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人琐事

                          序言

      “人不是为失败而生,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宁致在日记本上以这句海明威的名言做结尾,关上本子后,望着窗外微醺的月光,长吁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每天的结束,我们都应该愉快而眠,这样才能保证,第二天的阳光,会照耀在我们微笑的面庞上。

                        第一话

      宁致进了手术室。确切来说,是被推进了手术室,在她痛得人事不知的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护工推着铁驾床,载着她通过一道道幽长的小道。虽值初春,铁架床刺骨的冷意,一丝丝侵入她的背脊。在那一瞬间她似乎又恢复了知觉。她眯缝着眼,看着头顶惨白的灯光在眼前形成了一道道的光圈,不禁蹙眉,这短短的几分钟,在她看来格外地漫长。

      突然房门大开,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护工重重地拉上手术室的门,只留得她一个人暴露在白辣辣的灯光之下。刺眼的白光尤如无数根绣花针猛然刺入她的眼睛,她一下觉得双目深痛,忍不住流出泪来。

      好在随即赶来的医生们救了她,眼前出现了几个白大褂的身影,瞬间帮她遮住了那道强光。她自孕期里来居然落得个见光落泪的毛病,但凡一点强光刺激,眼睛立即生痛,去医院检查,医生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建议她做进一步的检查。她却念及腹中的宝宝,这事就一再耽搁下来。

      “你是徐宁致?”耳边传来一中年男子的声音,宁致虽看不大清楚,尚依稀记得是为自己主刀的刘大伟。她想在手术前和他说些什么,身子乏力,却也不能动弹,下身还套着尿管,一股浓重的尿意充溢着膀胱,腹中的小生命不安份地翻腾着,像是已经不满足于现在的生活环境,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和她见面。小家伙强有力的大腿正巧踹在了她的腹部,那股紧憋回去的尿意又回转过来,她只觉得有温温热热的东西自身下流了出来,她又羞又急,惊声叫道:“尿,失禁了!”

      刘大伟没有搭话,倒是旁边的麻醉师按住她微微颤抖的肩头,俯在她身边,和声细语地对她说道:“不怕,这是羊水破了,小宝宝想要快点出来和你见面了,你就放心地把一切交给我们吧!”宁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是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妇女,想是经历过生产之痛,对于宁致的遭遇颇能感同身受;倒是一旁的刘大伟不以为然:“和她说那么多干吗?当初她信誓旦旦地说要顺产,结果孩子愣是没有入盆,半夜三更打来电话让我过来手术,早前干吗去了?”他的语气里带着愠怒,缘在他早上就开始规劝宁致及她的家人要求实施剖腹,宁致是死活不依说要顺产,现在还是一个劲地找到他,要他进行剖腹产。

      宁致黯然。选择剖腹实属无奈之举。结婚三年,好不容易传出佳讯,连带着两边的老人都欣喜若狂。她和老公李贤亮都是独子,对着这个大家庭中的新生命,大家都格外重视,由着双方的母亲分月来照料她们母子。她在孕期也是时时留心、处处在意,一步一步,都小心翼翼,为着肚里的孩子,生恐一个闪失,把孩子磕碰了去。为着肚里的孩子的健康营养,整个孕期,她都大吃特吃各种营养品,单位的同事亲眼见证了她从九十多斤的清新小美女慢慢变成了一百三十多斤、虎背熊腰、臂阔腰圆的女胖子。还有一次她不幸罹患感冒,整整半个月,忍着头晕眼花,忍着两鼻清涕,愣是一颗药也没有吃,靠着喝热水和自身的毅力全然赶跑了感冒。她知道什么是对宝宝最好的,因此在生产方式上,她也毅然决然选择要顺产。为着更好地助生,她还每天坚持上下楼梯、溜达散步,就是为了给宝宝一个最自然的降临方式……岂料,天不顺人愿!

      也不过是在洗澡的时候,脚底打了一下滑,拉扯到了髋骨,既没有摔倒,也没有任何流血落红的迹象。她本想就那样沉沉地睡去,哪知还没有爬上床去,肚子开始出现了规律性的疼痛!

      那是从下腹部传来的,一丝一丝都似乎牵扯着她的神经,她开始还一阵茫然,直到她抬头看看墙上的石英针,算着疼痛的频率——差不多五分钟就是一次;她不敢大意,连忙叩响了父母卧室的门……

      林秀琼从里屋出来,一眼瞥见面色难看的宁致,捂着小腹,半蹲在地上。她不敢大意,忙叫醒了老公徐泉林,两人扶着宁致急匆匆地向医院赶,临出门时,林秀琼没有忘记给李贤亮打个电话……

      当初宁致执意要回娘家待产,林秀琼不是没有顾虑。宁致和李贤亮远在离娘家三百公里外的C城工作,临到孩子已经七个多月,宁致却执意要回老家L城待产,林秀琼虽然没有正面询问宁致原因,但旁敲侧击从李贤亮那打听到,大致是来照顾的婆婆陈素芬开的伙食太过寡淡,不对胃口,宁致眼见老人为自己做了饭菜,强拗不过,勉强吃下,却被孕吐给催逼出来,陈素芬执意认为宁致嫌弃自己的饭食开得不好,也没有和宁致他们商量,自顾自地回了老家,留得宁致和李贤亮两人留在N城,李贤亮日日上班,无暇顾忌,思考良久,最终还是把宁致托付到老丈母娘手上。

      林秀琼眼见宁致委屈的大眼里啜着泪花,心里就像针刺一样难受,哪个当娘的不心痛自己的闺女?只是宁致终究已经出嫁,老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宁致已经嫁给老李家为妻,岂有再回娘家待产之理?她摸出电话想给李贤亮的父母打电话,倒是李贤亮一把攥住她的手,面露恳切之色:“妈,宁致终归是您的女儿,跟你在一起,你照顾地更妥贴仔细些,我也更放心!”生生一句话,愣是把林秀琼内心诸多的质疑之词给憋了回去……

      也罢也罢,终究是自己的女儿,自己都不心痛,外人还会心痛?她倒是反过来劝慰李贤亮:“贤亮,宁致就留在我这儿,你好好工作,不要担心她们母子,有症状,我自然会联系你!”李贤亮激动地握住丈母娘的手,内心是由衷的感谢。当年宁致正和他交往的时候,是她让宁致把自己带回家中看看,并对他寄予希望,希望他能给女儿带来幸福。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找到一个托付终生的人呢?或许之前,李贤亮并不能理解所谓的母爱,但是每每看着灯光下宁致抚摸肚皮所洋溢的幸福满足的表情,他似乎也被那股浓浓的爱意所笼罩……


      手术室外,同样是焦急等待的人群,李贤亮昨日已得到消息,奈何父母还在Y城,需得等待他们来到C城,再由他载着开往L城。这其间三百多公里,耗时三个半小时,每一分每一刻,他都心急如焚。既有即将身为人父的欣喜;内心亦有不安的隐忧,宁致的预产期在四月中旬,眼下不过三月底,这期间两个多周的间隔是怎么回事?他内心一直有疑问,昨日林秀琼打来电话慌慌张张,顾左而言他,他内心有所顾忌亦没有多问,待再次拨打回去却已是忙音。年老的父母又要从Y城赶过来去迎接小生命的诞生,自己再着急也只能等着他们一起前往,哪知到了医院,宁致早已被推进了手术室。

      “妈,情况到底怎么样了?”李贤亮急切地问。

      林秀琼抬起头来,李贤亮那深邃的大眼里布满了血丝,想必一夜难眠。她清了清嗓子,不让喉头那股嘶哑被听出来,半晌,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别担心!”

      虽则劝慰这李贤亮,林秀琼自己内心却也捏着一把汗。宁致自昨日傍晚进入医院,整整呆了二十多个小时,这个期间做了五次检查,孩子没有入盆,宫口尚未打开,可宁致那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小腹带来的阵痛把她折磨地不成人样。

      她突然忆起了自己生宁致的时候。过了预产期,孩子仍未出生,林秀琼和丈夫一慌了神,一大早请了假来到医院,助产士检查后发现孩子愣是没入盆,林秀琼的身体状况良好,接着又打发她回家休息,接过回家不过一刻钟的时候,突然阵痛了,只得匆匆忙忙赶往医院,好在当时所在的医院正是工厂医院,简化了一切程序,林秀琼早早地躺在一间孤零零的布隔开的小单间的小病床上待产,绕是宁致争气,不过三四个小时已经出生……可眼下宁致,还不知被肚里的孩子折腾到什么时候,整整二十个小时,不仅不入盆,反而是阵痛的频率都降低了。宁致受不住了,央刘秀琼去找刘大伟给自己打催产素,被刘大伟一句我们医院没有催产素给夯退了回来。期间又有护士过来看宁致开宫口的情况,做出很夸张的表情说道:“这才开了半指,要开全了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刘大伟漫不经心地提了句:“早做决定吧,孩子缺氧的话就难办了!”林秀琼大骇一跳,询问宁致,宁致早已痛得人事不知,其他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只说让她们等,就把她们晾在那里。林秀琼急急忙忙拨通了李贤亮的电话,告知了他一切情况,征求了他的意见,思忖了好久,颤巍巍地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刘大伟怏怏不乐地接过手术单,回了句:“早做决定,哪有这么多事?”一边说着,一边招呼身旁的护士为宁致去做手术的准备。林秀琼眼见衣衫单薄的宁致孤零零地架在铁架床上,硕大的腹部衬得她的脸庞愈发地娇小,一时不禁悲从中来。她上前去,想紧紧拉住宁致的手,终究被拒绝在冷冰冰的房门外……


      麻醉师为宁致注入了麻药,纵然意识仍是清醒的,可是下半肢已经失去知觉了。她想抬起自己的手来拭去额角渗出的汗水,终是徒劳,她不禁倒吸了口冷气,之后,似乎是冷冰冰的东西在肚皮上来回摸索,她觉得自己就像餐桌上任人宰割的烤鸭。随着“吱”的一声,腹腔里似乎被掏空了一眼,随即传来一声“清脆”的哭声。

      “女宝,六斤八两!”声音从头上响起,紧接着又是几声响亮的啼哭声,她终于放下心来,一股困意霎时席卷而来。渐渐地,意识模糊了,只觉得腹内似乎有拉扯的痕迹,眼前空留下白花花的人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推醒了。护工正载着她通过长长的甬道,她突然一惊,忙问道:“宝宝呢?”护工忙回道:“宝宝已经送到爸爸身边了,你马上就可以和她见面了!”她总算放宽下心。隐隐地似乎听到有不是很清晰的抽泣,断断续续。在这凌晨未破晓,甬道上只留得她和护工孤零零的两个人,她的头皮都发麻起来,颤抖着声音问了句:“谁……谁在哭?”护工轻声回道:“是个产妇,提前破水,家住在远郊,又遇上堵车,好不容易赶往了医院,还是没保住孩子……”宁致黯然。她只道现在医学昌明,在这样一个早晨,满心都载着新生命到来的欣喜,没想到,一墙之隔,一个产妇经历着痛苦、死亡、悲泣……小时候,她听母亲说过:“地上走一个人,天上灭一颗星。”长大后,她才知道这是谬论。星星的运行周期有数万年,而人呢,短短一生不满百。一个生命降生在世上,但同时,另一个生命行将离开……生命或许从来都是如此,生死更替,生生不息,死,从来都不是生的对立面,它伴随着生而存在,她想起了之前的那股阵痛,所谓“儿奔生,娘奔死”,纵然没有经过那最终的过程,可谁能说母亲的付出没有经历生死?

      她下意识地抚抚自己的肚皮,先前鼓胀的肚皮骤然平顺下来,冰冷的腹上有着不知何等狰狞的伤口,因为麻药的缘故,她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任由着护工推她去到门外。

      门终于打开,她似乎又重回人世间,等着亲人们蜂拥前来,最先看到的是李贤亮。他睁着未眠的大眼,深邃的瞳眸中布满着血丝,李贤亮伸出手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小声地笑道:“辛苦了!”她想挤出一个笑容给他,却发现脸部的表情都已麻木生硬,只觉得手被李贤亮紧紧地握住,指尖洋溢着浓浓的,叫做幸福的东西。三十未至,孩子、车子、房子,什么都齐全了,似乎一切都完美了,还有什么不可满足的呢?想想,宁致先前内心的不安感慢慢淡去了。

      护工推着她进了病房。林秀琼抱着小婴儿在房内踱步,看着宁致被推进来,忙把孩子放到徐泉林的手上,过来扶持宁致从铁架床上移到三号病床上。手一伸到宁致的腰部,她顿时发现,宁致轻多了。想来那长得四十多斤全营养到宝宝身上去了,所谓的“母肥儿壮”并不是没有道理。眼见她的小脸煞白,双眼愈发地空洞,她的回忆如急雨,宣泄而下……

      二十九年前那个冬天,天气格外地明媚。可是再明媚的天气也与林秀琼这个产妇无缘。呆在那个小小的产房里,面目狰狞的她用尽了最后的一丝产力,听着孩子破啼一声,心顿时安稳了。

      当产婆把那个皱皱的、粉粉的小东西抱到她身边时,她是惊讶好奇多过于母爱。那电视小说什么的一见孩子母爱之情油然而生是假的吧,她是在慢慢接触的过程中爱上那个小肉球的……

      而今,小肉球越长越大,越长越大……度过豆蔻年华,走过青涩时光,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没想到,终有一日她也会躺在病床上,受那么多的苦和累,小心翼翼、担惊受怕,只为等着一个重要的成员,另一个以爱为名的小精灵来到人世间,和她会面……

      为何一转眼,她就长大了,我们一瞬间,就都老了?!

      那段时间正流行一首歌《时间都去哪儿了》,纵然没有踏入影院去看那《私人定制》,听到这首歌时,感伤的她还是心有戚戚……

      “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生儿养女一辈子,满脑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看看你眼睛就花了,柴米油盐半辈子,转眼就只剩下,满眼的皱纹了……”

      也就是在宁致进手术室后,她途经卫生间,抬头看镜子,蓦然惊觉,鬓角又渲染了几丝白发……

      许是麻药未退,宁致沉沉地睡了一宿。待她醒来,阳光已经透过窗帘斜斜地照在被褥上。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身旁小铁床上的小家伙。她喘着深重的鼻息,睡得正酣,那小小的粉红色的肉团,身上裹着自己为她亲手缝制的粉红色的小抱被,脸颊上细细的绒毛被阳光镀成了金色,让她觉得孩子似乎是沐浴圣洁光辉的安琪儿,专程来到她的身边,慰籍她平凡的生活。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那小小的婴儿,孩子似乎感召到母亲的爱抚,睡梦中都发出满足的痴吟。

      “宁致,醒了?”李贤亮自门外走进来,手里提着开水壶,原来他打水去了。宁致半晌没有看到林秀琼,忙问道:“爸妈呢?”李贤亮笑了,走到病床边坐下,对她笑道:“我爸妈昨晚忙了一宿,我让他们先回去休息了,你爸妈,做了早饭,正由家中赶来!”

      宁致听他“你爸妈我爸妈”的称呼,觉得生分,内心有点不满,但看他一脸浮肿,想是昨夜守了很久,没好说话,细下想来,昨日迷迷糊糊似乎看到公公李泽明和婆婆陈素芬了,自己太累了也没和他们打声招呼,想到两位老人半百年纪还不远千里过来看她,内心过意不去:“他们……”李贤亮揣度道她要说什么,笑道:“说什么话,爷爷奶奶来看孙子,还需要客气什么啊!”

      宁致听到她这句话,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声音也局促起来:“是啊……”

      是啊,只是来看孙子的,自己算什么,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九点过,病房陆陆续续热闹了起来。宁致所住的病室,是个三人间,三个产妇塞得满满当当,除此之外,加上产妇们的亲戚,小小十平米的病房里居然可容纳下十多二十人,宁致经过一宿的折腾,早已是饥肠辘辘,却也非得等到肠道通了气,林秀琼才打开保温桶,小心翼翼盛了红糖小米粥,看着李贤亮一口一口地喂宁致吃下,才满意地抱孩子到过道上去透透气。李贤亮拿来靠枕,给宁致支在背后,宁致也就惬意而心安理得地由着李贤亮为自己喂着饭,十多个小时没有进食,一碗普普通通的小米粥也引得她垂涎欲滴、齿颊留香。

      李贤亮看着她那小馋猫样,顿时觉得好笑,看着她那苍白清瘦的脸庞,不免心疼起来。他曾经当着林秀琼发誓,要给这个女人幸福,要让她成为最幸福的女人,可现在想来,自己为她所做的,是少之又少啊……

      C城五十多平米的一居室,是宁致家付的首付,由宁致的公积金缴纳按揭;李贤亮当时在C城没有房子,虽然林秀琼颇有微词,但宁致还是毅然决然嫁给了他。自己到C城两年,在事业上至今没有任何起色,拿着微薄的工资,所幸父母不需要他供养,随时还能给捉襟见肘的他一些支持,他也就没什么负担,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继续在C城浑浑噩噩地经营着惨淡的人生,直至把结婚戒指套在宁致手上的那一刻,对上宁致那双满含期待和幸福的眼神,他才意识到责任重大,他才迫切意识到自己的人生需要转到正轨上来,奈何没有任何积蓄,婚戒婚照都是自己父母垫付的,一款十余万的Polo车,也是自家父母买的,宁致的父母也没有明说要买房子的事,于是买婚房的事一直也就耽搁下来,他既觉着亏欠自家父母,也亏欠着媳妇宁致……

      隔壁床的小儿哭闹起来,母亲撩起上衣给他喂奶,他一时觉得不好意思。这种情况,还是要避讳下好。他忙坐正身子,无视着孩子的闹声,周围的嘈杂声,无视着病房里充溢着的尿骚味和消毒水的味道,把脸对着挂在墙上的电视,漫无目的地按着按钮,宁致也支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

      电视上正放着某妇产医院的广告。欧式的建筑风格,宽敞明亮的病房,温馨的粉蓝色墙壁,独立的病房卫浴,独有的监护系统……这家医院无疑是C城最好的妇产医院,但是对于李贤亮两夫妇来说,那高额的生产护理费无疑是天方夜谭……想当初,宁致所在的医院做不了四维彩超,于是根据医生的指示来到这家赫赫有名的妇产医院进行产检,李贤亮还特意地去打听了下医院生小孩的费用,听到护士的介绍后,像被打蔫了的茄子,半晌没了话说。反是宁致过来安慰他:“在哪儿生不是一样吗?也不见得这儿生的孩子就会更聪明……”

      李贤亮却垂头丧气。哪个男人不想成为自己女人心中的大英雄,时时处处都给她最好的呵护?可是自己眼下做不到,他只当这是自己欠她的,只是拍拍她的肩膀,予她精神上的理解和支持……那天回家,他破天荒地亲自下厨做了她最爱的糖醋排骨和双椒土豆丝……

      宁致突然瞥见他这等变化,自然知道所谓何事,但并不说破。实质上,她是有些公主病的,内心是想在那家以圣母命名的医院生小孩的,那高大上的病房环境,任谁见了都会心驰神往的;她没告诉李贤亮,她初中时的一个发小就是在这家医院生产的,她去探视时,看见身着白衣的母亲簇拥着孩子在洁白宽敞的象牙木床上休息。那洁白的窗纱被风轻拂,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披撒在她们身上,发小犹如云端中走出的玛利亚,环抱着小安琪儿……她内心顿时被强烈的羡慕感占据了,当时也暗暗发誓,自己孩子出生之时,也会营造这样一种近乎童话的幸福感……几年过去了,当她住在狭窄潮湿的病房里,躺在冰冷硌骨的铁架床上时,她才发现,童话就是童话,它永远变不成现实。


      李贤亮见她看着电视发呆,知道她又忆起往事,不由得叹了口气,不知怎么安慰她,半晌,却说出了一句话:“下次再生孩子,就去这样的医院吧!”

