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奈造化何

奈何

那天确实是喝多了。

那天我和几个国内的朋友在酒吧买醉,哦,其实买醉的主要是我,他们几个是来陪我的。因为我刚丢了工作,他们怕我一个人喝多了,更怕我一个人喝多了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自认酒品还是不错的,所以以往他们对我绘声绘色地讲述我酒后失德做出的斑斑劣迹时,我总是不以为意,但自从这次之后,我信了。我喝得微醺的时候来了尿意,去了趟厕所。吧台到厕所中间隔了个舞池,按常理我本该绕开舞池的,可“洪水”马上就要“决堤”,于是我遵循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的基本物理常识直奔目标,我的脚步有些踉跄一路上不停地蹭到正在跳舞的男男女女,口里不住地道着歉。放完水回来我轻松多了,可是我还是选择了绕开舞池,沿着吧台对面的休息区边缘绕过去。我手里提溜着半瓶威士忌,抬手欲饮之时,随着酒瓶扬起的脑袋把我的目光带向了面前坐着的一位年轻姑娘身上。这姑娘留着刚好能遮住耳朵的短发,左额前的几缕染成了明亮的好几种颜色,那明亮映衬着她浓艳的妆容,媚极了。一件白色的抹胸衫。锁骨上的蝴蝶纹身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像要飞出来一般,浅色的牛仔短裤下面是一双规矩的叠着的大长腿。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若有所思,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冰桶,冰桶里露出半截玻璃瓶,我看了看手里的瓶子,和冰桶里的一模一样。姑娘从冰桶里抽出酒瓶,往杯子里倒,可那瓶子里的存货明显不多了看她倒酒时瓶底与桌面的角度几乎达到直角,看来她的酒喝完了,我走过去用中文对她说:“喝我的吧!”也许我真的醉了,这里是东京啊,我本该说日语的。哎,都怪刚才和那几个货聊天,一时间没转换过来。我边说边把瓶口凑向她的杯子,可没想到她用手将杯口一档,然后也用中文对我说:“谢了,不过我不喜欢在陌生的地方,喝陌生人瓶子里的东西。”

靠!什么情况,她是中国人?

“姑娘,你是中国人?”

她点了点头,然后把杯子里那不足一口的酒饮下。

“那,留个联系方式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蹦出这样一句话,我平时不会这么轻浮的要女孩的电话。

“叔叔,您都多大年纪了,还学人家跟小姑娘搭讪?”

“不,我不是……”

我不知自己是想说“我不是登徒子”还是“我不是你叔叔”,我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身后有人撞了我一下,喝醉了的我小脑明显有些“功能障碍”,脚下一晃便朝前倒去。我回头一看,是一对年轻情侣打情骂俏时不小心撞了过来,他们道了歉走到舞池里跳舞。而我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压在了人家姑娘身上,低头一看,怎么那么寸,我的手正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我急忙站起身,红着脸跟她道歉。

“啪!”她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右边的脸更红了。

“流氓!”说完她抓起旁边座位上的书包,推开我走了。她不是该说没关系的吗?望着她的背影,我明白了,原来她没有原谅我。

我不是流氓,我叫郑执。是一个历史老师,在东京的一所大学教中国历史。我也不是她“叔叔”,也许长得老了点,可我今年才28岁,国内名牌大学毕业的博士,当然是刚刚毕业的博士。我可是学校里最年轻的老师。也许你觉得我的活儿没什么难度,只要是学中国史的再学点日语就能糊弄那些日本的无知少男少女。当然不是这么简单,要想日本人的眼里看见真实的中国历史的难度,不亚于你跟一个三岁的孩子要他手里正舔着的棒棒糖,或者和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讲进化论。这不,我就因为在课堂上讲了一些和教科书上不一样的东西而丢了饭碗。

我回到吧台和那几个家伙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我问他们:“她不会真把我当成流氓了吧?”他们说是真的把我当流氓了。我很沮丧,他们劝我反正以后又不会见到她,想那么多干嘛,我一想也是。我马上要去找新的工作,以后在不在东京混都说不准,管那么多做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对调酒师打了个响指,说再要一杯马提妮,结果被他们几个拦下了。

