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猫传

月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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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我最近有一个烦恼。”我放下手上的咖啡,目光停留在咖啡杯里。杯里的咖啡映出了窗外轨道密布,穿梭着各种飞行载具的天空。


坐在我对面的是老刘,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在A市上学、毕业,然后留下来工作。


“说来听听。”老刘对这个很感兴趣,他从读书的时候开始就是好事分子。


“我最近捡了一只流浪猫......”


“嗨,我还以为多大事儿!我跟你说,你要养猫就得先做好工作,养宠物就跟养孩子似的......”


“你听我说完。”


我开始回想捡到六条的那天。


“那天晚上八点,我下班回家,下了列车已经快九点了。我走进便利店卖晚饭,出来的时候看到墙角蹲着一只白猫。按理说在我们这个区看到流浪猫应该立即打电话给防疫部门,但是我看它毛色光亮,长得也很可爱,没忍心打电话。再说了,万一是人家养的跑出来了呢?我那时候看了它几眼,它也看着我,我感觉心里有点发毛,转身就回家了。”


我停下来喝了口咖啡,老刘不耐烦地催我:“喝什么喝,一会儿再喝!然后呢?”


“可我回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又看到了它。它当时就蹲在电梯口,我也不知道它怎么到这儿的,又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可我一看到它,它就像刚才那样看着我。”


“这就是缘分,再说了,猫肯定比你跑得快啊。”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把它带回家了,可是奇怪的事在后面。我带它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它洗澡,毕竟流浪猫嘛,肯定不干净。但是我一要抱它,它就躲着我。我心想是不是它不愿意跟我回来,但是我打开了门它也不走。我心想算了,刚回家还怕生。将就着先睡一晚上吧,明天去动物局登记,再买一点养猫要用的东西回来,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六条。一晚上什么事都没有,第二天一早我起床找它,把屋子翻遍了都找不到。而且我记得我明明关好了门窗,可是我家的窗户却开了,难不成我梦游了?”


“不会吧,你家这猫会开窗户?而且你住52楼啊?是你记错了吧。”


“是啊,我不正纳闷吗?可是我还得上班啊,我也没多想,就走了。临走前我把窗户关上了,这回我是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回家,我一出电梯就看见它蹲在门口。听到我的脚步声,它又回过头望着我,跟第一天一模一样。”


“我有点儿瘆得慌。”


“我还是打开门让它进去了,我总不能相信鬼故事里的情节会发生在我的头上吧,虽然这事儿有点奇怪,但是我一大老爷们儿我怕啥?进去后它直接跳到沙发上开始睡觉,其实还挺可爱的。第二天天亮我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找猫,万幸的是它还在,正蹲在冰箱前面呢。那天是周六,我抽空带它去登记了,然后买了猫粮猫砂之类的东西。不过这猫可挑剔了,从不吃猫粮,我吃什么它吃什么。”


“你这是捡了个祖宗啊。”


“本来以为就这样就没事儿了,不过没过几天,我起床又没看见六条,而且窗户又被打开了。快到中午的时候,我有事要出门,一打开门,六条就窜了进来,跳到沙发上开始睡觉。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那天我去买了个摄像头,想看看我睡着了后六条都在干什么。可是摄像头第二天就找不到了,买一个丢一个。”


“怎么,你这猫成精了?你要不别养了,我觉得这事儿挺邪门儿的。”


“还有更邪门儿的呢。”


“什么?”


“其实我是逗你玩儿的。”


“你有病吧!”


后来老刘逼着我请他吃了一顿大餐,其实我没有告诉老刘:更邪门儿的事是我亲眼看见了六条在午夜幻化成人形,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其实我到现在还不敢确定我是不是真的目睹了那一幕,那天我在半梦半醒之间,似乎看到六条走到窗前,忽地拔地而起,成了一个少年的模样,然后拉开窗户,纵身跃下。我当时僵在床上动弹不得,过了一会儿,晚风从窗口吹到我的脸上,我才突然清醒过来,坐起身来喊了一声“六条”。我快步走到窗前往楼下看,除了路灯什么也没有。我怔怔的望着A市的夜空,除了浅黄色的月亮,只看到零星的胶囊一般闪着光的飞行器和午夜的霓虹。


A市


老刘和我都在A市读书和工作,这座城市从内到外,被划分成了四个相对独立的同心圆,习惯上人们把它们叫做内城、上城、中城、下城。内城是政府机关、军队和研究所的所在地,住在那儿的都是政府和军队的高层以及城里的显赫人物。上城是这座城市的商业中心,是最繁华的地段,比较大的商帮通常聚集在上城。中城是我和老刘生活的地方,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除了交通,交通总是拥堵的。这儿也是A市面积最大的一个城区,生活着几千万口人,我们有普通的工作、普通的收入、住着普通的房子——也就是像我住的这样的蜂巢一般的公寓。大家都过着普通的生活,既没有什么大的风险,不用为衣食烦忧,但也看不到上升的空间,似乎在时间的长廊上往前一望,就能看见自己一生的尽头。像我和老刘这样的大学毕业生,如果没有什么门路或者过人的本事,通常就留在了这座城市的中城区。当然,也有很多人选择离开城市,但是乡村和城市早已经是割裂的两个世界,城市以外的部分地区已经成为了无政府状态,谁又愿意回到那个世界呢?下城区还有一个更贴切的名字,就是“贫民窟”。出城的时候,有时我不得不经过下城区,我很不喜欢那里。街上随处可见拾荒者、小偷和醉汉,满地的垃圾无人清理,成为了流浪动物的天堂,当然也是细菌的温床。那里有很多窝棚,从远处看你无法分清里面的人是活着还是死了。似乎下城区的管理者们也无力整顿糟糕的现状,或是这一级政府的财政收入根本无力维护治安和为生。总之,那就是一个由工厂和破旧、密集的房屋组成的世界,里面埋藏着冰冷的内核。每一个城区之间的人员流动都受到了限制,这里的每一个人和每一只动物的血液样本、虹膜、指纹等一切能被记录的都记录在案,除非是从事特殊职业的人,比如警察和运输行业,以及经过了许可的人才能越过边界。如果不具备跨越城区资格的人或动物越过了无形的边界,那么不出半分钟,你一定会被扔进警察局,等待着你的将会是审讯和3到10天的监禁。


