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合,今天我要讲的故事的主人公,准确的说,以后我讲的所有故事里的主人公都叫禾合。在我的一直想象之中,她是我旁观中的另一个我,这很让我兴奋,旁观自己,是怎样一种感觉呢?许多人写文章,书里的人,不自觉是他自己的模样,所以我觉得新浪博客那句话写的很好,看见的不只文章,还有你自己。又多话了,还是来讲故事。
禾合做梦最常见的是情境是在逃亡,地点只有两个,凉城还有浪古县。凉城是她老家,浪古是她妈的娘家。她总做梦从浪古惊慌的逃向凉城,这是有原因的。小时候为了躲计划生育,她妈把她丢在浪古三年,她永远记得自己坐在阿婆家后门口那从篱笆上,风很大,等爸爸来接她。禾合总觉得往事隔着朦朦胧胧一层烟,可真正回忆起来,连同那时候的感觉,都清清楚楚。如同她记得小时候爸爸牵着她,牵着一头羊,走在窄窄的长满白杨树的路上,那是她第一次有关凉城的记忆。还有至今想起来骨头生凉的堂哥探进她裤子里的手,她现在看见堂哥,心底的厌恶不自觉泛起,小时候害怕过,但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所以她对浪古,是熟悉掺杂着抗拒的心情,每次回到那儿,总有莫名的寂寥孤独。现在坐在去浪古的车上,她又做了内容差不多的梦,醒来看见车窗外起伏平缓的黄色的山,抗拒感慢慢爬上心头。外婆不在了,她想,有关浪古的最后一丝联系也就此切断了吧。
浪古距离凉城并不远,两个小时的车程,颠颠簸簸就到了。车在车站停住,她提着包下了车,到外婆家还得走二十多分钟。深秋刚下过雨的天,有点冷,但空气很好,她裹紧了大衣,不想打车,打算走回去。浪古比之三年前并没有多大变化,它依旧是个处在山窝里的小县城,丝毫没有现代化都市的影子。高跟鞋踩在积着水的柏油路上,哒哒的响,偶尔有泛黄的柳叶飘下来,街上很安静,没有多少行人,车也少的可怜。
“禾合?”一声稍显迟疑的问话自身后传来,禾合听着声音,转头看见侧边超市门口穿了一身浅色毛衣,头发短而凌乱的何忱。禾合清楚的记得他的名字,对上了与记忆当中不太符合的脸。何忱看着愣在那的禾合,抓了抓头发,有点尴尬的说“不好意思,认错人了”,禾合才反应过来,开口道,“没有,我就是禾合,我记得你是何忱”,她笑了笑,对面的何忱松了一口气,从超市里走出来,“难为你还记得我,刚刚真是尴尬死了,嗳,你变了好多埃,差点儿以为认错人了”,何忱依旧是那个自来熟的性子,这么多年不见也没有生疏的样子。禾合看向他,“你也变了很多,刚才我愣在那儿,就是在想你名字呢,幸好我们班长得好看的也没几个”,禾合也打趣道,她现在面对何忱,倒是能镇定自若的玩笑了,初中那点儿朦胧的感情,好像在看见他的瞬间,悄悄的散了。何忱看着她有点惊异,“看来你确实是变了,这性子不像你啊”,他记得她总是比较沉默而严肃的样子。禾合听着哒哒的脚步声,笑的有点儿缥缈,“哪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何忱见她的样子,知趣的不再说这个话题,“你来这儿是去你阿婆家么?”何忱偏头问她,“嗯,我阿婆去世了,过来看看她”,禾合声音有点低,“去世了?”何忱话出口,才觉后悔,“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没事儿,这不关你事儿”,禾合安抚似的笑了笑,何忱边走边说,“你也不要太伤心,放松点”“嗯,谢谢”,何忱家就在附近,他刚刚出来应该是买东西的,他俩没走几步,就到何忱家小区门口了,禾合停下来跟他告别,“你回去吧,我先走了”,何忱提着超市的袋子,“我送你?”“不用,马上就到了,我识路的,虽然很长时间没来了”禾合笑了笑,谢绝了他的好意,何忱也没坚持,掏出手机来,“那你电话给我一下,有时间出来大家聚一下,我们一班同学到是很久没见了”,禾合说了号码,然后道“这次可能会多呆几天,我处理好阿婆的事再联系。”,何忱低着头拨了号码,听见禾合包里的手机响了,挂断道“这是我号码,有事儿需要帮忙的话打电话给我,我这一周都在浪古呢”,禾合应道“知道啦,谢了,班长我不会客气的哦”,何忱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没问题,随时恭候服务”,禾合心下松一口气,这样的感觉似乎不坏,浪古里的人事,她刻意忽略,如今猝不及防又闯进来,她有点抗拒之余,也有点庆幸,毕竟是留下了点值得怀念的东西。
