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让人大开眼界的演技指南,是每个专业演员衡量自己能力的标杆。它从莎士比亚、高乃依、契诃夫那里走来,却影响了马龙·白兰度、罗伯特·德尼罗等电影演员,还使得周星驰因它而神魂颠倒、辗转反侧。
它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著的《演员自我修养》。这本书不仅让你用新的眼光看待演技,还带领你去解读舞台、荧幕背后的秘密,让你轻而易举地戳穿流量明星的伪装。
在这本书中,斯氏为我们指明了正确的演技和错误的演技。
错误的演技包括:再现的演技、机械的演技和过火的演技。我们今天在荧幕上所能见到的流量明星,几乎都在示范后两种错误的演技。正确的演技则难得多,它需要演员经历体验的修养以获得真实感,并以动作的修养去形成下意思,最终达到演员的最高目的——生活于角色。
这就要求演员,应当「爱自己心中的艺术, 而不是爱艺术中的自己」。
01.
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
看过周星驰电影《喜剧之王》的人,应该都会记得片中出现过4次的这本书——《演员自我修养》。
影片里,这部书是一个不得志的小演员尹天仇励志奋斗的象征,是他的精神寄托,是他信仰般的存在。书的作者是俄国导演、演员、戏剧家、教育家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与周星驰本人一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最初也是一位演员。不同的是,他几乎没有经历过郁郁不得志的落魄生活。他生在富裕的家庭,三十多岁就有了自己的剧院,一生导演了一百多部戏剧,誉满天下。
到了晚年,他将自己的经验理论化,创造出著名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将表演艺术体系化、规律化的大师。
《喜剧之王》里有一句被影迷们奉为经典的台词,「其实,我是一个演员」,这句话出自尹天仇最被忽视而落拓的时刻,他认为,尽管自己演的只是一个小小的龙套角色,但他对自己的定位是演员,他一定要尽力演好。
这句台词,对应于斯氏经典著作中对演员的定位:「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
斯氏认为,小角色一样可以演出伟大。反之,如果演员不够真诚,即便再大牌,饰演最重要的大角色,也只能是小演员。
他所说的「小演员」,就是不重视外在和内在的体验、不去做文本分析的「业余演员」。而在他的理想中,即使最小的角色,也可以成就其伟大,演员的职能正是在此体现。
斯氏曾经感慨,演员这个行当容易让演员迷失自我,放弃对艺术的追求:
「 在我们这门事业中诱惑人的东西是太多了… … 经常处在大庭广众间, 表现自己、使自己显得好看, 接受掌声、 接受… … 夸赞,阅读赞美的评论文章等等习惯——这一切都是大诱惑物,(它)会使我们习惯于受人崇拜, 会把我们宠坏。 于是会出现一种… … 抚弄自己渺小的演员自尊心, 使它酥痒的要求。 怀着这种兴趣并且只满足于这种兴趣, 心地就要变得十分卑鄙龌龊 。」
他在一百年前说的这段话,放在今天的影视圈,同样适用。
02.
三大灾难性演技
事实上,现今几乎每个演员都喜欢将斯氏所提倡的表演方式挂在嘴边:将演戏当做生活,遵守生活的规律,追求真实。这种表演方式形成了一个学派,叫「体验派」,意思是从生活的体验中获得表演的方法。
可真正理解并实践这一方式的又有多少演员呢?