我喜欢这个地方,虽然这里有很多大家心照不宣的黑暗,但是这里有就业机会,有完善的社区服务、清洁的能源、食物和水、教育和医疗。我才不像身边那些虚度光阴的年轻人一样,他们只看得到眼前现实的泥淖,看不到远处天空浮现的霞光。就像六百年前的一位英国作家约翰班扬的小说《天路历程》里的主人公,在朝圣的路上只知道拿着糞耙埋头收集污物而不愿意抬头看看天主,后来这一典故被曾经的一位美国总统罗斯福用来形容当时写揭露报道的记者。我当然不认为现在的年轻人们能和当初那些披露真相、呼唤正义的记者相比,而是他们放弃了生活的可能,沉醉在虚幻的享受中,并由此失去了自由行动的能力,在我看来这是可鄙的。


我努力工作、努力学习,希望能拓宽人生的河道,虽然我也不知道人生的长河最终会流向何处,但我知道,百川终入海。我要让这条河永远汹涌地奔流下去,总有一天我能见到大海,至少目前我看到了一丝曙光——下个月我将会离开现在的公司,搬到上城区,因为我考上了行政部门的一个职位。为了这一天我从毕业到现在熬了八年,吃了一些苦头,失去了一些朋友,后脑勺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每每想到这些我总是有些伤怀,怪不得古人说:“恶见东流水,终季不西顾。”


一则新闻


今天上班的时候我看见一条新闻,昨晚,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在上城区的边缘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是巡夜的警察。这一则新闻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要知道,这里可不是下城区,平时连撞死小猫小狗的事情都很少发生,遑论命案。而且死者还是警察,一时之间各种流言满天飞。有人说这位警察和某人的老婆有一腿,这是情杀。有人说死者曾经混迹江湖,得罪了不少仇家,这是仇杀。千奇百怪的都市传说成为了满足人们猎奇心的笑谈,谁又真正关心事情本身呢。不过我是真的关心,因为案发地点就离我家不远,如果凶手还在附近流窜的话,对我来说无疑是危险的。


下班后,老刘给我发来了信息:“你看新闻了吗,说是你们那儿有一个警察被杀了,真的假的?你下班可别在外面乱晃,该回家就回家。”


不知道是不是平常沉默了太久,事情一出人们都有点神经质了。回复了老刘的信息后,我还是和往常一样回到了家。我几乎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看看六条在不在。一进门,我就看到了打开的窗户,我知道六条又不在了,奇怪的是我似乎已经习惯了,竟没有感到一丝诧异。我不由得又回忆起那天晚上看见的模糊的一幕,然后又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不过我不愿意多想,反正生活就是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的。我没有关窗就睡觉了,就好像我默认了六条会再从窗户回来似的。这说起来真是滑稽,明明这是一件违反常理的事,而我却不以为意。仿佛我不是在养一只会从窗口飞走的猫,而只是在养一只会冬眠的乌龟一样。


第二天起床我发现,窗户已经关好了。我叫了几声六条,它从床底下钻了出来,右后腿上的毛有些微微的湿润。我摸了摸,手指上沾满了红色——这是血。于是我把它抱起来,发现它的腿上有一条口子。没办法,我向公司请了半天假,带六条去宠物店包扎。


六条显得十分懂事,我还没叫它,它就自己钻进了装猫的箱子里,就好像明白我的意图似的。在宠物店里,六条也不吵不闹,静静地蹲在台子上让店员给它消毒、打针、包扎,店员一个劲地夸它懂事。这简直比我第一次去医院还冷静,我断定它一定不是一只流浪猫。


因为等得太无聊,我坐在一旁玩儿起手机,这时宠物店里悬挂的电视正好插播了一条新闻:


“各位市民朋友们上午好。昨晚,中城巡逻队C队11组在巡逻中发现一名可疑男子。因前日藏尸案的凶手仍然在逃,巡逻队立即决定上前盘查。据一位当晚巡逻的警员透露,该男子先是在原地不动,看着巡逻队靠近后突然开始逃窜,速度十分惊人,巡逻队随即驾驶两辆巡逻车车进行包抄。可疑男子在被一辆巡逻车剐蹭后逃进一条小巷,警员立即下车追捕,可追至巷尾,却不见该男子。今早,警局数据部已经将车身上的血迹与全市人民的血液样本进行了对比,暂未查出此人。这名男子有重大作案嫌疑,希望广大市民多加留意,发现可疑男子身影请立即与警方联系......”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模糊的图片,但里面那个少男的身影像极了那天夜里我看见的样子。我仿佛触电了一般感到头皮发麻,当我望向六条的时候,正好与六条的目光相对,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它那狡黠的样子让我不得不怀疑,它早就洞悉了我的一举一动。


猫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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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已经两个小时了,我在自己家门口站了十五分钟,一会儿打开手机在屏幕上乱划,一会儿把钥匙掏出来又放回口袋,就这么彳亍着。在屋子里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我问了自己很多问题。如果杀人的少年就是六条,他现在是不是又在黑夜里游荡,寻找下一个目标?为什么他可以变成一只猫?为什么他要伪装成一只猫......