十几份简历发了出去,我在家静待回音,让我喜出望外的是,一所相当有名大学三天后便给了我回应,他们历史系正好缺一个教中国史这门选修课的老师,还问我能不能兼任外文系的中文老师。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们说我明天就可以去面试,如果通过的话下周就可以开始讲课了。我老家有句谚语“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这句话用在现在的我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面试对我来说小菜一碟,我成了这所大学的正式教师。很多朋友都劝我不要再由着性子讲课了,人家书上怎么写的就怎么来,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表面上答应他们,说吃一堑长一智,可一讲起课来,我依旧的我行我素。怕什么,大不了卷铺盖走人换一学校,实在不行就打道回府回国教日语。

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新老师起初并不招人待见,我上的是不计学分的自主选修课,学生们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所以前两节课只有三个学生来听我的课,这倒也在我预料之中,但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的。我问他们为什么来听这门课,他们说是对新老师比较好奇。第三节课开始来听的人逐渐多了,两个月后我讲到隋唐史时,已经有人搬来椅子坐在过道上听了。后来学校不得不给我调了个大一些的的阶梯教室,换到大教室后只有前几排坐满了,后面显得空荡荡的。下学期我要开始带汉语课,希望那时候来听课的人会多些吧。不过历史系四个年级加在一起也没有多少人,再加上外文系也没多少,我很难把“真理”传播给更多的日本学生。毕竟我只是个刚毕业不久,什么名气都没有的小教书匠,而已。

一个寒假很快就结束了,日本的寒假很短只有十几天,前一阶段的忙碌使我身心俱疲,短暂的假期里我又忙着编写中文课程的教案,所以没能充分的休息。好在二月末就要放春假了,到时候我一定要把东京好玩的地方逛个遍。来东京一年了,我基本上过着家里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没有赏过一次樱花,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逛过一次银座,没有泡过一次温泉,甚至连这里的图书馆、美术馆和博物馆我都没有去过。

第二学期我要带两门课程,虽然一周四节课的工作量并不算大,但两门课程分属不同学科,跨度还是蛮大的。教历史我驾轻就熟,中文我虽然说了一辈子,可要让我交外国人,还是有点难度的。不过来听中文课的学生,远比来听中国史的多得多,不仅有外文系的学生,还有我们历史系的学生。我这个菜鸟教的不怎么样,不过他们还挺卖我的帐,大概是因为我是中国人,在他们眼里我是外教,而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所以我就顺理成章的自带了权威属性。于是乎在课程进行到一半时,已经有外系的学生“慕名而来”,蹭我这个“外国和尚”的外文课。

有一天我讲到汉语里的词性时,用“徒”字来举例子。“和英语一样,汉语中有很多词可已有多种词性,比如这个字,”我边说边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徒”字,“这个字读作徒,组词的话可以有‘徒弟’和‘徒步’。前者指的是学生,比如说你们都是我的学生,也就都算我的徒弟,所以在这里做为名词使用;而后者是指不借助任何交通工具,仅凭双脚赶路,现代汉语里又有把不借助交通工具的旅行称为徒步的说法,因此‘徒’字在这里具有名词、形容词和动词三种属性。”我这边滔滔不绝的讲得正兴起,突然有个声音打断了我。

“老师,那‘登徒子’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又是什么词性呢?”

提问的是个女生,用的是中文,其流利的程度不亚于我,而且这个声音很好听,我似乎在哪听过,在哪呢?教室里人很多,我没有看见是谁提问的,因为她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举手,我认识的学生不多,他们当中不会有中文这么好的,我不认识的就更不知道是谁提问的了。

“‘登徒子’是我们对那些行为轻浮的,喜欢在路上与女性搭讪的轻浮男子的贬义称呼,因此这是个名词。”我没有找到回答的目标就对着所有人说,或者更像是对着空气说。

“那,老师你是这样的人吗?”这次她站了起来,而且声音更大了。她这么一问,下面听懂的学生都笑了,没听懂的问问听懂的也跟着笑了起来,于是瞬间演变成了哄堂大笑,于是我成了个笑话。但我关心的并不是这个,我想起了几个月前那次在酒吧醉酒,问人家姑娘要电话号码的事,想到这脸有些红了。我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一眼站在后排的那个提问的女生。距离太远我不太能看清她的脸,但她头发上那几缕鲜艳而明亮的颜色我记得太清楚了。没错,是她!

