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计划读这部小说，种种借口耽搁，直到今年八月。最终读的是白色封面一套三部的版本，断断续续三个月，几度读不下去，不是故事不吸引人，实在是太过……惨绝人寰——请原谅我这么恐怖的措辞，尽管真实的人生和人性确实不容乐观，但就这样透过文字鲜血淋漓呈现在你面前，还是难以承受，以至于不得不时时将情绪进行平复修复后才能继续阅读。
艰辛、苦难、悲惨、伤痛……这样的词汇来描述读完的感受，太过轻薄。对男人，张洁通过她饱含悲愤的犀利文字直接穿透内脏，不留情面，字字见血；对男权碾压下命运悲惨的中国女人，有怒火、有无奈、有叹息、有悲悯，心思沉重到不能呼吸。是的，惨绝人寰、鲜血淋漓……读完这部张洁用12年心血铸就的“通体透明、惊世骇俗”之作，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两个成语了。
那么，回到我的标题，聊聊这部作品中的渣男。以女性出场顺序，记得多少聊多少。
叶志清
叶志清的戏份主要在第一部。崇尚知识的文明地主，因为看上叶志清聘礼上的一笔好字，毁掉美丽女儿墨荷的一生。而文明地主看上的那笔好字，根本不是叶志清的，只是叶志清教私塾的老子的字。地主父亲草率的决定，使富家小姐墨荷沦为生育工具，婆婆小姑子的女奴，受尽饥饿折磨在最后一次难产中惨死后院肮脏草堆，被婆婆一把火草草烧掉了事。叶志清在外打工学徒不敬业一无所成，回去把老婆不当人，老婆死后对唯一的女儿不管不问，致使女儿接替妈妈成为小女奴。叶志清后来当兵又娶悍妇，对受尽人间苦难的女儿也没尽到父亲的职责，以至饱尝后妈白眼的女儿瘸子里挑将军答应了顾秋水的追求，仓促嫁掉，一生悲苦。
顾秋水
叶志清够渣了吧？可是顾秋水的粉墨登场，立刻令叶志清的渣黯然失色，不但黯然失色，反倒把叶志清衬托的有了些许温情，尤其老年叶志清见了女儿叶莲子的那种歉然和柔软，让人容易忽略前嫌——那个年代，有多少女人不是墨荷的命运，又有多少男人不是叶志清呢？
兵痞顾秋水，轻而易举娶了自小受尽刁难、没有听过一句好话、不敢表达自己感受、不会打情骂俏、只会逆来顺受的叶莲子的顾秋水，越看叶莲子越不顺眼，结婚两年后，干脆丢下叶莲子和刚刚几个月的女儿吴为一走了之。身无分文的叶莲子在兵荒马乱中苟且偷生，连一颗白菜都没舍得买过，一天一顿玉米碴子粥活了下来。吴为两岁时叶莲子为口吃的到顾秋水上级包家当保姆，与小小的吴为受尽凌辱战战兢兢度日……
这都不算什么。有次天津发大水，包家连佣人都坐船跑光了，没有一个人想起这对命如草芥的卑贱母女，大水淹没楼梯，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水和乱碰乱撞的膨胀了的尸体，叶莲子就这样搂着吴为在极度的恐惧绝望中度过了三天三夜，好在最终大水退去，保住了一条性命……
