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晴天 第十章:陌生人的合作

2017.9.17 星期日 俄罗斯 摩尔曼斯克 阴

如果是在上海,阴天或许意味着雨季将至。而在这座北冰洋海港,却什么都不会发生。

这里是实实在在的阴天,没有大雨淋漓的畅快通透,整个街区都沉闷了许多。

宾利慕尚停在松井日料店对面的马路旁,她没有叫司机开车,而是自己把车开过来。车里的空气很闷,她想摇下车窗,但开了半扇又关上了。

手机里未读短信有十几条,她一概懒得点开。她不确定自己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可就算是错的,她也会这么做。

她没有着急给那位陌生人发消息,在石板路的不远处,她看到那个穿着黑风衣戴着墨镜的男人在向这里走来。直到他进了日料店的大门,她才从车里出来。这一次,她也戴了墨镜。

男人依旧选了一个靠近角落的位子,他没有点任何东西,他知道她马上就会到。

她走上楼,一眼就看见了淡淡白光下的男子,她坐了过去。

“想不到你比我还要晚到。”他轻描淡写地一句,没有不满。

“谨慎起见。”她摘下墨镜,说道。

“这次是你主动约的我,想好答案了吗?”他大概能猜到她此行的目的,也能猜出这问题的答案。

“想好了。”她迟疑片刻言道。“我们可以合作。”

他点了点头,对方的回答果然不出所料。

“不过有一个条件。”她接着说。

“什么条件?”他笑了。

“把你的口罩摘下来,或者,告诉我你是谁。”她还是纠结于这个老问题。

“我不太明白,”他缓缓说道。“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你会跟我谈条件?除了我,没有其他人有能力拿到这些资料;也没有其他人有能力找到你,让你知道这些。”他说话一停一顿,语气倒不显得仓促。

她没有说话,眼神稍稍低了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好吧,你想知道我是谁,想让我摘下口罩,这些事情我没法答应你。”他语速快了些。“我这么说,你还会跟我合作吗?”

她没作声,维持着表面的镇静。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他现在的处境很复杂。如果我们不合作,我一个人是很难帮他挺过来的。五色旗是他的心血,你就愿意看到它被严不二出卖吗?”

服务员端来两杯柠檬茶,这是他早就点好的。

“其实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帮他?”她询问对方身份,正是这个目的。

“我不能告诉你。如果我告诉你了,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她笑了,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脑海中检索着几个人的名字。

“我和他,只有很短暂的过去。你的意思是,我们曾经有过交集?”她问了一个他不可能回答的问题。

他的确沉默以对,无可奉告。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在众网上,他向你打了招呼。”他抚摸着高脚杯,手指和声音在微微颤抖。“他去你们班找了你。”

他小心掌握着说话的分寸,既要证明自己是故人,又不能暴露真身。

她讶异于对方这番话。“我相信你了。”她说。

他冲她笑笑,虽然隔着口罩,但也能看得出来。

“服务员。”他朝经过的小伙子打了个漂亮的响指,说:“一份三文鱼寿司,一份炒乌冬,一杯CALPICO。”

“你不吃吗?”她问。这不是两人餐。

“我吃过了。”他回答。

她突然对这个动作产生了好奇,那个响指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对严不二了解多少?我说的是现在他的生意。”他不觉得对方手里的情报比自己多。

“高尔察克和严氏之间只有合作,你们没有更深的交集,严不二第一次和你们联系,就是为了五色旗的收购案。”没等她回答,他就接着说。

她觉得对方手里的干货一定比自己多,所以没着急回答。

“我很早以前就调查过严氏,尤其是他们的二少爷。”他停了一下继续说:“严不二和他的过节,你应该很清楚了,虽然是十年前的事情,但还是历历在目吧。”

“十年前的事,你都知道多少?关于严不二。”她反过来问他。

“我知道很多,甚至比你知道的都多。”他突然笑出了声。“如果你是在套我的话,那你可能要失望了。因为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看来你对严不二的生意很了解啊,事情过去这么久,如果不是严氏找到我们,我都快忘了这个人。”她同样忘记了桌前的柠檬茶,一口没动。