终于,我还是打开了门,六条今天就像一只普通的猫咪一样在屋子里踱步,不过它的这些怪异表现已经让我没有办法相信它是一只普通的猫了。我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走到窗边,把窗户锁了起来。之后一连五天,我的窗户再也没有打开过,而六条也再也没有消失,我不知道是不是它的伤还没好的原因。总之,这几天算是相安无事。


事情在第六天发生了转折,或者说,终于明朗起来。我同往常一样回到家,一个黑衣少年正坐在我的沙发上。我没有表现出惊讶,也许我早就知道,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


“六条?”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我叫......算了,就叫我六条吧。”那个少年答到。接着,他示意我坐下。


我坐在了他对面的沙发上,他继续说:“你已经知道了,我就是那只猫,也是杀人凶手。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不会伤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对我有恩,我绝不会恩将仇报。而且,你还会是我的帮手。”


“帮手?”


“是的,你要带着我进入上城区,我知道你不久后就要升迁了。”


“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也可以不帮我,没关系,我不会威胁你。只要你保守我的秘密,你就会一直是我的恩人和朋友,至于是不是伙伴嘛......我从来不强求,没有人应该和谁在一条船上,何况我这还是条贼船。”


“那如果我没有保守秘密呢?”


“那事情会变得复杂一些,你的恩情我会通过其他方式来报,但你只能永远沉默了。”


他的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其实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告发他,但是这样的回答并不足以解开我的疑惑。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问到。


“我们是伙伴了对吗?”


“不一定,那要看你究竟想干什么。”


“好吧,可以告诉你。我和我的兄弟们有件事要做,这件事很重要,也很难。简单来说,就是要想办法进入内城,杀死里面的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杀了这个人有什么用?”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虽然不一定能实现,但我们希望创造这样的一个世界——一个人们能自由并且真诚地活着的世界。至于那个人......每个人都是复杂的,不过可以这么说,他如果不在,这个世界、至少这个城市会变得更美好。”


“只要杀死一个人就能够做到?”


“不一定能,但或许可以前进一小步,就像黑夜来临,满天繁星里亮起的那第一颗。三百多年前不是有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写过这样的诗吗——且看星星之火,燃成熊熊之焰。”


“你们是革命党?”


听到我这样说,他忽然笑了,不过很快又收起了笑容:“这样说有些欠妥,我们不是一个党派,更和政治无关。不过你这样理解也可以,我们都是为了改变世界,我们是城下兄弟会。最初我们都是些散兵游勇,分散在各地,干着各种活计,但也都有一技之长。我们都在这个狗屎一样的世界里为了更好地生活而战斗,后来逐渐团结成了一个集体。和普通的帮派不同,我们没有根据地、没有老大、不争权夺利。我们互相扶持,有着共同的目标,在各个城市外面游荡,肃清旧世界的渣滓。”


“很好,你们在做的事也算是有意义。”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我心里其实认为他们就只是一群激进的无政府主义的暴力分子罢了。“我可以帮你进入上城区,不过剩下的事只能靠你们自己。”我继续说到。


“没问题,我们已经有周全的计划,你只需要帮助我进入上城区就好,我不会连累你的。”


我的小心思被看穿让我有些害羞,他继续说:“你帮助了我,就是我们城下兄弟会的朋友,以后你遇到什么问题我也会帮助你的。”


“谢谢。”我说。不过我能有什么事情需要麻烦一群暴徒呢?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务人员罢了,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在这个城市度过平淡的一生,当然,如果这个世界能稍微变得美好一点也不错。


“该说谢谢的是我,那么就这么定了。”说着,这个少年就躺在了沙发上,看样子要睡了。


可是看着我还坐在沙发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少年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问出了纠结了很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能变成一只猫呢?”少年的脸上失去了刚才的轻松,转而被凝重的氛围笼罩,我能看得出他不是很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好吧,我们是朋友,朋友就应该坦诚相见......”接下来,少年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当少年还是孩子的时候——那是城市围墙外的世界最后的几年美好时光,也是百年战争结束前的最后几年。少年生活在一个平原上的村镇,那个村镇是当地的一个科技中心,镇上有一家颇有名气的生物学研究所。少年的家住在河边的一栋楼上,那年他四岁。


在一个下午,战火终于燃烧到了他的家乡。少年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天气,因为天空完全被黑色的硝烟遮蔽了。研究所成为了敌军首个要夺取的目标,而驻扎在附近的军队似乎早就撤离了这一区域,人民并没有收到任何通知。虽然当地的民兵进行了英勇的抵抗,但最终还是寡不敌众,最后敌人打开了研究所的大门,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后,便将怒火发泄在了无辜的百姓身上。少年就是在那个时候与家人走散的,他被混乱的人流带到了其他地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变成一片火海。当时,他除了混乱、哭喊、呛鼻的油烟外什么也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被一只手拉出了人群。


救走他的人是研究所里的一位军官,他和其他侥幸活下来的孩子被带到了一个秘密基地,开始接受训练,训练的内容是杀人的本领。研究所的一些成果被试验在了他们身上,只有他成功地获得了改变自己身体形态的能力,能够变成几种小动物。他们接受了长达十四年的训练,每天都雕磨自己的杀人技巧,直到变成一部杀人机器。


三年前,少年逃离了那个秘密基地,在各地闯荡,结识了许多朋友,最后加入了城下兄弟会。在这个任务中,他遇见了我。


听完少年的故事,我对他生出些同情和赞许。虽然我明白我和他不是同一类人,他可以背负着沉痛的过往浪迹天涯,为自己的理想刀口舔血,我选择在现存的温暖的巢穴里安稳地生活一辈子。不过人可以有不同的活法,他选择了自己的路,这是我敬佩他的地方。“人可以有不同的活法”,我已经多久没这么想过了?


