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外公，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总是没有开心的时候。
对，好像很少有见过他开心的笑过。反而更多的时候，我总是看着他手里那种各种工具，在制作、修理着什么，长年累月一如既往。
在我仅存不多儿时的记忆里，还记得就在在外公家那个大院的门口，外公拿着锯，一块一块切割着木板，用墨斗画线。而我就像是普通人家的熊孩子一样，趴在附近不远处的一颗歪脖树上看着外公，看着他在树荫下，被阳光晒得黝黑的皮肤，汗水带着一点油腻腻的感觉从他额头像滑落。他时不时停下手中的活计，用搭在肩头的毛巾擦拭一下汗水，偶尔会站起来直直腰板。然后他发现我趴在树上，立马一副发怒的表情：“大膘（我是小胖子，外公从小就这么叫我）！快给我下来！”眼瞅着姥爷生气，立马我就从歪脖树上滑下来，连滚带爬跑掉了。哦对了，其实我一直都挺怕外公的。
我出生后，外公家一共搬过两次家。因为外公和外婆都是同一个工厂的职工，住在了距离工厂不远的职工家属区。房子还是苏联援助时代盖的大板楼，好几户人家都住在一起，公用的卫生间和厨房，外公家住在紧把门口的两居室，算是几家人里住的最大的房子。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个叫做十三号街坊的大院，还记得那个黑漆漆的门栋，因为几家人住在一起，那个大门除了在晚上，似乎永远也没有关上的时候。左转一扇两开的大门，就是外公家（虽然永远也只开半扇门）。简单的家具和摆设，却是我童年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地方。父母都上班，放学后我便自己骑着小破自行车，风风火火来到外公家。下午时分，我总能看见外婆在厨房一个人准备着晚餐，我一把将自己的破书包仍在沙发上，就嬉皮笑脸围着外婆给我做好吃的，外婆见到我之后立马眉开眼笑，拿出来刚刚切好的牛肉让我吃，然后就问我累不累。我满嘴塞着牛肉，脑袋像布朗鼓一样摇个不停，立马就像是一个坦克一样冲出大门，一边跑还一边说：“我去找我姥爷了！”穿过几个家属区，就能找到我外公开修车铺的地方。见到外公之后，小坦克立马就变成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叫了一声“姥爷”，外公听到我的声音，停下手中的活计瞅了我一眼，说：“大膘放学了。”我连忙嗯了一声，之后外公就不再同我说话，继续忙着手中的活计。而我就乖乖坐在一边，看着摆在地面上的各种修车工具，偶尔拿出一两样鼓秋一会儿，再就看着外公给人修自行车，偶尔还能拿着气筒给修车的人打打气，也许是我的打气的样子实在是太蠢了，经常惹的顾客、路人哈哈大笑，有时候我也能看到外公瞅着我咧嘴笑的样子。嗯，虽然次数实在是太少了。再后来，父亲、大舅、小舅下班后，都会来到姥爷的修车摊，帮着姥爷收摊回家。最后一大帮人就浩浩荡荡回到外公家，此刻外婆早已做好了一大桌饭菜迎接着大家的归来，所有人都在一起开心地吃着晚餐，听着外公讲述着今天修车遇到的人和事儿，但是更多的时候外公是在讲他年轻时候的往事。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永远下去，所有人都在一起开心的聊天、吃饭，度过一天又一天。
但是，时间总是在走的。总是要走下去的。
在我小学临近毕业的时候，外公也终于要搬家，从几户人住在一起的大板楼，搬到了附近郊区自己盖的房子。我还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所有人都骑着自行车走了好久好久，穿了一个个厂区、走过了好几条铁道，才在一个大沟的附近，看到了外公盖的崭新的房子，那种在中原人家处处可见的普通一层盘平房。从那以后二十多年的时间，我再也没有能够回到那个大板楼里，没有能够回到我记忆中的那个外公家。
