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倏忽立夏，天长夜短，更深漏静，时读靖节先生诗文，偶有所感，慨然成之。非缀文之士，无华美之章，唯取其意耳。
所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大约是“时穷节乃见”于物质层面的具体体现。坐拥五花马、千金裘，无非是玩物丧志；贫无立锥之地，对人性的考验才真正迫在眉睫。所以古人常说“仓廪实而知荣辱”。唯一的例外是“无恒产者而有恒心，唯士为能。”士，自然是读书人，又绝不是单单是“寻章摘句老雕虫”，而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固穷，自然也就成了怀正志道、洁己清操之士所时时寄怀的词。
“固穷”也是先生诗作中最常见的词之一。直用二字的已不在少，比如“竟抱固穷节”“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等等。描写固穷景象的就更多，可谓写尽固穷之苦。一言以蔽之，固穷首要的便是穷。有多穷呢？人人不可须臾离之的便是衣食住行。
比如衣，“当暑厌寒衣”，已经到了盛夏时节，但不仅买不起高级的真丝雪纺之类，便是普通的当季棉麻制品也买不起，只能依然穿着冬装。这也罢了，虽然怪异，也不过捂出一身痱子。真正凄惨的还在冬天，“披褐守长夜”，褐是粗布衣服，绝无千金裘之轻暖奢美，连一般棉袍的保暖效果也付之阙如。夜半又最是凄冷，寒风簌簌中，先生只觉“晨鸡不肯鸣”，为何鸡仍不鸣、天还不亮？一心期待太阳出来，终归要暖和些。
比如食，先生对吃其实极不挑剔，“岂敢慕甘肥”，对山珍海味并无向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更是绝谈不上。这并非吃腻了诸般美食才想尝些山野风味，就像《红楼梦》中贾府上下人等都爱吃刘姥姥带来的乡间腌萝卜干之类；更不像明代嘉靖帝吃的青菜豆腐，都是用数十只鸡吊汤煨出。先生不过是饿出来的感受。
饿到什么程度呢？“惄如亚九饭”，九饭指的是孔子的嫡孙子思，他住在卫国时非常贫困，“三旬而九食”，一个月才能吃上九顿饭。先生之饥饿，也就仅次于他了。
这自然不是先生懒惰固无匹的缘故。历史上归隐者众，但不少是走得终南捷径，名为归隐，实求重用，比如唐代的卢藏用。也有的真不以仕为怀，又多半是家底丰厚，可以“拼爹”，比如宋代的晏几道。先生却的的确确自《归去来兮》后归隐乡间，躬耕陇亩，“颇为老农”。一旦田间有收成，“饥者欢初饱，束带侯鸡鸣”。想到终于可以收获粮食得以饱餐，在夜里就穿好衣服等着天亮。只是往往“旧谷既没，新谷未登”“而值年灾”，遇上青黄不接的时节或是天灾，才会“旬日以来，始念饥乏”。
无可如何之际，他甚至想出一个抵御饥饿的绝招，就是睡觉。江州刺史檀道济曾去看望他，只见他“偃卧瘠馁有日矣”，饿得躺床上不动已经好些天了。可惜的是，一饿体温就不高，偏偏他又只得“褐”可穿，所以自然是又冷又饿，以至于“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整夜冷得希望太阳快出来，可早上又饿得祈求赶紧天黑吧。
被饥饿所驱，先生甚至不得不“乞食”，“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骄傲如先生，自然是不惯乞食，以至于不知说什么好。幸而“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面对主人馈赠，更劝之以酒，谈谐终日的盛情，先生甚至表示“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要衔之于口、藏之于心，无日或忘，直至死后相报，无怪乎苏东坡为此感叹不已：“渊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谢主人，此大类丐者口颊也”，觉得先生之清苦一至于斯，以至诗中口吻竟与乞丐近似，深为其痛。
比如住，先生先后住过几处，但大略环境都不甚佳。远观是“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住的地方无暇大约也无力修缮，以至于灌木都把房子给湮没了，仿佛一片荒野。倘或走近些，便是“荒草没前庭”。原来不独独是灌木，还有荒草，更显荒凉。而这状若废墟的所在，便是先生的住处。再走近些，便能看到房子的大小，“取足蔽床席”,只不过能放下一张床罢了。倘或住上几日，才会发现，先生住所不单单小，而且“敝庐交悲风”，显见得遮风挡雨效果极差。冬来风雨还不过是冷，夏日风来便更是危险，“正夏长风急”“林宅顿烧燔”。夏天一场大风刮起猛火，瞬间烧得“一宅无遗宇”，连铺盖都无处可放了。
比如行，先生之行方式有三，或舟船，或马车，或步行。所为者亦三，其一是躬耕，或“夙晨装吾驾”，前往南亩春耕；或“带月荷锄归”，耕种了一整天，晚上终于可以回来休憩；或“扬楫越平湖”，因为在山水弯曲处耕种，到得秋来，赶去收割庄稼。其二是为宦，或“投策命晨装”，投身仕途，欲有所为；或“鼓棹路崎岖”，公事既了，急于回家以“侍温颜”“见友于”，与母亲、兄弟相聚。其三是漫游，或与知己同游，“负杖肆游从，淹留忘宵晨”；或与晚辈同游，“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或独自行游，“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然而无论何者，都远非鲜衣怒马之态，唯见躬耕之勤，如“戮力东林隈”；宦游之累，如“江山岂不险”；漫行之简，如“时时见废墟”。
倘或只是自己也还罢了，偏偏这般贫苦，却还势必影响到妻子儿女。东汉王霸自少便以清节闻名，不顾荣禄，更不以旧时朋友富贵为意。然而见旧友之子气态雍容之状，对比儿子于田亩间蓬头垢面，也不免觉得愧疚。先生纵然豁达，究竟也不免念及“汝辈自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自伤“使汝等幼而饥寒”。可见先生之苦，远非一己之贫，还有对家人的内疚。