搬家


很快就到了搬家那天,我在搬迁手续上住户一栏里填写下了我自己的名字和六条,备注是宠物猫。搬家前六条还要进行一次体检,一开始我还有些担心体检会暴露出六条的秘密,可是后来的体检报告证明我的担忧只是多余的。上城区没有像我之前居住的那样的拥挤的廉租房,我租下了一间宽敞的房子,每天落日的时候橘红色的阳光可以从巨大的窗户洒满整个房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上城区的空气似乎比中城区更干净,以前我不喜欢开窗户,现在我总是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让风自由地灌进来,穿堂风拂过肌肤和发丝的感觉让我十分舒服。


六条应该要离开了,我并不想趟这趟浑水,不管他和他的兄弟们要做什么,我只用把他带进来就好了。


下午,我坐在客厅里的椅子上,面朝着一扇落地窗。我的客厅里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两张椅子和一个茶几。六条跳到了阳台上,他要走了吧,我心里想。可是他又走进了客厅,变成了少年的模样。


“谢谢。”


“你要走了吗?”


“还不能。”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带你进来,你就会离开。”


“我们说好的是你带我进来,剩下的靠我们自己。”


“你是想逼上梁山?”


“不,你不适合走这条路。我需要一个暂住的地方,放心,不会连累到你。”


“我的确不适合,我就是运气不好。”


“你的运气已经很不错了,有多少人一辈子也住不进这样的房子,一辈子在污浊黑暗的城市边缘苟且偷生?你的朋友老刘,他也想搬进这个地方,可是他还得等待,继续任劳任怨地工作,就为一个升迁的机会。”


“没办法,人各有命。”


“命是什么?如果有人告诉你,你的身份是垃圾,那么你就应该一辈子当一个垃圾吗?命是那些高高在上者给芸芸众生制定的轨迹吗?恐怕你也不信吧,不然你为什么挤破了头想要进到这个城区?”


六条说得对,我说的命连我自己也不信,只是我不能。“那你们呢,你们想的会是对的吗?”


“可能不对,但是为什么不试试?”


“有时候我有点羡慕你。”


六条听我这样说笑了起来:“我没什么好羡慕的,我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你不会想要这样的生活。”


晚上,我邀请了以前的朋友来我家庆祝,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旧相识都走了个七七八八,剩下几个朋友因为手续没办好,只来了三个。我们在楼顶摆了一张圆桌,喝了一晚上酒。老刘喝醉以后就开始哭,他说我这一两年来不容易,现在终于修成了正果。然后开始吐,胡乱讲着什么。虽然我们谁也没有说,但是我们都知道各自都不容易。六条又出去了,朋友们都醉倒后,我走到楼顶的边缘,看着迷离的灯光,心想六条一定正穿梭在这个城市之中,可能是一只小鸟、可能是一条游鱼。


兄弟会


我是在进入上城区的半个月后第一次见到六条口中的兄弟会的,那天天气转凉,北风,小雨,人们在讨论的消息是:四个月后市长的竞选。通常,市长是不会离开内城的,除非换届选举的时候。选举九年一次,届时,三位候选人会到上城区进行演讲,中城区和下城区的电视台将会直播演讲的过程,然后由全部成年且有稳定工作的市民投票。我见识过上一次的选举,那时我还是一个学生,并没有投票的权利。不过我清楚地记得选举的胜利者也就是现在的市长打出的幌子:增加就业和改善环境,到现在一切还是老样子,甚至更坏了。所以我并不关心这一次的选举,不过六条很关心。


这天半夜,我被一些细微的说话声吵醒了,于是我爬起来走到客厅,发现在我的客厅里围坐着四五个年轻人。随着我的出现,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我也愣住了神。


六条率先打破了沉默:“没关系,他不会说出去的。”


于是几个人又开始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我感觉很尴尬,也不知道是受到了信任还是轻视。


不过既然他们不在意我,那么我就在一旁坐了下来。从他们的谈话里我大致可以听出来,他们正在商议在一个月后的市长竞选上刺杀其中一位候选人,刺杀的任务交给了六条,而其他几个人则分别在上城区到中城区的一个关口和中城区到下城区的一个关口接应他们撤离。


“就算你们杀了他还会有人取代他的。”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果然,我一说话大家又陷入了沉默,除了六条,其他人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傻子一样,让我有点不爽。“行吧行吧,你们爱做什么做什么。”我嘟囔着。


六条赶紧打了个圆场:“尽人事,听天命嘛,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然后他把我带到几个少年中间,说:“忘了介绍了,这位是我的朋友,也帮了我们不少忙。”然后又指着其他几个人,一一介绍给我:“他们都是我的兄弟,这是老二三句半,老三刀头,老四烧酒,老五玉砖。他们不会待太久的,天亮之前就会离开。咱们都是自己人,坐下吧,咱们继续......”


“别别别,不用了。”我连忙摆手,因为我知道,知道得越多,要保守的秘密就越多,也就越危险。于是我转身回到房间,辗转反侧直到黎明前才睡着,在我的闹钟铃声把我叫醒后,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下了一只白猫。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六条幻化成一道白光穿过了拥挤的人群,从市长候选人们面前一闪而过,他们的眼睛瞬间失去了神采。我突然感到惶恐,于是跟着这道白光奔跑,白光经过的地方,人们都像树叶一样飘落。终于,白光停在了某个地方,又变成了一只白猫的样子。这时候三句半出现了,“杀了他吧!”三句半说,“杀了他灭口。”刀头说:“我们的行踪不能有人知道!”烧酒朝我走了过来,我看见他怀里揣着一把匕首。我转身想跑,却看见玉砖正站在我身后。六条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喝吧,喝了这杯断头酒。”我迈不动腿,机械地伸出手,接过酒杯。我叹了一口气,把酒喝下,等待着死亡。六条却笑着说:“这是一杯送别酒,我们走了!”于是梦里刮起了一阵风,六条和其他人都消失不见了,我从梦中醒来,后背湿了一片。


文明巨兽


接受了简短的入职培训以后,我的工作逐渐迈上了正轨。这份工作比我想象的轻松,最开始我每天只是收发文件,以及做一些简单的数据整理的工作。后来有一天,一位领导把我和其他几个刚入职的年轻人带到了一个我没听说过的部门。


“你们今天的工作就在这儿完成。”我那身形瘦削的上司把我带到一个灯光昏暗的房间,然后如是说。


我有些疑惑不解,小心翼翼地问:“我什么也没看到啊?”