“严不二这么做是在报复,他成为五色旗公司的控股股东之后,又不想自己收拾烂摊子,就想让你们高尔察克来接这个盘。”他说。

“可是家主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风险么?如果五色旗公司技术部,也就是陈士琢执意不肯交出核心技术,无论是严氏还是我们,都无法真正控制这家企业。换句话说,陈士琢可以转让股权,把五色旗变成一个空壳子。然后他们另立门户,这样只会两败俱伤。”她立刻意识到事情的蹊跷。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就觉得这里面一定存在其它交易。”说着,他从肩包里掏出一封牛皮信封。“我去查了严氏集团的社会关系,包括他们几乎所有的并购和出让合同,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与你们家族有过商业上的往来,你们从事的领域完全不同。”

打着领结的服务生端上了主菜和饮品。

“都说商人唯利是图,可严不二这次好像纯属为了报私怨。”他对服务生说了声谢谢,接着说:“你们高尔察克最开始是做香料贸易的,跟着荷兰人的船队,后来从事银行业和海运。严氏集团是中国大陆本土企业,最近几年扩张到了海外,他们在中原几个省是很有实力的大财团,主要业务是百货公司和酒店餐饮。你们之间没什么合作的可能性。”

“除非你打算在豪华邮轮上开五星级饭店。”他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他轻声咳嗽了一下,有点口渴。

“要不要喝一点。”她把面前的CALPICO往他那里推了推。

他摆摆手。“没事,不用了。”

“你刚才说的都没错,高氏确实是做香料起家的,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你也能扒出来。”她记得这段历史。

1595年,一支荷兰商船队在三文雅冰封被困,船长巴伦支带领数十七名船员靠打猎勉强度日。只要他们打开船舱中的货物,就能获得挽救生命的药品和食物,但是他们没有这么做。八个月后,洋面解冻,幸存的九人把货物安全送达目的地。高尔察克家族订购的肉桂和胡椒,就在那批货物中。

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她。“你看这照片。”

她接过来看,皱了皱眉。“严氏也是基金会的成员?”

“没错,严氏是基金会成员,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他凑近了些,用手指着照片上的人。“这张照片,是严不二和基金会的崔红道在球场谈话。你不用看我,一边吃一边听我说。”他看到她面前的炒乌冬都没怎么动筷子,都快要凉了。

“达尔贝达港的运营权快要到期了,基金会想找一个新的合作方,再签五年的运营权。崔红道就是这项工作的负责人。所以我想,严不二贿赂他,很可能跟港口的运营权有关。”

“崔红道这个人我见过,所以我猜到严氏也加入了基金会。”她嘴里嚼着一口菜,说话吐字不清。

“可严氏没有海运业务啊?就算严不二拿到了运营权,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她咽下一小口饭,不解地问。

“因为你们有海运业务。”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只要严氏拿到达尔贝达港的运营权,就会谋求和你们家族合作。刚开始谈的时候,你们家主没有立刻同意,达尔贝达港地理位置确实不错,可是你们的主要业务在马赛港,如果要在达尔贝达拓展新业务的话,是有一定风险的。”

他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电话单和一个U盘,接着说:“严不二去摩尔曼斯克的时候,我的人已经掌握了他的行踪。他这次行程的保密级别很高,我没有拿到他们的谈话内容,但是之后,我派人监听了他的电话。这个U盘里,存着严不二和你们高氏的电话录音,它能向你证明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她拿过资料和U盘,装进了手提包里。

“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严不二要把五色旗公司卖给我们,还要劳心费神地去说服股东们,凑齐50%以上的股权?”她不知道这和达尔贝达的运营权有什么关系。

“这是严不二和高氏私下商量的结果。你们家主觉得,必须掌握五色旗的绝对控股股权,否则有风险。”

“五色旗公司也是基金会成员,高尔察克买下了它,就能在基金会多一份话语权。”