“嗯!”我故作镇定的清了清喉咙,示意大家安静,“这位同学,你知不知道中国现在流行一种语言游戏,在一个人问另一个人一个问题时,如果这个人不想回答便会说:‘你猜’,而提问的人因为得不到答案为了缓解尴尬会回他:‘你猜我猜不猜’,然后两个人一笑了之。所以刚才你问我的问题,我回答你‘你猜’。”

我说完这么一大套废话后,大家已经不关心我的答案了,而是把目光都投向了她,他们期待着从她口中听到“你猜我猜不猜”,我也是。可她只说了俩字儿:“不猜!”就坐下了。

这么有个性且不给台阶下的回答,倒真是让我有些始料不及。不过从那天她对我的态度和我的无心之失来看,她给我这样的回答倒也在情理之中。此时轻快的下课乐声响起,救我脱离了尴尬的境地。我本想找到她为那天的事向她道个歉,可当我出门时,她已经淹没在拥挤的人群里了。

真没想到还会遇到她,更没想到很快就又遇到她。

那天下了中国史的课,学生们从教室的后门走了,我从离讲台较近的前门出去。走得好好的,突然有人从后面快步走来,挽住了我的胳膊。我吓了一跳,侧目一看,竟然是她。她偷偷地把食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像是怕什么人看见似的。我正纳闷儿时,又突然有人拽住了我的衣领把我向后拉,我瞬间失去了平衡,被拉到在地上。我躺在地上仰视,一个穿着皮衣和牛仔裤的长发男孩正抓着她的手质问:“这就是你说的男朋友,你怎么可以和老师谈恋爱?”

“我的事你管不着,有谁规定学生不能和老师谈恋爱啦!”

他们两个互不相让的争吵着,我从地上慢慢的站起来,用书本掸掉身上的灰尘。周围的人都过来凑热闹,人越聚越多,我怕造成不好的影响一边劝围观的学生散开,一边拉他们两个,叫他们不要在这里吵。我刚一拉那个男生的袖子,他回手就是一拳,这一拳正打在我鼻子上,一阵酸意一下子充斥我的鼻腔,紧接着我闻到了血的腥味。她惊讶的喊:“加藤!你怎么可以打人呢?”我用手捂着鼻子,听我课的几个女生过来扶我,帮我拿纸巾止血,有几个男生看不过去想要过去教训那个长发男生,被我叫住了。我鼻子的血刚止住,就听见那边的她大喊一声:“你不要再纠缠我了,我不喜欢你!”叫加藤的长发男生抬起手“啪!”的就是一巴掌。那耳光真响,估计整个楼道都能听得见,周围的人被这一声响动惊住了,瞬间鸦雀无声。这时我忍不住了,我这暴脾气蹭地就窜上来了。我走过去在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恶狠狠地看我,一脸的蛮横。我确定他是正面对着我的不能算偷袭之后猛地照着他的鼻子就是一拳。他应声倒地,捂着鼻子,鲜血从指缝间渗出。他站起身,血顺着前胸流下,皮衣里的白色体恤霎时间被染得十分“好看”。他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一拳挥向我的脑袋,我一侧身,他带着风的拳头从我鼻子尖儿上划过,蹭掉了我塞在鼻孔里止血用的的纸卷儿。我顺势伸手掐住他的脖子,然后脚下一绊把放倒在地上,然后锁住他的脖子。

“打女人,你这个懦夫!”

他被我掐着脖子,鼻子里的血直往喉管儿里流,呛得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地上“呜呜”地叫。

她从我身后走过来,蹲在我身边用中文说,放了他吧!我疑惑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照做了。长发男生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脖子,贪婪的呼吸着空气。他恶狠狠的等着我,我也瞪着他。他显然没有再走过来和我动手的勇气了。“我不是她男朋友,儿女是他老师。再让我看见你纠缠她,别怪我不客气!”加藤愤愤地走了,旁边刚才都看傻了的人群此时才缓过神儿来,开始鼓掌欢呼。她帮我捡起书,然后拉着我拨开人群,她拉着我跑,我问她干嘛,她说要请我吃饭。我们来到一家日料店,她请我吃生鱼片,说我刚流了好多血需要补一补。我说不用了,你当初给我的那一巴掌,我记忆犹新,比今天加藤给我的那一拳够味儿。她笑了:“没看出来,你还挺记仇的!”