      下一次?宁致心里揣摩着这一句话。李贤亮和宁致都是独子,按政策来说,是享有生二胎的权利的。可是政策允许,自家的经济状况能够允许吗?生下了现在的宝宝,意味着自己和李贤亮的生活将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再生……?她没有想过,现实也不允许她去想……

      想得再美,终究不过是梦一场……就像你曾经给过我的承诺一样,可是,即使是梦一场,我也选择去相信啊……

      林秀琼抱着孩子走了进来,看小两口坐着无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不知如何圆场,看见隔壁的产妇正在给孩子喂奶,忙把宝宝往宁致边一放,对丹青说道:“宁致,现在该开奶了,不然过了这个时辰,就永远开不了了!”

      宁致吓了一跳,她从一些妈咪论坛和朋友那儿听说过开奶有多痛,自己的发小就是忍不住开奶的痛最后给孩子选择了奶粉,她也从一些帖子上了解道,孩子的第一口奶非常重要,决定着孩子以后的身体发育状况,她是下定决心纯母乳的,眼下,纵然众目睽睽,也只有忍了……李贤亮忙给隔壁两男家属散烟,推攘着两个男人出门去……宁致坐在床上,撩起了上衣……

      “不对,躺下来!”林秀琼喝道。宁致才做了手术,腹上还背着刀口,再加上正在月子期间,伤了身子只有自己受苦一辈子,她就是当初坐月子落下的病,逢刮风下雨天就手脚痛,她不想自己的女儿,也重蹈覆辙。宁致知道母亲为自己好,要是碰上自己的婆婆来伺候自己月子,她会这样好心来提醒自己吗?

      宁致手撑着床架,慢慢地躺下,这时才意识到腹部一股钻心的疼痛。伤口究竟什么样子?会不会留下疤痕,这之类的问题在她脑海一晃而过,现在最重要的,是保证女儿多多的第一口奶。


      多多是女儿的小名,还在肚里时,她就和李贤亮合计,给宝宝起了这个小名,每次对她换名时,李贤亮总对着她硕大的肚子“多多多多”叫个不停,也能感受到腹中宝宝那有力的回音,她只道多多能够给孩子带来幸福多多,快乐多多,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也将注定她之后的人生,苦难多多……

      多多就静静地躺在宁致身边。她太小了,她的眼睛还不能独立睁开,那长长的睫毛,似乎在预示着,她以后会是个秀气美丽的小姑娘。她的小手小脚,还像刚出生的小狗一样,皱巴巴地黏在一起……林秀琼用手捏着宁致的乳头,在小家伙鼻头触碰,小家伙似乎嗅到了什么,一口咬住……

      “好痛!”宁致叫道。林秀琼站在一边,焦急却帮不上忙,只得鼓励她说:“宁致,忍住!为了多多的第一口奶,再痛都要忍住!”

      到底有多痛呢?事后再来回忆,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她为这一口奶,为着纯母乳那条漫长的道路,为着那个铮铮的誓言,她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事后林秀琼提起这件事,还长叹一口气说:“早知今日,当初不让你喂母乳还好!”

      多多猛啜一通,却没有任何甘甜的东西汇入口中,她不由急得哭了起来,林秀琼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反复帮多多调整了几次位置,帮助她正确吮到母乳,却都无济于事。正在这时,陈素芬和李泽明提着一个塑料袋走了进来,陈素芬看着忙碌的二人,又看了看宁致的胸部,居然上前来在她胸上捏了一捏,然后嗤之以鼻:“又小又空,会带奶才怪!”李泽明则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盯着宁致的胸部一直看,之后嘴角流露出一丝不容察觉的冷笑,宁致看着冷眼旁观的二人,心顿时凉了半截,又受着陈素芬的羞辱,忍不住抽泣起来……

      林秀琼想要发火骂人,忍了忍,还是好声说道:“亲家母,宁致才刚开奶,你就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太伤人自尊了?”陈素芬双眉紧皱,双眼斜睨,不依不饶起来:“亲家母,我没说错话啊,你看孩子啜了老半天,愣是出不了一口奶,我看哪,她是挂着两个空奶奶——没奶!”

      林秀琼怒不可遏,眼前的亲家母尖酸刻薄是出了名的,当初宁致和她闹着矛盾,她还好意劝宁致,让她看在长辈面上,不要和他们发生争执,眼下宁致坐着月子,这李家人过来看孩子就看孩子,哪有带着法子来欺负人之理?她本人算是好脾气,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主儿,想着远来是客,这几天对他们礼让有加,除了给宁致准备月子饭外,还变着花样为着亲家做着饭食,哪道他们不领情,家里热着饭菜,他们非得到外面去吃,每天平白无故多了那么多饭菜,天气大了冰箱又放不下,只能白白倒掉,这一家大家子几天的生计都得由她考虑,她不由觉得恼火,现在再听见陈素芬这样的言语,内心更加愤怒。

      正在气氛剑拔弩张,就要爆发战争之际,李贤亮适宜地走进门来,先前躲到厕所吸烟的他见了面,一瞥见苗头不对,几个老人都黑着张脸,宁致脸蛋上也是挂着泪珠,多多也是在一旁直哭,忙拉他父母出门,对林秀琼陪笑道:“妈,我们出去,你们慢慢来!”

      林秀琼一屁股坐在铁架床上,直摇头道:“怎么遇上了这样的婆家,真是!”一转头,看见宁致哭丧着脸,方才意识到失言,好心安慰宁致道:“不过,只要贤亮心疼你就行了,你又不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没必要和他们较真!”

      闹了这么一出,宁致只觉得烦闷,对于母亲的话语,也没做搭理,倒是床边的小家伙,哭闹一阵后,又沉沉地睡去了,宁致用指头捏捏她的小鼻梁,小家伙在梦中不耐烦地撅了撅嘴,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宁致被她那萌萌的表情逗乐了,先前的不快随即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嘟!”手机响起,宁致从枕下摸出手机,是好友顾格非发来的一条微信语音。

      “宁致,怎么样了?孩子出生了吗?”语气里,既有关心又有焦急。

      宁致拿着手机,对着酣睡中的小家伙就是一张,之后微信发了过去。

      “对了,你最近怎么样了?怀孕初期,可要时时留心啊!”宁致想起了这个闺蜜前不久也确认怀孕,忙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劝诫道。

      “知道啦!我现在没有上班,老公让我在家好好休息安胎!”顾格非如是说着,语气中无时不洋溢着一种幸福感。

      宁致苦笑了一下。只能感叹同人不同命。顾格非和她相识于六年前教师公招考试的招聘现场,当时正坐她的左边,临时忘了带笔,只得求助于她,她二话不说,拿起另一支笔借与了她。“其他人可能都会拒绝吧!”顾格非如是说着,随即笑了起来,她一双丹凤眯缝着,微翘的嘴角轻轻上扬,愈发显得娇俏,“毕竟在这个招聘现场,我们都是竞争对手呢!”宁致也笑了,两个姑娘一见如故,当天笔试结束后,两人相约去了科大吃冷锅串串,并有了惊人的发现,在方方面面,两个二十出头的姑娘都无比的投契。爱美食、爱八卦、爱K歌、爱逛街、爱shopping、爱打望、还有那么一两个共同喜欢的明星,总之,在那样的年纪里,在那样的环境里,能够毫无目的、不带任何功利性地认识一个各方面都能和自己契合的同性朋友,一起做了那么多疯狂离奇的荒唐事,互相陪伴着走过了人生一段最难捱的时光,宁致不得不感谢生活对自己的厚爱。

      很幸运的,两人都进了公招考试的编制,顾格非进了一所高完中,宁致进了C城一所小有名气的初级中学,按理说,到了新的单位,认识了新的同事朋友,两人的关系会慢慢冷却下来,没想到,距离远了,两人的感情却越深了。在还没认识李贤亮,两人都是孤家寡人的时候,格格会经常邀请宁致到自家做客,顾格非父母也很喜欢宁致这个面容姣好,各方面都显得很有涵养的女孩,热情地招待她在家吃饭,晚上,宁致就留在格格家夜宿,待格格父母睡觉后,收敛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两人光着脚丫躺在床上,一边看着言情剧,一边大啖着偷偷在楼下小吃铺买的卤鸡翅。

      “那时候的时光是多么地美好啊!”每每回忆起来,顾格非都会流露出一副“美好场景一去不回头”的惋惜表情。

      “对了,快点给学校知会一声,学校好给你算产假!”顾格非突然想起,忙提醒宁致。

      宁致也反应过来,想到开学以身体不适请假时,办公室主任好心提醒她,让她生产后给单位领导知会一声,到时候好算产假并进行相应地人事安排。她忙又拿出手机,编了短信准备群发过去。

      在输入“刘欲权”的时候,宁致的手无来由地颤抖了一下,她想了想,删除了那个名字,又重新编了条短信发过去。

      “刘校:您好!徐宁致于2013年3月30日剖腹产下一女宝宝,母子平安。感谢刘校在我身体不便时寄予我的理解和关心……”短信编辑好后,宁致字斟句酌想了好久,才慎重地把短信发了出去。

      陆陆续续有短信发过来,无非就是些祝福短信,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宁致手机嗡了一下,她拾起一看,正是刘欲权发过来的,短信短短十余字:“恭喜!立功了,保重身体,前路任重而道远。”宁致长吁一口气,慢慢把手机放下,心中一颗大石终于稳在心底。


      这边还没消停,不一会儿,陈素芬又气冲冲冲了进来,手里拿着奶瓶,不知从哪兑了奶粉,不由分说就把多多抱了起来。她的手劲过大,孩子冷不防从睡梦中惊醒,“哇”地哭了起来。她眉头一皱,把那奶瓶往孩子嘴里一推,孩子被突然涌入的奶嘴惊吓,撇开奶嘴,不住地咳嗽起来。宁致忙支起身想去拦她,内心里也是诸多不情愿孩子第一口奶被灌了奶粉,遂说道:“妈,孩子不用吃奶粉,这段间……”她的话还没说完,立即被抢白道:“不吃奶粉,难道吃你那空奶奶?你看你,脸无半两肉,胸平如机场,等你开了奶,孩子早就饿死了……”宁致见她口无遮拦,居然说出“死”一类的字,不禁又气又急:“你!”李贤亮都听不下去了,忙起身去抱多多:“妈,你出去吧,病房里有我就足够了!”哪知他不说话还好,这一说话,陈素芬反而不依不饶起来:“好啊,贤亮,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长大,你现在翅膀硬了,为了这个小娘们儿,居然敢和我顶撞,你,你……”她作势要打李贤亮,李贤亮大吼一声:“够了!”陈素芬一怔,抡起的手停留在半空中。“还嫌脸丢得不够多吗,非得在大庭广众下这么闹不可吗?”李贤亮看了看周围,周边的人都伸长了脖颈,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场好戏。

      陈素芬这才意识到周围还有看客,一时黑着脸,不发一言;倒是李泽明踱步过来,一把按住情绪激动的李贤亮:“贤亮,你也要理解你妈啊,她也是担心孩子啊,你看你媳妇儿,压根儿就不重视孩子嘛,都这么久了,孩子怎能不吃东西呢?”李贤亮没料到父亲也插入进来,一时没了言语。宁致小声地争辩道:“书上说了的,刚出生的孩子,三天之类都不用进食……”“你住嘴!”李泽明厉声喝道,“现在轮不到你说话!”他一脸的蛮横,咬牙切齿,似和宁致有深仇大恨一般,宁致眼泪花儿都包在眼中了。


      林秀琼端着热水走进来,看着气焰正盛的李泽明和幸灾乐祸的陈素芬,不知所措的李贤亮,以及瑟缩在床脚,轻声抽泣地宁致,心中大概明白了八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如此情况下,你们三人作势欺负我一女儿,算什么?她冲上前去挡在宁致和李泽明中间,质问道:“干什么?”


      李泽明斜睨双眼,看了看林秀琼,他本有175,而林秀琼只得160,本就是俯视的角度,斜睨着双眼更添盛气凌人的气势:“亲家母,你也要好好管教下自己的女儿了,我说一句她就顶一句!什么家教,成什么体统!”

      放屁!林秀琼心中暗骂道。就眼下的情景,明眼人一看就知谁占了上风,她内心恨得咬牙启齿,面色上依旧不表露出来,反是笑道:“年轻人嘛,总有自己的思想,和老年人碰撞,难免产生火花,老年人嘛,也收敛收敛自己的脾气,放手让年轻人自己拿主意,不要什么都包办了!”最后“包办”一词,她故意说地很重,意在隐射李泽明。

      “放屁!她嫁到我家来,就是我家的人,我还管她不得?她说错话做错事,我不仅要管,还要家法教育!”他一边说着,右手也抡起来了,似乎在昭示,这就是他所谓家法教育。

      “你想干嘛?”林秀琼也动了怒,“我告诉你,打人是犯法的!”她丝毫没料到,平素看着涵养甚好的李氏夫妇居然就是这幅德行。

      周围一众看客这才意料到事态严重,都忙上来撺掇劝架,三个小孩齐刷刷地被吓到,齐刷刷地大哭,尤以多多的哭声最大,宁致抱着多多,和她一起抽泣。多多的眼泪,流到她的脸上,她的眼泪,淌到多多的面庞上,一时间,不知道到底是谁的眼泪,只见两母子都哭得稀里哗啦,李贤亮夹在中间,一会儿安慰宁致,一会儿忙着劝架,却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病房们被推开,刘大伟领着一众护士进来查房,看见病房甚是混乱,忙斥退了一众无聊的看客,一转身,正看见李泽明那高举的双手。

      “把手放下!”他怒斥道,“再不放下,我就报警了!”李泽明听了这句话,才放下手来。

      “打女人的男人,算什么男人?”他啐道。边俯下身来,让宁致撩起衣角,丝毫不管身边错愕的李泽明。

      “恢复地很好呢!”刘大伟轻抚一下宁致的刀口,对宁致笑道。就这短短一分钟的时间,宁致对矮胖的刘大伟,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矮小的身躯在她心中也愈发高大起来。她看向他,忍住眼角的泪花,勉强挤了个笑容:“谢谢刘医生!”

      刘大伟又询问了一下宁致排便、进食一系列的情况,嘱咐护士为宁致重新清洗伤口,换上胶布,又再三告知林秀琼要注意产妇的卫生、心情种种……最后,他走到李贤亮的身边,问道:“是你老婆吗?”

      李贤亮哪敢搭话,狼狈不堪地点点头。

      刘大伟拍拍他的肩膀,左手重重压在他的肩上:“好好保护你的妻子吧,她真的……不容易啊!”

      她不……容易啊!

      李贤亮惊觉,看着床上蜷缩着的小小的躯体,想着一路走来她辛苦的种种,怀着孩子的各种艰辛,之前躺在床上的软弱无力,自己作为她的保护者,却什么都无法给予她……


      刘大伟走后,病房气氛较之之前更加热烈,另外两个产妇的亲戚都站起身来,推推攘攘让李泽明夫妇俩出去,李氏夫妇一时被众人排挤,悻悻地出了门去,仍是不甘心,陈素芬高嚷着嗓子,叫嚣道,似乎要让所有人都听见:“都是些什么人啊!这个地儿的人,都是些野蛮人,我早就不想呆了!”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壮硕的男人挡在他们面前,狠狠地说道:“那就滚回你们的老家去吧!”陈素芬被这强势的男人骇到,不敢出一言,先前的李泽明见激了众怒,也知不是久留之地,只是低着嗓子,对李贤亮喝道:“贤亮,过来!”李贤亮如梦初醒,护着父母出去,林秀琼长吁一口气,忙着向众人道谢。

      “没什么,我们只是看不惯那一家人的做法,再怎么有气,也不该在儿媳妇月子期间发作啊,简直无理取闹!”

      “那一家子,就那儿子算是个明理人,可也是耳根软,单怕这小姑娘护不住啊!”

      周围的纷纷扰扰让宁致觉得厌烦,她闭上眼睛,努力不让那些闲言碎语进入耳朵……

      “小伙子如果一味站在他父母身边,这小姑娘以后难办啊……”

      “就是啊,他出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不会的不会的,宁致的头摇成了拨浪鼓,我相信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林秀琼抱着多多坐在宁致的床脚,直视宁致的眼睛:“他们越说你没奶,你越要证明给他们看看,你能够给多多母乳喂养。现在,那家人都走了,我们继续开奶吧!”

      宁致闭上眼,任凭多多一阵猛烈的吮吸,胸口似一种撕裂般钻心的痛,她感觉,额角渗下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滴落在身上那件T恤上……

      突然,她觉得胸口一阵发胀,怀中的多多有了反应,大力地吮吸,却不得要领,被那突然涌出的奶阵呛住,随即把头一偏,看着滚滚流出的乳汁发愣。宁致才发现,一股黄黄的乳汁已经流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肚上。

      林秀琼见状,再次抱起多多,想要她去吮吸这来之不易的初乳,哪知小家伙不顺她意,左右摇晃着脑袋,愣是不再去碰。林秀琼无法,只得拿来奶瓶,对宁致说:“接着吧,这是初乳,对孩子很好的!”

      林秀琼把多多放置小床上,徐泉林打来热水为她冲洗,换上新的尿不湿,丹青听着乳汁溅在瓶底发出“咚咚”的声音,内心一阵百感交集,终于,终于开奶了!望着奶瓶中越积越多的乳汁,她心中满足了,至少保证了多多第一顿啊!

