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槿砚
夜深了,归府大门紧闭,屋檐下的两盏红灯笼静静的挂着,烛火跳跃。
屋内,床帷罗帐之下,归字谣与我并排而坐。
“相思,你可想好?仪式既成,你便断然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归字谣拿起我的手握住,语气平静又带着探寻。
他的手还是那么凉,一如他看我的眼眸,深的像一面墨蓝色的湖,不着半丝感情的痕迹。
我点点头。
归字谣顿了顿,还是起身吹灭了蜡烛。烛光熄灭的一刹那,我好像看到归字谣的眼角闪过一丝晶莹的光亮。
窗外,皎洁的弦月挂在枝桠上,那棵我亲自栽种的桑树。
帷幔放下,归字谣给我解带宽衣,最后一丝衣衫褪尽,他在我额头印下一吻,俯身而来。
我觉得自己一会儿是炽热浓烈的火焰,一会儿是清凛温柔的小溪,笑靥如花缱绻,容颜似水缠绵。
呼吸还略带急促,归字谣扯过锦被将我包裹。我凑到他怀里,双唇贴上他凉薄的唇。
“字谣……”
他一愣,没答话,搂住我的双臂又紧了些。
我从未离他如此之近,从未唤过他的名字,从未得到他的温柔关心,从未如此想要飞蛾扑火……
我用银簪划破我的无名指,取过冰蚕毒涂上,又划破他胸口处的肌肤,将无名指贴了上去,血液相融。
我感到越来越没有力气,身体渐软,睁开迷朦的双眼看向窗外,那轮明月染上了血色。
晨阳初升之际,便再无长相思这个人。我化作冰蚕,成为世间最灵最毒的蛊引。
2
我叫长相思,曾是蛊族的公主,现在是归字谣府上的一名蛊女。蛊女,生而命中注定,世世携蛊,轮回千秋。
十年前,蛊族还没有被灭顶的时候,蛊术盛极一时。权谋之士、侠义之客无不登门求蛊,利用蛊术将仇家置于死地。当时的江湖,掀起了一阵神秘诡谲的血雨腥风。蛊族也因此被推到了极高的位置,一度可统领江湖。
高处不胜寒,朝廷忌惮蛊族的力量,便使阴招让我们蛊族遭受了灭顶之灾。为数不多的几名蛊女逃了出来,我是其中之一,从此流落民间,漂泊无定。
每个蛊女都有自己的蛊虫作为蛊引,而蛊虫必须是蛊女自己饲养而成才可,失去了蛊虫,便等于失去了蛊术。我自幼养蚕为蛊,但朝夕之间,一切已化为乌有。
五年前,被归字谣带回府的时候,他只问了一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
“长相思。”
那时我已被追杀的奄奄一息。
归字谣是一名赌士,更是剑客。赌赢了,半座城池,若输,赔上的便是性命。所以,在成为一名赌士之前,先要磨成剑客。
对归字谣来说,他是合格的。他的剑,出鞘便意味着纷争的结束,剑影一晃,恩怨纠缠。他的人,和他的剑一样冷。
他说,赌士生而孤独,一旦动情念,便有了软肋,万劫不复就随之而来了。
我在院中种了一棵桑树,养起了蚕,枝叶繁茂,正对着他半开的窗。
他饮酒舞剑,月华飞沙,青丝散乱,衣袂翩翩。我行蛊术于他的仇家,他便能掌控对方的心术,胜败已注定。而且,随着蛊虫的日益生长,可作为归字谣的剑媒,令其剑术大有进展。
虽如此,亦不见得他能日夜平安。每次他出门,我都久久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他将何时归,能否归。
而他,几乎从未看我一眼。
直到那一天,他满身是血的回来,月光下,血色泛着紫光,我知道,该来的总是躲不掉,伏蛊者还是找上门了。
蛊术在实施之际,蛊虫便和蛊主同心同命。蛊虫是为归字谣所施,所以他是蛊主。伏蛊者将蛊虫伏伤,蛊主也会遭到重创。只是,血液会泛紫光。
被伏蛊者盯上,蛊术便再不能施。否则,只会给蛊主带来灾难。若从此收手,按照归字谣现在的武功程度,需借助蛊术相助来攻破临界点,否则很难再进一步。他的世仇遍天下,想要取其命,并不是难事。
破解伏蛊者之法不是没有,只要蛊女与其蛊主行琴瑟之好后,将无名指蘸取蛊虫毒,与蛊主胸口处血液融合,蛊女便会化为最灵最毒的蛊虫,任何人奈何不得,包括伏蛊者。此蛊一施,蛊主将获取顶级的武功修为,而蛊女永世不得为人,直到蛊主死亡,蛊女也将灰飞烟灭。
此法名为“同生共死。”
我问归字谣:“他,约你何时?” 归字谣一愣,答:“三日后。”
我将来龙去脉以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他迟迟未语。蚕树下,他盯着一只蚕看了许久。