她叫奈奈子,中日混血,据她说她爷爷是中国人,奶奶是日本人,外公是日本人,外婆是中国人,所以她自称多重混血。奈奈子原来不是我们大学的学生,这学期才转来的,来的原因并不是这所大学有多好,而是为了躲开加藤。来蹭我的课也不是慕名而来,而是对我这个中国老乡有些好奇。不过她出生在日本又从来没有去过中国,拿的是日本护照,她这个“老乡”也不知从哪论的。她还说那个加藤不是学生,自称是平成时代的浪人,我对这个称谓的理解无异于“小流氓”。

“你今天打了他,现在听我说了他的身份,你就不怕他会找人报复你?”她显得有些担心。我笑着问:“日语里怕字怎么写的?”奈奈子用指尖蘸了些清酒,在桌子上写出一个汉字一个假名。看着她在桌上写的字说:“哦,原来这么写啊,我以前还真不知道。”说完我一扬手,把她刚给我斟好的一盅酒喝了个干净。她说我装蒜,用指甲蘸了点酒弹在我脸上,还说要罚酒。我说不能再喝了,我的酒品不太好,一会儿可不想再挨你的耳光了。她自罚一杯向我道歉,说以后不要再提这事了。最后她和我互留电话时,我逗她:“你就不怕我这个登徒子骚扰你?”“你敢!那我就在你课上问你更刁钻的问题”,面对这样一个“无赖”我只得告饶……第二天回到学校,教务课长找到我谈话,问了关于我和加藤动手的事,我一五一十的和他讲了。我知道在此之前,他一定看过监控录像,而且也一定找到了很多目击的学生调查了请况。我没什么好隐瞒的,即使上了法庭,无论按照哪国的法律都会把我的行为判做正当防卫或见义勇为,不过奈奈子拽着我就跑的行为怎么看都像畏罪潜逃或肇事逃逸。我也懒得解释,摆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不过教务课长好像也没有为难我的打算,他给我的最后结论是下不为例。不过学校还是扣了我这个月的奖金,算是对我在校园里使用暴力的小小惩戒。

奈奈子还是经常来蹭我的课,不管是中国史还是中文课,虽然她的专业与这两门课程毫无关系,她是学漆艺的,今年读大二。她总是等我下课一起到饭厅吃饭,像条粘人的小尾巴。我跟她说我们要保持距离,让别人看见会误会的,她就坐到我邻桌的座位去吃饭以示保持距离,可每次都和我打一样的饭。一些认识我的学生,尤其是那天目睹我“英雄救美”壮举的,看到我们这样就常和我开玩笑:“闹别扭了吗?还不快哄哄。”真是让我哭笑不得,于是我的午饭就改在办公室吃了。我刻意疏远她,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她可能是赌气吧,自从我在办公室吃午饭后就再也没在我的课堂上出现过。我本来以为就这样风平浪静了,谁知道,冥冥中似有天意安排。

我期待已久的暑假终于到了,假期的第一天我就去逛了银座,逛了一整天,随便吃了点晚饭就去看电影。现在并没有什么热门电影,所以来看的人并不是很多,我就随便找了个周围没人的座位,抱着薯片、可乐、爆米花坐下来等电影开演。灯一熄,我盯着屏幕上放的片头广告看得正津津有味时,一个人走到我旁边坐下。我没在意也没看他,谁知他竟然把手伸到我的薯片袋里拿出一片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我正疑惑怎么会有人这么没礼貌,转头一看,妈呀!吓得我把手里的爆米花都扔飞了,飞舞的爆米花像雪花似的掉落在我的头上、身上和旁边的椅子上。

“怎么?吓到了?你不是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吗?”

她一边嘲笑我一边摘下一粒落在我头上的爆米花放进嘴里,我慌乱的弄掉身上的爆米花,又收拾好地上和座位上的,然后坐下来喘了口气。此时电影已经开演了。

我清了清嗓子问她:“咳、咳,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用看傻瓜似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来这儿当然是看电影喽!”

“你不会是在跟踪我吧?”

“老师,你也太自信了吧,我这个花季少女会跟踪你这样的中年大叔?”

“大叔?你多大?我大你几岁啊,你就叫我大叔?”