      正在这时,一个护士走了进来,看宁致一滴滴地等着奶汁泻下。走过去,亲自传授她用手挤奶刺激奶阵的方法,好家伙,乳头犹如关不住的水龙头,四面八方都喷射着乳汁,宁致看着喷泄而出的乳汁,惊得不能言语,不到十分钟,已经收集了六十毫升的母乳。

      “看吧,女人的潜力,可是不可想像的;而且你刚开奶,就能挤出个六七十,那以后不是能出两三百?哇,大奶牛哦!”护士说笑着,但宁致知道这是在鼓励她,内心满是对她的感激。

      接着,护士又告诫她,胸部有了胀痛的感觉就要让孩子吸奶,以免堵了奶出现急性乳腺炎。“每个女人都是大奶牛,相信自己,我们女人,都是要给自己孩子最好的!”临出门的时候,护士转过身,对着宁致作了个“V”的手势。

      林秀琼看见那小小奶瓶装了近一半的乳汁,也吃惊地不能言语,顿时也来了信心:“宁致,看吧,我相信你能做到,你果然做到了!”她接过宁致手中的奶瓶,套上奶嘴,像是对着宁致,又自言自语道:“这是好东西,可不能浪费了!”然后把奶嘴放进多多的口里,多多感受到了瓶中甘甜的乳汁,安逸地吸着奶嘴。

      “宁致,你睡睡吧,你才做了手术,是要多休息。”徐泉林突然说道。

      宁致点点头,实则李贤亮父母这么一闹,她身心俱疲。当初没有选择在婆家待产果然是对的,她想起很多小说、电视剧上的婆媳大战,现在看来绝非危言耸听。幸得有父母一直陪在身边,贴心地照顾着她,她才不至于那么难过。

      一阵倦意袭来,她终于扛不住那耷拉下来的眼皮,脑袋挨在那松软的枕头上,一身骨架似乎都酥软了。耳边仿佛有声音在轻声低吟:睡吧,睡醒了一切都过去了……

      是啊,多大点事啊,婆媳大战历来有之,她徐宁致绝非唯一。饶是她有着好脾气、好涵养,没有与那家子大动干戈,不然情况将难以收拾,李贤亮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幸得自己不似母亲的脾气,否则……

      似乎还听见母亲低声的抱怨:“这丫头,怎得脾气禀性一点不像我,那么窝囊!”徐泉林未置可否,半晌只是叹了口气:“幸亏她不像你!”

      迷迷糊糊中间,似乎走到幽冥之处,前路幽暗不可名状,似有烟雾缭绕,四周听闻魑魅之声四起,猛然间一冰凉之物搭上她的头部,她惊骇地转过头,空无一物,无尽的黑暗向她袭来……她大叫一声,却发不了言语,突觉四肢在空中翻踢,脚触不到实地,窒息的感觉向她袭来,她紧护住额头,想把那只无形的手给拗开……

      “宁致,宁致,怎么了?”感觉到有人在推她,她猛然睁开眼睛,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豆大的汗珠从额角垂落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待冷静下来,才看清四周关切的眼——父母,还有,李贤亮,方才正是李贤亮,用手拭去她头上的汗。

      “没事吧,宁致?”李贤亮宽厚的手掌在她背部轻拍,顿时给了她一种安全感,她抬手拂去额角汗珠,惊魂甫定。“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她努力说得轻描淡写,纵然先前的梦如此地真实。

      “呀?你怎么一头的大汗?”李贤亮注意到宁致额角密布的汗珠,一颗一颗滴落下来,他忙移去宁致身上的被褥,虽则初春,可也用不着盖两床被褥吧,还是特厚实的那种。

      林秀琼坐在一边,看着李贤亮,却不发一言,眼睛看着宁致,却不知是对谁说着:“宁致,月子期间,可要注意保暖啊,稍有疏忽,落下了月子病,以后就只有哭了!”

      宁致觉得母亲说得严重,所谓地月子,不过是古人医疗条件不发达时用以保养生息的一种方式,按照现代医学的观点是要被诟病的,她笑了笑,帮李贤亮打圆场:“其实……”

    她话还没说完,林秀琼已抱起那床被褥,重重压在宁致身上:“个人注意冷暖,以后弄坏了身体,不要来找我哭!”

      “没那么严重……"徐泉林才说了不过一句,林秀琼已经白眼过来,他忙识相地闭了嘴。

      病房里弥漫着奇怪的气味,湿气、尿骚味、奶味,都在消毒药水味中慢慢地酝酿。置于味中的四人,心中升腾着莫名的情愫,四人面面相觑,一时找不到个合适的切入点开口。

      房门及时被推开,之前空置的一床又来了新病号。刘大伟亲自护送产妇上床休息,由此可见与产妇一家关系非同一般,他打点安排好产妇的床铺,交代了相关事宜,这才抬起头来,打量起病房内的环境。

      “这病房咋这么潮湿?小孩换洗的衣物不要晾晒在室内,放到阳台上去。还有,病房里咋还会有烟头?你们这窗户关那么严实干什么?开窗透气,保证空气流通,保证阳光充足。”

      “但是……"林秀琼迟疑着,“会吹到风,以后得了偏头痛……”

      “保证产妇愉悦的心情比什么都重要!”刘大伟正色,林秀琼失了言。

      “产妇也不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适当的运动、晒晒太阳更有助于恢复。”刘大伟见宁致和另一产妇自生产以来,除大小便亲力亲为外,基本属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还有那个产妇,”他指指宁致,“有必要盖那么多吗?现在天气也不冷,产妇本身又是燥热体质,又吃了你们准备的大补的东西,不气血攻心才怪!”宁致方才忆起那个噩梦,怕是身上的被褥过多,压住了心脏所致。

      刘大伟走后,徐泉林总算逮住个机会,数落起林秀琼来:“你听医生怎么说的,非要死脑筋,认为自己总是对的!”

      林秀琼狠狠地瞪他一眼,却也找不到话来反驳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奚落,尤其是大家都站在了李贤亮一旁,她更是咬牙又切齿,徐泉林推推她,说道:“闹了这一出,我都疲了,让他们年轻人好好聊聊!”

      林秀琼会意,当下多多已经呼呼大睡,宁致也已吃过午饭,倒是暂时不需要帮忙,她忙和宁致说道:“我们回家收拾收拾,一会儿过来!”

      宁致猛一抬头,才细细端详起林秀琼的模样。双目浮肿,满面油光,发丝零乱,衣着灰暗,再看看徐泉林,也是如此。她的鼻头突然酸楚起来。平时的林秀琼,是多么讲究洋气的人啊,穿着端庄周正,头发一丝不乱,可眼下……这忙碌的一天,自己和多多在酣睡之时,他们却是彻夜难眠……

      这就是父母啊,从生下她的那一刻开始,注定成为她的奴隶,为她疲劳奔命一辈子。现在自己有了孩子,他们却还不得休息,依旧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扶持我们,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来否认他们,对他们说个不字呢?

      因为这就是中国的父母,我们平凡辛劳可悲可敬的父辈啊……

      她回头看了看酣睡中的多多。是的,我的一生,都将与这小家伙紧紧牵扯在一起,为她悲,为她喜,为她守护成长,为她见证荣誉,拉扯她成人,陪她找到此生伴侣,然后待她生下孩子,继续我父辈们生生不息的使命,创造和我血脉相联的人,证明我曾经到过这个世上的依据……

      她突然想到一个词“香火”,是啊,人们希望香火不断,人丁兴旺,都是为了证明那是自己的血脉,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啊……


      待宁致父母走后,宁致才和李贤亮谈及了先前的事。

      “今天的事,是我父母不对。”李贤亮局促地搓着手,一脸的歉意表情,这件事情,本该由他出面在双方父母面前周旋,却因着他没处好事,才出现了之前的局面,双方父母关系闹僵不说,也把宁致推至尴尬境地。

      宁致看看他,身上的夹克扑了一层墙灰,也是尘霜满面,风尘仆仆的模样,不禁问道:“你之前……去哪儿了?”她本想问及李氏夫妇,怕李贤亮多疑,误以为在赶他父母走,才旁敲侧击问起情况。

      “我爸妈回Y城了,之前我陪他们买票,送他们上车,所以耽搁到现在才回来。”李贤亮憨厚地笑着。

      “他们,没生气吧?”明知他们肯定是怒气冲天,宁致都觉得自己是多此一问。

      “生气?肯定生气了……”李贤亮抚着宁致的头发宽她的心,“但现在,你和多多的事情最大最重,我不把你们照顾好了,我怎么过意得去?父母那边,慢慢时间过去后,再去给他们道歉也不迟啊!”

      虽然“道歉”一词在宁致心中打了个咯噔,让她内心有些不快,但想到自己终是晚辈,给长辈道歉,就当吃亏是福吧。她本着“凡事以和为贵”的态度,满以为自己和李氏夫妇的关系,能随着自己的道歉及忍辱负重而重归于好,岂料之后陷入了无情的深渊和折磨。(此属后话,暂且不表)

      自从开奶以后,宁致觉得胸部每隔两个多小时开始发热发胀,就有乳汁渗出了T恤,照这个情况就该给多多吃奶了,可是新生儿几乎一天都是睡着的,等宁致这边乳汁浸湿了衣服,那边的多多仍在呼呼大睡,叫醒孩子吧,看着多多那酣睡中的可爱模样,终究于心不忍,于是又只有用奶瓶把乳汁储存起来。李贤亮心疼妻子,见她用手挤着废力,特意到母婴店买来挤奶器给她。宁致一下尝到了甜头,这几百块的挤奶器确实好用,充分贴合皮肤,花瓣一样的硅胶嘴紧贴胸部,只需用手轻轻压住挤奶器的阀门,乳汁便源源不断流入下置的奶瓶中,大家都非常高兴,李贤亮趁着宁致不注意,偷偷跑出去给父母打电话报告了宁致开奶的情况。

      挤奶器用着顺手,挤出来的大剂量乳汁特能带给宁致成就感,加之新生儿睡得多,吃得少,这个挤奶器几乎就成了她给孩子喂奶的辅助工具,由挤奶器挤奶后,再把奶瓶里的母乳喂给多多吃,这样,一直到她给多多亲喂的时候,她才发觉出了问题。

      孩子嘴巴太小,力气也小,刺激不出奶阵,憋红了脸也吃不到母乳,头上急出了毛毛雨一样细密的汗珠。索性把头一偏,哇哇大哭。李贤亮心疼孩子,看宁致也是热得满头大汗,就又拿来奶瓶,把挤出来的母乳给多多吃,看着多多贪婪地把奶吮吸一空。孰料这样,竟无休止地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多多喜欢用奶瓶,不接受亲喂,一亲喂就撇下乳头大哭。


      忙碌了一天,多多终于呼呼大睡,宁致疲惫地躺在床上,连李贤亮也体力不支,瘫在一旁的陪护床上。之前宁致父母来过,为他们送来饭菜,原本让他回家休息,他想到宁致父母年事已高,且因着白天的事情越发对他们感到愧疚,便要求一个人留在医院里守护宁致母子。徐泉林有所顾虑,话还没出口,已被林秀琼半路拦住:“也好,那毕竟是你的老婆、孩子,你留下来陪陪他们,也好好履行下当丈夫、父亲的责任!”

      林秀琼这话确也无可厚非,她自有她的道理。自己生宁致的时候,宁致外婆就出现在医院一次,给自己送过一回鱼汤,宁致的爷爷奶奶,自打宁致出生后,就没在医院露面过,自己和丈夫当时都是双职工,家里无暇顾忌,长辈伸不了一点手,自己只好和单位同事换了晚班,由着自己和丈夫一把屎一把尿把宁致拉扯长大。在她看来,李贤亮现在所做的,不及徐泉林做得十分之一,又因着李氏夫妇的事,内心对他是极为不满。

      李贤亮却也有着自己的苦衷。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有求于人,也不愿宁致回娘家待产。一则宁致思家心切,不想由公公婆婆伺候月子;另一方面,他不是没动过在C城待产、请月嫂的念头,可他去打了个价,基本就在六千往上走,再瞅瞅自己存折上的存款,立即捉襟见肘,负担了这笔生产费用,存款基本趋近于零了,好在宁致有单位报生育险,不然,此番生个孩子都还得父母出钱,他内心大抵也知道林秀琼对自己极度的不满,对她所说的那些道理也并非不赞同,可从林秀琼口中,以那种口气说出来,心中难免还是有些不快。

      但是他不说出来,毕竟自己身处宁致家中,说话待物还要看她家三分颜色呢!

      于是你不说,我不语,大家未曾坦诚不公,芥蒂就慢慢产生了。


      徐泉林见林秀琼话中又点起了火花,生怕她再发作,又在医院里落下遭人诟病的笑料,忙推她:“既然孩子们都开口了,就让贤亮留下来照顾宁致,我们明天早点过来!”林秀琼白他一眼,低声嘀咕道:“贤亮、贤亮,叫得倒真亲热!”好在服侍宁致吃饭的李贤亮并未听到,徐泉林忙拉林秀琼走出了病房。


      宁致吃完了饭,心满意足得躺在床上休息,李贤亮马不停歇,收拾碗筷,打来热水为她洗脸濯足。宁致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李贤亮的照顾。不是说月子期的女人是公主吗?在医院这几天,抛开之前的不快,宁致算被照顾的无微不至,她也庆幸自己提前做了打算,没有到婆家做月子。

    倒也并非她有先见之明,而是前车之鉴,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单位的小姐妹常常抱怨婆婆照顾的月子期间,百般的委屈不顺意,百般的郁闷怨气难平,更有甚者在月子期间得了抑郁症,说都是“婆婆”惹的祸。

      “得得,你们单位的姐妹淘,一个个神叨叨的,这样说来,天下一个好婆婆都没有了!”每当宁致把单位上这些事当饭后茶余的话题摆给李贤亮听时,他倒很愤慨,义愤填膺的样子。

      宁致不过当作琐事拿出来消磨时光,没料到李贤亮会如此介意,慢慢地她也知道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渐渐不再把学校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琐事拿出来八卦。

      不管怎么样,眼前的男人,对自己算是无微不至了吧,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宁致看得到,他的努力。


      半夜醒来,宁致只觉胸部一阵发胀,心知奶阵又来了。另外两位产妇、孩子及陪护家属都睡得正香,李贤亮和多多也是酣睡之中。她怕打扰众人,轻轻推推身边的李贤亮,李贤亮翻了个身,却没有醒来,想是白天事情太烦太碎,令他心力交瘁了;多多也是睡得正香,丝毫没有一丝想吃奶的样子。黑灯瞎火,她又不知挤奶器放在哪里,还在犹豫中,一阵倦意袭来,心里想着也罢,白天孩子醒来再吃也不迟。


      第二天,她是被胸部的刺痛痛醒的,多多刚刚醒来,饿得正要吃奶,宁致连忙把孩子接过匍在胸头,这才发现,胸部居然坚硬于石块,多多猛吸一口,却没有任何乳汁,她立即放声大哭起来,本就才六点不过,她的声音又尖又细,立即把隔壁两床的产妇都惊醒过来,新来的产妇一脸不快:“干什么?这么早就把人吵醒了!”宁致心有歉意,却也顾不得道歉,安抚孩子才是正经。倒是宁致旁边的那位产妇,因为是二胎的缘故,对于喂养也颇有研究,看着宁致那肿胀的胸部和多多满脸通红的哭样,忙问道:“堵了吧?昨天没有喂奶?”

      宁致忙把昨晚的情况说了一遍,那位产妇一听直摇头,李贤亮见状,忙请来护士帮宁致看看。

      来的竟是昨日教会宁致刺激奶阵的那个护士。她在宁致胸部一捏,皱了皱眉,对李贤亮道:“堵奶了,想办法疏通!”

      “咋?咋个通?”李贤亮大骇,他一个大男人,咋知道怎么办才好?

      “让孩子吸,努力把他吸通!”。

      “不行……”李贤亮哭丧着脸,束手无策,“孩子嘴都破皮了,还是没有吸不出来……”

      护士看了看宁致和李贤亮,再看看一旁哭闹不已的孩子,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你这是太久没有喂奶吧,我说过,一旦奶涨就要给孩子喂养,不然会得乳腺炎,你怎么就不听?”

      事已至此,护士就是再多责备也无济于事,于是她正色道:“孩子吸不通,那就大人吸,让你老公帮你疏通!”

      两人面面相觑,开玩笑的吧,宁致纵然不是一个保守的女子,但这众目睽睽之下……

      正当这时,林秀琼和徐泉林送早饭过来,听说了这等情况,徐泉林忙拉着隔壁床边的几位男性走出门去,关紧房门,林秀琼指挥李贤亮坐在宁致旁边的小板凳上,李贤亮看着宁致,宁致也面露尴尬之色。

      “都是两口子,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林秀琼推李贤亮一掌,对着宁致正色道:“宁致,没什么好害羞的,好好通了奶,多多才有饭吃,不然,多多断了粮还是小事,她可以吃奶粉,你自己得了乳腺炎才是大事!”宁致吓一大跳,怯生生地看着李贤亮。李贤亮眼睛一闭,心一横,为了保住多多的这一口奶,只有照做了。

      不知好久,一股腥味抵在舌尖,他只觉五脏六腑翻涌,不禁把头一侧,把吸入口中的乳汁吐了出来,接着听见宁致高兴地叫道:“通了,终于通了!”林秀琼适宜地把多多放在她的床铺边上,让她给多多喂奶。多多也是饿极了,一口咬住。她痛得呲牙裂嘴:“好痛!”低头看多多,却见她正匍匐在自己胸前,双目紧闭,贪婪地吮吸着甘甜的乳汁,她们贴得那么近,几乎没有距离,就在唇齿厮磨的过程中,她竟产生了一种异样的不可名状的快感。

      她不禁伸手去抚摸那小肉球头顶稀疏的毛发。那小肉球感召到了母亲的抚摸,停止了喝奶,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是她第一次看清她醒时的模样。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像极了年幼的她。而那眉目之间的神情,和李贤亮也有八分神似。她顿时觉得造物的神奇。一个小小的生命塑造中,竟然把两个毫不相干的生命特征,凝聚在这么一个小家伙上;而自己和李贤亮,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因着她,从此命运更加羁绊,如果说那一纸婚书证明的是他们婚姻的事实关系,那这个小生命,意味着他们之间多了一层无法剥离的关系——亲情。

      小家伙看着母亲,突然朝她咧嘴笑了一下,转头又忙不迭地吃奶了。她却被她嘴角那一丝笑意所震撼,不由惊呼道:“她刚才对我笑了!”“瞎说什么,才三天的孩子哪会笑,那是有人在逗她呢!”林秀琼不已为意。

      “逗?谁在逗?”宁致不解地问。林秀琼慌忙责备起来:“哎呀,不该你说的就不要说!小心看住孩子,不要压住她的鼻子!”旁边徐泉林叹一口气,对宁致说道:“宁致,你知道你妈就是这样,神神叨叨的,我都习惯了!”林秀琼转过身,狠狠地瞪她一眼,他只得把剩下的话全吞进肚中。

      这一顿,小家伙吃得特别长,断断续续有十分多钟。林秀琼在一旁等得望眼欲穿,不时焦急地问:“是不是没奶啊?多多有没有吃到啊?”宁致被她说得也不自信起来:“应该不会吧,不是一直听见她有吞咽吗?”林秀琼狐疑地盯着她,一会儿像是对着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不行,要给你炖点下奶的汤,要保住多多的食粮!”