或许我们能从老版「四大名著」连续剧的拍摄中找到这样的演员。导演、演员对每一个细节都精雕细琢,不厌其烦。据说六小龄童为了演好孙悟空,养了一只猴子在身边,每天观察,日日学习。
而87版《红楼梦》剧组,不仅让让演员研究分析原著,还让他们同吃同住,练习琴棋书画,提升艺术修养,以便感受角色日常生活中的一举一动。
这样一说,似乎人人都可以理解所谓的「体验派」。但只要你翻开《演员自我修养》,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
为了让专业演员和业余读者都能更容易地理解,斯氏选择了以小说形式写作这部「演技圣经」。他将自己当成一个初出茅庐的演员,带领读者一同慢慢破除谬误,走入演员的艺术正途。
这本书以一出戏剧的排练为情节展开,导演让男主人公纳隆凡诺夫和其他演员试着演一出戏剧。纳隆凡诺夫选择出演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奥赛罗》,他在戏中将扮演摩尔人奥赛罗。
第一天回家后,他苦思冥想如何诠释这个角色:
「奥赛罗生来是个非洲人,非得有些什么东西把他所蕴蓄的原始生命(也许是一头老虎)暗示出来不可。」
于是,纳隆凡诺夫改变了自己的样子,将脸涂黑,将毯子做成战袍,用雨伞当作弯刀,辛辛苦苦地练了五个小时,完全沉浸在人物形象之中。
到了最后公演的那一天,当他喊出「流血啊!伊阿古,血啊!」这句经典台词时,迎来了台下观众一片掌声。
但是,导演却认为,除了这一句话,他的整场演出几乎全部是错误的。
斯氏继而借导演之口,指出了三种错误的表演方法,同时表明他心中认可的表演方法,即「生活于角色」。
第一种错误的方法是「再现的艺术」。老练的演员往往喜欢使用这种方法,这类演员凭借丰富的经验把握角色「应该的」样子,再以熟悉的方式把它表现出来。
但斯氏却借书中导演之口评价道:
「只要他把自己认为满意的形式决定好,他便利用他那机械地锻炼好的肌肉将那形式再现出来。因此……把生活于角色……看作另外的艺术工作的准备程序的一阶段。」
也就是说,这类演员虽然注重外在表现,却忽略了「角色的性灵的内部」,这也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心中第三坏的表演。
在斯氏看来,这样的表演是「老戏骨」们常用的伎俩,他们根据对角色的分析而确定某种固化的表现形式,再依靠自己成熟的演技将它再现出来。
这种演技足可以糊弄绝大多数观众,而且效率很高。「演技派」们能做到随时进入状态,一分钟热泪盈眶,一秒钟破涕为笑。中国观众最熟悉的,应该是《大腕》里演员傅彪「哭灵」的那段演绎。
又比如电影《西蒙妮》(Simone),薇诺娜·瑞德(Winona Ryder)也曾展示过这类高超的演技。
但在斯氏的体系中,熟练而高超的「外在演技」并不是他认为最好的演技。
斯氏认为第二种坏的表演是「机械的演技」。这要比再现的方法更容易理解,也可以叫做「程式化的演技」。演员沿用约定俗成的表演方式,用「因循的图形去扮演一个角色」。
对此,斯氏评论道:
「机械的演员借重他的面部、手势、声音和动作,只把一具刻画着不存在的情感的死面具给观众欣赏。为着这个目的,他们练好了一大套漂亮的把戏,想借外表的方法去伪装出一切种类的情感」。
也就是说,这类演员的表演是程式化的、夸张的、没有新意的,他们不在乎是否「生活于角色」。他们只记住一些表演方式,看到爱人死去就大喊,捂住胸口表示心痛,生怕观众不懂得他们在演什么。他们很多的程式是从约定俗成的戏剧表演继承下来的。
现在很多的流量明星无暇于或不屑于专业训练,只能匆匆记住一些程式,因此都停留在肤浅的表演层面。
不过,这还不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最厌恶的表演。
最后一种演技,也就是斯氏深恶痛绝的一种,就是所谓「过火的演技」。这种演员,几乎完全是业余的,他们:
「抓住偶然得到的第一个人类一般化程式,毫不根据舞台的必要加以磨炼或准备,随便拿来就用了。」
很不幸,书中的纳隆凡诺夫恰好就在这个行列之中。导演批评他对奥赛罗的认识就是这种不假思索的「过火」的诠释。因为奥赛罗是摩尔人,纳隆凡诺夫就将他理解为「野兽一般」,在「囚笼里跳上跳下」,「即使是在跟他前辈静静地谈话的时候,也是恶语相加,咬牙切齿翻眼白的」。
这种情况在国产影视中极为常见,比如敌人总是一碰就死,但「抗战英雄」永远身受重伤还能勇猛战斗;比如女二总是恶毒心机的,而大女主们永远是乐观善良充满同情心拯救苍生的……
这类影视作品中,没有人性中该有的爱情、伤感、纠结、阴暗,无视人性的复杂,编剧天马行空,演员演技浮夸,几乎是在侮辱观众的智商。
至此,斯氏就像上帝区分光暗一般,将演技的好坏中差分开了。知道了什么是糟糕的演技,演员又该如何提升自己的演技呢?