“我还是没明白这和达尔贝达有什么关系。”她追问。

“我开始也不明白,听了电话录音里才知道原因。”他偏过头咳嗽一声,接着说:“之前五色旗公司资金链断裂,严不二顺势接盘,他不是为了挽救五色旗,而是想找机会毁掉它。他先换掉了很多老员工,把莫尚清变成光杆司令。后来,他找你们谈港口的运营权,觉得自己手里筹码不够,就提出来把五色旗低价转让给你们,算是捆绑销售吧。”

她把他给出的线索迅速梳理了一遍,脑海中浮现出了这一系列事件的大致面貌。“严不二打得一手好算盘,真是不减当年。”她感慨道。

“这些事连你也不知道,严不二是和你们高氏密谈的,你丈夫应该知道,但他不会告诉你。”他语气冷静理智,像是在心里推演过很多遍。“我太清楚严不二的手段了,如果不是贿赂了崔红道,他不可能拿到港口的运营权。”

“为了把达尔贝达港这笔生意做成,严不二就开始打五色旗的主意。你知道,8月末的那场收购案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他没有把董事们全部收买完,这个代价太大了。严氏集团现在的家主是他的哥哥严天一,严不二手里还没有足够的资源。”

她感觉自己吃饱了,靠在椅背上认真听。

“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找出严不二行贿的证据。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了要挟严氏的资本,可以变相保住五色旗。”他声音沙哑,又富有穿透力。

她点了点头,觉得这方法切实可行。“需要我做什么?”她问。

“你们高氏也是基金会的成员,而且你们的捐金份额非常高,在基金会话语权远远大于莫尚清,权限也更高。我需要你把崔红道的银行转账记录查出来,或者说,黑出来。”

她思索片刻,回答道:“基金会有明确的条例,要求中层以上的管理人员提供最近半年的银行流水。当然,崔红道收的是黑钱,一定还有其他账户。”

“你查不到他,可以查严不二的。严氏现在与你们是合作关系,而且他绝对不会用自己的私人账户。我有九成的把握,他是用公司的某个账号,以场外捐金的方式,贿赂给了崔红道。”他说话的时候,只有口罩在动,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

“这就是我要做的事?”说完,她喝了一口冰镇的CALPICO,很凉。

“是,你需要查出他行贿的证据,抓住他的把柄。”这是个艰巨的任务,他心知肚明。“不光我们在查,莫尚清也在查。”

她有些诧异,自己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月底要去达尔贝达。”他补充道。

她抬眼看他,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去问什么,眼眸又缓缓放了下来。

“我估计,他也是去查严不二行贿的事情。路佳凝也在雪梨,他们两个常常互通有无。”他知道她在关心什么。

“我们拿到确凿证据之后,要不要告诉他?”她问。

男人沉默了几秒,答道:“不能。他不可以知道我们的存在,我们只能暗中帮他。他去达尔贝达之后,我会派人保护他的。现在,他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拿到行贿证据,然后扳倒严不二。至于严氏与你们旗下的Monet为什么要交易,他应该还是不知道的。”

摩尔曼斯克的天空总是很低沉,浓云压着黄昏的太阳笼罩着整座城。本来就不宽阔的街道,被教堂宽大的身影遮去了全部天光。


2017.9.13 星期五 澳洲 雪梨市 晴

九月中旬,雪梨市的气温稍微回升了些,莫尚清也终于脱掉大衣,换上简捷轻便的休闲西装,戴上了太阳镜。

“今天阳光真是不错。”陈士琢早晨开窗时,被明朗的日光晃了眼。“要不是还有工作没做完,我就跟你去了。”

“没事,你在家歇着吧,我给你带好吃的。”

莫尚清这一次去机场,开了自己的车。

T3航站楼的停车场几乎爆满,莫尚清绕了一大圈才找到一个不起眼的车位。

今天的太阳格外耀眼,照在身上却暖意自如。候机大厅就在前面不远处,他不着急赶路,而是很享受阳光下踱步的惬意。

在候客区坐了大约十分钟,莫尚清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我从东出口出来,我们相向而行,一定能碰到。”他会心一笑,觉得这个女孩儿做事情有点意思,起身看了看大显示屏旁的指示牌,往东出口走。