“他是在犹豫,是在心疼我吗?” 我双目涩涩的疼。
“好。”他站起身,第一次直视着我的眼睛。
3
晨光初现,床榻上散乱着丝绸之物。我已化成一条冰蚕,长七寸,通体晶莹。我静静地卧在一旁,想要多感受一点归字谣的气息。
归字谣将我捧进木盒里,出门取檐下的霜雪把我覆盖。我望着他的眼睛,想要看穿他的心,是否真的能硬如磐石,不留半分情。
三日之期已到。
归字谣带着我赴了段西楼的约——那个要被我下蛊的伏蛊者。
雪下的更大了,城郊的长亭被白色浸染,好像一副淡雅的画。
归字谣持剑而立,表情中第一次带了些肃杀之气。雪落在他的睫毛上,晶莹剔透。
段西楼一身白衣,温润如玉,面容竟含着笑,眼角下一颗痣。我依稀记得娘说过,有泪痣的人,注定今生为爱所苦,被情所困。
风吹起他们脚边的雪,归字谣举剑刺去。几个回合,双方势均力敌,突然,归字谣一个转身,剑尖直指段西楼喉结,段西楼便头闪过,就在这一瞬,我施蛊术,悄无声息的钻进了段西楼的心里。
胜负既定,归字谣收手而去。段西楼揉了揉胸口,嘴角微微上扬,也转身离开。
4
伏蛊者,借天地修炼元力,而段西楼已修元得道成仙。虽如此,却对蛊女化作的蛊引无计可施。因为,此蛊引,乃是蛊女永世的灵魂。
其实,从我懂事开始,我便恨透了这蛊女的身份,永世不得安宁。我只愿做个平凡的女子,不沾染江湖恩怨,不牵扯世仇宿命,只静静的陪着我爱的人,哪怕只有几十年光阴。
段西楼坐在石桌前,慢条斯理的呷了一口茶,轻哼着小曲,曲调柔软清扬。他的心里装着清风、明月、丝竹、泊船、炊烟,还有…… 一个姑娘的影子。
段西楼不再伏蛊,他在院内栽种了许多花草,满目春色,招得蜂蝶起舞,惠风和畅,柳絮轻摇。
他研了墨,将宣纸铺于石桌上,提笔落字,行云流水: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 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我有些羡慕段西楼心中的那位女子,这世上有人痴她念她,情所起,一往而深。但对段西楼来说,天涯路远,孑然一身割情断义自是良策,可若爱上了一个人,那便是致命的弱点。就像归字谣,无情无欲,便能练成绝世武功。
有了我做蛊引,我能感受到归字谣的功力每天都在增大一分,每次运功周转,都是一场新生,一种提升。我感受到他日益强大,心中有多少喜,就有多少悲。喜的是他终于可以获得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悲的是我再也不能日夜陪在他身边。
归字谣是一面黑夜,永无止境,越靠近,越容易着魔而被吞噬。而段西楼是一场黎明,相处的久了,愈发觉得温暖安详。
这几日,是我离开蛊族以来,过得最平静踏实的日子,没有江湖恩怨,不必忧思牵挂。
段西楼每日早起采取晨露,翻越高山搜集冰融水,待到来年暮春,酿得百花蜜。那天,碧空如洗,云懒懒的卷在天上,风一飘,空中弥漫着甜丝丝的味道。这熟悉的味道一寸寸的包裹着我的神经,像倾盆的大雨,突来的潮水,将我的理智渐渐淹没。我挣扎着忍住不哭,不许哭,不能哭。十年前,我还在蛊族的时候,总缠着娘亲要百花蜜。
他身体一震,捂住了胸口,眉头微皱。
“姑娘,别哭……” 段西楼说道。
我一愣。
他无奈的笑笑,继续说:“毕竟我也修元得道成仙,自己中了蛊,总还是知道的,只是解不了罢了。除了蛊女化作的蛊虫,我想不到别的了。呵~我没想到,竟真有这般痴情种,愿意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
既被识破,我也不再隐藏,只说了声“对不起。”
他突然哈哈大笑,情绪明朗了不少。我看到他心中那女子的轮廓清晰了一点,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5
一日,段西楼简单的打了包袱,我问他:“要出门?” 他笑了笑:“对呀,反正不能伏蛊了。” 我一赧。他笑的更开心了:“这得多谢你呢,正好我不爱那苦差事,游山玩水多么自在。”
泛舟湖上,水波一圈圈荡漾开来,湖的两遍树木慢慢后退,一片郁郁葱葱之景,好不惬意。
段西楼哼着小曲儿,词是这样唱的:
红满枝,绿满枝,宿雨厌厌睡起迟,闲庭花影移。 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
寄情山水间,我好像暂时忘记了彼此对立的身份,也忘记了我黑暗魔咒般的命运。
段西楼突然开口:相思,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嗯”一声作答。
两个同门少年,自幼一起长大,跟着师父习武练功,感情甚好。
一日,两人在后山拾柴,忽然天降倾盆大雨,只得扔下柴,寻得山腰间一茅屋,便跑进去躲雨。
屋内陈设简单,一张床,木桌上两个筲箕内卧着十几只蚕宝宝,地上散落着几个瓶瓶罐罐。
黑衣少年走上前打量蚕宝宝,刚想伸手去摸,被白衣少年拍了手背,“别乱动!” 黑衣少年收回手,吐了吐舌头,转移话题说道:“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啊? 哎,柴都被淋湿了。”白衣少年走到窗边看向窗外,豆大的雨珠敲打着地面,哗啦啦的溅起水泡。
“什么声音?” 黑衣少年警觉性一下子提高,并寻着声音找去。
只见手臂粗的蛇朝着桌上的蚕宝宝蜿蜒爬去,舌信子淌着毒液,嘶嘶吐着。眼见张开猩红的大口,突然被一只手捏住蛇尾,甩了出去。
蛇身回转,闪电般缠上白衣少年还未放下的手臂,狠狠的咬了一口。“啊……” 白衣少年痛呼了一声。黑衣少年双目圆睁,愤怒的将剑刺进蛇的七寸。
一声惊呼打断了两个少年的动作,只见门口站着一位秀丽单薄的少女。她惊讶的睁大双眼,粉唇微启,整个人像被定了格。
“那个……我们……”黑衣少年挠挠头,结巴的说不出话。
白衣少年看着少女的眼睛,觉得自己步入了江湖。他挪目,竟看到黑衣少年红了脸。
窗外,雨停了,可两位少年没有注意。
少女的声音响起,“呀,你被蛇咬了!会中毒的!” 说着走过去,掏出一个小药瓶,抬起白衣少年的胳膊,对着伤口撒了上去。“这是我家祖传的蛊……”‘蛊’字未说完,少女急忙改口,“祖传的药,能解毒,你别怕,明天就没事了。”
“谢谢。”白衣少年说道。
少女抬起眼眸,笑成一弯新月,“是我该谢谢你们救了我的蚕宝宝。”
黑衣少年抢答道:“不客气不客气……”
少女刚要说话,被寻来的声音打断:“走了走了,娘喊我们回去呢!” 说罢,少女被另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姑娘拉走了。
两少年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黑衣少年叹了口气,不舍之情溢于言表,“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突然,他从地上捡起一支银钗,面露喜色,欢快的笑着。是少女走的急,不小心掉的。
回去的路上,二人各怀心事,双双将拾柴的事忘的一干二净,被师父罚了两个钟头的马步。
不过自此以后,他们再没提过少女的事,好像从未发生过。
后来,两少年渐渐长大,师父惨遭不幸黑衣少年被同门师兄弟嫁祸,遂负气出师门入江湖,从此天长水远,恩怨不缠。他唯一带走的,一支银钗,还有白衣少年教他写的一首词: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6
“你是谁?” 我颤抖着问段西楼。他伫立在船头,久久才说话,但却没回答我的问题:“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他心中那女子的模样渐渐清晰,仔细一瞧,竟然与我无异。
船靠岸,段西楼上了马。
许久,马蹄上扬,停了下来。我看着一地灰烬,那一夜,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那一夜又在我眼前重现。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我们蛊族从此消失了。心像针扎般的疼痛,呼吸都被扼制了。
这儿,曾是我的家。
“相思,我知道你想回来看看,别怕,我在。”段西楼揉着胸口,想给我慰藉。
我突然急火攻心,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身尾处开始麻痹,渐渐的传到全身。
“不好!归字谣出事了!”我大叫!