话音刚落,一扇门被打开了,一个被绑在自动行驶的椅子上的青年从门里进来了。青年看起来十分狂躁,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由于嘴被堵住了,他用鼻孔喘着粗气。


“他就是你们的任务。”上司用瘦长的手指指着青年,说:“我们都知道,A市是一个和平、安全的城市,这个人被恐怖组织洗脑,传播谣言,给社会造成了恐慌,并煽动人民的不满情绪。但是A市的法律一向秉持宽大为怀,你们的工作是纠正他的思想,帮助他回到正常生活的轨道......”


上司所说的流言我并没有听到过,实际上我从没有在A市听到过任何流言,不知是不是我久居中城的原因。接着,上司让一位工作人员向我们展示了一套“工作流程”,青年被放进一个发光的环形物体中,打开开关后,有许多快速飞行的光点在他眼前移动。同时,负责操作的工作人员嘴里念念有词:“A市是一个和平、安全的城市。我们生活在这里并为它奉献一切......”十分钟后,青年脸上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麻木,甚至有一丝悲伤。上司走到他面前:“你爱你的生活吗?”青年眼角抽动了一下,回答:“爱。”


工作很简单,我们几个人很快就上手了,我们把这叫做“治愈”,我们工作的地方叫“治愈中心”。我大概每天会“治愈”五位有类似症状的市民,其余时间就守在我的机器旁边——我们不允许相互交谈。


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不安,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些飞舞的光点。而且我敢肯定,那些小玩意儿对我产生了什么影响,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经常做一件事情做到一半就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我的视力也越来越模糊,在昏暗的工作间里,我看不清我身边的人长什么模样。六条似乎也发现了我的异常,他曾经问我是不是生病了,但是我们在入职培训中被再三告知对于工作的内容要百分百保密,于是我找了个休息不足的理由搪塞了过去。另外,我隔三差五地就会看见有新人来培训,但是我身边的同事却似乎怎么也不见多。“可能还有其他的治愈中心吧。”我想。


忘了是在工作的哪一天,我接收了一位新的“患者”,我总觉得这个人在哪儿见过,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照着往常的流程开始了“治愈”,让我疑窦丛生的是,这位“患者”不同于其他被送进来的人——要么歇斯底里、要么死气沉沉,而是异常的平静和从容。“治愈”开始了,那些纷繁杂乱的光点又在我眼前诡谲地飞舞,晃得我眼花,使我无法看清处于机器中央的那个年轻人。不过我总有这么一种感觉——他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里面等待什么。


几分钟后,“治愈”结束了,我问年轻人:“你爱你的生活吗?”年轻人微笑着看着我,轻声说:“爱。”我突然犹豫了,我的手悬在确认按钮上微微地发抖,确认按钮的另一边,是“送返”。如果“治愈”失败了,我们则会将对方送返,而这之后的流程我就不知道了。我心里明明有一种感觉,我的这次“治愈”是失败的,可是却有什么东西让我无法按下送返的按钮。我想去思考,可是脑子里一团乱麻,似乎有一群蚂蜂在我的脑袋里嗡嗡地吵。青年看着我的眼睛,一脸平和的表情,我更加没了头绪,闭上眼睛,按下了确认。


我有些害怕,一是怕这次送出去了一个治愈失败的人会不会受到惩罚,二是怕我自己。我感觉这个在别人眼里是香饽饽的职位可能没有那么好,至少我现在已经受到了它的影响。可是这影响到底是什么呢?我怎么想也想不清楚,越想头越痛。


之后,我感觉身体有恙,于是想请个假,却被告知头两个月为试用期,不能请假,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去上班。在路上,我一边走一边回想自己工作这段时间的经历,想在胡乱的思绪中理出一条清楚的脉络,而身后的一只手打断了我的思路。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于是我回过头去,面前的小伙子十分眼熟,可是我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请问您现在有空吗?”他问。


“不好意思,您是哪位?我现在要去工作。”


“耽误不了您太多时间的,我就想和您说几句话。”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于是我决定听听他要说什么。


“谢谢您愿意腾出时间。我们其实是老相识了,不过您一定想不起来对吧?不过没关系,如果您发现什么时候记忆力衰退了,就请到第14街区346号找我。”


说完他递给我一张纸条就走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我最近老是爱忘东西,不过我相信,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是我必须知道的。


正如这个年轻人所说,我的记忆力确实是大不如前了。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看着家里的黑衣少年吃了一惊,问到:“你是?”少年似乎也很疑惑:“我是六条啊,你怎么了?”我才恍然大悟般地记起来,他就是我收养的猫。“你怎么这么健忘?”六条继续问。我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心知自己可能已经遇到了什么麻烦,但是我还是不敢泄露自己工作的秘密,只能回答他:“眼花了,没看清。”然后就走进房间,躺在了床上。“一定要去找那个人!”我暗暗地对自己说。我突然想起来那天他给我的纸条,把纸条从抽屉里拿了出来,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我找了一个休息日,前往了纸条上的地址,那是一栋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两层楼房。按下门铃后,我就等待着里面的回应,开门的就是那个看起来很眼熟的年轻人。他把我请进屋内,带着我走到了阳台上。


“这是一座梦幻之城对吧?”他问我。


“是的,这是一座和平、安宁的城市,我愿意为她献出我的一切。”我脱口而出,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机械般的回答,心里一惊。


他笑了,说:“这是一座梦里的城市,是所有人的一个梦。比如你,是不是感觉自己像是在梦里,昏昏沉沉但是安逸舒适。”


“而且混乱、残缺?”


