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曼是一个急诊科医生。
她送走过一个个在她手术刀下存活的患者,也接待过一个个面临生或死挑战的病人。
她看过无数个家属痛哭流涕,精神崩溃;也看过无数个家属喜极而泣,如释重负。
小时候,晓曼的父母因为车祸,双双逝世,面对亲戚们的互相推脱,她一个人带着小她五岁的弟弟在这个车水马龙的城市里奔走。
她明白,她知道那些家属的感受,可她从来都没想过,有那么一天,她也会像这些家属一样满心焦灼地,盼望着那一人的平安。
1
晓曼平时从医院下班,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虽然整个人身心疲惫,但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先去看看她的弟弟晓东,还有她的女儿甜甜有没有睡好。
自从晓曼大学毕业,在医院上班后,她就没有准时回过家,没有准时去接甜甜放学,也更没有准时和他们一起吃过饭。
但她一直坚信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好好的,健康快乐地成长。
那天晚上,晓曼回家后已经两点半了,然而晓东房间的灯是亮着的。
晓曼走了进去,晓东却“啪”的一声把电脑关了。
“还没睡?明天不用上课?”晓曼轻声细语地问他。
“最近要考试,临时抱一下佛脚。”晓东的表情有点复杂。
晓曼想着时间不早了,又说了几句,就回自己房间睡觉了。
可是,就这样持续了半个月,晓东依旧是这样复习到凌晨,只要晓曼一提到考试,他就会说:“过几天就考了。”
晓曼开始怀疑这次考试的真实性了。
晓曼尝试过先从他的电脑下手,可是她败在了密码这一关。
于是,她跟同事调了班,想去学校找晓东的老师聊聊,却刚好碰到了从学校翻墙而出的晓东和他的四个同学。
晓曼一路上偷偷地跟踪他们,直到跟着他们来到了一个广场。
人群里孤单单地耸立着一个小舞台,舞台上忽明忽暗的灯光,似乎并没有吸引多少行人的注意。
2
晓曼当机立断就冲了过去。
“晓东!”
晓东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愣了。
“你干什么呢!现在是上课时间,你带着这些同学干什么呢!”晓曼气得脸开始涨红。
“姐,你怎么来了?我们……这是课外实践课……”他的语气明显就变得很心虚了。
“课外实践课?!你姐我从你们翻墙出学校就跟着你们了!你们现在是高三!不好好上课以后能干嘛!”晓曼推了他一下,晓东没有还手,沉默地听她讲完。
“之前的生活我过够了!那算什么生活啊!你每天为了你自己,为了那个你捡来的孩子,你早出晚归,而我难道就不能做我想做的,过我想过的生活吗?!”晓东眼神中带着坚定不移,说出的话没有一丝停顿。
“啪。”晓曼赏了他一个巴掌。
“你可以不认甜甜这个侄女,但她是我的女儿,你凭什么说她!我为了你们,我每天过得要死要活,你又凭什么说是为了我自己!你说你想过自己的生活,就是这种抛头露面,风吹日晒的日子吗?”
“这是我的梦想!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晓东开始急了眼,和她呛声。
“啪。”晓曼又呼了他一巴掌。
“你的梦想?好啊,你就去实现你的梦想,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别把我当姐姐,最好也别回来!”晓曼说完,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转身,决绝地离去。
晓曼走着,背后并没有传出她渴望的声音,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
3
连续半个月,晓东都没有回家。
晓曼嘴上说着不关心,但有时候也会去那个广场偷偷看他。
他好像瘦了,而且平日里东奔西跑,感觉也更黑了许多。
有一次,晓曼下班去学校接了甜甜,就往他那里去,虽到了广场,但也只是远远观望。
过了十分钟了,远处的晓东还在和一个男人交谈,晓东复杂的表情让晓曼觉得,肯定不顺利。
说话间,男人还想举起吉他砸向晓东。
甜甜不顾晓曼,第一时间就冲了过去,抱住了晓东的腿:“不要打我叔叔!”
所有人都愣住了,晓东顺着甜甜跑的方向看见了目瞪口呆的晓曼。
男人无语,扔下一句话就走了:“钱的事已经是板上定钉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你来干嘛?”他消瘦了许多,说出的话也有气无力。
“我是来通知你,有空的话,去和你班主任讲清楚,不要再打我手机,我是个急诊科医生,没时间去接她的电话。”晓曼说谎的技术明显加强了,脸都不红了。
“知道了,没什么事就走吧。”晓东推开甜甜,向队友走去。
那天,晓曼抱着哭得梨花带雨的甜甜,慢慢地离开那个广场,她的背后萦绕着一阵阵被他们供为梦想的声音,可是他们不知道,在那些过路人的耳朵里,那只不过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噪音而已。
4
这几周,由于某种新型感染病的出现,急诊室就像是开了挂一样,每个人没日没夜地在加班,而像晓曼这种原本是主刀医生的,也开始在护士里凑人数了,量体温,量血压,抽血,打针,都是哪需要就在哪上场的。
“已经三周了,晓东过得怎么样了呢?要不要再去看他呢?”她也时常会思考,可一忙起来,又没了结果。
9月20号,救护车送来了四个年轻的小伙子,还有一个喝了酒的男人。
“汽车司机酒驾,撞上了一辆面包车,面包车上四人里三人轻微受伤,意识模糊,而副驾驶座的男生重度昏迷,初步判断脑震荡。”一个护士跑进了急诊科办公室,所有的医生都跟着跑了起来,其中江医生冲在了前头。
“晓曼和KIKI,你们去检查一下其他那三个患者,重伤的患者先交给我。”江医生迅速地跟上了一张围满了护士的病床。
待晓曼看清那个躺在自己面前的患者时,她的脑子开始有东西在跳转,面前的人她一定认识,可是……
“曼姐你怎么了?”KIKI从另一个患者的衣服里抽出了温度计,一边揣摩,一边和晓曼说话。
“这个患者……我好像在哪见过。”
“听其他人说,他们的面包车上还载着乐器,应该是表演用的。”KIKI漫不经心地说着。
“哗哗哗”
之前的画面在晓曼眼前似翻页一样,转瞬即逝……晓东的团队是四个人,而这个人……
这个人是晓东团队里的贝斯手!
