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素心，原本只是璇玑宫里一名普通的守夜仙娥。没有高贵的出身，一辈子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也不错。

我和夜风自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他一直都努力，为自己也为我挣个好前程，好风风光光地来娶我。

天界的纷纷扰扰，我从不曾沾染半分。天帝和魔尊、水神的纠葛轰轰烈烈地结束。天帝比之前天帝风评好很多，洁身自好，从不沾花惹草。与水神接除婚约之后，期望成为天后好鸡犬升天的女仙不计其数。

天帝陛下容貌清朗俊美，谦谦君子，如琢如磨，犹如美玉无瑕，是一等一的好郎君，倾慕者多如过江之鲫，可天帝陛下从未招惹过任何一位女仙，只要他暗示一下，送上门的大有人在。

直到冥界主上月神月泠的出现，她的容貌生来就是颠倒众生的，女子的妍丽柔媚和男子的英气清朗，奇妙地综合于一体。她是绝对不逊色于水神锦觅的存在。

宴会上，那么多男仙搭讪月神，她应对从容洒脱，举手投足之间，女子的优雅矜持，男子的潇洒倜傥，我在席间不自觉地看得入迷。关于她的八卦萦绕在耳边，可我越发觉得月神可爱可敬。

天帝陛下迎娶了月神为天后，婚房设在天帝陛下的寝宫——璇玑宫。过了新婚之夜，天后就应准备搬到自己的寝宫——凤藻宫。隔天，天帝陛下的旨意出乎意料，不是让天后搬去凤藻宫，而是让天后永远留在璇玑宫。

或许，天帝陛下一开始便对天后有情吧。若是无情无意，怎么会想朝夕相对呢？

我很幸运地被天后看重成为她的贴身侍女。天后月泠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心底光明如雪，后宫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不像前废后荼姚那般心狠手辣盛气凌人，既有君王心怀众生的气度，又有闺中少女的烂漫天真。

天帝陛下和她相处起来，大概可以形容为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们像一对人间寻常夫妻那般恩爱，从不缺少缱绻缠绵。值夜的时候，内室里面的美满旖旎，少不得听到一耳朵半耳朵的。

如果一直是这样该有多好。

天后和陛下之间因为从前水神锦觅起了嫌隙。更为致命的是，天帝陛下迎娶她是为了对付复活的上古凶兽穷奇。

我不明白，天帝陛下看向天后的眼神柔情似水，这样的眼神不曾对任何女子有过，难道眼睛能骗人吗？

天后伤心欲绝，搬出了璇玑宫寝殿，将一切清理得不留一丝痕迹，仿佛这里从未出现过她一样。

等到天帝陛下回来，他第一反应是寻找天后，看着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寝殿，眼角滑过一丝泪光，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素心，天后去哪里了?”

“天后娘娘已经搬到偏殿，照顾受伤昏迷的碧水姑娘了。”我垂下眼答话。

天帝陛下再也没说话。他一个人像往常一样在璇玑宫里生活。可我知道，他放不下天后。每天回来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环顾四周，好像看看天后有没有回来。

等到月亮升起，偏殿常常传来凄美的笛音，我知道那是天后的笛声，笛音直到将近天明才会停息，等到笛音停止，天帝陛下才会回来浅眠一会儿。

后来我听巡夜的小仙娥说，天帝陛下一直都在远远地守着天后。

“唉，明明放不下，为什么不告诉对方呢？”

决战之日，我在长宁殿里等待消息，为天界祈福，为夜风祈祷，为天后祈祷，保佑他们平安归来。

天罚结束之时，消息也传来了，天后利用天罚与穷奇同归于尽。

听到这个消息，巨大的悲哀袭上心头。我不由自主地落泪。夜风紧紧抱住我，“素心，天后娘娘没了，你伤心，我也伤心，你还有我。”

我有夜风，而天后呢，她爱的人会为她流泪吗？会在意她的生死吗？

我回到璇玑宫，发现内室宫门紧闭。听其他人说，天帝陛下进去内室就再也没出来过。

一连十天，天帝陛下不曾走出来一步，放在门口的膳食一餐都未动过。我担心会有什么变故，端着一碗参汤强行闯了进去。

意气风发的天帝陛下，天界之主，呆呆地坐在天后曾经睡过的榻上，面颊上全是泪水，星目里满是血丝，下巴透出青色的胡碴。

“你伺候她那么久，也了解她不少吧。”

“我最后连抱她的资格都没有了，她一定很厌恶我吧。”

“陛下，天后娘娘从未厌恶您，她深深地爱着陛下。陛下可知道，同心结是天后娘娘特意送给您的，是给最爱的人的礼物……她费了那么多心思来做，不就是为了您吗？”

