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绸

一块绸     

致Shellychen0504

从滚胖的蚕吐下第一根丝线,把自己层层包裹,把自己的生命给包覆起来,这是线的监狱,是死对生的围困。滑腻的、又冰凉入骨的丝茧密不透风的围绕起来,我们怀着贪婪的期待看着着这像鹅卵石一样的茧子。毛虫能够在一个睡不醒的早上把自己封闭,然后掰着指头计算日期,蛾子们则要在热汤锅里接受最温馨的祝福,防止卵石一般的外衣被生命给悸动而被包围。“嗬,多么好的茧子,颜色真亮。”我们这么赞叹道,扣出一个又一个黑漆漆的、湿漉漉是烂肉,凑成一碗,随手撒向鸡群。半大不小的新姑娘们问老嬷嬷,为什么不等蛾子自己飞出来。老嬷嬷布满老茧的手,像里面也死了一个个蛾子,神态悠闲的在热气袅袅的锅中捞出白茧,乜斜着眼睛,“等蛾子出来这料子也就坏咯,就靠着这白茧给缫成丝哩,可不能让蛾子给祸害了。”这话一听好没有道理,小姑娘们都连连点头,看着外间忙碌的妇人们抽出一根根晶莹剔透的丝线,脸上带着布满红潮的悸动。屋外昂首的公鸡绕着鸡舍阔步乱迈,小母鸡在地上啄啄磨磨,鸡喙子又短又小。两千还是三千年前的布就这样一根根来了,两千年后还是三千年后蛾子们依然还是在热水锅里沉沉浮浮,只是那被呕吐出来的布却更加的神奇。他想起来祖先们暗无天日被埋在地下,也被西北的日头晒着一路晃晃悠悠的梦,他不能遮风也不能挡雨,只是最起码的能够遮羞。遮羞似乎是第一要务,所以门安得很牢,卧室帘子掩得很实,必要的部位布料确实越来越少。草原上的鬣狗动情充血的时候,会拖着米长的物什晃来晃去,像在自助餐厅一般来来回回走动。蜘蛛们也都善于从屁股后面拉出这种粘稠、晶莹又坚韧的丝线,我们说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好好的拍了一下他的马屁,但是决计不提蜘蛛性感对称的八只毛茸茸的肢脚、深邃的复眼,当然那还有那深情一口带来的下场。一块布早就脱离了热水锅,可是如果归类明确一点似乎应该叫做绸,我们可以用麻、可以用棉、还可以用毛来做布,可是我们就是喜欢看蛾子们在热汤锅里走一遭,据说这样的绸带着生命的芬芳,冬暖夏凉,宜子宜孙。绸被做出来了,我们该拿来干什么?有人喜欢撕,有人喜欢挂在树上,有人一刻不停走在路上用骆驼厚重的体味熏衬,还有人喜欢赤裸着身子穿上去,这种很容易产生静电的东西就会贴敷在婀娜起伏的丘陵平原上,似乎十分遮羞。但是现在绸似乎拿来做寿衣比较多,现代人越来越无能,只会守着一亩三分地,临死到头,寿衣还得别人来准备,不麻烦人最后一遭显得不太耐烦。似乎是怕一个人太寂寞,所以无数的蛾子可以一起蜷缩在僵硬佝偻的枯尸上一起飞舞,再被推烤盘进烤箱一样滑进焚化炉。如果要是像阿玛兰塔一样,自己为自己织一条裹尸布再去死的话——其实寿衣和裹尸布也都差不多,都是死人最后的遮羞——世界上最忙碌的场景一定是早起采桑喂蚕,温柔的看着蚕茧们咬破茧子出来的时候,目光还是一样的贪婪,因为即使是最好的能手面对着这些破破的丝,都会兴高采烈的用最长的时间一点点拼接着。死神则太过无聊,放下了硕大的镰刀,改织起毛衣来,大家相安,各得其乐。蛾子们漫天相交,漾起一片片乌云,洒下自己的卵,然后又一片片死去,似乎从来没有什么发生改变,鸡群倒是愈加兴奋。这块绸他想突破一下祖辈的活法,似乎是身体里的蛾子们在不停忽扇着翅膀。该裁肩袖的地方他不去裁,该划裙摆的地方他不去划,他不要兜起裆,颜色也不能太素,他这样对自己评价道。可是那老婆子却并不按照他的想法来,他要活出自己的尊严,你可知道不能掌控自己的痛苦?为了千千百百的蛾子的灵魂,他这样子对自己鼓动着。在染料桶里他屏住呼吸,任凭那些像雾一样的染料来婆娑自己,拒不开口。“我家在大山里面,不是你想的山林里,而是真真正正的山里面,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到处都是黑暗一片,但是我也并没有眼睛,睁不开眼。我能看见的是外边的树看见的,它把根扎在我这里,我扯着它,它一慌,就把所有看见的东西和我说了——当然那是通过它的根流给我的。”我才不开口,虽然我也很想知道他看见了些什么,更别说是一棵树告诉他的。我暗自想着,憋足着气,腮帮子鼓鼓的。“它说总有鸟会在它身上拉屎,一坨一坨,也不清理,每天吵着它睡不了觉。这可真是一棵大笨树,那时候我在心里这样想着,感到很好笑,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打死那只鸟。树反问我为什么。我可不能动啊,我等着别人来把我挖出来,好去做成家具,我最喜欢的就是做成好家具了。