      过了一会儿,小家伙终于放开了宁致,心满意足地躺在一旁,折腾的宁致满头大汗。李贤亮要过来把她放在旁边的婴儿床上,宁致阻止他:“就让她睡在我身边吧!”李贤亮点点头,看着床上的两母子,林秀琼示意他去把碗筷消毒,他也就乐呵呵地出去了。

      “你看看他,也就那点能耐了。”林秀琼看着李贤亮那一副敷不上墙的模样,叹了口气。她原意是希望,也相信女儿能够找个更好的。

      “老实,对我好不就行了!”宁致宽慰母亲道。

      林秀琼拉住宁致的手,突然郑重其事地说道:“妈妈希望你的眼光好,找到一个好的男人,只要你幸福就够了……毕竟爸妈,不能一直在你身边陪你……”

      林秀琼一句话,说得宁致都酸楚起来。她忙嗔怪道:“妈,好端端的,谈说这些干什么啊,你看看多多,长得多可爱啊!”她忙转移话题,一来不想把先前悲伤的气氛延续下去,二来,也不想让李贤亮回来之后多心起疑……

      “不过真没想到,她居然肯吃我的奶,我还以为,她只肯吃奶瓶了!”

      “还不怪你们,正经地喂奶不好,非要整那么多花哨玩意儿,把奶挤在奶瓶里吃,这不暴殄天物吗?”她想了半天,觉得这个成语似乎没有用错,接着说道:“以后不要挤奶了,多多饿了就给她吃,奶涨了也给她吃!今天她也是饿极了,不然,吃奶瓶那么轻松,她才不会吃你的呢!”

      原来是这样,平素的多多,习惯了安逸不费力气的奶瓶,怎肯费力气地去吸吮母乳?今天幸亏她饿慌了,不然宁致这条母乳之路,将走得更加艰辛啊!

      手术后的第三天,宁致终于捺不住了,她主动提出要下地走走。李贤亮和林秀琼面面相觑,欣然同意。这也就是林秀琼一直坚持让宁致顺产的原因,和宁致同一时间待产的一产妇,在待产室待了不过半个多小时,就顺利产下一大白胖小子,她也没料到宁致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二十多小时持续性疼痛,孩子毫无反应,当时她和宁致又甚是胆小,单怕宝宝出什么问题,就在多多还不情愿出来的时候,生生地就把她换出来见面了。

      可是她有什么办法?每个人体质不一样,同样的症状在每个人身上的反应也不一样?如果真是再多等等,宝宝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不要说她们,就连医生都无法预料,一招险棋,可能获胜,也可能崩盘。

      人生无时无刻没有做选择题,可是在她替女儿做这个选择题的时候,却无法遵从自己和女儿的意愿,当她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时,她的手一直不停地发抖。


      宁致支撑着身子,想要下床,脚踩在地上,身子却是不听使唤地飘。李贤亮忙过来搀扶她。林秀琼从口袋里拿出了专门给宁致缝制的软底布鞋,让李贤亮把宁致腿上的拖鞋换下,又拿出珊瑚绒外套,让宁致披在身上。宁致下地,她才好好地端详了下她。平时就很小的脸庞此时又瘦了一圈,眼圈黑黑的,连夜以来喂奶、操心都没有睡好。她的手不禁拂上宁致的脸,疼爱地说:“瘦了!”宁致知道母亲为自己的身体担心,不想让她伤心,忙回道:“这多好啊,懒得减肥了!”“傻丫头!自己的身体自己照顾好,这个月子我要给你补回来!”

      宁致吐吐舌头,不敢搭腔。实际林秀琼说到做到,除了每天必吃的红糖小米粥帮助驱除未净的恶露外,每天的鲫鱼通草汤为她催奶,还不知从何找来的秘方,说是有通奶、疏散奶结的功效,宁致乖乖地一饮而尽。现在这当儿,只要是能够给自己下奶的食品,再难吃她也能吃下。


      时已黄昏,夕阳余晖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床铺上。宁致由李贤亮搀着,走到病房外透气。多多吃过母乳,已经安静地睡去,林秀琼和徐泉林正守着她。宁致难得有个机会走出门,难得享受一个和李贤亮独处的时光。

      护士站放了一台体重计,宁致突然来了兴致,想去测测体重。她本来九十斤的窈窕身材,自怀孕后一路蹦涨,最后突破了一百三的大关,现在卸下了包袱,到底还剩多少斤呢?她小心翼翼地踏在秤上。那根细小的钢针悠悠荡荡,最后落定。宁致眼神不好,低头去瞅。居然还有一百一十多斤。她捏捏腰腹上一圈赘肉,叹了口气。李贤亮知道她的心思。哪个女性不在意自己的身材呢?他忙附在宁致肩头,低声安慰她:“宁致,你才生产完已经瘦了二十斤,已经很不错了,坚持母乳喂养,身材会慢慢恢复的!再说,你现在这样子正好,我很喜欢,以前啊,瘦得像个豆芽似的!”宁致知道李贤亮是在宽慰她。以前宁致的身材纤长,像只轻捷的小鹿,才不像什么黄豆芽呢。她破涕为笑,心中仍有所顾忌:“但是……”李贤亮料到她心中顾忌什么,紧抓住她的手,笃定地说:“宁致,哪怕你涨到一百八十斤,你都是我老婆,我心中,只爱你一个人!”他不是一个擅长表白的人,这段誓言在宁致听来怪怪的,她忙推开他,禁不住一朵红霞爬上脸颊:“老夫老妻的,还什么爱不爱的,也不害臊!”李贤亮作势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涌入怀中。

      正在两人互相对望,柔情蜜意之时,林秀琼冲出房门,大吼道:“在干什么?还不过来喂奶?多多哭了!”两人忙急冲冲往房内赶。


      好不容易把多多喂完,又是一身燥热。说也奇怪,不过四月出头,这宁致竟如雨中走了一回,大汗淋漓,早晨才换过衣服,喂过奶又湿透了。李贤亮忙去打热水来为宁致擦拭身体。林秀琼从口袋中拿出干净的衣服给宁致换上。待李贤亮给她擦拭完,宁致顿觉神清气爽。她一边穿衣一边感叹道:“这生个孩子真不容易啊,等了十个多月,好不容易把这包袱卸了,肚子上又挨了一刀,身子骨酸得要命!”她拉拉林秀琼的衣角,撒娇道:“妈,你和我说说,当年你生我时候的情况呗!”

      林秀琼白她一眼:“那么久的事情?我咋还记得?”宁致不依不饶,仍深究着:“这么刻骨铭心的事,你怎么会不记得?老爸好像说过,你和奶奶的怨,就是在生我之后结下的。”

      一提到宁致的奶奶,林秀琼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宁致见母亲变了颜色,也知道触到母亲心中的大忌,忙讨巧般打着自己的嘴巴,嗔怪自己:“真是的,怎么那么不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林秀琼也拍拍宁致的嘴,半是责怪半是宠溺:“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徐泉林接了一个电话,见两母女其乐融融,也不忍心说破,眼见两人心情正好,忙插了句话:“那个,妈……宁致的奶奶说过来看看宁致。”宁致先是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看林秀琼,林秀琼没任何表情,半晌撂下一句话:“她要来就来吧!”


    宁致记忆中,奶奶张英的印象很模糊,她自记事起,只依稀记得,逢年过节的时候,徐泉林三兄妹都会携家带口,到奶奶家团聚。这期间,掌勺的重任就落在了母亲的身上,没办法,谁叫她深得厨子父亲的真传呢?除了吃饭时常有的客套说辞,母亲和奶奶交流很少,几乎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奶奶在幼时的宁致的印象中,是冷冰冰的冰山美人的形象,有点像她们那个年代的国民女星刘晓庆。对着奶奶,她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畏惧,大多时候,她都是躲在母亲的衣角偷偷地看她。根本不敢再她面前大声说一个字。直自慢慢长大,到了她大学归来,再见到奶奶时,才明了所谓的岁月不饶人。再美的人,都有红颜消退的时候。看着鹤发鸡皮的奶奶,居然也变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起来。林秀琼对张英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她也不多和她说一句话,每当一家三口上门拜访的时候,她也去,却从不主动开腔,宁致几乎没有听到林秀琼喊过一次“妈”,但是,每逢有个病痛不舒服,需要换个灯管,修个煤气的,林秀琼绝不含糊,都是第一时间差徐泉林过去看看。宁致知道,母亲实际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徐泉林和李贤亮下楼去接张英,林秀琼拿出梳子,给宁致梳头发。像是对宁致又像是自言自语般:“把你弄得这么邋遢,你奶奶不怪我才怪!”宁致看母亲一眼,她正专心致志地给自己梳着发,宁致笑了。她宁致什么时候邋遢过?上小学时,班里不知有多少女生,偷偷羡慕着宁致,羡慕着她有个年轻漂亮又心灵手巧的妈妈。百货公司挂的好看的毛衣,经林秀琼巧手一织,立即在宁致身上神还原。母亲每早都会给她梳着不同的发型,把她打扮地跟个小公主一般。

      自出手术室来,每日都是用温热开水濯洗身体,头发都挽成髻随意扎在后面。这次打开发髻,才发现里面沾满了汗水。那汗水随着后脑勺留了下来,流进宁致的脖子里,她难受地左右晃动身体,林秀琼拿来一张宽大的毛巾,顺着头皮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拭头发。之后再仔细地把头发分成两股,给她编成麻花辫垂在双耳边。宁致长吁一口气:“真想快点出院,好好洗个澡,不用这样蓬头垢面的!”林秀琼瞪她一眼,一句话让她跌进了无底的深渊:“洗澡?各人乖乖地坐满三十三天月子,到时想怎么洗就怎么洗!”宁致差点摊在床上。三十三天?!得,万里长征才刚刚踏出了第一步!

      林秀琼梳好头,宁致央她把镜子拿来瞧瞧,林秀琼又好气又好笑,这都什么时候了,形象有那么重要吗?她摇摇头,从随身的小包里找出一面小方镜给她。宁致拿着镜子,使劲往里瞧。

      可喜长了张讨巧的脸,任孕期体重飙升,那张小脸居然未增一份肉色,仍是那么清瘦娇小。苍白的肌肤近日添了几丝血色,想是林秀琼调理之效。一双美眼近日显得更加深邃突出,似乎有向外突出的趋势。宁致看看自己的眼睛,觉得不甚对劲,就问林秀琼:“妈,你看我眼睛是不是有点外凸?”

      林秀琼看了一眼,不觉有恙,只道宁致半夜喂奶太辛苦,熬夜所致,漫不经心地回道:“都是这样的,生完孩子的女人双眼都有些浮肿的,熬夜造成的!”

      就两人还在为熬夜一事探讨时,病房们被推开了。徐泉林、李贤亮搀着张英走了进来。“奶奶!”宁致招呼道。一旁的林秀琼咬紧了嘴唇,不开腔。张英颤颤巍巍地跺到宁致面前,凑到宁致身边去抚她,嘶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娃乖!”李贤亮忙腾开放着杂物的椅子,叫道:“奶奶,你过来坐!”“不坐不坐!”张英忙推辞道,“我就来看看宁致,一会儿就走!”“妈,你坐!”徐泉林也说道。张英还是推辞。林秀琼脸挂不住了,抬着椅子到张英身边,拉长了声音:“妈——您坐吧!”张英先是一愣,半晌回过神来,笑呵呵道:“哎!”坐在了椅子上。

      张英问了问宁致的情况,交代林秀琼注意宁致的伙食,林秀琼点点头,一一熟记于心。这一对三十多年未曾主动说话的婆媳,因着宁致的事,在此时打开了心结,宁致看着她们二人,既感动又欣慰。


      末了,张英临走之时,特地把林秀琼叫了出去。林秀琼迟疑了一会儿,送她出门去。徐泉林看着远去的两人,再看看躺在病床上的宁致——他这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不由得感慨万千。

      他是徐家的长子,过早地担起家庭的重担。在那个自然灾害频繁,人人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父亲在省话剧团演着川剧里的丑角,过得风生水起,母亲是单位的文艺骨干,日日跟着单位的文工团四处表演。他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又当爹又当妈,拉扯着弟弟妹妹长大。好不容易参加工作娶了媳妇,生下了小宁致,还在月子时,他因着单位工作忙,当时还未分家,媳妇林秀琼月子里还要忙着给徐家一大家人准备伙食,看不过去,便央母亲帮着照顾照顾小宁致,减轻林秀琼的负担。张英听了徐泉林这席话,立即大惊小怪:“我都还没人来照顾,还要照顾她!她以为自己什么身份,大小姐?!”林秀琼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出了月子,坚决要分家。正好单位有福利,林秀琼、李贤亮夫妇又是双职工,求爹爹告奶奶跑了好多关系,终于在离着厂子一百米的地方要着一间十多平米的小房间。这个三口之家,在那样晦涩的年代里,在那低矮坑洼的平房里,因着小宁致的到来,平添了多少乐趣!当时单位只有七十天的假,林秀琼的产假休完,问题又来了,两人都要上班,宁致怎么办呢?徐泉林刚去张英那透了下口风,立即被她回绝了,理由是影响了她跳舞打麻将。林秀琼是气得差点没吐血,最终狠下心来自己带。由她和单位的小姐妹换了班,她转上晚班,徐泉林上白班,两人空出时间轮流带孩子,喜了那小姐妹,可苦了林秀琼,长期在昏黄的灯光和嘈杂的机器声中织绸子,现在不过五十多,眼也花,耳也背。

      按理说只是这样,积怨也不至于这么深,徐泉林、林秀琼只道张英讨厌孩子,所以不帮他们带宁致,直到后来徐泉林的弟弟徐建林有了个大胖小子,张英乐不可支,并自告奋勇帮他带孩子带到五岁,两人才明白,张英哪是讨厌孩子,而是在嫌弃宁致,是个女孩!

      作为徐泉林,是很不赞同母亲这种男尊女卑的观点的,可他无法反驳,因着那是他的妈。而这边,一个是自己的妻子,一个是自己的女儿,哪个不是无辜的?他无法做到两全,所以只有加倍对林秀琼、宁致好,对着林秀琼,甚至颇有点唯唯诺诺、言听计从。张英骂他是耙耳朵,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对林秀琼母女心中委屈的弥补,只有这样,自己才会好过点。

      大约半个小时后,林秀琼回来了。徐泉林附在林秀琼耳边,低声问道:“妈呢?”林秀琼看他一眼:“已送上的士了!”徐泉林终于放下心来。林秀琼径直走到宁致身边,看了看李贤亮,李贤亮会意,忙借口去外面透透气,离开了病房。宁致嗔怪道:“为什么支走他?”林秀琼没有理会她,只是从风衣夹层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她:“这五千块,是你奶奶给的,算是给多多的见面礼!”宁致不收,忙推脱道:“妈,你拿着,我这些天在家的花销,你还没有跟我算呢!”林秀琼正色道:“自家母女,说什么算不算的,我的还不就是你的,还不就是多多的,这是你奶奶的心意,你自己好生收下!”说着,就往宁致枕头下塞。宁致推脱不过,只得收下。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道:“妈,你——不恨奶奶了吗?”

      “恨?”林秀琼先是一愣,随即摆手道:“都这么多年了,再恨都过了期限了……再说,她都那么大年纪了,难道还要把这股怨恨带到棺材头去吗?”

      宁致笑了。她知道母亲善良。纵然她说话有时咄咄逼人,有时让人很受伤,但不可否认的是,她那利如刀尖的嘴下面,是一颗菩萨一样的好心肠。

      剖腹产医院要求留院观察一周,好不容易到了第五天,天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病房外一走过的小孩由父母拉着,自顾自地背起了杜牧的《清明》。宁致惊觉,清明到了!这初春的雨此时落下,倒格外地应景,平添了几分忧伤的意味。家里的亲戚已经陆陆续续来看过宁致,这样的雨天,应该不会来人了吧!林秀琼在一旁写着清单,都是亲朋好友送的红包,记下来以防忘记,找着合适的时间,都要一一还回去。宁致在一旁看着母亲这些细碎、繁文缛节的动作,颇有点烦躁,加之外面如织的密语,心中更加地烦闷。

      “三床,你在C城当老师吗?”沉寂的空气里突然幽幽地传来这样一个声音,宁致一惊,才意识到是一床的产妇在问话,她出去溜达时似乎瞥到她叫王什么,眼下中间床上的孕妇已经办理了出院,剩下的毋庸置疑,一定是王姓产妇在问话了,忙点头称是。

      “那你们待遇好不好呢?好的话,我干脆也跳槽,到C城去当老师了!”声音跳跃着,犹如一颗颗音符,在风中都透露着丝丝兴奋。

      “你也是老师吗?”宁致猜度着,小声地询问。

      “嗯,在L中学高中部教语文。”声音中透露着一丝优越感。宁致暗自佩服,L中学可算是在省内都排得上名号的国重呢!

      “那你们待遇应该很不错了,为什么要跳槽呢?”宁致表示不解。

      “区区些小钱,一年加起来还不及我老公的十分之一……”声音透露着不屑一顾,“累死累活出成绩,感觉自己真廉价!”

      宁致黯然。在她们的行业里,流传着这样的俚语:“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迟。”是形容高强度的工作的,又说“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是指沉重的压力和低廉的工资的。确实,教师是个神圣的职业,可是作为教师的人,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们有的是丈夫,有的是妻子,身上都肩负着生活和工作的压力啊,低廉的工资让他们丧失了师道尊严,无怪乎越来越多的公办教师流向了私立学校,流向了培训机构。

      “你们的待遇究竟怎么样呢?”那产妇不甘心似的,又问道。

      宁致笑笑:“我们高过C城最低工资标准四百块!一年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呢!”