这也不算什么。在千方百计打听到顾秋水的下落后，叶莲子以为顾秋水是实在没办法与自己取得联系，于是到娘家求援，后妈怕她赖着不走，怂恿叶志清赶快出路费送走。瘦小的叶莲子带着四五岁的女儿一路通过日本人各种岗哨盘查，种种惊险几欲丧命，艰难到达香港。彼时顾秋水在某杂志社拿着薪水，有了新欢，过着上层生活。看见叶莲子一脸厌烦，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来了？接下来用种种手段赶叶莲子走，倔强又保守的叶莲子不走，靠卖盒饭维持和女儿的生活。香港遭遇日军轰炸，到处残垣断壁和死人，顾秋水根本没想起来还有这对妻女，是死是活？叶莲子冒着炮火找到杂志社，又被顾秋水各种嫌弃，甚至每夜当她和女儿的面与新欢做爱，还不允许叶莲子有任何声响，连睡梦中的悲泣声，也能引来一顿毒打。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香港的沦陷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爱情，可对于叶莲子母女来说，沦陷可是彻彻底底的，从内到外，全是地狱……
这也不算什么。为了生存，叶莲子托人找了一份学校的工作，和吴为租住在一间小阁楼，一次轰炸中房子着火，房东锁住了所有出口，叶莲子和吴为又一次陷入绝望止境，只有抱着吴为扔出去，自己在呛死人的浓烟中再一层一层跳下去……所幸她们命大，居然都没摔死。烧的面目全非浑身是伤一无所有，学校通知顾秋水来领人，又遭到顾秋水厌烦毒打……
后来总算甩掉了叶莲子母女。
陕北的小学校，只有小学文化的叶莲子成为被人欺凌鄙视的临时替补教师，勉强维持和吴为的生计，解放后转正，被顾秋水逼着离了婚，独自养大了吴为。吴为追求文学，被“文学家”迷惑生了私生子，成为“破鞋”，下放改造，老年叶莲子又在世人的孤立鄙夷中独自抚养吴为的女儿禅月……
究其一生，叶莲子的生活都是靠着自己在独撑，可是这样一个隐忍独立坚韧的女性，却总是把精神寄托在渣男顾秋水身上，无论顾秋水怎样折磨羞辱殴打她，她都无怨无悔任劳任怨的替他开脱，始终要追随他，把他当做自己的依靠（其实不但没靠着，反而给自己徒增痛苦），这可怕的精神依附致使她彻底沦为女奴。我想，张洁是把这一代女性所经受的所有苦难、耻辱、身心摧残集中到了叶莲子一个人身上，才有了这样惨绝人寰的叶莲子的故事，叶莲子的故事集中在第二部，第二部读的时间最长，读的过程数次压抑、窒息，难以承受，眼前总是一副心、肠、肚全被剖开的血淋淋却又沉默着的受难女人形象，以至于不得不数次停顿平复内心。
胡秉宸
如果说顾秋水的渣属于那种从精神到肉体一眼望穿的渣，是个人打眼一看就知道：哦，他就是人渣。那么胡秉宸的渣，就是深入到骨髓才能看见的渣。
出身世家、投奔延安、风流倜傥、博学多才的胡秉宸，是吴为一生的劫。只有了解胡秉宸的渣，才能明白，尽管顾秋水对叶莲子百般折磨污辱，外加各种饥饿寒冷战乱，叶莲子都能保留一点自尊，精神正常存活下来，而吴为，在新中国接受大学教育，成为知名作家后，仍旧避免不了被胡秉宸折磨崩溃，最终疯掉的个中缘由。
优秀地下党员胡秉宸，当年和女地下党白帆假扮夫妻潜伏，因为生理需求别无选择，与白帆结为真夫妻，内心深处却始终充斥着对白帆的鄙夷（在此插一句：不要惋惜余则成和翠萍没有终成眷属，如果成真，未必不惨）。而外表绅士的胡秉宸的眼神，又无时无刻不在其他女人中逡巡，各种风流韵事使白帆伤情不已。解放后成为副部长的胡秉宸，在干校发现特立独行气质文雅的吴为，便展开各种攻势，但正如胡秉宸自己所说，他勾引女人从来不主动，都是“让她们主动”，所以他的勾引并不分明，若隐若现时有时无，在吴为要放弃时他用一句秦少游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缴了文青吴为的械，使她再不能淡定，一错经年再无法回头。
