自己完全理解她,而我能做的只能无条件支持,在她功成名就时欢呼助势,身败名裂时不离不弃。
不过她还是没有坚持到底,和我一样。我放弃再像原来一样给自己天大的压力且时刻和他人对比,而是选择做一个平庸的人,不用争得出类拔萃,不用思前想后保障每个决策的万无一失,而是就这样飘在岁月之河上拿着鱼叉捕捉机遇,观星赏月无所顾忌:突如其来的新男友,偏离计划的新社团还有一场又一场未知的旅行。
然而,她受了脚伤,连医药费也是借的,一个人住在没有阳光的地下宿舍无所适从(不过我想这没什么,因为她原来也住在这种地方)。总之她才游览了一个离家乡200里远的城市,就又对着现实缴械投降了。
环国之旅的结束并没有打击她多少,但是多少让她认清现实:“我一个人睡在那个地下小房间无人问津的时候,我的脚非常痛,我才意识到时间上很多事情其实很难…”可是问起人生规划,她倔强如初:“…不过这个放弃的决定也是不得已的,我想早点去瑞士买房子,所以就不虚度时光了,环国旅行什么的不是长久之计。”恍若之间放佛鲁迅笔下的阿Q跃然眼前。可是她是我朋友,我又能怎样呢。
秀秀回到家,和她妈妈商量一下,决定重新高考了。我扶着掉了一半的下巴第一万次祝贺她再次决定’重返人间’。那年我大二,一切走上正轨。不过也还是个众星闪耀下的一个孤独流星,但是至少找到自己的轨道。我还在努力着,但是内心里放过了自己,也有些事情做得比身边人出色起来,自信心也一点点筑建,只不过在我那高大帅气的幼稚男友面前还是自卑忧郁。
那年春节我去了他家,自认为是一场青春不可避免的莽撞历程,可事后得知对方家人对我的百般不满,而这不满也改变了男友原先的宠爱有加,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所以接下来两年的日子大概就是在自我激励和不满中艰难踱步。但是比起一开始的迷茫无知实在是好多了。
至于秀秀那边,我们通话频率大大减少,差点成了陌路人。通话时间也少得可怜,聊天内容也止步于吃喝拉撒。我也开始越来越心不在焉,常常三心二意应付了事,要用“信号消失”之类的理由来解释走神导致的沉默。
重归校园的秀秀在短期内成了校园红人。说到校园,不过是某个写字楼内被成人高考项目包下的两层,鱼龙混杂的各种生意参杂其中。她一开始还成了校园红人,因为她曾经在新加坡混日子的背景,让其他人颇为好奇,但是得知她那牛头不对马嘴的各类经历后,·大家便对这个并不名副其实的留学生失去了兴趣。
中途秀秀喜欢过一个男生,还跟我吹嘘得天花乱坠,什么此人曾经当过模特呀(估计是某宝麻豆),并且招惹得一票女生要死要活的。最后她还说,这个男生和她走得很近,可能要成。我便打趣:“你们要是在一起,你带他去瑞士吗?”她慎重地回答”NO”,并给出理由:“白人高大的太多,他那点模特功底无力营生,最后还要靠我。”不过最后他们没有在一起,那个男生的消息也逐渐消失。我也没多问,不过又是一件无疾而终的人生偶遇吧。
我和秀秀一直约着一起去广西吃螺蛳粉看看桂林山水,不过也仅仅是说说:一是我强势的母亲牢牢掌控我所有假期,二来是我们谁也没有当真。我们还约着有机会去新西兰一起打工旅行,但是我人生的十年规划和新西兰没有关系,我知道她也是一样的。记得我们离开新加坡前相约在树下埋下了一个许愿瓶,我不知道她写了什么,我也不记得我写了什么。她偶尔还会眉飞色舞地提起,我却习惯性地皱起眉头苦苦思索却毫无印象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她在不同的方向如苍蝇乱撞,大好的年华也就这样撞散了。我在仅有一个季节的新加坡默默地过着,渐渐忘记最初的雄心壮志,每一天都在认识自己新的平凡,不过依旧坚持着,也做好了几件令人称赞的事。
我们,和她们,还有他们一样,都是这个年代最最平凡的那些年轻人,以各自的方式自我麻痹着,为花开欢欣雀跃,对花落充耳不闻,舌尖永远蹦跶着梦想二字,却又随着时代浪潮前进无意抵抗。不是每一个二十多岁的人都愿意给别人’熬鸡汤’,有些人哭丧着脸,有些人愤懑不平,不过他们都带着积极向上的面具,在未知的道路上仿若胜券在握地前进着。
毕业了,我去了新西兰旅行,并被那里的色彩斑斓迷得无法自拔—多久没有看到彩色的叶子了呀!那个时候秀秀早都结束高考,去了一个大专学习机械工程。毕业后她去了一个琴行,做一个吉他老师。至于她什么时候学的吉他,又是怎么选择机械工程最后却’为艺术献身’我不得而知,也不想过问。
她的人生就应该让人摸不着头脑吧。新西兰的行程结束后,我又给她去了电话,并重新提起去新西兰打工旅行的事情。本以为总是轻易被新想法击中的她应该会激动万分,可是她的反应却极其冷淡。那时,她辞去了琴行的工作,正在照顾妈妈。
“去国外吧,能赚好多钱!还能用这些钱环游世界,你还可以去瑞士看看呢!”
“不了,我最近计划好了,想从事美甲行业,门槛低来钱快。我的脑子不太适合学英语了。”
“那可以去国外做美甲师呀!又受欢迎收入又高。”
“我不想跑了。我爸爸去世了,我妈一个人我不放心。我想好好攒点钱照顾她。”
那瑞士的大房子呢?面包师的梦想呢?环国旅行呢?
那个随随便便就激情澎湃打包出发的人呢?那个永远不听现实活在梦中的姑娘呢?
我没有再问了,她的人生终于上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