迎面来的旅客很多,莫尚清经常需要躲开大号拉杆箱。快走到通道口时,人群更加密集,他放慢步子,四处张望。

拐角处走来一个穿青色开衫,戴棒球帽的女孩儿。

莫尚清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仅凭印象里的一面之交,他停下了脚步。或许是出于同样的缘由,她也在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女孩儿的眼神试探地望过去,莫尚清却是一副想笑没有笑的表情。

“是你吗?”她还是不太确定面前的男人是不是那天偶遇到的大叔。

“是吧,段小姐。”莫尚清终于笑了出来。

“哎,刚刚我还真记不清楚你长什么样了。”段雨辰坐在副驾,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莫尚清问道。

“我看你停下不走了,就感觉应该是你。”她回答。

他笑了笑,因为他觉得是女孩儿先停下脚步的。

真是诡异的逻辑。

“段小姐,你亲自过来,是请了假么?”他问道。

“是啊,我专门来采访你的。”女孩儿冲他笑笑。

莫尚清突然有了种仪式感,写书这件事仿佛变得隆重起来。“段小姐,我们这里情况比较特殊,不方便把你接到我家里。我有朋友在郊区有套闲置的公寓,你先住过去,怎么样?”

“大叔你费心了,我怎么着都行。”这安排其实很周到了,段雨辰心里有数。

前方车流量大了些,莫尚清挂二档,减速慢行。

“你说你有一个‘我年轻时候没有找到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啊?’这个问题横亘在他心头,始终不去。

她迟疑了一小会儿,倒也不是吞吞吐吐,像在思量着什么。“等我们的采访做完了,我一定告诉你。”

莫尚清看她认真的样子,也就没有再追问。

他心中的确有一个埋藏多年的疑惑,还没有找到答案。


是夜,雪梨市港区,大屿山茶餐厅。莫尚清与陈士琢在这里用晚餐。

“你把她安排到哪儿住了?”陈士琢看着杯中的港式奶茶,没有喝一口。

“我把她送到你公寓里了,你不介意吧。”莫尚清事先没和好友打招呼,先斩后奏。陈士琢长期在香港,所以他在雪梨的公寓一直是由莫尚清照管。

“没问题啊,我那公寓也就是简装了一下,平常不去住的。”陈士琢毫不介怀。

不远处,歌剧院璀璨夺目,在无边的海岸线上,人们停停走走,只能看见灯火。

两人好久没说话,各自吃饭。

莫尚清二十四岁研究生毕业后,就为了刚刚起步的五色旗公司四处奔波。那时候陈士琢在香港的业务还不稳定,为了补贴家用,莫尚清在澳大利亚一家投行找了份工作。一年后,香港那里有了些起色,两人才决定把分公司开到了澳洲。可以说,他们这几年几乎没怎么休息。

他们现在都不想讲话,以他们的关系,即使不说话,也不会让气氛变得尴尬。

大屿山茶餐厅是侨居澳洲的香港人开的,饭菜很地道。内厅放着松散的双人桌和四人桌,客人们说话声音也都不大,互相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干扰。外厅是一排环绕着观景台的双人桌,这家茶餐厅的地势比较高,从观景台望下去,能看见港口停泊起锚的游船和货轮。船上的灯火倒映在海平面,由远到近,像是天上飘洒的耿耿星河。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莫尚清默念了这句话。

他在八月长安的小说中见到过这两句诗,当他和朋友说起时,对方很惊讶地说:“二熊什么时候也有男读者了?!”