也和吴为结了婚，可那个婚是胡秉宸升任部长无望面临离休，白帆步步紧逼孤注一掷所结的果，却从此成了吴为欠胡秉宸一家的债，吴为明知道错，明知道胡秉宸的不可靠却深陷不能自拔。婚后的胡秉宸一分钱不拿，家庭经济全由吴为支撑，吴为要照顾年迈的叶莲子，还要照顾与叶莲子年龄相当的胡秉宸，又要抚养禅月，只有拼命写作，靠稿费维持生计，维持胡秉宸光鲜的部长生活标准。胡秉宸的钱，却一半给了白帆。
与白帆婚姻中的胡秉宸，和吴为暗通款曲；与吴为婚姻中的胡秉宸，和白帆暗通款曲，又劈腿杜亚莉。十年婚姻吴为心力交瘁，身心疲惫，胡秉宸却越来越嫌弃她，又开始费尽心机逼她离婚，离后不到一个月即与白帆复婚的胡秉宸，却蜜月没过又开始怀念纠缠起文艺型的吴为……老年的胡秉宸，只能在吴为和白帆两个老女人间游弋，这绝不是因为爱，而是老迈的他再也吸引不了大街上光鲜亮丽的女人，却又不甘寂寞，必须制造生活的浪花。
很多人说，《无字》是张洁的自传，副部长胡秉宸原型就是她的老干部丈夫。我倾向于这种说法，因为这种渣男，只有一起生活多年，才可能这么入骨入髓的进行还原。不然，单靠想象谁能如此逼真的描述出道貌岸然、绅士儒雅的上流社会男人灵魂的丑陋？对此，张洁不是没有反思，小说中多次出现“吴为不过是自私怯懦的胆小鬼”“很难说不是吴为自己造的孽”类似的句式，对吴为的种种人生偏差也是毫不留情的讥讽和嘲弄。
禅月作为第四代女人，从小冷眼承受着弃妇姥姥、破鞋妈妈、没爹孩子这种种身份带来的辱骂和践踏，这种社会环境下她永无出头之日，只能重复几代女人的悲剧人生。禅月洞悉这一切。她勤奋努力，靠优异的成绩移民，获得了圆满的人生，一洗叶家几代女人的耻辱。
所以也不全是压抑。如果说禅月的结局是一种慰藉，胡秉宸的结局则带来一种快意恩仇的痛快，胡秉宸在与白帆的一次恶吵中心脏破裂而死，白帆及子女把他送到火葬场便扬长而去，自信自得潇洒风流一生的胡副部长的骨灰无人认领被扫入垃圾堆暴尸街头。可惜疯了的吴为比他先死，不能感受这种快感。
在此真诚建议每个女人读一读这部作品。几千年男权社会，女人遭遇渣男的概率极高，遭遇渣男不是你的错，可如果你知道了对方是渣还不肯离开并无怨无悔付出，那不叫痴情，那叫女奴。所以我觉得遇到渣男的正确姿势是，有实力就怼，痛击到落花流水；没实力就撤，及时止损才是王道。
对于不太会写字的我来说，判断一部作品（不管是小说还是影视剧）有无意义，直接的标准就是：有没有聊一聊的欲望。总有些话不吐不快，总有些感悟发自灵魂深处，并能行文流畅一气呵成，那就是好作品。张洁《无字》用了12年，张炜《你在高原》用了20年，好的作品，必是作者心血之作，绝不可能一蹴而就。《你在高原》的那种悲怆，是家国情怀，而《无字》的悲怆，是单属于女人的，难以想象张洁这部作品的写作，内心承受着怎样的撕裂，如果是自传，这种撕裂更将是无以复加。
“爱情是一种站在远处看的东西”。张洁在站在远处都不想看的年纪，给我们带来了《无字》里让人压抑到窒息的所谓爱情，谁又能说没有饱含清醒后的顿悟？而我在站在远处都不想看的年纪读到这部锥心之作，谁又能说不是上帝在冥冥之中的救赎。
春秋亭外，依旧风狂雨暴，只是再无悲声破寂寥。
2017年11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