      这话一听就是一句反话。那边厢听出了话的意思,两人都很默契地停住了口,这话题,再往深层次进入,只会让两人更加地无所适从。

    “C城是怎么选拔教师的?”她又问道。

      于是宁致把自己公招笔试、面试、说课、才艺展示、业务考核、心理测试、体检的种种说与她听。听得那产妇瞠目结舌,忙恭维宁致道:“这样选拔下来的你们,可真算的是万里挑一的了!我是没这本事,还是乖乖呆在L城吧!”

      是啊,万里挑一。刚刚参加工作,我们却也有着这样的豪气,可是,不过几年,是什么磨平了我们身上的棱角,让我们退化成丧失梦想唯分数论的机器?


      终于盼到了出院当天,却也是阴雨绵绵。林秀琼为宁致准备了全套行头:毛线帽,厚围巾,珊瑚绒家居服,还外带一床厚厚的棉被,脚套厚底雪地靴。宁致哭笑不得,只能用嘴出气:“妈,你这是要把我捆成木乃伊吗?”林秀琼瞪她一眼,她忙停了言语。李贤亮把车开到了医院的大门口,这样,徐泉林抱着裹着厚厚抱被的多多,林秀琼护着宁致,一齐到门口等电梯。

      “冷吗?”林秀琼问她。宁致摇摇头,这才看见林秀琼只穿一身单薄的风衣,这个雨天不太适宜。她要取下棉被给林秀琼,林秀琼忙制止她:“管好自己,落下了病根哭一辈子!”她忙作罢,进电梯时,林秀琼抵在电梯门上,用手分开宁致和其他人,让宁致先进电梯,还一边向旁人解释:“是个产妇,身体不便,大家包涵!”出电梯时,她故意立在风口,挡着让宁致侧身出电梯,不知怎的,看着那个背影,她想起了语文课本上那位父亲笨拙地爬上月台蹒跚着脚步买橘子的背影,突然让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大厅里冷风四起,林秀琼拉紧宁致往自己怀里靠,和徐泉林一起在门口等李贤亮。李贤亮执一把雨伞,匆匆赶来接她们。林秀琼一推宁致:“你先上车!”李贤亮打开车门,送宁致先上去,车内开着暖气,宁致一下子觉得心头暖了起来。

     

      一路无话。突然进入一个更加狭小的空间,四人都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宁致有些疲了,呆呆地看着车窗上凝结的水汽。林秀琼抱着多多,安抚她入睡。徐泉林见气氛尴尬,忙给李贤亮指路,告诉他如何抄近路早点回家。


      宁致家住四楼,到了楼下,李贤亮忙着停车。余下三人则杵在楼道中。宁致的一番装扮吸引了左邻四舍。众人纷纷围上来嘘寒问暖,见宁致准备迈步上楼,一五十多岁的大婶忙拉住宁致:“上不得,才生了孩子,自己爬楼梯会子宫下垂的!”

      宁致觉得好笑:“我是剖腹的,应该没事吧,再说,不爬上去,难道飞上去?”

      “现成有劳动力,不用他用谁?”大婶朝大门口一努嘴,李贤亮正向她们走过来。

      “这不好吧,我那么重!”宁致心疼李贤亮。李贤亮虽然个子高高的,可是很瘦。凭他那一百二十多斤的身板骨怎么把自己弄上去啊?

      那大婶眉头一扬:“你为他生孩子?他凭什么不抱你上去?为了弥补在生产时吃的各种苦,这男人,就是扛也该把你扛上去啊!”

      “是啊,宁致!”林秀琼也附和道,“考验他的时候来到了,你为他们李家生儿育女,理应他把你抱上去!”

      “对对!”众阿姨都连声附和。

      “在说什么呢?”李贤亮笑眯眯地走过来问道。

      林秀琼一只手搭在李贤亮肩上,对他笑道:“贤亮,你也知道,宁致刚做了手术,这些阿姨说,她现在的情况不能爬楼梯,说是会子宫……”

      “子宫脱垂……”那中年大婶补充道。

      “对,子宫脱垂……你看该怎么办呢?”林秀琼做沉思状。

      李贤亮想都没想就回道:“这不简单,我背上去啊!”

      林秀琼冷笑一声,等得就是你这句话。她拍拍李贤亮的肩头:“那就麻烦你了!”

      李贤亮抱起宁致,才发现有些吃力。且不说之前没有这样高强度的抱过,之前抱着时,也不是这个体形啊。现在怀中的宁致,犹如一个沉沉的铅球,一点点地向下坠,宁致又把手紧紧地搭在他的脖端,挠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咬紧牙关,脚下却像灌了铅一样,每一步都步履维艰,脚像筛糠一样,不停地打颤。

      徐泉林终于看不下去了,喊了声“停”,李贤亮犹如得了特赦令一样,就地把宁致放下。林秀琼心有不满:“为啥放下?”“你看他那样子!”徐泉林指着李贤亮对林秀琼说,“双腿都打颤了,还能背吗?”李贤亮感激地看他一眼,嘴角仍逞强道:“爸,我还行……”

      “行什么行,贤亮过来搭骄子!”李贤亮顿悟,忙过去把手和徐泉林交叉握在一起。两人曲腰,宁致双脚钻入两人双手间隙的空档,稳稳妥妥地抬了起来,这下子,受力在两边,谁都不至于太辛苦,就这样,抬回到宁致四楼的家中。

      一回到家,林秀琼勒令宁致卧床休息,并给她端来了红糖姜汤。宁致一饮而尽,身子顷刻之间热乎乎的。李贤亮坐在床脚休息了一会儿,突然起身,去那随身的包中取出一个小的红包递给林秀琼,林秀琼一脸狐疑,看着他。

      “这,是我父母的一点心意,希望你收下!”李贤亮局促地说着。

      林秀琼看都不看那红包一眼:“这,是你们自己的钱吧,自己拿着,我不会收的!”

      被说中了心事,李贤亮局促地站在那里,手里紧紧地捏着那个红包,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你收回去吧,贤亮!”徐泉林突然说道:“我们家也不缺这个钱,你还是给多多存着吧!”

      “但是……”李贤亮仍然坚持。

      “我们自己的女儿、外孙,自己养的起,不要你的钱!”林秀琼突然严肃起来。

      眼见气氛越加紧张,宁致忙出来打圆场:“那贤亮你先收着吧,我不是每月还有工资嘛,我把那钱给爸妈,算作生活费!”

      “也行!”亏得宁致打了个圆场,李贤亮才得以有台阶下。

      李贤亮公司只给他放了七天的陪护假,清明一过,他又得急匆匆赶回C城。他和宁致父母一合计,宁致继续留在L城直至产假结束,他则每个周末赶回C城照顾宁致母女。林秀琼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看到住院期间李贤亮忙上忙下,对宁致体贴有加,她这个做丈母娘的确实拿不到什么把柄来说他,也就宽慰他几句,让他安心在C城工作,不要太挂牵宁致母女。

      李贤亮走后,宁致才进入了漫无边际的月子生涯。之前在医院,因着有李贤亮在身边,可以时时和他聊聊天,日子才不至于那么无聊。回到家中,她才意识到日子多么地难捱。除了一日三餐吃喝拉撒,剩余的时间她都和多多在床上度过。按理说,这新生儿基本大部分时间就是吃了就睡,一睡能睡十多二十个小时。可这多多吧,每次吃个奶哼哼唧唧的,一吃就是半个多小时,还总是意犹未尽样,这不免让林秀琼怀疑宁致奶水不够,每次喂奶,都在一旁观望,直到多多痴痴地睡去,她才松了口气。

      “怎么,是不是没奶了?”林秀琼狐疑地问道,多多每次都是吃吃睡睡、睡睡吃吃的,她不免提心吊胆,孩子到底有没有吃饱。

      宁致心里也没底,尽管喂奶中途能够听见多多大口大口的吞咽声,她偷偷挤在奶瓶中看了看也有一百多毫升,可怎么也不至于一吃就吃半个小时吧?林秀琼一句话,就像在质疑她的能力一样,让她心有顾忌。当时笃定了念头要顺产,谁料阴差阳错还是剖的腹。人们常说,母亲献给即将出生的孩子最好的礼物,一个是顺产,一个是母乳喂养。而今,顺产已经成了奢望,母乳喂养这条道路,她是说什么也要坚持下去的。

      “要不添点奶粉怎么样?总不能让多多饿着吧?”林秀琼有些犹豫,但还是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作为养育过子女的过来人,她不是不知道母乳对孩子的重要性,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愿给多多加奶粉。可是她也有她的想法,孩子出生时测的体重是六斤八两,出院时,不仅没有增长反而减了七两。这要是周末过来让李贤亮瞧见,她这个照顾者该如何交代?别说李贤亮不会说什么,他那一双奇葩的父母,保不准不隔空喊话来遥控指挥啊。

      “不,坚决不加!”宁致拒绝地斩钉截铁,完全断了林秀琼的念想。她自然拗不过自己这个宝贝闺女,她只得恨恨地撂下狠话:“得,不加也行,那我开始想办法给你下奶,你每天定时定量给我吃光喝净,这样才能保证充足的奶水,到时候,不想吃、吃不下的这些话,我可不想听!”

      林秀琼说到做到,她改一日三餐为一日五餐,早晨六点,定时给宁致准备一碗酒酿鸡蛋,两个土鸡蛋,隔着薄薄的蛋皮可看见金渗渗的蛋黄,加之自家酿制的酒酿,碗底沉着白砂糖,汤面上还浮着一层猪油,老远的地方都能闻到香气。十点多的时候,给她盛上一碗鲫鱼汤或猪蹄汤,并眼睁睁地看她把那硕大的猪蹄吃下。中午的小米饭,下午四点多又喝汤,墨鱼鸡汤,因为宁致喜欢吃海产,又特意多放几只新鲜的墨鱼,最后才是晚餐。如果在半夜,宁致吵饿,她又起来给她做酒酿蛋吃。一周下来,宁致双颊都变得丰满,她却瘦了下来。

      宁致理解母亲的用心良苦。每次母亲端来那些油腻腻的食物时,她都勉强自己把她全部吃下,汤都喝光。她知道,一汤一勺,凝聚的都是母亲的心血。她想起怀孕时婆婆过来给他们做饭,等她回到家,都是几天前的残羹冷炙,宁致强忍着吃下,却被凉了肚子,禁不住呕吐起来。李贤亮心有不快,顶撞了陈素芬几句,陈素芬立即站起身来,一跳八丈高:“我过来给你们做饭你们就该很知足了,哪条法律规定了我必须过来给媳妇做饭?我们当年怀孕的时候,大着肚子吃单位的大锅饭,才没这么娇气!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有本事,你们自己请人来照顾啊!”

      宁致不与她反驳,只在心里默默地流泪。李贤亮则自认倒霉,打落了牙往肚里咽。两边都是自己最重要的女人,他帮谁都不是,他只有嘴里附和着妈,下来宽宁致的心。好不容易打通了丈母娘的路,他忙把陈素芬送回老家,正好宁致放了寒假,又忙不迭地把宁致交付到林秀琼手上。宁致虽说不愿劳烦父母,且宁致老家当地没有女儿回娘家待产的风俗。可再让她和婆婆相处,比要了她命还难受,所以也就乖乖地回了老家,现在呆在宽大舒服的床上,被父母像公主一样照顾着,她才觉得当初的决定真是明智的,这要是换成婆婆来照顾她月子,单怕她只有日日以泪洗面了。

      也别说,吃了那些所谓的下奶汤之后,她感觉乳汁分泌地更频繁了,奶水较之之前似乎也多了些,多多吸吮的时候吞咽的次数更多了,有时候还会被激烈喷射的奶阵给呛住,吐出奶头看着喷射的奶水发愣。宁致常常被她那呆萌而无辜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林秀琼见状喜上眉梢,上网查资料,咨询熟人,逢妈妈便打听,更加积极地给宁致准备各种下奶汤喝。她没有告诉宁致,她偷偷去找了L城最负盛名的中医开了些草药,放在汤里让宁致服下。她还听那老中医说,墨鱼能止血催乳,养血润燥,老母鸡温中益气,宜于下奶。既能止恶露又能下奶,简直一举两得,何况宁致刚生产完,口舌乏味,特喜欢吃点海味品,林秀琼又特地在汤里下了带盖的大墨鱼,放入一些海带皮,让汤味更加浓郁。她似乎看到,宁致的身体越来越好,多多的体格,越来越好。

      日子不是不难过的,不能玩手机,不能看书,连电话都是林秀琼帮她接的。只有一个老旧的CD机给她放着喑哑断续的歌曲。好在有可爱的女儿在一旁陪着她,分享着她的爱,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日子才不至于那么难过。林秀琼每天都会给她倒计时,来鼓励她把月子坐穿的决心,并且周末的时候,李贤亮都会自L城过来看她,给她带些贴心的小玩意儿,给她讲讲单位的趣事,才让她暂时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以及腰腹间那狰狞不堪的伤口。

      其实疼痛都还是其次的,过了十多天,疼痛的感觉已经淡去了,她用手去触碰那伤口,只能感觉到刀口一般的冰冷,似乎失去了知觉。而另一个让她不堪忍受的,是身上那不时散发出的一股股的味道。本来四月天并不冷,可林秀琼非让着宁致穿着厚的棉衣棉裤棉袜,家里窗户也是禁闭,生怕宁致受到一点风。徐泉林有时旁敲侧击说房间需要透透气来保证空气的新鲜,她忙拉着宁致去到自己的屋里才开窗开门。产妇的食物本就是高脂肪高热量的,宁致又很少下床走动,身体内的热就一直囤积,终于支撑不了,化成一颗颗汗珠从宁致额头落下,化成细密的汗珠,浸湿了她的衣裤。林秀琼只得每天给她擦洗身体,每天给她换干净的衣裤。“既然都能够擦拭身体,为什么不能洗澡?”宁致嘟哝着抱怨。林秀琼瞪她一眼:“洗澡受了风怎么办?我就是月子没做好,现在每逢打雷下雨脚就痛!你还不吸取教训!”她的口气里,有股不怒自威的感觉。宁致知道如何反驳也是无济于事,都不可能让母亲同意她洗澡,只能吐吐舌头。任由头发在自己额头盘枝错节,汗水浸湿擦干,再湿再擦干。


      好不容易等到最后一天,她直觉得浑身都有发霉的味道。林秀琼拉她起床,让她去冲洗身体。她迫不及待地跳下床,急得林秀琼跟在后面直叫:“慢一点!慢一点!”她用水冲洗了一边又一遍,护发素也是用了近小半瓶儿,,可那头发仍纠着许多结,怎么也理不顺。林秀琼守在浴室外,焦急地看着表,大声嚷道:“呀,已经十分钟了,别洗了,免得晕在里面了……”“但是……头发还是很脏……”呆在密闭狭小的浴室里,那股熏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先出来,明天再洗!”林秀琼命令道。她已经恨不得冲进浴室,把宁致给逮出来。宁致也被那股奇怪的头油味熏得难受,也就急匆匆的出来,换上衣服,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也难怪,在林秀琼的“威逼利诱”下,自己强忍了三十三天没有洗过澡、洗过头,这区区十分钟,就能把那么多天难捱的辛苦心酸全部给洗掉?

      林秀琼拿来吹风,帮她吹那湿漉漉的头发。宁致顺从地坐在小板凳上,如儿时那般,把头放在母亲的膝盖上。林秀琼揉揉宁致那细碎的头发,语带疼爱地说:“这女人一辈子啊,苦啊累啊,只有自己懂,男人根本无法理解。好多的小年轻就是不重视自己的身体,结果到老了,一身的病。妈妈之所以同意你回家来生孩子,就是怕你在婆家受气,想要让你好好生生地做个月子啊!”宁致顺从地点点头,她何尝不能体会母亲的良苦用心;她只是不善于把情感表达出来,可她往往忘了,不说出来,别人永远无法体会,自家人还好,遇到外人,你不说,我不解,难免不心生芥蒂。

      林秀琼突然推了她一把,皱着眉头对她说道:“算了,你还是到外面理发店再洗一次吧,这气味,真让人难忘!”听到母亲说出这样的话语,宁致忍俊不禁。平时林秀琼是多么地正经严肃啊,只有在家人独处的时间,她才会这样轻松愉悦,展现真实的自我吧。


      结果洗个头就花掉了她三百多。给她洗头的小姑娘一个劲地在她面前抱怨她的头发味道太过熏人,把她隔夜的饭都要倒出来了,然后又旁敲侧击说道上个月一个产妇也是做完了月子在她手边洗头,当时出手阔绰,二话不说就买了一套洗护产品,意在暗示宁致也买一套她们店里的洗护用品。宁致听得诚惶诚恐,一来觉得自己的头发确实腌臜了别人的手,心里就有些理亏,再来她刚刚做完月子,估计智商还在水平线下盘旋,大脑一片空白,只任那个小姑娘把产品吹得天花乱坠,效果奇佳,经不住她软磨硬泡的游说,居然就鬼使神差地买下了一套。

      林秀琼听说了之后,“啧啧”地感叹:“亏你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居然就这么被别人游说了……”“不是游说,是洗脑!”宁致忙纠正道。“乖乖的!这样袖珍的两瓶就三百多,早知道还不如你把那钱节约下来,我在家里给你洗!”宁致再回头看看那两瓶一百毫升的洗发水护发素,顿时觉得肉痛了。三百多,够给多多买两袋尿不湿了。但她这个人就是耳根子软,只要别人稍微用心给她设一个套,不消半日,她准挨着那个套向下跳。

      然后接种疫苗,例行的儿保和医院回访。因为妇幼保健院和她生产时的L城人民医院有很长一段距离,宁致和父母一合计,准备先去医院回访,再去给多多做儿保。宁致一个多月没有出门,站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顿时有种眩晕的感觉,怀中酣睡的多多,似有千金重,让她感到身上担子的沉重。一瞬间她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月前,她还大着肚子和父母一起往医院赶,一个月后,这个小生命已然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一个月前,她还在猜测,孩子到底是怎样的模样,一个月后,孩子的小鼻子、小眼睛已然长开,那皱着的眉头,微蹙的鼻尖,像极了她,她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一股喜悦与成就拥上心头。

      三人先来到医院,找刘大伟给宁致做回访,刘大伟正穿梭各个病房查房,无暇顾忌他们和周遭一众回访的产妇。宁致和父母只得坐在医生办公室等他。宁致百无聊赖,正好遇到当初一个病房的王姓产妇,于是走过去一起谈起了育儿经。

    王姓产妇的是个男宝宝,当时进产房进得惊天骇地的,宁致大约也知晓点情况。她父母家本就做生意,算着了时间,非要让孩子在30号上午8时出生。王姓产妇也无心顺产,于几日前就进医院守着待产,因着和刘大伟似乎熟识,且当日产妇较少,刘大伟特别关照,腾出一个小单间让她住下。岂料中途出现征兆,医生护士齐齐告诫其父母要立即剖腹。其父母稳如泰山,非要等到早晨七点多才放女儿进手术室,之前做B超,发现羊水已经浑浊,估计是呛了胎粪,等孩子出来,发现小脸已经青紫,明显地出现了缺氧的症状。这时产妇父母才意识到情况的重要性,着了急,抱着刘大伟的大腿让他想办法。刘大伟一边安慰他们,一边指导护士给婴儿做急救后,再送保温箱照蓝光,一边又给产妇安排房间。因为医院住院的人突然增多,光天化日之下,刘大伟不敢给她安排独立的单间,于是找到宁致所住的这个相较独立安静、通风情况较好的三人间,安排产妇坐下,待孩子情况稳定后,才把他送到产妇身边。

      王姓产妇的宝宝出生时八斤二两,不过一个月,体重似乎番了个番,整个一个胖乎乎的肉球。宁致捏了捏孩子那胖乎乎的大腿,羡慕不已:“你的奶真好,孩子养得这么好!”“奶?”那产妇鼻子“嗤”了一声,“别闹了,我才没有给他喂奶呢,他从出生就一直在吃XXX牌的奶粉,一个月要吃四五桶呢!你们宝宝吃得什么奶粉?呀,怎么孩子这么瘦?”宁致尴尬地笑道:“我们没有吃奶粉,一直吃得母乳。”“那怎么行呢?你看看孩子,面黄肌瘦的,呀,肯定是你的奶不好,养不好孩子啦,早点断母乳加奶粉啦,还有,你看你那么瘦,肯定是喂奶把自己给拖累了,快点给孩子断母乳,吃奶粉,你也可以睡个安逸觉,也不用担心胸部变形啦!”王姓产妇犹如放连珠炮,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宁致不知如何搭话,见人家也是好心一场,忙在一旁傻傻地陪笑。

      “对了,你们孩子叫什么名字?”见产妇终于住了嘴,宁致忙拿话岔开,以防她在奶粉这个话题上一直喋喋不休。

      那产妇之前话说得正口干舌燥,见宁致问话,笑了笑,问道:“你们的呢?”