03.
演员应当拥有的两类修养
在斯氏的表演体系中,演员可以从两种修养中提升自己的演技:一是对于体验的修养;二是对于动作的修养。这两种修养,又建立在「生活于角色」之上。
所谓「生活于角色」,既不是用高超的表演形式去再现一个用头脑分析过的角色,也不是承袭某些技巧和不假思索地照搬。「生活于角色」是指在舞台上生活,把最真实、自然的生活展现给观众。这就需要演员对生活产生极深的理解,注意生活上的细节,同时也需要对剧本、剧作家产生相应的诠释。
既然是表演体系,就必然有别于演技训练手册。《演员自我修养》有着非常完整、如同建筑一般的理论大厦。
看看斯氏是如何教人们演戏的吧,我们以书中《动作》一章为例。
在这一章中,斯氏安排导演亲自和演员玛丽亚演了一出戏。他将玛丽亚叫到台上,然后开始翻看自己的札记簿,玛丽亚以为导演在查东西,就坐在旁边等。但在最后,导演却告诉她刚才就是在演戏。
玛丽亚惊讶地问:「难道我们的戏演过了吗?」
斯氏试图通过这个例子告诉演员,真实要比刻意地表演真实得多。
这样的例子贯穿在整部《演员自我修养》中,斯氏从动作、想象、注意的集中、筋肉松弛、真实感、记忆、情绪、交流、适应等多方面阐释自己的体系。
这些都可列为关于「动作」的修养当中,我们可以将其看成是配套于「体验的修养」的训练方法。
在「体验的修养」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提倡演员们走入生活,体验自己角色该有的表情、神态、语言、动作、习惯等等。
举个例子,电影《教父》中,维多·柯里昂(Vito Corleone)的扮演者马龙·白兰度(Marlon Brando),就是一位「体验派」大师。为了演好黑手党教父,他甚至亲自找到黑手党,去跟黑帮分子交谈,观察和学习他们的一举一动,最终才成就了影史经典。
同样的例子还有阿尔·帕西诺,在演《疤面煞星》(Scarface)时,他真的就如古巴的混混一样,偏执、狠毒、自以为是。而到了《热天午后》(Dog Day Afternoon),他又变成了因恐惧而浑身颤抖的抢劫犯。
虽然阿尔·帕西诺的演技具有极强的标识性,却同时能够将区别极大的角色分别完美诠释,这就是好演员的典范。
周星驰扮演的尹天仇在《喜剧之王》中戏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讲求一种「从外向内,再向外」的方法,其实他真的可以算读懂了这本书。
「从外向内」就是体验生活,学习生活,把自己变成客体,忘怀自己的个体存在。而「再向外」则是表现的过程,即如何将对生活、剧本、剧作家,以及自己的个人风格融为一体,并升华成为舞台形象。
04.