“随便问人家女孩子的年龄,老师登徒子的本性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你……”

“别说话,看电影。”

奈奈子要不是能掐会算,就一定是在我身上偷偷装了什么追踪设备,不然怎么会怎么巧,我今天来看电影,她也来看电影,我来到这家影院,她也来这家影院。而且和我看同一部片子,这片子又这么小众。可不管怎么看她都不像是女巫或者是间谍什么的,难道真的有这么巧?一场电影不过两个小时,两个小时的时间如果放在课堂上也就眨眼的功夫,可看电影的这两个小时让我异常煎熬,她倒是看的不亦乐乎,还把我的零食和可乐都消灭了。

我真是被奈奈子神奇的特异功能深深地折服了。无论我去哪儿,她都能准确的和我出现在同一画面内。我去看画展她就出现在美术馆,我去查资料她就出现在图书馆,我去听音乐她就出现在歌剧院,除了去洗澡她没在男浴池以外,她真是如鬼似魅、如影随形。还好每次都没有碰到我认识的人,不然一定以为我是个搞师生恋的“老不正经”。直到那次我们同时出现在浅草寺,这种相安无事的局面终于被打破了。

我想以奈奈子的风格肯定不会喜欢寺庙这种地方吧,那我就到佛门净地讨个清静吧。这天天气好极了,我坐在挂满了祈愿签的树边上的长椅上,一边看书一边晒太阳,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微风吹着满树红绳缀着的木签好听的像流水的声音。我看着看着眼睛有些酸,就合上书本闭上眼睛,让阳光打在我的脸上。我正惬意着间,忽然面前的光暗了下来,是乌云吗?我睁开眼睛看,我靠!一个武士打扮,头戴鬼面的家伙站在我面前。眼前忽然出现这么一个妖魔鬼怪,只怕是大罗金仙也招架不住吧。我惊魂未定,那家伙把面具摘下。我的梦魇就有出现了。

“怎么又是你?”

没错,又是奈奈子,我没想到她还喜欢玩儿cosplay。她说她本来就很二次元,追动画、画漫画还是一个cosplay社团的灵魂人物。这次社团在浅草寺搞活动,所以她就这这副打扮出现在这了,据说她cos的是《名侦探柯南》里一集中工藤新一的扮相。我问她为什么不和社团的年轻人们一起玩儿,她说活动结束了他们都走了,而且她比较喜欢和我在一起消磨时间,还可以捎带脚的欺负我。听她这么说我感觉身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不过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自然无力反驳,只好乖乖认命,陪这位小姑奶奶逛浅草寺。这么好的天气,来浅草寺祈福和观光的人特别多,到了中午我们好不容易才挤出人群,在附近找了一家小店吃饭。我刚坐下,邻桌的几个女孩儿就过来打招呼,起初我还以为他们认识奈奈子,没想到他们是来和我打招呼的。

“老师,真的是您!”

我下意识的回礼,然后仔细看了看这几个女生,有两个面熟的,好像是我以前教书的那所大学的学生。

“你们也来逛浅草寺的吧?”

“嗯,暑假快结束了,我们来这玩儿。”一个女孩看着坐在我对面的奈奈子,说:“老师这是你女朋友吧,好帅啊!”

我正要解释说不是她们想的那样,却看见奈奈子听着她这么说一脸得意的样子。还没等我开口,那些小女生就犯起了花痴,拥着女扮男装的奈奈子拍照合影。完全忽视我的存在,我只好坐在一边尴尬的看着她们,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她们疯够了还不忘了给我和奇装异服的奈奈子合影,她跑到我边上坐下,用一双娇柔的手臂绕住我的脖子,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用这个亲昵得不能再亲昵的poss和我合影,太让人措手不及了。女生们看着我们这样亲热的动作羡慕的笑着、感叹着。我能闻到奈奈子身上的香味,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能听清她的呼吸以及我的心跳。都不用照镜子,就能想象此时我的样子一定是满面通红、双目无神、表情僵硬。估计这张尴尬的照片马上会出现在这些小姑娘的twitter或者facebook上吧。算了,我也懒得解释了。

吃过饭奈奈子要我送她回家,她喝的微醺,我因为知道自己的酒品所以在这种孤男寡女的情况下没有多喝。她在饭馆的洗手间里换去了那身coser的行头,换上了我第一次在酒吧见到她时的白色抹胸衫和牛仔短裤,我们走到一处下坡的长阶梯时,她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偏要在阶梯边平台上走。她赤着脚,像体操运动员走平衡木一样一步一步的迈着,步态轻盈像一只灵巧的猫。我牵着她的一只手,生怕她摔下来,她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挑着她的高跟凉鞋。我仰头看路灯下她的脸,和她锁骨上的蝴蝶纹身。走到阶梯尽头的时候,她让我背身站在平台下面,然后跳到我身上。

“老师我好累,你背我回去吧!”我没说什么,只是背着她往前走,她伏在我肩头和我说话。“老师,你为什么长得不帅?”“老师你那么有学识为什么有时候却像个傻子?”“老师你这么大年纪了,还不交女朋友,你就不着急?”