“看来你还算清醒,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没有灵魂的牲畜,A市就是一个圈养牲畜的养殖场,在城市中心的人编织美好的谎言作为饲料,把上亿人囚禁在他们的意志之下,但这何尝又不是一场他们的春秋大梦呢?但是总有人会醒来,那些醒来的人就被视作了牧场里的叛逆者,为了维持整个牧场的稳定,他们必须使这些叛逆者重新服服帖帖,或者清除出去。不过清除是万不得已之下的选择,毕竟凭空消失了一个人总会引发各种猜测,他们则需要编造谎言来掩饰自己的恶行,但次数多了谎话就难圆了。”


“你说的......是不是我的工作?”


“是的,这就是你现在在做的事。”他带我走进了房间,给我到了一杯水,然后拿出两个药片,“吃一片。”他说。


我犹豫着吃下了一片,随着一口水咽下,药片很快起了作用,我感觉多日以来脑袋里的一团乱麻消失了,轻松无比。


“还有一片送给你,等你试用期结束了再吃。”


“为什么?”


“你知道,你的工作需要保,而保密的最佳办法就是让你忘记。你也感觉到了,你正在遗忘一些事情,等你彻底忘记一切,他们会把你变成另外一个人。极少数还能保持理智的人会被重新安排在上城区生活,大多数人都会像垃圾一样被抛弃到下城区,远离他们之前的人生,在黑暗的角落度过余生,而他们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我听得目瞪口呆,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躲过一劫,还是该愤怒或者悲哀。


“剩下这片药在你试用期的最后一天吃,但是你要假装受到了一些影响。这很简单,模仿你‘治愈’过的那些人的模样就好了,这样你应该不会被下放。最后,我要你记住这一切。”


“这之后呢?”我问。


青年摇摇头,说:“之后你应该会被调去其他部门,具体哪个部门就看你自己的能力了。我不敢保证什么多余的事,只能尽我的力量唤醒尽量多的人,其余的事情我帮不了他们。不过记住,A市绝不太平,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城市的中心。如果你能留在这里的话,除非有十分要紧的事,不要再与我联系。”


我咽了咽口水,只想赶紧回家,因为六条可能是现在唯一能帮我的人。我向青年道了个谢,就赶紧回家了。


问题的中心


我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六条,六条沉思了一阵,说:“那么我们接下来的计划就是帮助你留在上城区,然后接近我们的目标。”


“如果那个人说的是真的,留下来应该问题不大,但是怎么接近我们的目标?”


“我们?”


“是的,我们。或许我们可以让这个城市变好一点。”


“你大学学的什么?”


“文艺学文化与传媒。”


“那么你有可能会被调去宣传部门或者是和文教有关的部门吧,这些部门应该能够比较方便地搜集这次三位竞选人的信息,先搜集足够的信息再来安排下一步的计划。”


“如果我被下放了呢?”


六条犹豫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不过他显然也不打算骗我。“我会作为一只无人收养的猫被送进收容所,然后等待新主人。”


于是按照给我药片的人的说法,果然我身边的很多同事都变了模样,而这些在我之前昏聩的那段日子里竟一点都没发现。我计算着日子,等待着试用期结束那天的到来。


那天早上,我提前服下了药片,我的意识再一次变得清朗无比,就好像我入职之前。但是我牢牢地记住了那个人告诫我的话,一晚上没睡,并且故意晚了几分钟出门,慌慌张张地跑到部门,踩着点报到,装出一副记错了时间的样子。


还是那天那个上司,他把我们带到了一间空荡荡的房间,让我们列队站好,然后开始逐个检查我们。他会和我们进行一些对话,大部分意识不清或者结结巴巴搭不上话的人被带出了房间,少数还能正常对话的人留了下来。


终于轮到我了,上司走到我面前,说:“这两个月你的业绩很突出,是我们部门‘治愈’人数最多的员工。”


我知道我们并没有治愈人数的统计,毕竟,用两个月就会扔掉的东西,谁会费力气来做个统计呢?但我还是装作沉思良久,木讷地说:“是、是吗?我只是尽我自己的职责罢了。”


“是的,我们需要你这样尽职尽责的年轻人加入,你的编号是多少?”


“二十七。”


“这两个月工作强度很大,你似乎休息得不好?”


“哦?您看出来了吗?的却是这样的,不过我会尽快适应的。”


“你不是本城区的人吧?”


“不是。”


“这两个月的生活你觉得怎么样?”


“就是这句话!”我心里想。然后我学着那些被“治愈”的人的样子,仿佛一个木偶,说:“这里是一个和平、安宁的地方,我爱这里。”


上司离开了,我继续保持着木偶一样的神态,直到我身边的人被带走我才确信我安全了。


之后我被调去了城市规划局的宣传部,由于现在A市的各层机构和组织都在为选举忙碌,我很容易地了解了一些候选人的基本信息。三位候选人的名字分别是谢离、侯佳礼、赵文。谢离现在主管教育,代表的是A市新兴的精英阶级的利益;侯佳礼是A市的前任市长,由于现任市长任期内并未兑现之前开出的空头支票,他提出了激进的改革方案,声称要把这几年的成果推倒重来;赵文则是温和派的代表,但似乎与军方有着密切的联系。


但是由于我所属的部门是倾向谢离一派的,其他人的信息我没办法了解更多,只能暂时把我知道的告诉了六条。另外,我还告诉了他一条我认为有用的信息——这个周末在谢离的家里会有一次酒会。六条得到消息后,就要出门去和其他人商量。我拉住他说:“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们要杀的是谁。”


六条甩开我的手,变成了一只鸽子,而我抢先一步去关上了窗户。


“既然这艘贼船我已经上了,那我就应该知道一切,除非你们想让我下船。”


六条又变回少年的模样,低下头,轻轻吐出两个字:“赵文。”随即补充到:“以后就用‘目标’这两个字来代替,为了保密。”


