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在恋爱的时候最诗味,从“三百篇”、《离骚》及西洋《圣经·雅歌》、希腊的古诗直到现在,对恋爱还在赞美、实行。何以恋爱在古今中外的诗中占此一大部分?便因恋爱是不自私的,自私的人没有恋爱,有的只是兽性的冲动。何以说恋爱不自私?便因在恋爱时都有为对方牺牲自己的准备。
2、三W:what、why、how。诗人只有前两个w,故诗人多是懦弱无能的。后一个w,如何办,是哲人的责任。第三个w,非说理不可,此最破坏诗之美。
陶渊明是有办法的。渊明是平凡的伟大,其《闲情赋》所写是陶之烦懣。其文表面似颓丧,实非颓丧,连表面也不颓丧。“种豆南山下”一首(《归田园居五首》其三),学做人便当是此办法,有一分心,专一分心,有一分力,尽一分力。
3、世上都是无常,都是灭,而诗是不灭,能与天地造化争一日之短长。万物皆有坏,而诗是不坏。俗曰“真花暂落,画树长春”。然画仍有坏,诗写出来不坏。太白已死,其诗亦非手写,集亦非唐本,而诗仍在,即是不灭,是常。纵无文字而其诗意仍在人心。
4、诗人情感要热烈,感觉要敏锐,因情不热、感不敏则成常人矣。诗人尚应有“诗心”。“诗心”二字含义甚宽,如科学家之谓宇宙,佛家之谓道。有诗心亦有二条件,一要恬静,一要宽裕。这样写出作品才能活泼泼的。感觉敏锐固能使诗心活泼泼的,而又必须恬静宽裕才能“心”转“物”成诗。
心若慌乱绝不能成诗,即作亦绝不深厚,绝不动人。宽裕然后能“容”,诗心能容则境界自广,材料自富,内容自然充实,并非仅风雅而已。恬静然后能“会”。流水不能照影,必静水始可,亦可说恬静然后能观。一方面说活泼泼的,一方面说恬静,而二者非二事。若但为恬静宽裕而不活泼,则成为死人,麻木不仁。必须二者打成一片。
5、元遗山《论诗绝句》之一云:“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不论派别、时代、体裁,只要其诗尚成一诗,其诗心必为寂寞心。最会说笑话的人是最不爱笑的人,如鲁迅先生最会说笑话,而说时脸上可刮下霜来。抱有一颗寂寞心的人,并不是事事冷淡,并不是不能写富有热情的作品。
6、诗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诗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出于寂寞,结果是真。诗人是欣赏寂寞,哲人是处理寂寞;诗人无法,哲人有法;诗人放纵,哲人约束。故在中国,诗人与哲人势同水火。但大哲人也是诗人,大诗人也是哲人,此乃指极致言之,普通是格格不入的。
7、读文学作品,应先心有戥称,体认。体认是感觉上的问题,此为第一步功夫。第二步为体会,“会”是以心会。“会”除了解及能二意之外,当作会合解。第三步要体验,必须亲自体验,非人云亦云。体认是识,体会是学,体验是行。所谓学问、道理、生活,皆须用此三种功夫始不空虚。
佛经说:“如亲眼见佛。”又说:“必须亲见始得。”极重“见”字。舜之崇拜尧,卧则见尧于墙,食则见尧于羹。此“见”比对面见更真实,更切实。想之极,不见之见,是为真见,是“心眼”之见,肉眼之见不真切。如听谭叫天唱《碰碑》,一唱令人如见塞外黄沙,此乃用心眼见。
8、人可以不作诗,但不可无诗心。此不仅与文学修养有关,与人格修养也有关系。读这些作品,使人高尚,是真“雅”。
后人心中常存有雅俗之见,且认为只有看花饮酒是雅。分得太清楚,太可怜。这样不但诗走入歧途,人也走入歧途。
9、读文学作品不能只是字句内有东西,须字句外有东西。王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有字外之意,有韵,韵即味。合尺寸板眼不见得就有味。味不在嗓子,味于尺寸板眼声之大小高低之外。《三字经》亦叶韵,道理很深,而非诗。宋人说作诗”言有尽而意无穷“,此语实不甚对。意还有无穷的?无论意多高深亦有尽,不尽者乃韵味。最好改为”言有尽而韵无穷“。在心上不走,不是意,是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