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只靴子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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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州博物馆王馆长来访,诚邀我做博物馆的文博咨询委会的专家。惶恐。

看过肃州博物馆的文物,对此毫无学问。我只是欣赏。喜欢其中的很多件。看出了很多趣味。喜欢。喜欢这块土地上曾经有人活得挺有意思。也有格调。我只能拿这一点欣赏来表白——我对肃州文物,也有我的感触。

这儿赶快贴上一篇旧文章,说明我真的看过这些咱们自己以前的好东西——肃州头号文物“靴形陶罐”。我使劲看了一下。也看出了其中一点点好。

长得很。没时间没兴趣。您就别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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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一只靴子致敬


看着这只靴子,我看见了三千多年前的秋天。

这是一只盛满过三千年前美酒的陶壶,被它的主人塑捏成了靴子的模样,静静地站在酒泉博物馆的橱窗里。

它走过了三千多年的长途,在这里歇脚。

它是历史的一只玉足,踩进了这个丰富喧闹的时代,来讲述远古的故事。

它的脚步声我听得见,轻柔,安静,很踏实,也很饱满。

它来自酒泉肃州丰乐乡的干骨崖。那个地方离博物馆只有区区七十公里,一个小时的车程,可是它走了三千多年。它走得好慢。你看见了,这是一段从容安恬的行走。没什么好匆忙的,历史可以一直伸展下去,五千年,一万年……

对,你可以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是的,是有这样一种急匆匆的赶路方式。气喘吁吁,呼吸杂乱,脚步零碎,风雨兼程,日夜奋蹄,只为快一点儿到达,只为比别人领先一点儿,只为战胜同行者。这样的奔跑肯定跑坏了不少的靴子。这样的奔跑队伍里,肯定少不了掉队者,半途而废者,甚至,倒毙者。也有成功到达的,只是,他们的靴子破了,变成了敝屣,被丢掉,换掉,在来路的尘土里消亡。

但是,这只靴子刚刚抵达。它依然保持着三千年前的模样。它有好性子,经得起从容悠然的行走。它横渡三千年而略生裂纹。时间的波澜哗啦啦羁绊,只让它变得更洁净,大气,雍容。不对,是质朴。是的,是质朴,温柔敦厚,诚恳稳健。它停下来,站在了我们的博物馆,神定气闲。

它不是刻意要走得慢悠悠。它只是保持了它出发的村庄里边人们的行走节奏。那节奏一如平稳的心律跳动。那是天色澄澈、云淡风轻的日子里惯有的步法。那是跟富足的祁连山相依相伴的人们代代相传的走路姿态。

雪水化成溪流,永远汩汩流过茅草屋前,唱歌唱到嗓子干渴,就取一瓢饮。

野麦铺成绿茵,扯出茎秆,结上硕大的美穗,黄了,干了,垂下沉沉的头颅。这一切可以天天观看,细细端详。临了,可以摘下那岁月的领结,用粗糙的大掌搓一搓,迎风一吹,把一掬香甜嚼碎,就可以继续歌唱。

傍晚,男女老少围着篝火跳舞,讲古老的故事。

慢慢儿讲。因为讲不完,多得很。祖先的传奇,奇幻的想象,无边无际的即兴发挥,续接着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抵御着漫天飞雪的寒凉,赶走有人生病时咳嗽不止的绝望和恐惧,忘却火堆以外那个风霜雷电的世界,让祁连山上吹过的风的呼啸、狼的长嚎都不再可怕,让满天星斗都变成亲切眨眼的神,闪烁狡黠和风趣,辉耀轻松和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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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村庄没有学会急匆匆赶路。于是,我看见,他们的一只靴子,不慌不忙地走到我面前,保持着完整的体型,展现着雍容的气度。

我想,那一定是三千年前一个丰裕的秋天。他们聚族而居,男女老少和煦相处,星晨沾露而起,傍晚携带各自劳作一天得到的果实回村。男人们因为有了石头磨好的斧子,砍到了更多的柴禾,猎到了更肥硕的麋鹿,让大家吃得满足。女人们靠着比所有动物更聪慧的眼睛和更灵巧的双手,采到了更丰足的麦穗;拿着自己磨好的骨针,把兽皮缝成了更暖和的坎肩儿。