比身累更难的是心累，比身处苦寒更难受的是心处孤独。王霸虽愧对儿子，却有志向相同的妻子道一句“奈何忘宿志而惭儿女乎”，提醒他不要为疼爱儿女而忘了素日的志向。先生则“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既没有汉代求仲、羊仲这样的廉洁隐退之士理解自己的志向，也没有春秋时老莱子妻子这样不以富贵为好的夫人支持自己的志向，是以“抱兹苦心，良独罔罔”。
固穷之苦，苦在身体发肤，苦在怜子无奈，苦在无人与和。固穷之难，就难在如此穷苦之际，仍然能固守其心，不随俗、不堕志。是以古往今来，穷并不罕见，罕见的是固。可以说，如先生这般安贫乐道之士屈指可数，而且先生并非出生陇亩，反而是世代官宦之家，就更是难得。马斯洛关于人的需求五层次说认为，生存、安全、与人交往、为人尊重、实现自我，是逐级而上，不可一越而过。但是，先生少而贫苦，“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甚至“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环视家中唯有墙耳，四壁萧瑟，甚且还不足以遮风挡雨；所穿粗布衣服补丁不断，时不时就要断炊饿肚子。尽管如此，贫病交加之状、眷眷父子之情、孤独寂寞之境，都不能曲先生之志。可以说，先生之所求，一如凌波微步，超越了前四个层次，用全部生命展示了对自我的实现。何能为此？
梁萧统深爱先生之作，曾以“恨不同时”道尽无奈，广为搜求，汇编陶诗。苏东坡则写了100余首和陶诗，将先生诗作一一和遍。辛弃疾更是别寻妙招，“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梦中会陶。不知他们对先生，可也有过这般疑问？
好在先生“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不能一见、何尝一梦、无由一问，只好仍向诗中寻去。
“不慕荣利”。这是先生自传中对自己的评价。不过寥寥数字，却是极紧要的所在。惟其如此，才能“即轩冕之非荣，岂缊袍之为耻。”轩为官车、冕为礼帽，富贵之状俨然，先生却从不以此为荣；缊袍有各种解释，概要言之便是破旧之衣，贫苦之状俨然，先生亦不以此为耻。孔子曾说：“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即使穿着破旧的袍子，与穿着狐貉皮袍的人站在一起，也不会感到羞愧的，大概只有子路吧。可见其难。子路是孔门高弟，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并不以富贵为念，自然不会以贫穷为耻，所以“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嫉妒，不贪求，还有什么不好呢？先生又何尝不是如此，不以富贵为好，不以无财为病，不以躬耕为疚。檀道济曾说他“奈何自苦如此。”其实，对先生而言，这不是自苦，而是选择，因为“人之所宝，尚或未珍”，对于一般人以为的宝贝，先生视为浮云，“富贵非吾愿”，又怎么会戚戚于贫贱、汲汲于富贵？
“过足非所钦”。先生物欲极低，对于穿，“岂缊袍之为耻”，破旧也毫不介意；对于吃，“好味止园葵”，有一些蔬菜就已经觉得很美味了；对于住，“审容膝之易安”，只要能容下膝盖就行了，而且更容易感到安宁平静；对于行，一早便“甘以辞华轩”，舍弃了豪华的座驾。先生笔下，常有箪瓢、屡空的字词，想来是对“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颜回大有知己之感，因为二人都是居陋室、处贫苦而“晏如也”，始终陶然自乐。
“饥寒虽切，违己交病”。先生并非从无犹疑，而是深切感受过“饥寒”与“违己”之痛，最终做出的选择。鲁迅先生曾写道：“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何以见得？先生诗作并非一概田园情怀。“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谓行游近，张掖到幽州”，彼时的张掖幽州都已非朝廷所辖，此语堪见先生壮志；“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欲有所为的雄心扑面而来；“总角闻道，白首无成”，亦见无所作为的焦虑。事实上，“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遇到为国为民有所为的机会，先生也并不犹疑，“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先后几次出仕，除最初任州祭酒与最后任彭泽县令出于“家贫亲老”的考虑外，其间或任桓玄军幕，或任刘裕参军，或任刘敬宣参军，大抵都是希望能在那个混乱的时代有所作为，就如宋代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惜的是，乱世枭雄所争不过权与利，先生很快看出所处乱世之黑暗，在那个“真风告退，大伪斯兴”的时代，早已不再盛行廉退之节，人人皆充满易进之心。虽然有人劝他“一世皆尚同，何不汩其泥”，随波逐流，但对先生而言，却是“志意多所耻”“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焉肯“以心为形役”，被污浊的环境所改变？最终“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虽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决定归隐。只因对于先生，纵然饥饿寒冷是切肤之苦，但违拗自己的心意才是更深的苦楚。也因此，“败絮自拥，何惭儿子”，对于儿女之忧，非不动念，然而志固不可夺。
“委怀在琴书”“性本爱丘山”。先生亦有所好，只是这所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