跟何忱道别之后,禾合加快脚步穿过街道,拐了好几条逼仄的小巷子之后终于到了阿婆家。低矮的铁皮门半掩着,禾合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里面闹哄哄的声音,伸手推开门,堂屋门口那口醒目的棺材震痛了她的眼,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外婆去世的事实。院子里的人见到禾合有点疑惑,禾合扫了一眼,没有看见舅舅,有些熟悉的面孔,似乎是以前的邻居,都不太认识了。禾合径直走堂屋那儿,看见了跪在棺材侧边的宜春,她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剪成齐耳的短发遮住了脸,瘦弱的肩胛骨突出来。“宜春?”禾合叫道,女孩慢慢抬起头来,哭过的眼睛通红着肿起来,看见是她眼神动了动,唤了声“姐”,声音嘶哑。禾合忍住哭的冲动,跪下来将宜春搂在怀里,“没事儿,阿婆没了,还有我呢”禾合搂着她摸摸她的头,将冲上眼睛的酸涩努力压下去。宜春窝在她怀里,眼泪涌出来,压抑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禾合盯着漆黑的棺材,忽然想起阿婆从前讲的话,“我们禾合呀,跟她妈妈最像了”,她常说这个,禾合却从来没有赞同过,这会儿她突然想清楚阿婆的话没错,她确实跟她妈一个性子,倔强的像头驴。宜春哭声渐渐低下来,禾合放开她,低声问到“你爸呢?”,宜春浑身一僵,摇了摇头,禾合怒气上涌,抑制住冲出去找人的冲动,安排好宜春去卧房睡觉。禾合到院子里问邻居,他们都没见过她舅舅。禾合想到什么,径直穿过院子,从后门出去,果然在篱笆边看见了喝成一团的舅舅,禾合面无表情的站到他面前,舅舅晕晕乎乎的看见了个人影,认出她来,“呵呵……是禾合啊,你,你来啦”,禾合看着他,“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她想把脚踢上那张油乎乎的脸,可她不能,他是她舅,再怎么混帐也是宜春的爸爸。“我当然知道,我妈死了,我妈死了,我妈死了!”舅舅突然大声叫起来,肥胖的身子坐起来,将酒瓶扔到远处,不知道是喝酒还是激动的红晕散在脸上,眼神狰狞,禾合觉得他疯了。舅舅撒了一阵酒疯,禾合冷冷的看着曾经重复过无数次的场景,心里麻木一片。等他平静下来,舅舅突然抓住禾合的手“禾合,禾合,你给我点钱,就三千,三千好不好?舅舅赢了钱一定还你”,禾合挥开他手,盯着他看“舅舅,你不是人”,她舅听了这话,破口大骂,“小畜生,当初你在这儿上学,花了老子多少钱,现在老子问你借点钱,你还骂我”,肥胖的身子抖动着,说话口齿格外伶俐,禾合嘲讽的扯了扯唇,“我该还的人是阿婆,不是你”,她舅瞪眼“滚,滚,没养过你这样的白眼狼”,嘴里骂骂咧咧,又去摸扔掉的酒瓶子。禾合声音毫无起伏“舅舅,阿婆不在了,宜春到底是你的女儿,你好好想想吧”,禾合说完,头也不回的进院子去了,再没有听见身后的叫骂声。
禾合整理好心绪,进院子询问丧事的安排,得知阿婆的棺材是邻居们出钱置办的,这丧事也是邻居家大伯在操持,禾合再三感谢,还了棺材钱,拜托他们帮忙将阿婆的丧事弄完了。邻居们都很客气,推辞不过收了钱,邻居家大伯感叹,“我们也是可怜宜春那孩子,唉,小小年纪摊上那么个爸,现在阿婆又去了,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办呐。”邻居们纷纷附和,看着禾合的样子透着同情。禾合苦笑了笑,没有讲话。她早知道,舅舅是个什么德性,要不然宜春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想起小时候那个眼睛明亮,笑声活泼的小姑娘,禾合想,果然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宜春愈长大,这个家予她的伤痛就越多。
一直忙到了深夜,期间舅舅也没有出现,邻居们都回去了,宜春下午醒来后陪她在灵前呆了一晚上,刚才被她哄去睡觉。禾合一个人呆在灵堂上,头抵在刷着漆的棺材上,看着摇摇曳曳的烛火,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深秋的天愈发冷了,她握着手机,心里空荡荡的,不知道打给谁,她想,从来没有一刻像此时无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