外公搬家后，似乎所有人的生活都发生了改变。原本每天都要去的外公家，渐渐变成一周一次，甚至一个月一次。虽然外公的新家我也挺喜欢，家里有一条非常听话的大黄狗，后来还有一直父亲从厂子里带回来的花狸猫。作为喜欢小动物的我，看到猫猫狗狗必然是非常的开心，能够在乡村野外疯跑也满足了小孩子撒花儿的欲望，但是我总觉得少了什么，少了什么。每次回到外公家，总能看见姥爷一个人坐在院子或者是客厅里看电视，外婆依旧在厨房里做饭。吃午饭的时候，外公依旧坐在他的那个位置，米饭、红烧肉外加一杯白酒，是他的最爱，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外公又开始自己往事的回忆。虽然每个故事大家都听了不知道多少次甚至都可以达到倒背如流的地步，但是都还是听的津津有味。
再往后，我上了高中、大学、从南到北工作、生活，原本一个月才能回去一次的外公家，渐渐变成一年一次。每次回去，都看到外公更加的苍老。一个人坐在暖气旁边看电视，见到我进屋，立马笑着招呼我，“大膘回来了，来来，快坐快坐。”然后递过来热好的杏仁露让我喝，然后偶尔会问问我现在在哪儿，过的怎么样，我必须要用很大的声音同他一个字一个字说话，他才能听清我说的是什么，然后慢慢地点头。后来听母亲说，外公多次让我跟表姐找找关系，看能否调回老家工作，在外面工作总是不好的。听到这样的话，每每内心都有一些唏嘘。也许，他也只是希望我们能够常常回去看看。
最近的几年回去，偶尔也看不到外公在客厅里坐着等着我们，外公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即便是在客厅坐着，也能听见他轻微的呼声。渐渐的，也记不清我们，只有我每次回去大声的告诉他“大膘回来了”，好一会儿他才能反映过来，“哦，大膘回来了，回来就好啊……”，直到有一天，外公终于将我们都给忘了。再也不记得我们是谁。
去年入冬，接到母亲电话，外公突然严重脑梗已经送入ICU。听到如此，我跟妻子当时便心急火燎要准备买最近的机票回家。但是被母亲阻止，不要我们回去，即便是我们回来，也帮不到任何的忙，而且现在病情也稳定，让我们不要担心。再等春节临近的时候，说外公已经回家，只是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只能躺在床上让人伺候。
过年的时候，我跟妻子在大年初二便赶回外公家，依旧满院子的猫猫狗狗，外婆见到我们，依旧是那样慈祥的笑容。当我再次见到外公的时候，原本胖胖的老爷子已经消瘦的许多，静静躺在床上。外婆轻轻抚摸外公的额头，慢慢说道。“醒醒，看看谁来看你了，快醒醒。”好半天外公才睁开眼。我在他跟前，慢慢说道：“姥爷，我们回来看你了。”其实，我还奢望他能在对我说一句“大膘回来了”。只不过外公什么也没有说，也再也不能说了。
再后来，我们依旧要回到自己的城市，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中，时间在继续，依旧如此。
昨天凌晨，我半夜突然惊醒，满身大汗，虽然后来很快又入睡，但总觉得内心有些不安。等晚上回来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告诉我，昨天半夜外公走了。虽然早已有了心里准备，但是内心那种撕裂还是不出意外地扑面而来。母亲在电话里跟我说什么，我都没太留意，只是听母亲说，这几天外公经常拉着外婆迷迷糊糊说：“咱们走，咱们回家，咱们回家。”外公，想要回到的，是哪一个家。不知道外公的选择，我其实印象里还是得那个黑黑的小门栋，大家忙碌了一整天，围坐在一起卡开心的吃饭聊天，我就是那个熊孩子，跟着表姐表弟满院子疯跑。然后外公不满地看着我们哼了一声，所有小辈马上就都消停了。至少，这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那个外公的家。
时间慢慢走，一切总是要过去的，无论在意与否，毕竟我们的人生还是要继续下去。只不过，我也是再也听不到那句“大膘，你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