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从健身房出来的时候,市公安局赵局长的电话打了进来。健身房的灯光照在光滑的手机屏幕上,有一瞬间的晃眼,像极了那枚熠熠生辉的假军功章,李锐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赵局长的这通电话所谓何事,他已心里了然。
“李总,有线索了。”赵局长的答复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其实,花几千块冤枉钱对于他来说不是大事,不必如此大动干戈,然而军人家庭出身的他,每每看到那枚假军功章,还有那日错付的百感交集,心头就像被人狠狠的打了一拳,由此,就算搬出爷爷李司令给市局施压,也务必要给自己一个交待。
一
端午节那日,李锐参加完儿子幼儿园的亲子活动,秘书小高和爷爷李德云同时打来了电话,一个报告了公司的一些突发状况,请示李总能不能回去做个处理,一个难得兴致盎然的在电话里聊了会儿家常,末了嘱咐晚上一家人吃个饭。李锐苦笑着摇了摇头,感叹人到中年,时间总是不由自主。再回头,看到儿子粉嫩的小脸,不禁上前亲了一口。
儿子却有点心不在焉,目光始终停留在马路对面的杨树下,李锐顺着望过去,只见一个老头儿穿着一身宽松的黄军服,面前还放着一块红布,布上还摆了什么,三两围观的人群将它恰好遮挡。
好奇心促使李锐抱着儿子走了过去。老头头发花白,面色黝黑。黄军服有点泛旧,却也整洁笔挺,他甚至还穿着厚重的丛林靴,这在六月的南方,显得格外的闷热。他端坐在一把小马扎上,两手垂放在膝盖上,脖子贴着后衣领,眼睛直视前方,肃穆的表情似乎在参加一场战前动员。而他的前方,红布上的军功章独自泛着光,他和他的军功章似乎都是谜,让路人纷纷驻足猜测,然而又没有人敢上前询问,似乎生怕亵渎了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兵还有这枚见证了英雄岁月的军功章。
“您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李锐望着他的黄军服还有丛林靴,猜测地问道。
“嗯”,老头儿抬头看了一眼李锐。就这几秒的对视让李锐怔楞了下,他似乎确定了,这样刚毅的眼神就该属于一名经历过硝烟与战火洗礼的老兵。
“您要卖这枚军功章?”
“嗯”,老头儿直视前方。
“为什么呢?”李锐似问似呢喃,果然,老头儿没有答话。
李锐站了许久,不远处的市民公园里,赛龙舟的喝彩声愈来愈响,几只风筝悠悠地飘扬,怡然又自得。这派平和的景象下,李锐却想起了炮火连天里,他的爷爷和父亲,还有眼前的这位老兵,他们为了胜利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李锐不禁心头一酸。
“多少钱?我买。”李锐再问。
“三千。”老头回道。
“好。”李锐说罢,当即取出三千块现金,二话不说递给了老头。
老头再次抬头看了一眼李锐,又迅速避开,他的上眼皮有点耷拉,暗黄的眼睛有点浑浊,嗫嚅着想说些什么,犹豫了好几次,李锐甚至凑近了脑袋,但是这老头却又始终没有一言半语。
六月的城市有点闷热,人群让四岁的小儿子有点焦躁,李锐看了看这个如枯木般、张口又闭口,略显滑稽的老头。
“三千不够?”李锐提高了音量,语气像在给公司新进员工提要求,老头迅速摇了摇头,黝黑的面色像一张被时光戳坏的拨浪鼓,更显滑稽。
李锐不再理会,拿起那枚沉甸甸的军功章,抱起早就不耐烦的儿子迅速离开那叽叽喳喳、闷热异常的人群……
当天晚上,李锐便被爷爷李德云好生教育了一番,李司令对这种假冒孤残军人博取社会同情的行径深恶痛绝,并对孙子竟不能识破一枚假的军功章感到失望,李锐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却又无从开口,失望又愤怒的心境久久难以平复,夜深回想的时候,他又始终觉得老头的眼神和那枚假军功章似乎并不对等。
二
“那日买军功章的钞票是连号的,当天就全部消费在第一珠宝行。”电话那头,市公安局赵局长接着说道。
“买了什么?”李锐问道。
“一枚戒指”
“戒指?”李锐感到不可思议。
“就是戒指,珠宝店里的监控已经调过,是一名穿着黄军装的老头,一瘸一拐。”
“那应该没错。”李锐应道,却又打心眼里不想相信。
“戒指多少钱?”