“什么?!”段西楼惊慌!
我顾不上解释,只是恳求道:“归字谣出事了,归字谣出事了,西楼,带我去找他,带我去找他!”我哭喊着。
段西楼捂住胸口,“你别急,我知道他在哪。” 话毕,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马停在山腰处的一个小木屋旁。段西楼下马,跑进屋内。 屋内的陈设没变,床对面一张木桌,散落一地的瓶瓶罐罐。归字谣坐在桌前,脸色苍白。
“字谣!!” 段西楼扶助归字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归字谣气若游丝:“西楼,答应我的,要做到!”
我半个身体已经毫无知觉了,也无气力讲话。同生共死,我知道,归字谣可能不行了。迷糊中只听得一声隐忍的带着哭腔的“好!” 仿佛说话人咬紧了牙根,一个好字用尽了全身力气。
身体渐渐冰冷,失去了意识。
7
躺在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的到他的温柔。我想,原来死后也会做梦啊,梦竟然还这么美好,不要让我醒来。
“相思,相思……”
我缓缓睁开双眼,段西楼一张焦急的脸。我打量了四周,还是那个小茅屋。
等等,归字谣去哪了?等等,我怎么,又变成人了?
我猛的坐起来,眼前一黑,晕在段西楼怀里。“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西楼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归字谣呢?”
段西楼扶着我,轻声又不容置疑的说:“你躺下,我就告诉你。”
我乖乖躺下。
段西楼说,上次的故事还记得吗?这次给你讲完:
黑衣少年初入江湖,受了很多委屈,但渐渐的适应了这个残酷的生存法则。他变得冷血无情,成为一名出色的赌士和剑客。
有一天,黑衣少年找到早已修元得道成仙,已经是伏蛊者的白衣少年,说了一番让两人都决定孤注一掷、飞蛾扑火的话:
“我知道,你找到她了,也知道了她的身份,你很明白,你们注定永世为敌。她现在在我那儿,但我不想她承受蛊女世代宿命的折磨,你我都了解,她只想做个平凡的姑娘。”
黑衣少年顿了顿,继续说:“她…族门被灭,死里逃生……”
“我知道!”白衣少年打断他的话,“只恨当时救不得她!” 白衣少年一拳捶在墙上,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黑衣少年用手揉了揉眼睛,继续说:“你知道伏蛊者的秘密,自然知道蛊族的秘密了,同生共死。 我愿去死,只求你照顾好她。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不必,我答应你。反正你一直知道,我从没想要天下,更不想成仙。”白衣少年笃定的答道。
“好!那三日后,城郊长亭见。”
于是,两少年策划了一出戏,少女变成蛊引,跟随白衣少年回了家。
由于少女蛊引的存在,黑衣少年的武功修为已至顶峰。但为了赌回蛊族旧址所在的那座城池,他接受了九个门派的挑战。刀光剑影中,因怀中掉落的一支银簪而分了神,导致赔上了性命。
黑衣少年撑着最后一口气来到与白衣少年约好的小茅屋。他告诉自己,不能死,不能死,如果他死了,少女也会死,那便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了。
好在,白衣少年带着少女及时赶了过来。
白衣少年运功取出了修炼成道的元力,注入到胸口处,少女化成的冰蚕终于被取出,并且慢慢的重新变成了人。只是,这样一来,白衣少年和少女永远只是个普通的凡人了。
故事讲完,我已泣不成声。
段西楼给我擦着泪,将银簪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他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语: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