她一句接一句的问,我刚想回答她,她就又问出了下一个问题,根本没给我回答的机会。不过反正她问的我也答不出来,索性就让她问吧,我听着就是了。最后她问:“老师,我做你女朋友好吗?”我忽然停下了脚步,停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走,回她说:“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说的是个“好”字,我是想说不好来着?可能是我的大脑在与我的心的战斗中落败了吧。她吻了一下我的脸颊,我就这么背着她回家。

我和奈奈子真的成了师生恋,这不仅是校规所不允许的,而且我自己也觉得别扭。所以我准备辞职,这样一来我们就不是师生关系了,就变成货真价实的 “自由恋爱”了。假期只剩下个尾巴了,我和奈奈子每天在一起,二十八岁的我总是被二十三岁的她欺负,却丝毫不感到生气。不知是年龄差距使我不自觉地包容她,还是因为我真的爱她而让着她。总之和她在一起很开心,在后来的日子里回想起这短暂的时光,大概是我在日本最美好的回忆了。开学前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吃晚饭时,我和奈奈子说了我准备辞职。她先是很惊讶,然后是良久的沉默,最后她看看窗外我说:“你看见外面的树了吗?那些是樱树,明年春天,我们一起看樱花吧。”我点点头,她站起来隔着我们之间的那条窄桌伏下身子吻我,这幸福来的措手不及让人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周围好多人都在看我们,还有人拍照。我见还有“围观群众”,觉得他们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于是我也站起来拥吻着她。这天我们没有喝酒,因为我怕酒后误事,耽误了明天辞职,我太想早一天光明正大的和奈奈子在一起了。

第二天下午,我来到校长办公室递交辞职报告,我敲开门进去发现教务课长也在,还有其他几位不太熟的老师。我本想校长既然有事,那我稍晚一点再来辞职业无所谓,道了个歉想转身出去,没想到校长却把我叫住了。“郑君,别着急走,你来的正好,我们刚刚在说你的事,你也来聊一聊吧。”我看看教务课长和其他几位老师用极不自然的眼神看着我,浑身都不舒服了。我拘束地坐到沙发上,感觉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正准备接受审问一样。教务课长把一个平板电脑递给了我,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网页,网页的内容是一则新闻。新闻的标题是“大学变态教师勾引女学生”。看到这题目我脑袋翁的一下,我向下翻网页看到一些图片,第一张图片便是我和奈奈子在饭店里隔桌接吻画面。这时我才醒悟,昨天拍照的人并不是大惊小怪,而是蓄谋已久。下面还有我和奈奈子之前在一起的一些照片,包括我们确定关系之前的一些,在图书馆的、美术馆的、电影院的,甚至还有在浅草寺的。最后还有我的个人资料,那些资料详细而真实,这条新闻被转载了十几万次。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自己被什么人给算计了。不,我确定自己被人给算计了,可怕的是我在明他在暗,他对我了如指掌,我却对他一无所知。但我在日本好像没得罪过谁啊?如果有的话,那只能是加藤了,可这样精密的布局,若非有手眼通天的本事是根本办不到的。

“郑君,这些都是真的吗?”

我无言以对,只是把辞职书递给了他,然后走出了校长的办公室,一句话也没留下。我现在更着急的是奈奈子怎么样,她是不是也看到这条新闻了?她会不会此刻正被“狗仔”跟着?她有没有危险?我打她的电话,她没有接。两遍、三遍、四遍……我打了十几遍,电话里只传来了:“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到她宿舍找她,室友说她没回来。又去她家,大门紧锁,房东告诉我说有人付清了奈奈子欠的房租,说她以后不在这住了,这几天搬家公司就回来搬走她的东西。现在我失去了联系她的所有途径,瘫坐在奈奈子住所门前哭,一个身高一米八、二十八岁的大男人,坐在一个曾经住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的空房子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问遍了奈奈子所有的同学、朋友和老师,他们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学校没有接受我的辞职,而是按开除教职进行处理,以挽回学校的声誉。可这些都无所谓了,我唯一在意的是奈奈子,唯一想知道的是她在哪?我有好多问题想问她,有好多话要对她说。此后,我每天晚上都泡在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家酒吧里借酒浇愁,期盼着再一次见到那个染着彩色头发,锁骨上有蝴蝶纹身的姑娘。两个月后一天晚上,我照旧颓然的泡在酒吧里,不同的是今天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一个留长发穿皮衣的男子到我旁边的座位坐下,问调酒师要了杯血腥玛丽。我醉眼迷离地看了他一眼,觉得眼熟,可是想得头都疼了也没想起他是谁。他看着我疑惑的表情,不禁笑了:“老师的记性这么差,怎么教人家历史啊!”他撩起挡住脸的长发,是加藤!我这才想起他,和他打得我鼻孔窜血的那一记重拳。

“你该不会是来找我打架的吧?”