第二天,六条才回到家。他把计划告诉了我:刺杀决定安排在竞选的前一夜进行,因为据说赵文喜欢名贵的观赏鱼类,到时候六条会变成一条锦鲤,我则要想办法打听到赵文下榻的酒店,然后以我上司的名义将六条化身的锦鲤作为礼物送到酒店,我的任务到这里就结束了。六条会等赵文回到酒店后刺杀他,其他人则会接应六条离开。


计划制定后,就开始实施了。我一边努力工作,希望能得到上级的赏识,以便了解更多信息,另一边想办法和赵文的下属取得联系。但是这一切必须小心翼翼,我不能过多地向我身边的人打听赵文的消息,否则会很容易被当成敌对政党派来的卧底。


参与这个计划后,我好像充满了活力,似乎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有意义。有时候我会想,我会不会一直是在自欺欺人,是不是被虚假的理想蒙住了双眼?但是我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已经有了一股混不吝的狠劲,每次犹豫的时候就会告诉自己:“去他妈的吧,老子就要这么干。”我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是一个“江湖中人”了,经常会想——要不做完这件事就和六条他们一起去浪迹天涯吧?关于我自己的这些变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过我必须承认,我有一点为之欣喜。


大选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可是关于赵文,我了解得还是太少,于是我想到了一个人。


我选了一个晴朗的日子,带着礼物去到了第14街区346号。我向青年说明了来意,他反问我:“你要知道这些干嘛呢?”


“就像你说的,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城市的中心。不过我可以保证,我正在做的事和你正在做的事一样——会让这个城市变得更好。”


他沉默不语,大约过了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说:“好吧,还好我认识一些朋友。一周后再来,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得到了青年的答复后,我转而开始说服我的上司向赵文送礼。一开始上司并不同意,于是我提出向每一位候选人都送一份礼物,这样不管谁上台了,都至少能记你一份好儿。我的上司本来就是一个耳根子软又没主意的主儿,经过我的一撺掇就同意了,何况我还主动请缨自费准备礼物,我那上司直夸我年轻人脑子灵活。


一周后我再次去到了青年的住宅。


“我打听了一圈,了解了个七七八八。”青年说。


“那我就直奔主题了,赵文在大选前会住在哪个酒店?”


“新世酒店1708。”


“关于赵文这个人,还有些什么信息呢?”


“据我的了解,这个赵文以前是位军官,五年前才转为从政,所以在军队有不少关系。为人嘛,我不是十分清楚,因为他与其他人来往不多。这次大选,其他两人还经常有往来,赵文在政界似乎朋友不多。不过据我的朋友说,赵文私底下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人,这次大选,他主张缓慢改革、撤销藩篱,从低级城区的基础建设开始。另外,这个人可以说是少有的实干派,是唯一一位亲自去过下城区考察的候选人。”


听了青年的话,我愣住了,这个人似乎不像是六条的刺杀对象,杀死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让这座城市变得更好?


看我不说话,青年开口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回过神来,摇摇头说:“没有了。”


那天我回到家的时候六条还没回来,应该去和其他人商议这次行动的细节了,独留我一个人在这座房子里陷入了沉思。我开始回想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怀疑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又或者是赵文只是一个伪君子?我不断问自己:是我搞错了吗?还是谁在说谎?是青年?是赵文?还是六条?


前夜


这些问题我一直埋在心里,之所以没有直接说出来,是因为我暂时搞不清我应该相信谁。我便一直借口还在打听关于赵文的消息,就这样一直拖到了大选的前夜。


三句半、刀头、烧酒、玉砖到了我的家,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各自的任务以后,我们就坐在客厅里,大家都没有说话,一起看着时钟——十点,就是我们行动的时间。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似乎有一根无形的弦越绷越紧,我知道有些话再不说就晚了。


“杀死了我们的目标......A市人的生活会改变吗?”我问到。


刀头拍拍我的肩膀:“当然能,我们是为了这个世界在战斗。”


类似的说辞我已经听腻了,为了解开我的疑惑,我继续刨根问底:“可是根据我的了解,赵文可能是能够改变A市糟糕的现貌的人。”


这句话一出口,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六条瞪大眼睛看着我,刚想说什么,三句半就挡在了他的面前,质问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六条推开了三句短,独自走到门前。


“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和他只有一步之遥,赵文我非杀不可!”


“你去哪儿?”烧酒问。


“杀赵文!”六条说着就要开门出去,三句半抢上前去,一脚踹在门上,死死地踩住门不让六条打开。“你忘了我们是来干嘛的了吗?”三句半吼了出来。


六条已经红了眼:“我当然记得,但是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我豁出命去也要杀了赵文。”


虽然我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但是我的直接告诉我——杀赵文绝不是一个好主意。于是我也拦在了六条面前,尽量恳切地求他:“赵文不能杀,你先冷静下来好吗?”


六条突然暴起,推开了我和三句半,转过身来冲我们吼到:“你们知道什么!十四年后又三年,我等了十七年!那个将我的家乡付之一炬的恶棍终于走到了我面前,我怎么能冷静?如果我们按照本来的计划刺杀谢离,不管是否成功,赵文一定会增强戒备,那我下一次杀他的机会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来?你们别劝我了,今天要么我死,要么他死!”


说话间,玉砖从腰间掏出一对镣铐朝六条扔去,镣铐径直飞向六条,刹那间就锁住了他的双手。六条变化成一只白猫,从镣铐中脱身,眼看着朝窗口蹿去。我还没看清六条的身形,一到火光从我面前闪过,烧酒的手套正冒着青烟。六条不得不往后退了三步,落入了三句半和刀头的合围中。


刀头说话了:“咱们兄弟拿钱办事,你要去杀赵文,我们的招牌可就被你砸了,咱们以后怎么混?”