长夜漫漫不眠,这给了两人久违的惬意。

“真是好久都没有好好歇一歇了。”莫尚清端起了酒杯,面上泛起一抹笑意。他看了一眼正望向窗外的陈士琢,眼眸也注目远方。

“我想起来,当年我们两个人,一个在香港,一个在雪梨。那时候真难啊。”陈士琢突然怀旧。

“从没见你说过这种话,你也开始念旧了。”莫尚清笑道。“突然觉得不像你了。”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是会越来越相像。”这是莫尚清曾说过的话,陈士琢现在送还给他。

“还是不要了,你逗比一点挺好的。我是不愿意和我自己这种人做朋友的,也就是你能容得下我。”莫尚清直言。

“你没那么讨厌的,就是不爱开玩笑,不喜欢参加聚会,你本身还是挺有趣的。”陈士琢早就习惯了好友的做派,只有在他这里,莫尚清才是个健谈的人。

“我发现你一个特点,你好像是不爱和很多人一起出去玩,你更喜欢一对一的见面,比如我们现在。”陈士琢说。

莫尚清笑着点点头,他没想到好友已经把自己的心思揣摩的如此细致了。这种小小的细节,有时候连他本人也意识不到。

“跟我待久了,你真的更敏锐了。”莫尚清指指自己,又指指好友,说着说着笑出来。

“你看人看事情很毒很准,这点我是跟你学的。”陈士琢推了推空杯子,认真说道。

“我太了解严不二了,甚至比严天一和李管家都懂他。如果这世界上还有谁更了解他,恐怕就只有一个人了。”莫尚清故意没说名字。

陈士琢眼珠转了转,然后明白了答案。“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莫尚清看着两人空空如也的酒杯,觉得现在不碰杯真是煞风景。

于是他起身到前台,又要了两杯咖啡。

“你说,需要我攻入崔红道的电脑,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问题了?我说的是技术上的。”陈士琢放下筷子想了想。

“如果一切正常的话,就没有。”莫尚清脑补了一边行动计划。“我再想想吧,还不太确定。”

“你可想仔细了,我不是科班出身,好多问题都是现学现卖。要是到了现场你再发现什么问题,我不一定有本事给你办到。你提前给我说,不会的地方我查查资料。”陈士琢对自己的技术不太有信心,他大学是学机械的,后来自学的IT。

莫尚清点点头,他也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必须严肃对待。

“我让佳姐去查了,达尔贝达的办公楼很老旧,有空子可钻。”他说。

“你去过吗?”陈士琢记得好友曾经去摩洛哥出差。

“那时候我还没见过崔红道,没进去过。”莫尚清答道。“我是去帮基建公司做项目的,住在郊区。我第一次见崔红道,是到了雪梨之后,在基金会年会上,佳姐介绍的。”

“这人好对付吗?”陈士琢小口吃着酥饼,豆沙馅的。

“看面相是个文质彬彬的人,但也有可能是道貌岸然。”

莫尚清从公文包里掏出信封,把崔红道的照片拿给好友看。“这是佳姐新给我的几张,严不二约崔红道在唐顿球场打球,就是这个人。”他用手指指坐在二少爷对面的那个人,说道。

还有几张,是基金会年会时,摄影师拍下的照片。

那天崔红道穿了一身条纹西装,头发像抹了蜡似的看起来很油腻。莫尚清记得,自始至终,他都在不停地和不同的人敬酒。

陈士琢左看右看,试图找出点证据,证明崔红道是个衣冠禽兽。“这人真不像。”他说。

“不像什么?”莫尚清抬头问。

“不像干这种事的人。”陈士琢答说。“白白净净的,像正人君子。我要是个陌生人,我肯定觉得他比你正经。”他实话实说。

莫尚清被逗笑了,他拿过来照片端详。“好看的皮囊可以掩盖人心,这就是化妆术的高明之处。我们只知道照片上的人是个人渣,也说不准,他身后舞池就是个垃圾桶。你想藏起一棵树,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片森林。”


2017.9.20 星期三 俄罗斯 摩尔曼斯克 多云

宾利慕尚缓缓停在旋转门前,门口穿黑礼服、戴白手套的侍者走上前,拉开副驾的车门,并用另一只手为来者挡住了车门的上沿。

“少夫人。”两名迎宾在她迈进旋转门之前,鞠躬致意。

Monet总部大楼采用上下通透式的环形围廊。一楼大厅是观光厅,正门左手边有两名接待员当值的问询台。大厅中央是一尊被喷泉环绕的双头鹰雕像,这是高尔察克家族的徽章。

她在前厅稍作停留,问讯处的拉丁裔女接待立刻迎上去,笑着问:“副总,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总裁在吗?”她问。

“总裁上午在开会,午饭后就走了。”女接待恭敬言道。“您要找他吗?”