      “乐多,希望她快乐多多!”宁致抚抚多多的小脸蛋,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王姓产妇神秘地笑笑,小声说道:“我妈不让说呢,我们专门花高价找了个大师给算的名字,大师不让对外说,说是要保家族昌盛,生意兴隆!”

      宁致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满眼满耳都是未曾听过的奇妙构想。她在当时起名时想得很简单,希望孩子能够健康快乐的成长。她取了个“乐”字,李贤亮绞尽脑汁死活想不出来,就拿出一本字典新手一翻,落在“duo”这个拼音上,恰好女儿的小名也叫“多多”,于是留下了“多”这个字,名字简单,寓意美好,希望孩子“健康多多、快乐多多。”她觉得取名这件事,一定要夫妻两人一起参与,才显得更有意义,幸着这件事,李贤亮父母无暇顾忌,才由着她做了主取了名。现下听到王姓产妇的宝宝取个名如此大费周章,顿时觉得不可思议。她未置可否,毕竟她家是生意人,生意人的讲究套路多多,是她们这些平头百姓所无法理解的。

      大概半小时后,刘大伟才查房回来。王姓产妇率先迎了过去。其他产妇大抵都知道王姓产妇一家和这刘大伟关系密切,主动让她去到最前面,乖乖地在后面排起了长队。刘大伟先给王姓产妇做检查,看着她一百五十多斤的体重,笑道:“这么重,要减肥了!”王姓产妇不乐意了:“你认识我时我不就这么肥嘛,什么时候瘦过?!”刘大伟忙回首往事:“是啊,你高中的时候大概就这么胖,现在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后面一众产妇听他这样一说,都哈哈大笑。王姓产妇不乐意了,自桌上爬起,忿忿道:“你总拿这事嘲笑我!”刘大伟忙宽慰她:“好好好,我只说一句,既然不喂母乳,索性经营下自己,把自己打扮地漂漂亮亮的,女人,不要生了孩子就变了黄脸婆,生完孩子做完月子,是给女人了第二次生命,要好好地珍惜啊!”他这一句话说完,大家都低下了头。他从人群中瞥见宁致,眼前一亮,忙自一众体态臃肿、面色焦黄的产妇中拉她出来,以她为榜样说道:“看看这位产妇,生完孩子身材一点没走样,穿着打扮简直就是'辣妈',再看看你们,多少人在产后就心甘情愿沦为了黄脸婆?作为一个男人,我要给你们一句忠告——女人自己不重视自己,就休想身边那个男人重视你们!”他这一句话,字字铿锵,说得产妇们都低下了头。

      宁致这样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有点不好意思。虽然从小到大,有很多人都说她漂亮,可她仍觉得自己不过中人之姿。她个头不算高,一米六一,骨架纤细,皮肤甚白,往往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纵然月子里暴饮暴食,可她一直坚持母乳,每天半夜三更强忍着睡意给多多喂食,且因为吃得多排便的次数也多了,所以体重居然一斤未增,反而渐渐纤瘦了。如果说以前是小鹿一般的少女之美,那现在,由于激增的上围,更添一份少妇丰腴之美。且林秀琼在月子里,悉心照料,专门托人买来进口的燕窝炖给她吃,直吃得她唇红齿白,连头发丝似乎都焕发着新生的光彩。她又讨巧地长着一枚鹅蛋脸,远山眉,杏眼黑眸,高耸的鼻尖,不大不小长度正好的嘴,嘴角两旁深深的酒窝亦能为她增分不少,若非是右眼罅隙处生出个突兀的泪痣,这张脸堪称精致完美。这样光彩照人的宁致站立在人群中,纵然只着简单的T恤短裤,也是鹤立鸡群,足以让一众产妇黯然失色。

      因着刘大伟拉她出来,她倒占了个便宜,第二个进行检查。刘大伟让她平躺在工作台上,用手压压她的腹部,又看看她的伤口,满意地说道:“恢复地不错!孩子呢?”徐泉林忙把孩子送到他们面前。刘大伟看了看孩子:“有点瘦啊……”一家人都紧张地看着他,宁致生怕他也说出让添奶粉之类的话来,那自己一个月的辛苦就算白费了。好在他并未说加奶粉之类的,只是对着宁致说:“母乳喂养吗?那母亲就加强营养好了!”宁致心中对他感恩戴德,只差没有对他千恩万谢了。

      一家人突出重围,又打的到妇幼保健院去给多多做儿保。到了该给多多检查的时候,她突然闹腾起来,撕心裂肺的哭,哭得整个房间里的母亲们都纷纷侧目。林秀琼皱皱眉头:“你是不是没有给她喂饱?先前在医院才吃过,这才半个多小时,她怎么又哭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去触多多的嘴角,多多摇晃着脑袋,到处寻找。林秀琼怒道:“她又饿了!你快去给她喂奶!”众人注视下,尤其是还有很多爸爸在场的情况下,她只得抓一张小板凳到角落去,背过身子坐下给多多喂奶。多多嗅到奶味,一口咬住。宁致心里叫到“好痛!”却不敢发出任何言语,悠悠晃晃的,吃吃睡睡,又是吃了近半个小时。林秀琼自她手中接过多多,她瞥见,母亲的双眼里全是愠怒。她不敢搭腔,乖乖地跟着走到医生面前。

      那女医生先测了测多多的身高、体重,摸了摸她的额顶、后脑勺,半晌慢悠悠地问她:“吃什么奶粉?”“母乳……”声音跟蚊子一样,估计只有她自己听得见。谁料那医生听见了,像是看外星人一样:“把孩子养成这样你还好意思母乳?赶快加奶粉吧!”林秀琼一听懵了,着急地问:“医……医生,孩子哪儿不……对劲?”医生拿出多多的儿保本指给她看,出生时六斤八两,一个月后才八斤四两,整整一个月孩子只长了一斤六两。医生双眼抵住镜片,严厉地责备道:“一个月才长了两斤不到,正常的孩子,前三个月长得是最快的,至少都要长五六斤……这孩子显然是营养不良!”她摇摇头:“你们加奶粉吧!”

      宁致看看孩子,她除了体重稍轻外,面容、神情、活动力、抬头的情况都和其他孩子差不多,甚至强过某些肥胖儿,她有点不甘心地问道:“可是……不是说母乳最好吗?”医生看她一眼,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前提条件是你的母乳要好!光多不行,还要能壮孩子!”医生指指隔壁的一个母亲及宝宝:“这位母亲,也是纯母乳喂养,一个月下来,孩子长了五斤。她的奶浓,就能壮孩子,你的孩子只长了一斤多,这只说明,你的奶清,没有营养,不—壮—孩—子!”她最后一句话拖得很长,意要让所有人都听到。宁致心中刚刚坚定的母乳的信念,那颗微弱的小火苗,片刻之间被击得粉碎。她这是第一次听说母乳还分浓清,还分壮不壮孩子,她在脑中恶补这些词语,却一点印象也没有。那医生见他们一家三口都杵在那里,适宜地递上一张小广告纸,推荐道:“试试这款奶粉吧,在妈妈中评价不错。如果需要的话,就到XX街XX号去购买,就说是钟医生推荐来的,到时候有优惠!”

      三人自医院门口站立。徐泉林走到路边去招出租车。起风了,宁致下意识地把多多身上的抱被给她裹紧。宁致觉得心里憋得难受,嘴一张,刚叫了句“妈”,林秀琼急匆匆推她到出租的后座,徐泉林坐在前排,司机回过头来:“到哪儿?”“去XX街XX号!”林秀琼狠狠地说。宁致急了:“妈,你没听出那医生是个托吗?她说那么多,只是想游说我们买奶粉而已!”徐泉林也回过头来,帮腔地说道:“是啊,刘医生都没说什么,就那女医生,说得确实有点不靠谱,又不是催猪,哪有那么快的?再说宁致好不容易坚定了喂母乳的信心,你别打击她!”林秀琼之前因着医生的数落,心中责备自己没有照顾好宁致母女,已是不快,现下这两父女又齐齐开弓,她心头的无名火又冒出来了。对着徐泉林,内心那股莫名的恨意也勾起了。我一天累死累活,做饭伺候月子,你就洗洗小孩的衣服,有什么资格说我?她立即发飙了,当着徐泉林,话里也隐射着宁致:“你说得那么轻巧!你天天饭也不管,卫生也不管,只管张口吃闲饭!你也来伺候伺候月母子,看你这话还好意思说出口不?孩子只长了一斤,营养跟不上去,到时候李贤亮过来问起,我们怎么交代?他那对奇葩的父母知道了,背后不知怎么戳我脊梁骨,肯定说我们虐待宁致和孩子!你这脑袋,根本想不到这一茬,那么大个脑袋,纯粹装的是豆渣!”徐泉林本来头有些偏大,自己因着一个大头略显自卑,现下被那这个缺陷说事,很是愤怒,又被洗了脑壳,脸颊上的肉都竖起来了。他想拿回来反驳,也是黔驴技穷,说不过那牙尖嘴利的林秀琼。宁致见两人起了内讧,多多也被吓得哭了起来,忙劝架:“妈,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你看多多,都哭了!”林秀琼看了一眼蜷缩在宁致怀里、双眼含泪的多多,顿时起了怜爱之心,忙伸手把多多抱过来,放在自己的怀中,终于缓了缓声音,平心静气地和宁致说道:“妈不是不理解你,哪个当妈的不想给自己孩子最好的?妈说加奶粉,又不是不让你喂母乳,我们可以白天吃母乳,晚上给多多加顿奶粉嘛,这样,孩子睡得香,你也不用每晚都起来吃醪糟蛋,每天都起来喂奶,不是两全其美吗?”“但是……”宁致仍然争取道。林秀琼瞪她一眼:“你那极品的公婆看了多多这样子,怕是没我这么好说话吧,一早让你断了喂母乳的念头,改成纯奶粉了!”宁致听到“公婆”一词,心中一震,她无数次梦到公公婆婆在背后穷追猛打,要求她断母乳,给孩子喂奶粉,她更没想到,公婆远在千里之外,单单提起这两个字,也会让她不寒而栗,犹如噩梦一般,挥散不去。

      徐泉林叹了口气:“那就先去那家店看看吧,买不买奶粉,到时再说嘛!”宁致此时也拿不出话来反驳,只得闷闷地坐在车里。眼睁睁地看着的士向目的地飞奔而去。


      一家位于偏僻巷弄里的孕婴店,但居然也有着不少的生意。很多大着肚子的孕妇在店里选购婴儿用品,还有很多男性陪着妻子过来选购东西,宁致惊奇地发现,选购奶粉的不下少数,很多家庭都是一次五罐五罐的买。

    “陈老板,你们这儿生意挺不错嘛,这么偏僻的巷子头!”林秀琼才发现这家的老板居然认识,忙搭上了话。

    “那是当然,在国内,孕妇、婴儿的钱最好挣。今年又是金蛇年,孕妇、婴儿特别多,你看这条巷子头,三家孕婴店,哪家不是做得红红火火?”陈老板看着来来往往的顾客,喜上眉梢。

宁致也环顾了下四周。可不,这小小的巷子里,竟然就有着三家孕婴店,可也奇怪,生意为什么这么多呢?

      “你看前面……”陈老板神秘兮兮地指着前面,居然是L城最负盛名的一家私立妇产医院,因为想着能报社保,宁致还是没有在这家L城最星级的妇产医院待产。“这里面的医生、护士,我们都认识,她们经常推荐孕产妇来这里购物,每成功销售一笔,我们都会给他们返利,其中,销量最多的,还是奶粉。”

      原来在这医院和孕婴店有着这样的黑幕交易,这似乎成了公开的秘密。可还是有那么多的母亲,放着好好的母乳不喂,大费周折地来此选购奶粉;人类自古用母乳繁衍后代,延续千载,可现今,文明盛行的今天,许多妈妈放弃最传统最环保的喂养方式,而以牛奶代替母乳,人工喂养大行其道。这,究竟是进步,还是倒退?

      陈老板见宁致抱着孩子,忙热情地招呼林秀琼:“林姐,这是你女儿?需要点什么?”

      林秀琼忙把那张名片递给他,简要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是妇幼保健院的钟医生介绍我来的。”

      陈老板会心一笑:“是钟惠吧?这小姑娘,每个月都会介绍不少客人到我这儿来呢!她从我这儿返的红利,也不少呢!”

      三人明知这中间有猫腻,却也只能装聋作哑,林秀琼在一旁尴尬地陪笑着。半晌陈老板突然说道:“既然是熟人,奶粉我就算你八五折,你先买个四听回去试试,感觉不错再过来买,我直接给你升级成会员,打八折!”

      林秀琼迟疑着,陪笑道:“我们只买一罐,是作为母乳不够的预备粮的。”

      陈老板一愣,随之嗤之以鼻:“现在这个年代还有多少小孩吃母乳啊?奶粉营养多高啊,你看看一个个小孩,养得白白胖胖的,吃母乳的孩子……”他瞥了一眼宁致怀里的多多,突然识趣地停住了。

      林秀琼见他一直游说自己多买几罐,心里有些不舒服,忙拿家中还有事推脱了他,宁致选好一罐XXX奶粉后,三人快速离开了那家孕婴店。

      林秀琼忿忿地说道:“这个陈三,一口一个奶粉好,可他自己的娃儿,吃母乳吃了两年多,当时咋没听他说吃奶粉好?”

      宁致有些愠怒:“那你还让买!”

      徐泉林上前拍拍宁致肩头,安慰她:“买了就买了吧,如果奶确实不够多多吃,我们再开奶粉,如果够吃,我们不开就是了。”徐泉林一席话似乎让宁致抓住了救命稻草,她紧紧地抱紧多多,心中暗暗发誓:多多,妈妈一定会坚持给你最好的!

      林秀琼看看手上那罐小小的奶粉,不禁感叹道:“难怪他说孕产妇、婴儿的钱好赚,这小小一罐打折下来都要近四百,这一个月要是吃上五罐,不得管两千多?宁致,为了把这个钱节约下来,你也要坚持母乳啊!”

    这XXX奶粉被誉为奶粉中的“爱马仕”,据说深得国内妈妈喜爱。宁致才从钱包里掏走了四张“毛爷爷”,本就不丰满的钱包瞬间变得干瘪。算算自己的工资,一个月只够买五罐这个奶粉,再加上尿不湿及其他婴儿用品,自己和李贤亮每个月的钱都不用攒了,直接存给孕婴店老板算了。

      回到家中,手机适宜地想了起来。宁致拿起一看,居然有十多个未接来电,几乎都是李贤亮打过来的。现在这上班时间,他有什么急事呢?宁致不敢怠慢,忙拨了回去。

      “宁致你去哪儿了?一上午都找不到你!”李贤亮的声音透着焦急,现在听见宁致的声音,情绪总算安定下来。

      “抱歉,今天去做回访和儿保,忘记带手机了!”宁致忙向他解释道。李贤亮就是这样在乎她,在上班的时候只要自己没找到空闲回他电话,保不了一刻钟,他的电话就会火急火燎地打过来,甚至会给宁致的同事、朋友些打电话。同事们都取笑说,李贤亮太过在乎宁致,简直到了一刻不见,如三秋兮的地步。

      “对了,回访、儿保情况怎样?”李贤亮缓了口气,问道。

      宁致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在医院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并告知了他买奶粉的事,她原本以为,李贤亮会坚决支持她,在纯母乳道路上一走到底的。

      没想到李贤亮回道:“宁致,我是觉得,这医生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上回在医院我本来就想说加点奶粉,看你这样坚持没好说,现在既然医生都说应该加点,那我们就加吧!”

      宁致没有说话,她原以为,自己不论做什么决定,李贤亮都会无条件支持自己的。

      李贤亮见宁致没有回话,忙试探道:“你是不是担心钱的问题?不怕,我最近拉了个大客户,估计下来有个万八千的提成,如果确实要买奶粉,我先给你寄五千过去!”

      宁致不想过多在这问题上纠缠,忙岔话道:“没事,现在还不用。倒是你,一直打电话是什么事呢?”

      电话那头李贤亮憨厚地笑道:“工作遇到瓶颈了,想听听你和多多的声音,给自己找找动力!”

      宁致笑笑:“那现在有动力了吗?”

      “是的,精神百倍!”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


      宁致挂断电话,想想一路走来自己的坚持和旁人的不理解、质疑,心里有点委屈。

    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在喂养方式的选择上,会有那么多无关人员跳出来说三道四呢?