他们醇厚的心里还没有长出来贪婪的怪苗。他们分享一切。就像一起呼吸香甜的山风,一起沐浴清澈的溪流,一起晒太阳,望月亮,听故事。

他们用火烤肉,顺便看见火苗抚摸着,泥巴变硬了。他们把泥巴捏成碗盘杯盏。他们喝到了滚烫的沸水。他们热起来的身体感到了大脑里有很多美妙念头在流溢奔涌。他们于发现手里的泥巴很听话,只要你有没完没了的联想,它就可以顺着你的手变成各种样子。心里蹦出一个念头,手里就变成一样好玩儿的东西。原来心也能开花,只要那双手劳作着。

他们捏出更大的罐子,将那罐口捏得更小更隐蔽。把晒干的麦子盛在里边,就不再害怕淋湿,担心腐烂。他们拥有很多这样的罐子,干旱的时候有充足的水,饥荒的时候有储备的粮。哪一日大雪封山,暴雨山洪,他们便心安理得呆在茅草屋里,又是围着唱歌跳舞,讲述传说,互相梳理长发和胡须。

他们更加从容。

他们于是渐渐儿看得出一只羚羊奔跑的轻盈,一朵白云流过的柔曼,一块石头形状的活泼。

陶罐为他们储备了充实的日子。

陶罐真是奇妙,简直可以存放富裕的时间。你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采摘晾干的果实,因为安静地睡在陶罐里,它就可以为你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呈献阳光的味道。

你甚至因为痴迷,一整天在石头上画一匹奔跑的野牛,而不必忙碌。你的陶罐是你的家,你的粮仓,你的保障。三千年后的我们才用电冰箱保证了自己的食品的新鲜。那么,你的陶罐,就是你的电冰箱,因为储备着新鲜,珍藏着充足,而让你拥有一颗安稳的心,让你可以忘情地作画。

你的陶罐可以让你做出更精巧的罐子。

啊,我可以大胆想象一下了。

那是三千年前的一个美丽的秋天。村庄里有了最丰足的收获。那一年夏天风和日丽,溪流丰沛,麋鹿满山,花果芬芳,野麦像黄金装饰着一个叫做丰乐的地方,一面叫做干骨崖的山坡。

那个秋天到来时,你的陶罐里盛满了干果和麦子。甚至,一只罐子里的麦子因为不慎滴进了雨水,晒了太阳,还变成了芳香的液体,任谁尝上一滴,都会耳热心跳,激情洋溢。

这一天的晌午,你就刚刚盛了一小罐那种叫做酒的东西饮下。

你看着太阳似乎笑意盈盈,你感到风用女子般的手抚摸你的脸颊。

你看见祁连山的白雪确实是一件柔软的皮衣覆在山顶。

你看见的流云全是一朵一朵的花儿,孩子全是一个一个奔跑的精灵。

你捏出的陶罐儿腰身纤细,线条曲折,仿佛你年轻时在那条黑色的大河边遇见的那个体态轻灵的女子。

你觉得自己眼睛像一束光,看见的一切都金光灿灿,非同寻常。

这时,就该你打量到那一双靴子了。是的,那是女人刚刚缝制的靴子,用最好的鹿皮,最纤细的鹿筋。女人多温柔啊,她们知道你在冬天雪地里狩猎,脚踝是最脆弱的部位。她们给你缝出了纤细的靴筒。拐上去,拐上去,那些曲线,此刻在你眼里都是柔顺的心,温柔的心,体贴的心。那平稳的靴底,足以支撑一个大树般的男人,足以踏过祁连山所有的沟坎,足以载着一个满足的人走遍干骨崖。

啊,原来一只靴子是这样美妙。你以前不曾发现这些。你冬天狩猎穿坏了多少这样的靴子啊。可你忙碌地伏击的时候,呼吸紧张等待猎物的时候,忙着把猎物背回家免得被野狼包围的时候,用石头斧子费力地剥下兽皮的时候,甚至,在你一无所获心情烦躁跟女人吵嘴的时候,你何曾看见过一只靴子的样子?