“不了,我去办公室。”她轻声说。

副总裁办公室在大厦顶楼,从一楼大厅刷门禁卡,可以乘坐直梯直接上到15层。

直升电梯的四面都是玻璃大窗,她有时候站在里面,随着电梯一层层往上走,空中的围廊高低错落的排布,会有一种回到过去的感觉。那时候的她还是一个初涉世事的少女,在国贸步行街与同伴一起,去楼顶的影院看电影,或者在负一层点一杯奶茶,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已经好久没有回忆年轻时的日子了,这些本来清晰可见的光影,随着她远离故土的时间,渐渐变成了不可捉摸的往事印象。

“副总,您到了。”

她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如果您没别的吩咐,我就下去了。”女孩儿一只手按着电梯按钮,微微侧身,目送她走出去。

她轻轻“嗯”了一声,示意对方不必再跟着了。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整层楼的唯一响动,她的办公室与总裁办公室隔空相对的。她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大约有三个月了,但是门把手并未由于长期的无人使用而蒙上灰尘,清洁人员每天都来擦洗,好像这里每天都有人光顾似的。

她轻轻锁上门,照例用探测设备检查了一下办公室,之前出现过有冒充成清洁工的商业间谍在高管办公室里安装监视器的事情,她知道自己经手之事紧要非常,不可能一点差错,尤其是在保密方面。

泡上一杯卡布奇诺,在红木桌前坐了一刻钟,桌上的文案材料都处理的妥帖适当。由于她长时间不在总部,需要副总裁副署签字的文件,她都授权给了其它高管,签字前会有秘书审阅。

一刻钟之后,面前的平板电脑跳出了视频会话邀请,她打开了前置摄像头。

“副总,是我,小潘。”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留着短发、戴着无边框眼镜的年轻男子。

“我把门禁打开了,上来吧。”她调出直梯的操作界面,输入了门禁密码,好让小潘直接上来。

两分钟后,那个自称小潘的年轻人坐在了她的面前。

“副总,您找我。”小潘坐在门口的长沙发上,想知道她所为何事。

她眉眼一低,微微颔首。“坐到这里来。”

小潘有些拘谨地起身,坐在了她办公桌对面的扶手椅上。

“我这次找你来,是有事情想请你帮忙。”这话说的不紧不慢,语句的停顿之间,还留有间隙喝一口咖啡。

“副总,您有话就吩咐,我一定尽力去办。”

她知道小潘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就继续点拨道:“不用叫我副总,叫我少夫人就行了,我这次是私事。”

她之所以选择小潘,原因其实很简单。他是Monet公司技术部的副总监,比起那个只会拉帮结派的技术总监,小潘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精英骨干。当他还是另一个公司的一名底层程序员的时候,一次会谈中,她看中了这个年轻人对技术的野心,便把他招进Monet技术部,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所以她心里清楚,对于小潘来说,自己不仅仅是工作上的领导,更有事业上的知遇之恩。她有十足的把握,即使是私事,小潘也一定会帮她。

小潘面色一怔,说道:“少夫人,如果没有您,我不会有今天,您讲吧。”

“去把门锁上。”她说。

小潘推开门,看办公室周围没有人,就把门锁好,回到了座位上。

她捧着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她在想应该从哪里开始讲起。

“你知道,严氏跟我们有合作。”她说。

“您指的是五色旗公司的收购案么?”小潘问。

“不完全是。”她想到小潘是技术部的高管,就算是谈到与严氏的合作,很有可能只关注到五色旗公司的技术。“你是技术部的副总监,有些商业上的事情,你可能不太在意。”