六条又变回少年,冷冷地说:“对不起,我罗未名欠你们的,一定会还。但这次,对不住了。”接着我只感觉一双手扼住了我的喉咙,然后天旋地转。


等我再次看清周围的景物时,却发现我已经来到了一幢大楼的楼顶,我往下望去,对面正是新世酒店,酒店外面已经有无数伪装成酒店员工和路人的保镖把守,而六条、或者说罗未名正端着鱼缸站在我身边。“把我送进去。”他说。


“如果我不送呢?”


“那么我会自己想办法进入赵文的房间,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多添几条人命而已。”


“我真傻啊,被你们耍得团团转。”我兀自地笑了一会儿,然后接过六条手里的鱼缸说:“进来吧。”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答应得这么爽快,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变成一条鱼跃入了鱼缸里。我看着六条在精美的鱼缸里游弋的样子,还真有那么几分吉祥富贵的样子。


我对着鱼缸里的六条说:“走吧。”然后将鱼缸从楼顶扔下,六条在空中化成了一只麻雀飞走,鱼缸落地摔了个粉碎。随即,几名便衣警察冲到楼上将我带走,并对我进行盘问。我借口说,我是替上司跑腿来送一条锦鲤,但是锦鲤不慎丢失,我一气之下砸了鱼缸。由于我身上带有上司的亲笔信,警方相信了我的说辞,但是还是以危害公共安全的名义对我进行了罚款和口头教育。


那天深夜我才回到家,三句半还在我家里。我并不想多说话,一言不发地回到房间蒙头就睡。三句半在我的房门外说:“今晚赵文没有死,谢离也没有死。我们还没有找到罗未名,不过明天他一定还会出手......当然,我们也会出手。总之,谁死谁活明天就会见分晓了。朋友,这段时间多谢你了,咱们有缘再会。”


苍鹰击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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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才起床,睁开眼时我发现床头放着一摞钱,此时大选已经快开始了。我本来已经告诉自己这件事就此罢休,不管会发生什么都不关我的事,我只要回到自己本来的生活就好,可是还是不知不觉地走出了门。也不知道我是担心六条他们的安危,还是想阻止六条刺杀赵文,又或者只是为了我自己,想要一个答案。


总之,我在大选结束前赶到了广场,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正常——黑压压的人群鼓噪着,高台上,赵文正在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我踮起脚四处观瞧,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没办法分辨出谁是谁。我瞪大了眼睛观察着赵文身边的一草一木,似乎我只要一眨眼赵文就会人间蒸发一般。同时,我也发现了在台下坐着的谢离,他似乎也安然无恙,人群中正有无数人呼喊他的声音,看来这次大选的胜利者很可能是谢离了。


我就这么提心吊胆地捱到了赵文演讲结束的那一刻,直到他走下台也什么都没发生,我开始怀疑六条他们已经放弃这次刺杀了。


随后经过几分钟的计票后,三位候选人一同站上了台,人群就像被点燃的炸药桶,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但随着倒计时,公布结果的时间越来越近,沸腾的人群逐渐冷却,终于在最后几秒钟里,整个广场都鸦雀无声,似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注视着巨型屏幕上越来越小的数字。


到最后一刻,谢离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现场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就在这时,在所有人绷紧的神经放松的刹那,两个身影飞快地窜上了台——是刀头和玉砖。就在一瞬间,谢离身边的亲信已经被玉砖的镣铐铐住手脚,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台下的士兵和警察还没来得及上前护卫新任市长,刀头的刀就划破了谢离的喉咙。后者甚至还没从狂喜中回过神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倒在了血泊里。


刀头和玉砖直接跳下了高台,如同虎入羊群一般,原先拥挤的人群很快散开逃窜,整片广场陷入了混乱。其他两位候选人在簇拥下慢慢走下台去,看样子马上就要回到内城。我被胡乱逃窜的人们撞得东倒西歪,可眼睛还是在努力寻找六条的身影。广场上已经响起了枪声,几个无辜的路人中枪倒地,所有的士兵都在追捕正在人流中逃窜的刀头和玉砖,却没人注意到天空上——一只白鸽正朝着赵文的方向俯冲。六条在赵文头顶正上方变回了少年,手上拿着一把匕首坠入了人群中。只见人缝中闪过几点刀光,几具死尸扑地,白鸽又飞了出来,白色的羽毛上沾着点点鲜血。


我跟着白鸽奔跑,穿越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流,耳后不断响起枪声。六条似乎注意到了我,我朝他挥挥手,然后白鸽在我头顶盘旋了一圈,而身后的空中警察已经追了上来,于是他继续向前飞翔。我喘了口气,跟着六条继续跑。六条为了躲避追捕,飞进了一幢大楼,我跟了进去,并在楼道里遇见了他。


“变成猫!”我说。


六条没有犹豫,变成了一只白猫钻进了我的怀里。看着六条身上的血迹,我想了想,撞破了自己的头,然后抱着它混进了惊慌奔逃的人群。


一道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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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之前的计划,三句半和玉砖会在上城区边界的一个偏僻的路口接应六条,现在应该只有三句半在那里。我带着六条跑到了一个公园,六条只要沿着公园外这条路一直跑就能和三句半汇合。我放下六条,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然后挥挥手。六条回头看了我一眼,便飞快地跑了。


公园里有一座塔,我爬上了高塔便能够看到这条路的尽头。六条在我看起来就像一片快速移动的雪花,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三句半驾驶着一辆重型货车停在路边。六条上了车,过了不久,刀头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了公路上,三句半下车把刀头扶上了车。大约过了十秒,车子发动了,在一片烟尘中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


这件事之后,A市慢慢回归了一派平和的模样,我的生活还是照往常一样继续,不过似乎某种改变已经发生了。我再也没有听说过六条和兄弟会的消息,而玉砖,早就在广场上被子弹射穿了胸膛。在很多个夜晚,我睡不着觉就会站在窗边,看着在深夜里还亮着的每一盏灯,以及灯光照不到的黑暗的角落。我偶尔会去到那座高塔,远远地眺望,像是在眺望遥远地平线上的一道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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