      她突然想起那些过来买奶粉的妇女们,她们中间,有多少是心甘情愿选择人工喂养的呢?是不是也有一群人和她一样,被周遭的大环境和周遭说三道四的闲杂人等质疑,被周围人工喂养的环境所动摇,最终失去了母乳的信心呢?

      在国内,这种“人云亦云”、“从众”的现象,难道还少吗?

      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她以为又是李贤亮打过来,可一接起电话,才发现那是一通越洋电话。

      “宁致?最近好吗?宝宝怎么样?”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乡音。

      宁致一时感触,提到宝宝,她竟不能自已,恨不得讲满腹的苦水,都倒与电话那头听。

      电话那头是宁致的姑妈席丽娟。她本是C城某医院著名的儿科医师主任。退休离职后,受远在新西兰的女儿嘱托,去到新西兰照顾女儿生产,她为人犀利,一针见血,坚持孕产妇应该“顺产、母乳喂养”是她一贯主张的理念。宁致觉得,自己似乎能从她的身上找到答案。

      席丽娟静静地听完了宁致类似于牢骚的哭述,随即鼓励她:“宁致,作为一个母亲,你能够坚定信念进行纯母乳,这一点很值得敬佩。因为在国内,能坚持纯母乳的母亲太少太少了!”

      “可是我纯母乳下来,多多却营养不良,可能是我的奶确实不好吧!”宁致苦笑道。

      席丽娟想了想,回答道:“是否营养不良,这个还有待考证,或许不能仅仅从身高、体重来衡量,而是一个综合衡量的过程。宁致你说的宝宝睡觉、玩耍、精神活动力都很好,那就不该是营养不良,至于你纠结的体重问题……”姑妈突然笑道:“我更不觉得是事儿,长一斤也好长五斤也好,这跟宝宝的自身吸收情况和遗传有关系,相反来说,我觉得你的宝宝长了一斤很正常,因为孩子出生后六斤八两,但是在出生后几天,因为排便、收水,孩子往往会比刚刚出生轻一些,多多出院时多少斤?”

      “六斤一两。”宁致忙回道。

      “对了,所以增长的斤数应该以六斤一两来做基数,也就是说多多这个月一共长了二斤三两,按照标准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这些都是宁致闻所未闻的,在质疑声起,所有人都要求她加奶粉时,居然有人站出来支持自己纯母乳!她内心大为感动,禁不住哭了起来。

      “但是医生说……”

      席丽娟心平气和地听宁致述说了心中的苦楚和疑惑,她知道,这小姑娘初为人母,有很多不清楚不明白的地方需要专业人士来解答,来增强她纯母乳的信念了。眼见宁致语带哭泣,不禁内心也一阵酸楚,但自己,还是必须从专业角度来回答她:“长了五斤甚至更多,到底好不好,我不好说,但现在国内普遍存在过度喂养的问题,因着父母的过度喂养,导致孩子在十三岁前患少儿肥胖的不在少数!”

      过度喂养?!这是她闻所未闻的新词,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对于很多育儿的知识,她都不知道,都是林秀琼告诉她的,这其中,林秀琼的观点有没有错,不好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是“人云亦云”,自己一点主见也没有。

      “宁致,你现在已经当妈了,很多育儿的知识不是要由别人被动来教,而是要自己主动来学!你作为一名教师,连主动学习的能力都没有吗?”席丽娟不客气地训着她。她知道,只有让宁致“痛彻心扉”,才能醒悟。

      宁致语塞了。

      席丽娟忙安慰她道:“但是能看到你有纯母乳的信心,我很欣慰,宁致,既然下定决心就坚持下去吧!”

      “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有了应该去保护的人,你都不坚强起来,谁来保护多多?”

      你都不坚强起来,谁来保护多多?

      你都不坚强起来……

      她把头高高扬起,用袖脚擦去眼角泻出来的泪:“姑妈,谢谢你!”


      一通电话之后,宁致觉得舒坦多了。总算有人站在她这边,给她信心走下去。宁致迫不及待地把席丽娟的话告诉了林秀琼。林秀琼对于席丽娟的话深信不疑,她历来也是主张母乳喂养的,只是在周遭大环境的影响下,变得不知所措,现在听席丽娟都这么说,也就作罢:“既然你姑妈都这样说了,我们就再试一个月,如果到时候奶还是不够,我们再加奶粉!”

      这是宁致这一天听到的最高兴的一句话。当林秀琼“再试一个月”的话语说出来时,她顿时如释重负。

      这回,宁致自己也加入了寻找开奶良方的大军中。月子里,因着林秀琼强制性没收了她的手机,以至于整整一个月她都处于信息资源极度匮乏的时间段。出了月子后,林秀琼也把手机还给了她。她也就上网搜索了一些相应的APP,但凡和育儿有关的内容,她都齐齐下载下来,从头恶补各个月段的新生儿养育及护理知识。

      在某个倡导纯母乳喂养的论坛里。她找到了知音。那个论坛里,遍布和她一样为母乳喂养烦恼的妈妈和已经解决问题、拨云见日的妈妈们。宁致将自己的困惑一并写了上去,希望论坛上有好心的妈妈帮忙解答。

      她的问题大致有二:一是为何宝宝总是吃吃睡睡,睡醒了就哭着闹着又要吃,一吃就是小半个小时。二是宝宝出了月子只长了两斤多,怎样才能让她快快长肉?这是困惑她以久的两个问题,也是她迟迟不能释怀的两个问题。

      很快,她的帖子下收到了七八位宝妈的回答,看得出,这个论坛的妈妈们都很热情,也很专业地研究着母乳喂养的种种知识,并真心希望把母乳喂养的倡仪扩展到全国各地。妈妈们都为她解了难,有些更是现身说法,鼓励她坚持下去不要放弃母乳。

      对于第一个问题,宝妈们的回答大抵都是宝宝的“吸吮需求”。有位资深的版主更是为她做了详细的解释。因为小宝宝刚刚脱离母体这个温暖的怀抱,对于这个崭新的世界除了好奇,更多的是缺乏安全感。除了真正因为肚子饿了要吃奶之外,其他时候诸如他们害怕了、不安了、焦虑了、不舒服了、烦躁了、沮丧了,都会想通过吸吮来安慰自己。因为母亲,是她们最亲近的人,是她们最安稳的避风港。她们吸吮,并不是真正意味上的吃奶,而是用这个方式来感知母亲的体温,倾听母亲的心跳,感受如同还被母亲羊水包裹着的温暖,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母亲的依赖。

      宁致看到这儿,深深地被震撼了。她只道那怀中软绵绵的肉球,是个除了吃睡之外什么都不会的小家伙,没想到,她也会有情绪,也会有悲伤、快乐、不安的时候。她更没有想到,多多类似于粘着她一样的疯狂吃奶的行为,其实是在表达各种述求,是展示她对妈妈爱的方式。这样一个襁褓中柔弱娇小的孩子,眼中只有她,她把她所有的信任、所有的爱和期待全部交付于自己,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遵从她的愿望,把她抱在怀中,和她进行这场无声的爱的交流呢?

      至于第二个问题,在资深的宝妈看来,母乳喂养的小儿确实没有奶粉喂养的小孩长得壮,但不能因此就抹杀母乳的价值。一位宝妈还在回帖中贴出了母乳喂养的十大好处,都是人工喂养不能比及的。更有一位宝妈犀利地回答:“长那么重干嘛?我们是养孩子,又不是养猪!单纯以孩子体重来衡量孩子的健康未免太过偏颇可笑!”宁致心情本来还很沉重,看到这位宝妈的留言,不由得破腹大笑。看来要坚持母乳喂养,除了要有坚定的决心,更要有能独当一面的决断力。这些宝妈些,个个都是内心强大的人啊,不然,怎么去和外界那些质疑的声音斗智斗勇呢?

      宁致似乎从中找到了慰籍,每当多多熟睡闲得无聊时,她总会来这论坛看看,看看宝妈们各自五光十色、精彩纷呈的人生,听听她们的育儿经。她也按照论坛上面的说法,做到“亲喂、勤喂”,即亲自母乳,不用奶瓶,多多一旦出现吸吮需求的时候立即凑上去让她吃奶。关于这个“吸吮需求”,她经过观察发现,多多一旦很饿的时候,吃起奶来狼吞虎咽,十分钟以内搞定然后呼呼大睡,若是她出现吃奶吃得不专心,吃吃玩玩、吃吃睡睡的时候时,宁致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吸吮需求”了,这时,她便把她抱起来放在膝盖上,一边给她喂奶,一边哼着歌曲哄她入梦。

      亏得宁致一片苦心及林秀琼、徐泉林照顾她的用心,多多那小小的脸颊渐渐长了起来,胳膊、大腿上慢慢出现了“小游泳圈”。因着吸吮需求得到了满足,多多晚上也不再烦躁了,常常一觉睡到大天亮,宁致紧绷的神经终于能鼓舒缓下来。林秀琼见宁致一心追奶并追奶成功,也无心指责,见到体态渐渐丰满的多多,内心也是一阵狂喜,可是看着宁致天天执着地用尽各种方式下奶、追奶,她那日渐消瘦的脸颊和那自额角渗出的细密密的汗珠,内心好心疼,她也曾劝她不要那么坚持,喂一顿奶粉营养也不会少的。岂料平时弱质纤纤的宁致竟咬牙切齿道:“我不会给她喂奶粉的,这件事是我认定的,我一定要坚持下去。”林秀琼想到了当时再苦再累也要坚持分家独立的自己。宁致身上的倔强正是自己骨子里遗传给她的。她见宁致如此拼命,不再打扰动摇宁致纯母乳的信念和决心,她只有在饮食上给予保证,作为给女儿最强的支持。


      再去做儿保时,他们特意避开了钟惠,选择了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王医生。王医生为多多量过身高、体重,这一次多多发育情况喜人,体重直逼十二斤。宁致长吁一口气。纵然体重不是衡量宝宝健康与否的唯一标志,可是在中国的老一辈眼中,体重是否达标就意味着营养是否达标。林秀琼就是这样的人。你跟她讲什么“吸吮需求”她根本不搭理你,她只看多多的长势,这次宁致觉得林秀琼应该会满意了。她偷偷瞥了林秀琼一眼。果然,她那深陷入肉的鱼尾纹里,深深浅浅地贮着笑意。

      王医生又给多多测了测头围,看了看她抬头的情况,折腾了老半天才把多多送回母亲的手中。那多多本已不甚耐烦,现在又嗅到宁致胸口的味道,一个劲地直往宁致怀里钻。宁致见四下无人,忙撩起上衣满足她吃奶的愿望。

      王医生一边含笑看着宁致给多多喂奶,一边和林秀琼搭话:“纯母乳?”林秀琼自豪地点点头。王医生莞尔:“原先看着这么时尚靓丽的辣妈,我只以为为了保住身材肯定奶粉了,没想到居然是纯母乳,真是厉害!”她随即竖起了大拇指。宁致被她夸得,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林秀琼也是颇为得意。忙把这个月发生的种种告诉了王医生。王医生听得直咂舌:“亏她们想的出来,用牛奶代替人奶!牛奶是给牛吃的,不是给人吃的,人奶是老天爷馈赠给人们最丰厚的礼物 ,可现在有些人,抱着好好的母乳不喂,非要去吃什么奶粉,这不是暴殄天物嘛!”

      林秀琼连连称是。宁致也觉着欣慰,终于遇到个支持纯母乳的医生了。


      出了儿保室门,远远地看见钟惠和一众宝妈们带着一群白白胖胖的小儿在院坝里聊天。林秀琼特意避开她们,从旁边的小道绕出去。哪知钟惠看到了她们,想是宁致那张脸在人群中太为突出,她一下子认出了宁致并朝她们走了过来。

      林秀琼笑道:“钟医生好!”宁致颔首,不愿与她打招呼。

      钟惠看了一眼多多,她正躺在宁致怀里酣睡,嘴角还挂着一滴母乳。钟惠立即大惊小怪起来:“怎么你们还在给她喂母乳?加奶粉啦,你看孩子这么瘦,简直是营养不良嘛!”

      旁边的一群宝妈也齐齐围了过来,在他们三人耳边齐齐发腔,宁致只觉得无比聒噪,就像一万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

      “哎呀……”一个又肥又胖的年轻妇女的手打在宁致的手上,宁致皱了皱眉头,但那女人依旧不依不饶,“你怎么当妈妈的,孩子长得这么瘦,你还坚持纯母乳,你想饿死她哇!”

      “是啊,是啊,没奶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嘛,老老实实喂奶粉不就得了?”有人附和着。

      “估计着这个母亲平时只舍得经营自己,买奶粉的钱都舍不得给孩子出!你看她自己,打扮地漂漂亮亮的,哪像个当母亲的样?”

      林秀琼瞥瞥宁致,她知道她历来是个好脾气,不喜和众人争辩,就和老好人徐泉林一样。可是现在,周围全是无聊人士品头论足甚至放来言语的冷箭,她,还能忍得住吗?

      宁致先还好脾气地笑着,直到后来,周围的话语声越来越过分。

      “不知道她是咋当妈的?连孩子都带不好,有什么资格当妈?”之前那个矮肥胖依然喋喋不休。

      我喂我的母乳,你们喂你们的奶粉,各自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扰你们喂奶粉的,你们何意总出来争议我的母乳喂养?

      现在看来现实就是如此,世上总少不了闲得发慌、人云亦云、想看好戏、想在言语上占些欺头的无聊看客。哪儿有热闹,他们就往哪儿钻,甚至恨不得从中捞点好处、占点便宜。

      那矮胖妇女先是说着,后来那只手竟然索性攀上了多多的颈子。那是宁致给多多准备的满月礼——一个千足金的蛇宝宝挂件。

      “看看这家子,有钱给孩子买黄金,没钱给孩子买奶粉!”妇女阴阳怪气地说道,还频频抬头看宁致的脸色。

      宁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先前她们言语刺激自己,自己还可忍受,现在看到她们居然用脏手染指多多,她突然忍无可忍起来。

      “把你脏手拿开!”她对那妇女喝道。

      妇女吓了一跳,手自然地从多多颈上滑下。林秀琼顺势从宁致手中接过被惊吓的多多。她看得出来,宁致要发火了。

      这个从小一本正经、乖巧懂事的女儿,头一次发起火来,究竟是什么模样?林秀琼想象不出来,她的内心竟有一丝好奇和期待。


    “哟,发飙了?怎么着,想打我?”那妇女仍逞着口舌之快,嬉皮笑脸地占着宁致的欺头。

      宁致也把手放在那妇女的肩上,朝她笑道:“和你打架,伤着自己,我犯不着,大姐!”

      大姐?那年轻妇女傻了眼。自己看着不过就和宁致同岁,她居然叫自己大姐?

      “谁是大姐?老娘今年才二十六岁!”那妇女气急败坏、歇斯底里起来。

      宁致佯惊:“咦?你才二十六岁?我还以为……不过看你那身形、打扮,我还以为你已经四十好几呢?”

      身形、长相是那妇女的软肋,她立即软了下来,但口舌仍不服气:“不要认为你自己年轻漂亮就可以来侮辱别人,看你那小骚狐狸样儿……”

      宁致正色道:“说到侮辱,到底是谁侮辱谁?我们好端端地走自己的路,究竟是谁冲了过来,对别人的事品头论足?我们喂母乳也好、给孩子带挂件也好、我长相是好是坏也好,这都是我自己的事,跟你们毫无关系。你们连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都没有经营好,凭什么来质疑、涉足别人的生活?你们一个个年纪轻轻的,思想、心态跟八九十岁的老太太有什么区别?你们中间,有几个学过最先进的育儿知识?你们知道每每半夜起来喂奶的痛苦吗?你们有几个会给宝宝做抚触?你们什么都没经历,就不要把自己扮演成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出来说三道四,没资格!!!对于你们这群无聊的大姐些,我只能说三个字,走远点!”宁致虽然很少吵架,绕是语文老师,那满嘴的功夫皮可不是谁一时半会儿赶得上的。

      林秀琼心中暗爽,不禁对宁致竖起了大拇指。宁致,好样的!说得太棒了!

      那妇女还想争辩,现下只剩下孩子瘦一个说辞了,又接嘴道:“孩子那么瘦,你们……”

      宁致一阵冷笑:“奶粉经销商给了你们多少钱?你们这样尽心竭力给他打广告,恐怕人家钱都数得手软了,还在笑你们这群免费宣传者是傻瓜呢?再说,孩子瘦一点有什么不好,机灵!按斤来计算的,是猪啊!”

      话说完,三人昂首阔步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只留得一众妇女独自在风中凌乱。


      回到家中,先是安顿多多。给她洗澡做抚触再喂奶。待多多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时候,宁致又是满身大汗。林秀琼见她满身是汗,忙拿过蒲扇给她扇着。两人闲来无事,又谈起了上午的话题。

      “我真没想到,”林秀琼感叹道,“平时木讷老实的你,也会有发飙的时候!”

      宁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捋了捋多多身上的抱被,给她盖在夹肢窝下。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善良,心存仁慈。可是善良并不意味着一味的忍让,总会有人挑衅你的极限,当我们遇到心存恶意的人时,我们只能学着去应战,才能够保护自己。她心有不快,没好气地说道:“没办法了!我有要保护的宝贝啊!”宁致抚抚多多毛茸茸的脑袋,满脸的爱怜。

      哪个女子又不是呢?在还是少女的时候,都是弱质纤纤,等着别人来保护自己;可一旦成为了母亲,她似乎成了无所不能的铁金刚,那柔弱的肩脊也恨不得生出翅膀,只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

      “我不坚强起来,谁来保护多多?”像是对着林秀琼,又像是对着自己,宁致说道。

      周末到了,李贤亮自C城过来看她和多多。除了给宁致和多多带了些生活用品,他还从包里拿出了两罐奶粉。宁致看那两罐奶粉,心中顿时凉了半截。自己好不容易实现了纯母乳并初见成效,这李贤亮就买来奶粉动摇自己的士气。她心有不快,没好气地说道:“你买奶粉来干什么,多多她又不吃奶粉!”

      李贤亮看着她,见她腮帮一鼓一鼓,气呼呼的样子,心内叹了口气,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轻声劝告道:“宁致,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凡事都知道适可而止。我并不反对你喂母乳;只是希望能在每天间歇的时候给多多加点奶粉,让她吸收更多的营养!”

      宁致的火立即就上来了:“谁告诉你母乳没有营养?配方奶都是模拟母乳的成分制作的,你还说母乳没营养?那你出生的时候不也没吃奶粉,不也是健健康康地长大了吗?”

      李贤亮忙辩解道:“我也没有说母乳没营养啊,只是……你看多多……”他突然住了口,不知用哪种方式说出来才能让宁致接受,“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我父母那边,实在不好交代啊!”