她看他在认真听,就继续说:“我们集团是第三世界农粮基金会的成员,这个你知道。基金会名下有一个港口,在摩洛哥达尔贝达,这个港口的运营权马上就要到期了,基金会正在筹备一轮竞标,胜者将会获得达尔贝达港五年的运营权。本来是正常的商业竞标,但是有人坐不住了——我们的合作方:严氏集团的严不二。我有充足的把握,他贿赂了基金会负责此事的行政官崔红道,想要越过竞标,或者以竞标为名,拿下达尔贝达港的运营权。”她说话时故意放慢了语速,想让小潘听得更明白一些。

小潘稍想了几秒,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那么您需要我做什么呢?”他问。

“严不二这次行贿,一定不会用他的私人账户,他应该是用了公司的某个对公账户,以捐金或者别的什么名目,把钱打到了崔红道的账上。”她停了一下继续说:“我需要你帮我查出严氏集团所有的账户流水,包括下属子公司的账户。”

小潘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手段,才能越过严氏集团的重重关卡,拿到只有财务部高层和严氏兄弟本人才能接触到的账目流水。

“我之前想过好几种正当途径,但是都不具有可行性,所以被我一一否掉了。最后想想,也只有最简单直接的手段了。”

小潘的眼睛睁大了些,面部表情由疑惑转为了惊讶,他好像已经猜出了少夫人的意思。

“直接黑进去。”她认真又无奈地说。

小潘悬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其实不仅仅是他,她的内心也是矛盾的。稍微有些层次的商界人士都明白,动用程序员去做黑客的生意是业内大忌,搞不好就会把自己连带着公司一起折进去,身为资深程序员的小潘更是深谙此理,几乎每个程序员入行前,导师都会语重心长的教导自己,绝不能使用计算机技术去做黑客的勾当。

空气凝固了一分多钟,两人都保持缄默一言不发,最后还是她打破沉默。

“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过分,我也很清楚业内的规矩,如果你不同意,可以拒绝。”

“少夫人。”小潘抬头看她,眼神渐渐明朗起来。“您不用再说了,我帮您。”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嘴唇动了动,中规中矩地说了句:“谢谢。”

“您是我的恩人,这是我该做的。”小潘诚恳地说。

“喝杯茶吧,或者咖啡,都行。”她从抽屉里拿出一盒上好的龙井,推到小潘面前。“说了这么长时间,你也渴了。”说着,她自己喝了一口咖啡。

或许是因为不好拒绝少夫人的好意,又或是他真的有些渴了,小潘没有再推辞。他夹了几片茶叶放进杯中,用茶几上的水壶泡了杯热茶。

“我之前本来没想把事情的缘由告诉你的,你知道,商业上的事情,一旦跟个人感情纠缠起来,就会不清不楚。我一开始担心,如果我说太多,会适得其反。”她双手托着杯子,把杯子平放在桌子上。“但是我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你,因为既然我请你来帮我,就要相信你。”

从少夫人陈明缘由,到最后达成具体方案,这场谈话进行了两个多小时。

下午五点半,天色阴沉下来,透过办公室的落地窗,能看见深色的浓云压着对面写字楼的楼顶。

“今天我们谈话的内容,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起。”她郑重其事地说。尽管她心里清楚,就算她什么都不交代,小潘也绝对不会说出去半个字,但她还是选择“多句嘴”。常年的商业博弈与人事变更,已经让她在为人行事上更加成熟老道。

“放心吧少夫人。”小潘站起身,把扶手椅摆正了,这场谈话要结束了,他准备告辞。

“没什么问题的话,你就早点回家吧。”她看天色匆匆,路上的霓虹灯纷纷亮起。

小潘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转身向门口走去,他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门口却又停下来。“少夫人,我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他侧身面对她,有些犹豫地说。

“你问吧。”她想知道他在好奇什么。

“您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至少从我认识您开始,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想知道,您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者是,为了谁?愿意去冒这样的风险。”

她还能为了谁呢?她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她就没有回答。

“对不起少夫人。”小潘察觉出了自己的失礼,也立刻明白,这其中一定有难言之隐。他没有再说话,退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窗外的颜色再度明亮起来,不过这是因为对面写字楼上的巨幅广告亮了,屋里的空气有些沉闷,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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