我并不觉得成天被人坐在屁股下面有什么好的,有些人上完厕所连擦都擦不干净。我当时就这样告诉树了,树乐呵呵的说,没关系啊,那好歹有衣裳先帮我垫着,我有没有鼻子,闻不到。我想象里比了一个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我就又问树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挖它,我记得很久之前我醒来过一次,那时候它可不像现在这么大胆,敢靠在我身上。它也很焦急,它说它也不知道啊,我没办法只能一个劲地安慰它,过了好久才让它平静下来。为了不打扰它,我决定不问它这个问题了。我又问它,我头顶上除了它还有什么吗?它说,有大便。我有点生气,谁允许谁在这儿大便的。难道不知道大便风干风化后,很多年以后就成了我身体一部分吗?现在是我在生气了,树乐呵呵的安慰我,没事啊,好歹有我的叶子帮你垫着,你没有眼睛,看不到的。听着它傻头傻脑的安慰,我断定这是一个还没长大的树,就它这种想法,被人挖出去也只能被当柴火烧。”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染料似乎有些累,气喘吁吁的沉在桶里休息,那块绸这个时候还感到略有余力,不过腮帮子却没有鼓起来了,他从来没有听谁和他讲过这些故事。他能记起的就只是祖先们暗无天日被埋在地下,也被西北的日头晒着一路晃晃悠悠的梦,那可没有任何人可以和他交谈,即便是这么傻的一棵树。现在有人和他说话了,可是他发誓绝不开口,要抗争染料这个敌人,即使这个敌人再花言巧语,他也相信,自己不会动心的,就像赛壬女妖要诱惑奥德修斯——当然也可以叫做尤利西斯——那样他也不会有所动摇,这是一块绸赋予他的高贵使命,他是可以充当钱币的存在,有着自己的尊严,而这些都是往日记忆里祖先们——有飘洋过海的祖先也有土生土长的祖先——留存下来的宝贵记忆,他这样子暗暗为自己鼓劲。他又想起很久之前,自己被人用梭子左一下又一下来回穿插的时候,还想起来那妇人有着秀气的脸蛋和饱满的胸脯,因为他觉得粗鄙的老太婆可不能做出自己来。染料也许是歇够了,他又打断了这块绸的回忆,他继续开口说道:“那个时候我唯一能够说话的就是那颗傻傻的树,我一直让它和我说一下外面是什么样的,有什么变化,是不是还有很多像它这样等着被做成家具的树,还有很多喜欢到处拉屎的鸟——说到这个我一直强忍着不去生气,因为我是有着洁癖的,你要知道,但是我现在无能为力也就无可奈何了——以及是不是有着两只脚走路的人。我之所以觉得它傻,就是它好像只会回答总有鸟会在它身上拉屎,一坨一坨,也不清理,每天吵着他睡不了觉。——我可不能动啊,我等着别人来把我挖出来,好去做成家具,我最喜欢的就是做成好家具了。——没关系啊,那好歹有衣服先帮我垫着,我有没有鼻子,闻不到。——它也不知道啊。——它也不知道啊。来来回回的就是只有这么几句。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比如要是我问它,你有多少岁了,它准会回答我,它也不知道啊。或者我再问它,今天太阳是大还是小啊,它就说总有鸟会在它身上拉屎,一坨一坨,也不清理,每天吵着他睡不了觉。我要是问它如果没有人把它挖出来做家具怎么办——当然这个时候我实在故意刺激它,因为我觉得它一直在装傻充愣,我有点生气——你要是被人挖出来当柴烧怎么办?这一次我没有办法让它安静下来了,它的根上面的须子在我身上剧烈的抖动着,我都难以想象在土里一棵树怎么能这么激动,它还是一口一句怪异语调的回答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尝试了好久,想要像一开始那样让它安静下来,可是没有办法,无能为力,它抽风一样的抖动,让我以为像是要地震。于是我不敢动了,怕它的须子抽到我,虽然我是石头,但是我也并不想被一棵树给打脸,特别是这么一颗傻的树。然后它突然就不见了,我抬起头,虽然我几百年没有动过,但是这种突如其来的畅快疏通筋骨感,还是让我一阵呻吟,我看见了太阳。我看见那棵傻树被连根拔起——确切的来说是连根拔起的树墩子——被远远的抛开。晦气东西,扎这么深。我听见有人骂了这么一句,我心里替它默哀了一下,我管不了它了,希望它能被拿去做家具吧——虽然我看见它那破破烂烂的台面是被人用粗斧头砍的,几株嫩芽黄不拉几的——我这样子许下了一个愿望。我也自身难保了,因为我被人一榔头给敲下来好大一块,但我倒是没有流血,你要知道,石头要是流血了,那些人保准会吓得瑟瑟发抖。