      宁致这才明白,这次的奶粉事件的始作俑者居然是李贤亮的父母。她本以为,自己回到娘家坐月子总算可以清静一盘,不用再看李氏夫妇的脸色,没想到,那对夫妻竟如鬼魅一般,如影随行,时时刻刻侵噬着她和家人的生活。

      宁致突然觉得心里难受,这一个多月的心酸苦累,他李贤亮可会知道可曾体会?自己克服众难坚持纯母乳,却被他人认作不重视孩子。外人也罢了,偏偏自己的枕边人也伙同父母来给自己难题,她心中集结一个多月的憋屈怨恨在此时通并爆发出来:“我自己带自己的孩子关他们什么事?他们一个月来不闻不问,现在凭什么出来质疑?你这样一味地站在他们身边,有没有考虑我的感受?”

      半晌,李贤亮叹了口气,可见他并不想和宁致吵架:“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他们毕竟是多多的亲爷爷、奶奶,是直系亲属,孩子都还是跟着他们姓!作为母亲,我能体会你带孩子的辛苦,可是也希望你不要忽略他们的感受!这奶粉,就是应他们的要求买的!”

      宁致呆呆地坐在床边。她原以为,他最了解她,但凡是她做的决定,他都会支持,可没想到在自己孩子喂养的事情上,居然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人插出来说三道四,丝毫不顾及身为母亲的她的处境、感受,而在自己最需要他的鼓励及支持的时候,他却选择了站在自己的父母身边,还说孩子是跟他们一个姓!宁致的心隐隐作痛,这是要和自己撇清干系吗?

      “我们家很感激你为我们家生下了多多,只是,在喂养方式上,希望你能听从我们的建议。”李贤亮丝毫没有注意到宁致脸上神情的变化,仍是自顾自地说道。

      他再说了什么宁致已听不清了,他后来的字字句句,宁致都抗拒入耳。回荡在脑海中的,只有那冷冰冰的一句话:他们是多多的爷爷奶奶……希望你听从他们的建议!

      凭什么?他们没有抱过、喂养过孩子,轻而易举地得了个爷爷奶奶的名衔,自己是孩子的母亲,是和孩子最最亲密的人,孩子的事情上,自己却无法做主……你作为孩子的父亲,凡事都听从你的父母的,你把我,把孩子,到底置于何处?

      她抚着塌塌的肚皮,那里似乎还蕴藏着生命,还感受得到心跳。也许,只有你在我身体里,你才真正地只属于我一个人吧!母亲的世界是那么小,那么狭隘,狭隘地只能容下宝宝一个人,可是为什么,他们就是不明白呢?


      林秀琼推门进来,见李贤亮和宁致呆坐在床上,默不作声,宁致双目低垂,似有泪痕。她内心的无名火立刻就发作起来了。好你个李贤亮!在我家欺负宁致,你什么意思?她双手叉腰,站在李贤亮面前:“贤亮,我们这几年下来,也没做什么让你值得记恨的事吧?和着你们一家人都变着法子来欺负宁致!宁致纵有千种万种不是,现在还带着孩子,天天累死累活,拼了命地给孩子喂母乳。你没句好话也就算了,还要在这节骨眼上来气她,你们一家子都是安着什么心啊?是不是把我们一家都气死了,和着你就痛快了?”林秀琼嘴放连珠炮,本来对李贤亮没甚好感,念在宁致面上不与他计较,现在看那李贤亮居然欺负宁致,心中那股无名火,不冲你李贤亮冲谁发作?

    李贤亮正因和宁致生了罅隙不快,现在又听林秀琼一顿数落,心中更是不快,忙推说:“妈,我们这儿谈事呢,和你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林秀琼双眼斜睨,怒上心头。你们在我家争得眼红脖子粗,还说和我没关系?!她想了想,冷笑道:“你的事呢,确实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没兴趣知道,但是但凡涉及到宁致……”她把手搭在宁致肩上,示意自己将是她最坚强的后盾。“宁致的事,我们肯定要管!谁让我们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呢?”她这一句话潜台词很明显,你小子要是敢欺负宁致,我们绝对和你斗争到底!

      宁致见母亲插了进来,眼见事情就要闹大,那笨口拙舌的李贤亮怎说得过伶牙俐齿的林秀琼?李贤亮好歹是自己的丈夫,现在又在自己家中,不能让他太难堪。她忙站起身,笑着推推攘攘林秀琼出门去:“妈,我们闹着玩呢,你别管了,难得今天可以轻松一天,你们出去玩吧!”

      “出去玩?”林秀琼没好气地说,“衣服谁洗?饭谁煮?卫生谁打扫?我才没那么好的福气!”她这句话也带着抱怨,李贤亮每每过来一趟,除了看看宁致、抱抱孩子,更多的时候就窝在宁致房里打游戏,也不帮衬着家里打扫、收拾。偶尔宁致提醒,他才醒悟过来,笨手笨脚地去帮忙。林秀琼见不得他那副模样,推他让他去休息,久而久之,李贤亮养成了除宁致和孩子以外,其他事一律不闻不问、事不关己的死皮模样。

      宁致把多多放到李贤亮怀里,对李贤亮道:“贤亮,我们带多多出去散散步!”李贤亮忙不迭地开门出去,宁致在后面收拾孩子的湿巾和尿不湿,仔细检查了包里的东西,确认没有遗漏才出门。看着林秀琼一脸怒气地站在那里,她只有低头小声说道:“妈,有事一会儿回来再说!”


      李贤亮抱着多多走在前面,宁致提着妈咪包走在后面。那李贤亮明显是个生手,抱着孩子,手脚都不知如何放,弯着腰佝偻着背,他身形又瘦,正好又穿着金色的T恤衫,整个人从背后看过去,就像一只等待下油锅的黄金虾。宁致觉得这比喻似乎不妥,想了想,还是被李贤亮那滑稽的背影笑出了声。

      李贤亮凑了过来:“想什么呢?这么高兴?”宁致摇摇头,自然不能把内心的想法告诉他,笑笑:“没什么。”

      两人并排走在一起。身形高挑的李贤亮并着娇小美丽的宁致,未必不是街上一道亮丽的风景,再加上李贤亮怀里那穿着公主裙,粉妆玉砌犹如芭比娃娃一样的小宝贝,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一个带宝宝的妈妈情不自禁地上来摸摸多多的小手指、小脚丫。

      多多被阿姨捏醒,不耐烦地伸伸懒腰,才发现抱着自己的人不是宁致。她凑了过去,却没有嗅到那股熟悉的味道,禁不住“哇”地哭了起来。李贤亮忙把她抱起来,放在肩上拍她的背,以示安慰,谁料多多越哭越大声。旁边的妈妈看着,忙提醒道:“宝宝现在还不能竖着抱。”宁致忙不迭地把孩子抱了过来,一手托着多多的后脑勺,一手托着多多的臀部,微微倾斜地抱着。感受到那温暖的臂膀,多多立即不哭了,附在那熟悉的怀里酣睡起来。李贤亮见状,不禁惭愧地低下头。

      旁边的宝妈不识眼色,还取笑道:“这位爸爸怎么回事?连孩子都不会抱,看来要好好学习哦!”宁致忙帮他解围道:“他在外地工作,不常过来,所以不熟悉,熟悉就好了!”“原来是这样。”那宝妈看看宁致,意味深长地说,“可苦了你啊,一个人带孩子,男人又帮衬不上!”宝妈有点同情地看着她。“是啊!只是和她在一起,再多的累都不觉得累,一切都是值得的。”看着怀中甜蜜酣睡的多多,宁致莞尔。

      这时,电话铃声大作,把那李贤亮、宁致吓一大跳。李贤亮好不容易从宁致的包中翻出手机,一看却是个不认识的本地号码,忙把手机递给宁致,自己小心翼翼地从宁致怀中接过多多。宁致也不认识那号码,心生疑惑:“喂!”

      “徐宁致你在干什么?电话一直打不通!”电话那头传来顾格非近似咆哮的怒吼。宁致吓了一跳:“格格,你怎么……”话还没说完,立即被抢白道:“我本来说给你个惊喜,到了L城才给你打电话,结果死活打不通,总说不在服务区!没办法,我只有在附近找了个公话给你打过来,快过来接我们,我们迷路了!”

      宁致又好气又好笑:“没事过来看我干什么?你怀着孩子,舟车劳顿,多不方便……”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徐宁致你给我记到了!老娘今天专程过来看你受的累,他日你也要这样做到!”两人一聚头,话题就这样无节操的继续下去了,和顾格非在一起,宁致丝毫不用遮掩,完全展示真实的自我,这也是两人能够成为挚友的原因吧。

      宁致过断电话,对李贤亮说:“去XX路,格格过来了,我们去接她!”“格格?”李贤亮想了半天,终于忆起:“是你那个所谓的闺蜜吧?大热天的,还怀着孩子,跑这么远,也不嫌累!”李贤亮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眼中,这些已经远远超出朋友能做到的范围,他更不知道,顾格非为宁致所做的,远远比他想到的多得多。

      李贤亮自宁致家楼下取来车,开着那辆簇新的Polo就向目的地开去。因为车上没有安装安全座椅,宁致只得抱紧多多,坐在驾驶座的后排,捆上安全带,一路千叮呤万嘱咐,车缓缓地向目的的开去。

      半个小时后,宁致在L城汽车站接到了风尘仆仆的顾格非、段文源夫妇二人。

      顾格非一见宁致,立即冲上前去,给她深深一个拥抱,扎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李贤亮和段文源不过点头之交,互相立在那里看着她们,手脚都不知怎么放。好半天,两人的黏糊劲才过去。顾格非才想起此行的重要目的,忙喝道:“孩子呢?”李贤亮忙抱着孩子凑了过来。顾格非因着有着身孕,只用手抚抚多多那白嫩嫩的脸蛋,看着她一会儿蹙着眉头、一会儿皱皱鼻子的淘气模样,忍俊不禁,不由得发自内心地笑着说:“孩子像你,长大肯定也是美人一个!”宁致苦笑,老话都说女儿长得像父亲才有福,长得像母亲都命苦。她本来不信这样的民俗俚语,可是在经历了种种的坎坷,她始信是真。她自幼遗传得母亲的好相貌,可却一直命运多舛。数次大小考试频繁失利、与心仪工作失之交臂、遭遇失恋的打击、结婚后生活的拮据、婆媳之间争吵不断,工作屡屡遭遇不公待遇,她方信人是要认命的。与她不同,顾格非自小有着得天独厚的生活环境,学习工作一帆风顺,恋爱生活都过得风生水起,嫁的老公段文源早已事业小成、经济条件稳固。虽然比顾格非大八岁,但是为人成熟稳重,举手投足一股儒商的气息。平时对她更是呵护备至、宠爱有加,顾格非有着这样的老公,自然不愁吃不愁穿,哪会像自己那样愁于生计?她不禁抬起头来又看了她两眼。顾格非怀孕两个多月,身形微微丰腴起来,那白皙面皮因着家中保姆的调理,更加显得油光水滑。宁致不禁打趣道:“哟,吃得什么?反倒越来越年轻了?”顾格非也不谦虚,笑着回答她:“怀孕之初,肯定要保养好啦!”倒是宁致,让她些微有些担心,按理说刚生产完的产妇身形都是很胖的,可宁致较之怀孕前,不禁没胖,反而像是瘦了一圈,平时深邃的大眼尤为地突出。她只道她是带着孩子累着了,忙关切地问她:“宁致,带着孩子很累吧?平时还是注意休息啊!”闺蜜俩亲昵地聊着,随即坐到了李贤亮那辆红色的Polo车的后排。宁致示意李贤亮开到L城一家较为正宗讲究的豆捞餐厅,段文源独自开着一辆银灰的凯迪拉克跟在后面。


      中途林秀琼有打过电话来催宁致他们回家吃饭,宁致借有事推诿,气得林秀琼直接挂了电话。

      “喝?阿姨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呢?”顾格非一脸诧异。她曾见过林秀琼几次,在她印象中,林秀琼是个美丽大方、温柔娴淑的人,就如身边坐着的宁致一样。

      宁致苦笑了一下,似乎有许多体己话想和身边的闺蜜分享,到了嘴边又不知如何说起,嘴角迸出空洞乏味的四个字:“一言难尽……”

      但凡提到这四个字,更能勾起听者的兴趣,似乎说话者隐藏了无尽的委屈和不平,定要找个人发泄出来一吐为快。绕是顾格非冰雪聪明,立即知道了大抵是为着什么,她朝前排一努嘴,问道:“因为他?”

      宁致摇摇头,又点点头。不因着他,他背后有着一众人等,提着他,犹如提线木偶一般,让他动弹不得;又因着他,他若稍有力气反抗说个不字,他和她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如此地尴尬……只因着这个男人,徘徊在两个家庭中间,左右和稀泥,却不想实际的办法……这个男人,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给予了多多生命的男人……

      李贤亮听着她们的谈论,从后视镜里瞥了宁致一眼,那满目似有无尽的委屈……

      四人找了个清静的包间入座,李贤亮忙去点菜,宁致给多多喂过奶换过尿不湿,再把她抱在怀里等她入睡。段文源走在前面,拉着顾格非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入座。宁致看着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时如此地居家,不禁为好友找到这样的好男人由衷而高兴。

      李贤亮站在一旁,忙左忙右,不得要领,拿着菜单也不知吃什么好。宁致只得接过菜单,询问了顾格非和段文源的口味,才召来服务员点餐,李贤亮端起茶壶,给在座的四位斟满茶水。

      “对了,格格!现在你才两个多月,正是应该在家好好调理的时候,干嘛专程跑过来?我又不是不回去?!”宁致嗔怪道。实质是对顾格非的身体重视,担心她舟车劳顿,身体受不了。

      顾格非爽朗一笑,手伸过来在多多脸上一捏:“别说了,请假在家,本就闲得无聊了,我妈又过来照顾我,天天像一只绿头苍蝇一样在我耳边嗡嗡嗡嗡,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做,恨不得直接在家给我关禁闭,我和她大吵一顿,就逃出来了!”

      宁致听得心惊肉跳。顾格非的老妈退休前是国企高干,女强人。说起话干起事来雷厉风行,若是知道她们跑到L城来了,难保她不会直接开个押运车过来把顾格非两口子给押卸回去。

      “当然,下午还得赶回C城去!”段文源微微一笑,这个儒雅的男人,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都有股成熟的气息,相较之下,李贤亮,不管思想还是气质,都显得单纯幼稚得多。

      李贤亮默默地坐在位上,也不开腔说话。只在众人的茶杯空着时,他才起身为大家斟茶。现时的他,也不知因着什么,阴晴不定,沉默地有些可怕。

      顾格非和宁致先前还是兴致勃勃地说着话,半晌也觉得气氛不甚对头。李贤亮默默地挑拨着汤汁里的蔬菜,段文源则是电话不断,不时就去到包间外面接听电话。两人也识相地住了口,默默扒拉着碗里的饭菜。

      这一餐,纵然是高档的澳门料理,依旧吃得索然寡味。四个人沉默着,心中各自思忖着自己的事。

     

      酒足饭饱后,顾格非从那精致的小手包中掏出一枚精巧的小盒子递给宁致,朝她一努嘴,笑道:“给多多的,打开看看!”宁致打开盒子,居然是某著名品牌旗下的hello kitty千足金项链。她忙推辞道:“我不能收!”顾格非一愣,拖过宁致的妈咪包,给装在包里头。宁致觉着太过贵重,执意不肯收下,格非假意嗔怒:“我俩情同姐妹,还抵不过这小小的物件?再则,我是多多的干妈,这算是给多多的见面礼,又不是给你的,你是代多多收下!”宁致见她一番话语,颇有些古代义结金兰的意味,有点想笑,但看她那一脸认真的表情,也只得却之不恭了。

      之后,顾格非小两口起身告辞。宁致忙挽留道:“今天就在我家休息一晚吧,明天再走!”李贤亮也站起身来做邀请状。段文源忙推辞道:“今天过来,不过是临时起意,为着就是让格非高兴高兴,现在该回去了;再则,家家都有自己的事,我们就不去给你们添麻烦了,免得叔叔阿姨不高兴!”

      段文源说的话句句在理,可宁致总觉得他言语之间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格非望了他一眼,咬着嘴唇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点点头,笑得很牵强:“文源说得对,我也该早点回去,免得我妈又要咆哮了!”

      李贤亮去吧台结账,段文源去到停车场拿车。只剩下宁致和格非站在大门口。格非拉着宁致的手,突然问道:“没事吧?”

      宁致的神情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半晌反应过来:“没事,别担心!”

      格非拍拍她肩膀:“没事就好,你知道,我们认识七年以来,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亲妹妹,凡事要想开点,千万不要一个人藏着掖着,两个人分担总好过一个人扛着……”宁致鼻尖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想起了之前的种种,格非陪她一路走来,她的心事,她的秘密,她全都知晓,自己还有什么是不能和她分享的?可她不愿说,因着不想让这位重要的人,为自己担心。

      格非拥着她,拍拍她后背,以示鼓励。李贤亮走出门来,站在一旁,段文源正好开着凯迪拉克从地下停车场出来,静静地等在她们身后看着她们。宁致和李贤亮目送着格非上车,亲眼看着那辆银灰色越野慢慢消失于眼帘。

      李贤亮取来车,宁致抱着孩子,默默地坐在后座。两人又保持着开始吃饭的节奏,一路无话,气氛沉默地有点尴尬。

      李贤亮开车送宁致至楼下,突然说道:“你回去吧,我不上去了……”

      “咦?”

      李贤亮烦躁地拨弄着头发,突然恨恨地说:“你们都不想看到我是吧,那我消失好了!”

      宁致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这么大个人了,还耍小孩性子,她一手抱着多多,一手去拉他:“别闹了,快回去了!”

      李贤亮一把甩开宁致的手:“上去了肯定还得和你妈吵架,不上去了,早点回去休息,你和多多都累了!”他抬起头来望宁致一眼,突然说道:“宁致,对不住你,都怪我没本事,害你夹在中间受气了,但现在这种情况,你妈说那样的话,我真的不能上去,你先回吧!”他突然轰响油门,宁致怀抱多多,下意识往边上一退,李贤亮看了看她,那眼中似乎深藏着幽怨与不舍,最终仍是狠下心肠,猛然合上车窗,急速向前驶去。


      宁致站在大太阳下,怀抱着多多,她只觉得阳光刺眼,逼得她眼睛禁不住掉下泪来。她忙低下头,不让路边的人看见自己的窘相。

      “小姑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有人拍拍她肩膀。

      她忙躲到一旁,侧过脸,不让别人看到:“阳光太大,眼睛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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