第四面墙
《演员自我修养》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后期的内容很多是斯氏死后才搜集整理而成,这确是一大遗憾。
它的第一部分原名叫《体验创作过程中的自我修养》,主要是讲体验的重要性。第二部分则是探讨如何用外在形体来表达内心的活动。内在和外在的二元关系是整个斯氏表演体系的核心。
大多数学者认为斯氏的体系是一种现实主义体系,斯氏自己也这样认为,演员不应该忽视斯氏对于内心重要性的反复强调。在重视内心的同时,他甚至还将自己的研究延伸到了文本的分析中。
在《喜剧之王》的开头,周星驰曾扮演一个「死不了」的神父,在所有人都死了之后,他还在不断地表演自己的「内心戏」,这其实就是对斯氏这一理论的戏谑式致敬。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体系,几乎是一部对表演艺术一劳永逸的总结。我们熟知的「世界三大表演体系」其实就是斯氏一人的天下。
这一概念最早是由我国著名戏剧、电影艺术家黄佐临先生在介绍斯氏体系的时候,作为与斯氏相对来讨论而提出。可是,后人离开当时语境,以讹传讹,才形成了今天所谓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梅兰芳三体系之说。
本质上说,斯氏与贝托尔特·布莱希特(Berthold Brecht,德国戏剧家,1898-1956)、梅兰芳的区别并不是体系之别,而是他们对「第四面墙」的认识不同,才造成了区分。
所谓「第四面墙」,是指观众所在的区域,它是一面假想出来的墙。有时,为了观众的观看效果,演员会尝试打破第四面墙。比如说美剧《纸牌屋》中的弗朗西斯·安德伍德,他时常望向镜头,与观众对话。
但斯氏认为,演员应该无视观众,使戏剧作品本身得以不受干扰地表达;布莱希特则希望在此基础上让演员得到解放,使演员自如地出入于戏剧情境与现实「观看」之间,在其他问题上,布莱希特几乎是提倡斯氏体系的。
而在梅兰芳那里,他认为其实并不存在这样的一面「墙」。
就此而言,除却斯氏体系,布莱希特与梅兰芳也并没有使表演方式形成为前后一致的体系。在这个意义上讲,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系实则可以称为独一无二的表演体系。
值得一提的是,斯氏虽是最早建立表演体系的导演,却没有对现代方法嗤之以鼻。相反,他认为,只要能够达到「最高目的」,什么样的方法都是允许的。这对后来电影艺术的发展起到了非常巨大的积极作用。
《喜剧之王》中的周星驰,虽然以无厘头、意识流的演技著称,却始终朝着表现人物内心挣扎这一「最高目的」进发,因此并没有违背斯氏的宗旨。周星星,可谓斯氏门徒!
如今,电影成了大众最能接受的艺术形式。斯氏的「墙」俨然已被推倒。电影演员们如果演得不好,可以在镜头前不断NG然后不断重来,演技似乎已经不是演员最重要的「修养」。
但再细想一下就会发现,斯氏的体系不仅没有因为电影的泛滥而消失,反而更加重要。它不仅使得演员得到体系化的、具体的训练,而且使人们对演员的演技有了客观评价的依据,进而也对观众的观影行为进行了规制和训练。
《演员自我修养》今天已成为表演体系的准则,流量明星们在火热之中总不免遭到冷眼,原因不仅在于他们错误的演技,缺乏体验和动作修养,更在于他们无法无视由粉丝组成的「第四面墙」。
此种情景下,流量明星们表情凝固,举止僵硬,语气单调,尽管作品很多,但都千篇一律,乏善可陈。更多在乎的是自己在粉丝眼中美不美,他/她扮演的只是作为明星的自己,而非角色。
若心中只有粉丝之墙,自然无意提升演技,更无法突破自我。
所有流量明星都有过气的一天,而斯氏的体系却仍像这本书最后一段对「自然法则」的论述一样,历经近百年依然牢不可破:
「要是你不知道这种真理,要是你不信服自然,要是你企图想出『新原则』、『新基础』、『新法术』的话,你会迷失路的。『自然』的法则是约束着一切的,没有例外,破坏这些法则的人是可悲的。」■
▼受不了流量明星的演技?一张图让你明白《演员自我修养》
本文为明白微课「刘愚说书」原创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