“三千整。监控显示,老头两日前即来过此珠宝行,看过这枚戒指。”
“老头找到没?”李锐打断赵局长,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愤懑。
“老头去了人民医院方向,有没有进医院还不敢确定,有一段监控出了点问题,目前正在修复,医院方面已经在配合调查,李总放心,最晚明天我们一定给个答复。”
赵局长言辞陈恳,李锐连忙表示感激之情,然而挂了电话后,他却站在健身房的门前,一时不知该如何迈步,难道那天他看到的眼神是个错觉?他的判断力出了错?他究竟卷入了怎样的一个故事?一肚子的问号在他的肚子里发酵,他急切的想知道一个答案。
“李总。”没过几分钟,赵局长的又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我们刚收到一封信,信上写着‘买军功章的先生亲启’。”赵局长说道。
“谁送的信?”
“一个老头,信是托我们门口的保洁捎进来的,你看这……”
“我现在就过去。”李锐应道。
驱车去市局的路上正值晚高峰,密密麻麻的汽车像失了生气的蝼蚁,在这个高速运转的城市里缓慢艰难的移动。
到市局的时候天已快黑,赵局长已在办公室等待良久。
“假冒战争英雄,售卖假军功章,虽然涉案金额不大,但是性质恶劣,即使李司令不过问,我们也要彻查到底的。”赵局长掷地有声。言罢,将一封密封完好的信递给了李锐。
“买军功章的先生亲启。”李锐看着信封上一笔一划却又毫无美感、扭曲异常的字体,念出了声。
晚霞最后的余光透过办公室厚厚的玻璃洒了进来,屋子里被渡上一层金黄,瓷白的茶杯里有一缕轻烟袅袅向上,却又迅速消散在这薄暮里,平添一缕香气。
信不长,很快便看完了,但是也不知是不是轻烟熏了眼睛,李锐的眼眶竟有点微微泛红,他将读完了的信递给了赵局长。
夜色慢慢笼罩在城市的上空,办公室里的光线愈来愈暗,李锐和赵局长都忘记了开灯,室内一片静谧……
三
“买军功章的先生亲启:
对不起,这枚军功章是假的。我欺骗了您。
我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战争没开始前,我在老家有个心爱的姑娘,那时候戒指刚刚在我们那里时兴。我就跟她许诺,买了戒指就娶她。后来战争开始了,我去当兵了,临走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生死未卜,我对姑娘说,别等我了,找到合适的就嫁了。
战争结束后,我又响应组织号召去了高原,没想到姑娘一直在等我,竟然追着我去了高原,高原里环境差,哪里去买戒指,结婚的时候没有给她一枚戒指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在高原里,我又当了十年的汽车兵,有一次车队出了事故,我失去了一条腿,我文化不高,还残疾,她也不嫌弃我,一直跟着我,后来开不了车了,我离开了部队,我没什么本事,一直没能给她好的生活,我的爱人却对我不离不弃,前阵子她查出癌症晚期,最后的日子里,我想给她一枚戒指,弥补我对她的亏欠,然而医疗费已经花光了我们的积蓄,不得已,我出此下策。
我欺骗了您,愧对军人的身份,不知道能不能得到您的原谅,今天医院来了公安局的人,我隐隐约约听到护士们聊天,说公安局在查伪冒军人卖军功章诈骗的事情,我知道我要为这个谎言付出代价了,但是如果可以,我想请求您网开一面,让我陪伴我爱人走完这最后的时光,到时候我一定去自首,无论如何还上您的钱!”
四
人民医院的ICU病房里,一个老头紧紧地握着病床上老太太的手,他的大拇指摩擦着老太太手上的戒指,浑浊的眼神里似乎泛着泪光。李锐和赵局长站在门口,手上抱着的花儿似乎了无生气,他们久久踌躇,不知该不该推开那扇厚重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