说不定还会向我跪拜,然后又建一个神龛把我供起来——我不会觉得有什么天师会对一块石头说斩妖除魔的。我又听见有人说了一句,嗬,好大一块云母石。然后我就被人抱走了——当然是他一榔头敲下来的那一块——被磨碎弄成了染料然后放在这儿。其实石头的心思才是最多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现在在这里和你说话,可是在山里我还能看见太阳和拉屎的鸟。不过就是看不见那颗傻傻的树了。我们石头被挖成几块,那就活成几块,我们几百年几千年就这样子活着。我瞧瞧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好多石头虽然乱七八糟的四处都有,盖房子盖茅厕都好,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都是同一块石头来的,要是有一天我们石头造反了,那可不得了。只是我们实在觉得无所谓,成千上万年都这样过来了,看见了太多东西,太无所谓了。你别看我现在被磨成粉了,在水里和你说话,那只不过是我想换个地方逛逛而已,等过不知道多久我估计我还得变成石头。这就是石头。”那块绸听呆了,他出生到现在其实还没有几天,哪里能经历过像染料这样的厚重的生活——如果他记忆里祖先的记忆算起来的话——那也还远远不够。那块绸听呆了,不知不觉嘴巴就张开了,水灌了进去,从他口中进来又出去,在身体上摩挲着,用着最温柔的手法。那块绸现在不去坚持着闭嘴了,他觉得有必要好好想一想祖先记忆里还有什么遗言交代没有。但是他似乎又是想起那白白胖胖的蚕在竹篾上挪动着啃叶子的记忆,还有像现在一样被抛在水里的时候——当然要比在热水里舒服多。他说他叫云母石,名字听起来就很温柔,也难怪现在这么舒适,这块绸这样子想着,扯扯脑袋,换了个姿势呼呼大睡起来。染料见状找不到说话的对象,遂也沉默起来了。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4,524评论 5 460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1,869评论 2 37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1,813评论 0 32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210评论 1 26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1,085评论 4 35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6,117评论 1 27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6,533评论 3 381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5,219评论 0 25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9,487评论 1 29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4,582评论 2 30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6,362评论 1 32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218评论 3 31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7,589评论 3 299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8,899评论 0 17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176评论 1 25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1,503评论 2 341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0,707评论 2 33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