今天,你的眼睛亮闪闪地,如此清澈,如此专注。你像第一次看见祁连山的雄壮,第一次感到女子的美丽,第一次品尝山桃的甘甜。是的,有很多个这样的第一次。这种时候你就会呜呜呜高声喊叫,引得山鸣谷应,野兔跳跃,鸟儿开腔。

这种时候你会感到自己是不同的,与那些狼,那些麋鹿,不一样。你感到了自己的高大,你觉得欢悦异常,你发现自己很有力气,你喜欢自己眼睛明亮。是的,需要做点什么来满足自己。这时候,你捏出的陶罐,最肥硕,像小猪拱着两只后腿。或者,最纤柔,像极了妖娆女子的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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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今天你不想出声。你只是盯着那一只靴子出神。你发现这只靴子很好看。不,不仅靴子。一切都那样有趣和美好,看不够,赏不完,让人觉得富足。

你想着,手底下不觉捏出了这只靴子的模样。啊,居然是一只靴子样儿的陶罐!一只实用的鞋子,也可以变成罐子的模样。这世上没有什么不一样,这天空下没有什么不相通,这丰乐的干骨崖上,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你的心,让它在所有的地方开成花。

你给它加上陶罐的提梁。你还用指甲掐出了靴腰上的针脚。你这时手巧无比。

这不是正好么,靴子正好可用来盛下那美酒。幽深的拐弯处正好囚得下那芳香甘洌的滋味。

你观赏着自己的作品,用旺盛的火焰,将这只靴子烧制得坚固耐实。敲一敲,还叮当作声。

这是一只会唱歌的靴子。

这是一只可盛美酒的靴子。

这是一只足够贮藏芳香的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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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只酒杯,还是一只靴子?

你分辨不清了。你心满意足,沉沉酣眠——是我变成了一只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我?你做这样飞翔的梦,你才是个真正的丰乐人。

是的,你肯定有一个秋天里最香甜的睡眠——你在劳作,你在游戏。你在游戏中完成了劳作,你在劳作中成就了游戏。你嬉戏,你塑造了自己。

你知道吗,三千多年后,在距离干骨崖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白皮肤蓝眼睛黄头发的人,用他手中那只魔幻般的画笔,画下的画儿,也是鞋子,一双劳作的农人的鞋子。那个人叫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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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你们相距三千年的两双眼睛,有着同样的敏锐。只是,你的心情更加恬静。

我怀念那种心情,在这个物质拥塞、杂念纷纷、心情焦虑的时代。席勒说得好啊:“只有当人充分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是真正的人。”

看着这只三千年前的陶罐,我看见了真正的人。

这是三千年前的作品,它洋溢着那个丰乐村民快乐好玩的心情。它是他的即兴之作,是他的一种欢喜心情,一个灵感,一霎闪念,一份闲情,一次涂鸦,一回放声歌唱。

它是诗,是孩童天真无邪的生命状态。此后,青铜柔韧,漆器静雅,绿釉考究,青瓷如玉,金银器皿华贵万方,但是却不再有这份随意和天真,浪漫和纵逸,纯净和赤诚……

此后,当然还有这样的即兴之作,不过,它们已经改换了名字——《兰亭集序》《鸭头丸帖》《寒食帖》,或者,《关雎》《将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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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这是一支自由的欢乐颂,一杯装满时间芳醇的美酒。

这是人性的证明。

它就是丰乐地名最确凿的物证。

不,它就是一只靴子,因为一个真正的人的行走,让它迈过了三千年时光,憨厚从容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瞪大了眼睛。我感到了作为一个人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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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悦穿着你做的鞋子

走了三千年

还那么好看

你有一手好针线

你纳的鞋底子

全都翻过了祁连山

你有一堆好泥巴

舀一瓢酒泉

和上戈壁滩的土好软

捏个自己吧

捏来捏去

还是个装酒的陶罐

你的脚臭你的汗

今天收藏在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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