“要是想找你打架,我早就来了,再说我一个人也打不过你。”

“如果你要是来问我关于奈奈子的事,那你找错人了,我比谁都想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我知道他在哪!”

我一听他这话,酒醒了一大半,抓起他的领子问他奈奈子在哪,他叫我不要激动,然后细细地和我说了一大推我不知道的事。

加藤说奈奈子的父亲是大阪一家大型电子产品企业的总裁,而奈奈子是她父亲的独生女。奈奈子父亲的公司因为金融危机股票大跌面临闭的。奈奈子的父亲想通过和大财团的联姻来挽救危局,正好一个大财团的总裁的公子喜欢上了奈奈子,但是奈奈子并不喜欢那个富二代,于是遭到的父亲的逼婚。所以奈奈子离家出走了,她转学到东京,并非因为躲加藤,而是为了逃婚。奈奈子到了我所在大学后在公告板的新教师资料里看到了我的照片,一眼就认出我是酒吧里的那个“流氓”。于是便想去上我的课,用一些刁钻的问题来羞辱我这个“登徒子”一下。没想到的是,听了几节课下来并没有找到什么漏洞,反倒被我的渊博和敢说真话的性格所吸引了。于是她找到了自己的朋友加藤帮忙,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拉上我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我刻意疏远她时,她确实很生气,可每天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我,之后她又利用自己的人脉和家里的人脉到处打探我的行踪,于是就总能神奇的出现在我所在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她动了家里的人脉的缘故吧,他父亲很快就知道她躲在东京了,所以她父亲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对他宝贝女儿和我的一切情况都了如指掌。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于是那天我和奈奈子隔桌互吻给了他这个机会。最后一条新闻让我身败名裂,他也抓走了自己的女儿逼她和富二代结婚。

我问加藤:“她现在怎么样?”

“她和那个自己不喜欢但却很爱她家伙结婚了,过得还不错。”我听到这儿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一样,憋闷得很。加藤看我不说话,就又接着说:“我前几天在这看见你了,就给她打了个电话,她说让我来告诉你,别等她了,找回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听到他转述的这些话,我终于绷不住了,趴在吧台上呜呜地哭。加藤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离开了……

也许是她不够爱我吧,不然也不会嫁给别的男人。也许我也不够爱她,不然也不会那么不了解她,也不会在一开始她向我示好时疏远她,更不会在她消失后找不到她。难道这就是造化吗?

在日本没有哪所大学会在让我这个“新闻人物” 教他们的学生了,所以我准备回国了。回国前我有一次来到了浅草寺,再次来这已经是春天了,寺里的樱花开得正好,来赏樱的人摩肩接踵。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祈愿树下,回忆着那个把我吓了个半死的“鬼面coser”。我看着祈愿树下挂木签的老人、孩子、少女、情侣,他们把不吉利的签挂在树上,祈求趋吉避凶。我也求了个签,希望能再见奈奈子一面,签文的内容不错,但我还是把它挂在了树上,因为我不会再回日本了,总该留些东西在这。我把木签挂好,转身要走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的准爸爸,搀着自己怀着身孕妻子在求签,我想他们可能是在祈求宝宝平安出生吧,他们解完签,也来树下挂签,看来签文不尽如人意。当那个年轻的准妈妈朝我的方向走来时,我愣住了。是她!她把头发留长了,也没有了那明亮的颜色。宽大的孕妇装遮掩了她略微发福的身材,我却依然能准确的辨认出,她锁骨上的那个一半遮在领子里一半露出来的蝴蝶纹身。她好像还没看见我,我急忙转过身快步的离开,连头都不敢回像一个懦夫。我一边走,一边感觉到微风带走我脸颊上凉凉的泪,就像它带走枝头的樱花瓣一样简单容易。

看来她过得很幸福,我确实该走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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