天帝陛下一听见“同心结”，立刻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盒子，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枚同心结，“阿弥，我是真心的……”

自此之后，天帝陛下深夜醉酒就成了常事，醉一场哭一场，每次喊的都是天后的名字，喊得所有听见的人都黯然泪下。白天，他依旧是相貌英俊，英明神武的天帝陛下，旁人看不出任何异常。

最深的伤口最难看见，天帝陛下独自舔舐心上的伤，寂寥孤独，他的眼里失去了温柔的光芒。

某个深夜，我值夜的时候听见内室里传来痛苦的呜咽声，魇兽急急忙忙地跑出来，示意我去找医仙。我一面吩咐人去请医仙，一面叮嘱传话的人不可张扬，悄悄去请月下仙人过来。

只见榻上，天帝陛下眉头紧锁，冷汗涔涔，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口，吐出一口紫红的血。我只好先施法稳定一下情况，等医仙过来。

医仙和月下仙人同时赶到。

医仙立刻开始诊断。月下仙人询问，“陛下什么时候开始的?情况如何?”

“陛下情况不容乐观，是长期心绪郁结，引起气血逆行，急需奇异仙草救治。这味草药是冥界忘川河边生长的优昙花，取其花蕊煎服即可。”

“为何今日如此?”月下仙人凝神思索，“是了，今日正是天后的忌日。”

天后的忌日，天帝陛下从不允许这个说法，一直没有昭告天下天后去世的消息，也从不准人祭祀天后，璇玑宫里的摆设恢复得像天后居住时一模一样。

“仙人，小女愿意去冥界跑一趟，为陛下取草药。”我自告奋勇去了冥界，见到了碧水。

“碧水姑娘，天帝陛下现在有生命危险，请您赐药帮助天界，素心求求您了。”

“素心，看着我们都是伺候过主上的人，情同姐妹的情分上，你要是有危险我义不容辞，可天帝是害死主上，让她伤心而死的人，我如何能救?”

“碧水姑娘，陛下自从天后娘娘去世，他的心也跟着碎了，一直活在痛苦、内疚、自责中。今日是天后娘娘当初牺牲的日子，陛下心痛至极引起气血逆行，导致性命攸关。”

“人去才知情深，又有何用?”

“您就看着他是天后娘娘所爱之人的份上，帮帮忙好不好?”

我终于还是打动了碧水，求得优昙花赶回天界。离开冥界之前，我对碧水说，“天帝陛下对天后娘娘的爱一点也不比天后娘娘对他的少，他只是明白的太晚。等到他明白，已经没有转寰的余地，若是有一次重来的机会，他豁出性命也愿意换取。”

伺候天帝陛下服药，他似乎仍然陷在梦魇里面，眉头紧锁，额头上全是汗水，口中喃喃自语，“阿弥，娘子……我疼……我好疼……”

等到汤药尽数灌下去，天帝陛下终于安睡，甚至露出一丝微笑，“阿弥，阿弥……”

我从魇兽那里看见了那日陛下的梦境。

依旧是熟悉的指月殿，梨花树下落雪纷纷。天后娘娘站在梨花树下，一身白衣翩翩，依旧美丽得像一个童话，看着陛下笑得甜美无瑕。

“阿弥，别再生我气了好不好，跟我回去吧。没有你在，璇玑宫里我很寂寞，很孤独。你来了，我知道了陪伴的温暖，再也不想回到从前那般冷清孤独，一点也不想忍受。”陛下紧紧地抱着天后，眼神里满是哀求。

“我不过回来看看，过两日便回去了。”

“可是我想你啊。想得心口发疼，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嗯，好。”

他们紧紧相拥，天帝陛下似乎一点也不舍得放手。

此时，天后全身渗出鲜血，披头散发，双目紧闭，缓缓地瘫软。天帝陛下拼命地为她擦拭，试图唤醒她，“阿弥！阿弥！”

天后的身体最后化成白色的花瓣，渐渐消失。

原来是这样。

天帝陛下一直在等天后回来，哪怕明知她已经去世，宁愿自欺欺人，骗自己她还活着，她会回来，痴痴地等待着。

病愈之后，天帝陛下醉酒的次数少了，他更喜欢画画，每一次都是画同一个人，笑意盈盈的天后，英气妩媚的天后，还有他们曾经度过的甜蜜时光，天帝陛下温柔地凝视着天后，眼里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喜悦，天后在灯下细细地裁剪衣裳。

“日后本座身归混沌，随葬之物无他，这些画卷一幅也不能少，都要放在本座身旁。”

天帝陛下刚举行完先帝的祭礼，想起自己的后事，对月下仙人如是说道。

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

他是天帝，旁人觉得他拥有一切，对他来说，他的一切就是这些画像。