“晓东!”晓曼叫了一声,急急忙忙把KIKI从病床旁挤开了。
“不是,都不是,那刚刚被江医生推走的病床…难道是……不会的,不会的……”她慢慢蹲了下来,抱着头,嘴里叨叨念着。
KIKI吓了一跳,立马把她扶起来:“曼姐,你怎么了?”
“KIKI姐,曼姐,我们在车祸现场找到了一张身份证!”一个小护士脚底像踩了火轮一样,咻的就飞到她俩旁边了。
“这……这是……晓东…曼姐你弟弟…”KIKI接过身份证看,眼前突然一亮,吓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晓曼抬起头,眼睛里净是担忧,泛红的双眼让人害怕。
“医生…医生,那几个学生怎么样了?”一个男人突然跌跌撞撞地过来了。
“你是哪位?”
“我是刚刚车祸的轿车司机,他们……”
“你为什么要喝酒,你不知道喝酒开车会死人的吗!你不知道他们还只是孩子吗!你个混蛋!他们要是出事了怎么办!”司机话还没说完,晓曼就扑了上去,一顿乱打乱踢。
江医生赶忙过来拉开了晓曼,一声怒吼:“干嘛呢!这是医院!”
“我真的很抱歉,造成这样的事故,确实是我的错。对不……”话还没说完,他的脸色忽然间煞白,眉毛似连在了一起,“哐当”一声,司机整个人平铺在了地上。
在恐惧与慌忙的吵杂声中,又一个人被推入了手术室。
5
“手术刀。”江医生仔细地戴着手套,对面前的晓曼说了一句。
要不是医院人手不够,江医生才不会让一个情绪几乎要失控的人进手术室。
晓曼攥紧手术刀,恶狠狠地盯着患者。
“你手上拿的刀是救人的,而不是杀人的,你作为医生,应该明白吧?”
晓曼听完他的话,缓缓地把刀递给他,低下头,似乎在忏悔一般。
“茜茜,把晓曼带出去,然后把KIKI叫过来。”江医生看着晓曼意犹未尽,直到茜茜把她扶了出去。
KIKI向晓曼迎面跑来:“曼姐,你弟弟没事了,现在在3号病房里休息,你去看看吧。”
“真的?太好了!”说完,开始跑了起来。
晓曼的脚步在病房外停了很久,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呢,进去了我是不是应该骂他一顿,还是……”
“进去吧,他醒了。”黎主任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晓曼。
晓曼还是进去了,站在床边,细细地端详着床上的人。
晓东的脸颊都凹进去了,发型也没有之前那么利落干净,额头上圈着绷带,整个人看起来特别憔悴。
晓曼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姐。”
“我在呢…在呢。”晓曼一听到他的声音,眼泪崩然而出。
“我那几个朋友呢?”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他们……他们已经没事了,刚才被家长带回家了。”晓曼想臭骂他一顿,却突然心疼他,说着说着放轻了语气。
“嗯,对不起,姐,给你添麻烦了。”
“你哪次没给我添麻烦……你的那些梦想,其实我也明白,但你要明白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也知道你心疼我,想帮我挣点钱,但我无论再苦再累,姐觉得为了你们也心甘情愿,知道了吗?”
“嗯……”
“你打算什么时候要回家住?你的房间我可没动过。”
晓东停顿了一会,眉毛向印堂聚拢,嘴角开始往下耷拉,眼眶里早已超载,哗哗的眼泪在那一刻倾覆,他一个劲地抹着。
晓曼摸着他的头,什么都不想说了。
6
两年后,晓东如愿地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
而晓曼则被母校邀请去给学弟学妹们讲讲课,传授传授经验。
当她被台下不计其数的眼睛盯着的时候,她没有胆怯,镇定自若地站了起来。
晓曼两颊带笑,慢慢地和台下的同学们交流,分享在医院里发生过的种种事迹。
末尾,晓曼郑重其事地在黑板上写下了一段字,然后在所有人的鼓掌声中走下了台,消失在慌乱的人群里。
“请牢记,不管手术台上的人是谁,我们手上的刀只能用来救人,而不是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